第七章 挺住,你沒有退路
二十六
雖然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葉子菁也沒想到暴風驟雨會來得這麼猛烈。
那天上午,葉子菁正在檢察院辦公室聽副檢察長陳波彙報後勤方面的工作,市委王秘書長突然來了個電話,要葉子菁馬上到市委第二會議室來,說是長恭同志專程從省城趕過來了,正和市委領導一起等她,要聽她的案情彙報。葉子菁放下電話后,沒敢耽擱一分鐘,當即驅車去了市委。去的時候心情還是挺不錯的:關於失火定性的彙報材料報送市委五天了,市委一直沒個態度,葉子菁心裏有些忐忑不安,現在能面對省市領導,把問題當面說說清楚,無疑是件大好事。
緊趕慢趕,趕到市委第二會議室時,會議室里已座無虛席了。葉子菁推開會議室的玻璃門,第一眼就看到了公安局長江正流。江正流坐在王長恭斜對面,正滿面笑容和王長恭說著什麼。葉子菁這才知道,江正流也接到了會議通知,而且比她接到得早。當時,會議室里的氣氛很好,沒有什麼不祥的跡象,市委書記唐朝陽、市長林永強和那些已在等待的常委、副市長們都坐在各自的位子上談笑風生。
不祥的變化發生在她走進會議室之後。她走進會議室,說笑聲突然消失了,省市領導臉上的笑容凝結了。除了唐朝陽和氣地向她點了一下頭,再沒有任何一個領導和她打過招呼。更難以想像的是,會議桌前後兩排竟然沒有一張空椅子了,惟有會議桌側前方空了把醒目的高背椅,像個受審席,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給她的。
王長恭也真做得出來,冷冷看了她一眼,竟然要市長林永強宣佈開會。
林永強於是宣佈開會:“好了,子菁同志到了,我們就開始吧!首先請長恭同志代表省委、省政府做重要指示!請同志們注意,這個會不準記錄,不準錄音!”
情況顯然不太對頭,通知說是要她來彙報,怎麼一開始就請長恭同志做重要指示了?而且,不準記錄,不準錄音,什麼意思?與會的領導者們又都是這麼一副冷漠的態度,恐怕是衝著她和檢察院來的吧?!四下看看,又注意到,常委、副市長到了許多,偏偏市人大主任陳漢傑沒到,葉子菁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來。
果然,王長恭一開口火藥味就很濃,口氣極為嚴峻:“同志們,‘八一三’放火案發生到今天,整整三十五天了!在這三十五天裏,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可以說是承擔了空前未有的壓力!一百五十六人喪生火海,人民的生命財產遭受了不可挽回的巨大損失,其情況之嚴重為我省、我市建國以來所僅見!驚天大案啊,影響惡劣啊,黨中央、國務院領導同志一次次做出重要批示,全中國,全世界的媒體在那裏報道,死死盯着我們孜江省,盯着我們長山市!死難者家屬呢,也三天兩頭群訪,要求我們嚴懲放火罪犯,省里收到的群眾來信就有幾十封。可我們呢?工作做得到底怎麼樣?能讓黨中央、國務院放心嗎?能讓廣大人民群眾滿意嗎?事情一出,我就說過兩句話,一句是正確對待,一句是守土有責。今天,我請同志們都捫心自問一下:你這塊陣地守住了嗎?你這個指揮員盡到責任了嗎?!我看沒有,尤其是我們某些很關鍵的執法部門,工作態度和工作效率都是很難令人滿意的!”
說到這裏,王長恭把目光打到葉子菁身上,似乎剛發現葉子菁仍站着:“哎,子菁同志,你怎麼回事呀?站在那裏幹什麼啊?沒人罰你的站,找地方坐下!”
葉子菁四下里看看,仍沒發現一張空位子,只得窘迫地坐到了“受審席”上。在“受審席”上坐定后,葉子菁心裏一陣酸楚,這種難堪對她來說從沒有過。
王長恭繼續做重要指示,話越說越明了,就差沒點她葉子菁的名:“放火案不好好去辦,捕風捉影的事倒幹得很起勁!為一封匿名信查了近三十天,找市委,找紀委,找公安部門!結果怎麼樣?莫須有!嚴重干擾影響了放火案的起訴審理!這就讓我奇怪了,我們這位同志究竟是怎麼了?當真是重視反腐倡廉嗎?有沒有個人目的啊?幫幫派派的因素是不是在起作用啊?我看總有一點吧?總是不太正常吧?今天我對這件事提出批評,並不是要庇護腐敗分子,是在講一種大局,講一個原則,講同志們的黨性和人格!匿名信應該說是我國政治生活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經驗證明,每逢領導班子調整,幹部提拔調動,或者發生某些突發性的大事情,這種匿名信都少不了!舉一個例:林永強同志到長山來做市長時,我和省委幾個常委就收到過辱罵誣衊永強同志的匿名信。在省委常委會上,我就明確表示了態度:如果怕這怕那,不敢擔責任,不對自己的同志負責,讓一兩封匿名信影響到我們對一個市長的任用,中共孜江省委也就太軟弱無能了,我們也該回家抱孩子了!”
會場上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葉子菁注意到,這完全是自發的掌聲。
林永強在掌聲平息后,插話說:“王省長今天說得太好了!匿名信問題確實是我國目前政治生活中的一個普遍現象,就連我們檢察長背後也有匿名信告嘛!”看着葉子菁,似笑非笑地說,“子菁同志啊,那些匿名信我請你帶回去看看,你偏不願看,其實啊,看看還是有好處的,能使自己保持清醒的頭腦嘛!”
江正流也跟着發起了感慨:“是啊,是啊,在這方面,我們的教訓太深刻了!過去就有這種說法嘛:‘別管我說的有沒有,八分錢的郵票就讓你原地踏步走!’現在不是八分錢了,是五毛錢了,匿名信的成本漲了點,可有些人還是樂此不疲!怎麼辦呢?我們組織上就要有數,就要有態度,不能對自己的同志不負責任嘛!”
今天這被動太大了!這個該死的小人方清明,竟然把她推入了這麼一種無奈的境地,竟然讓她激起了如此嚴重的一場官憤!在目前這種對上負責的體制里,誰不知道官憤的危險大於民憤啊?引起民憤實際上並不可怕,只要上面有人保,還可以換個地方繼續陞官。而激起官憤,尤其是頂頭上司們的官憤,你的日子就難過了!
為了掩飾窘迫和狼狽,葉子菁低頭做起了記錄,長發掩住了俊美的臉龐。
林永強發現了,衝著葉子菁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子菁同志,你這個,啊,是怎麼回事啊?不是講了不準記錄嗎?還記什麼?記在腦子裏就行了!”
王長恭卻譏諷道:“讓她記嘛,子菁同志可以例外,這個同志不惟上嘛!”
葉子菁實在忍不住了,努力鎮定着情緒說:“王省長,林市長,你們今天批評的可都是我啊,是我目前領導下的長山市人民檢察院啊。你們的重要指示我不記下來恐怕真不行,回去以後不好貫徹落實嘛!”說罷,又埋頭記了起來。
與會者們全被葉子菁的頑強和倔強搞呆了,會場上一時間鴉雀無聲。
唐朝陽這時開了口,和氣而嚴肅地道:“子菁同志,不要這麼意氣用事!”
葉子菁衝著唐朝陽凄然一笑,這才遲疑着把用於記錄的筆記本收了起來。
王長恭繼續說了下去:“所以,就有個保護幹部的問題!省委對在座的同志們有個保護的問題,在座的同志們對下面的幹部也有個保護的問題!不要在這種時候上推下卸,更不能在這種時候不顧大局,不聽招呼,四處出擊,有意無意地給省委、市委添亂!我在省委常委會上說了,作為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省一級的領導責任全由我承擔,我向中央做檢查,主動請求處分。市裡就是你們在座各位的事,不要喊冤叫屈,想想在大火中慘死的那一百五十六人,想想我們黨為人民服務的宗旨,再想想自己身上沒盡到的那份責任,你就能心平氣和了。朝陽同志,小林市長,你們說是不是啊?”
唐朝陽平靜地表態說:“王省長,作為市委書記,領導責任應該由我負!”
林永強也搶上來道:“我是市長,是我工作沒做好,要處分處分我!”
王長恭看上去很滿意,微笑着,衝著唐朝陽和林永強揮揮手:“好,好,你們兩位黨政一把手有這個態度就好!該堵槍眼就得堵嘛,改革開放時代的負責幹部,身家性命都可以押上,還怕背個處分嗎?!”話頭一轉,卻又說,“不過,也要實事求是,畢竟是放火嘛,防不勝防嘛,前幾天我向省委提了個建議:該保的還是要保,黨紀政紀處分免不了,市級幹部爭取一個不撤。我今天為什麼要向大家交這個底呢?就是希望同志們放下思想包袱,振奮精神,把善後工作做得更好!”
葉子菁再一次注意到了王長恭關於放火的提法,明知這時候插上來不妥,會引起王長恭的反感,卻還是賠着小心插話了:“王省長,怎……怎麼是放火呢……”
王長恭很奇怪地看着葉子菁:“哎,子菁同志,你怎麼反問起我來了?啊?案情材料不全是你們報上來的嗎?你們和公安局報上的材料都說是放火嘛!”
葉子菁站了起來,急切不安地解釋說:“王省長,放火的材料是一個月前報的,當時不是特事特辦嘛,許多疑點也沒查實。現在案情發生了重大變化,我們已經寫了個彙報給市委了,也許您還沒看到!現在,我是不是可以彙報一下呢?”
王長恭很不耐煩,阻止道:“子菁同志,請你先坐下,我話還沒說完呢!”
葉子菁不好再堅持了,只得忐忑不安地坐下。
王長恭將臉孔轉向與會者,又說了起來,語氣再次加重了:“安定團結是大局,是壓倒一切的大局。同志們都知道,長山市目前不安定的因素比較多,死難者家屬情緒激烈,嚴懲放火兇手的呼聲越來越高,不對放火犯罪分子及時嚴厲懲處,就很難消除這個不安定隱患。據永強同志說,前些日子死難者家屬已經吵着要遊行了,有關部門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事情平息下來!南部破產煤礦幾萬失業工人也還在那裏鬧着,據正流同志彙報,類似卧軌的事情還有可能發生!所以,在這種時候大家一定要和省委、市委保持一致,在重大原則問題上,要講黨性,聽招呼!”
這話仍是在點她,王長恭反覆強調聽招呼,正是因為她不聽招呼。伍成義的推測和她的預感現在都應驗了,省市領導們需要的就是一場放火,而不是失火。王長恭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畢竟是放火嘛,市級幹部爭取一個不撤!”然而,也正因為如此,葉子菁才不相信在開這個會之前,王長恭會沒看過他們檢察院報送市委的彙報材料。就算王長恭真沒看過,唐朝陽和林永強也應該給他口頭彙報過。
真是奇怪,唐朝陽、林永強,還有江正流竟然也隻字不提,就任憑王長恭一口一個“放火”的在那裏說。看來唐朝陽、林永強,還有江正流已經在那裏聽招呼了。聽招呼有好處嘛,他們的烏紗帽保住了,冤了誰也沒冤了他們的仕途!
就在這當兒,王長恭點名道姓說到了她,口氣很誠摯:“子菁同志,我今天對你提出了一些批評,自認為還是為你好,沒什麼私心和惡意,請你不要產生什麼誤會。省委、市委不會以權代法,我們一定會給你們檢察機關創造一個良好的辦案環境。但是,這不是說就可以放手不管,黨的領導還要堅持嘛,大的原則問題黨委還是要把關。你這個檢察長還是黨員嘛,還是院黨組書記嘛,一定要講黨性啊!”
葉子菁馬上檢討:“是的,是的,王省長,可能有些情況我彙報得不及時,在某些事情上也許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今後我一定注意改正!”就簡單地檢討了這麼兩句,又把實質性問題提了出來,“但是,王省長,關於火災的定性問題……”
王長恭做了個制止的手勢:“子菁同志,你性子怎麼這麼急啊?過去你不是這個樣子嘛,聽我把話說完好不好?”又說了起來,“我們領導同志不以權代法——事實上我們也沒有以任何形式干涉過你們獨立辦案嘛!那你葉子菁同志呢,也不能以情代法!這一點,朝陽同志提醒過你,我好像也提醒過你,你做得怎麼樣呢?辦案過程中受沒受到過感情因素的影響啊?不能說沒一點影響吧?”臉一拉,“子菁同志,這個放火案,你們檢察院依法去辦,一定要從重從快,不能再拖了!工人同志們的困難是一回事,依法辦案是另一回事,你這個檢察長頭腦要清醒!”
王長恭的重要指示終於做完了,葉子菁以為可以輪到她彙報了,正要發言,卻又被林永強阻止了:“下面,我就王省長今天的重要指示談幾點具體意見……”
直到這時,葉子菁才徹底明白了,這個名為聽她彙報的會議,實則是打招呼定調子的會議。沒有誰想聽失火的案情彙報,她被愚弄了。王長恭已經把放火的調子定下來了,他們檢察院必須聽招呼按放火起訴,法院則會按放火判罪,查鐵柱和周培成兩顆人頭就要落地了!葉子菁怎麼也想不通:王長恭和林永強膽子怎麼就這麼大?口口聲聲不以權代法,卻這麼明目張胆地以權勢壓人,逼着她和檢察機關將錯就錯,去知法犯法,而身為市委書記的唐朝陽竟然一言不發!問題太嚴重了!
林永強就所謂“放火”問題做具體指示時,葉子菁渾身直冒冷汗,再也坐不住了,悄悄把市委王秘書長叫到門外,焦慮地問:“王秘書長,這都是怎麼回事啊?我們的材料五天前就送了,唐書記、林市長難道都沒看?怎麼還說是放火啊?”
王秘書長的回答讓葉子菁吃了一驚:“你們檢察院朝三暮四,一下子改口成失火了,可公安局還堅持是放火啊!唐書記、林市長看你們的材料,也要看公安局的材料嘛!領導們肯定要慎重研究,做分析判斷,認可公安局的意見也很正常嘛!”
葉子菁失聲道:“我們這份失火的上報材料可是和公安局通過氣的!伍成義副局長最清楚,伍局一直在第一線和我們協同辦案,我們雙方意見是完全一致的!”
王秘書長沉下臉,不悅地道:“葉檢,這你別和我叫,據我所知,長山市公安局局長目前還不是伍成義,是江正流!江正流同志作為公安局長是‘八一三’大案的第一責任人,江正流從沒同意過你們檢察院關於失火的定性!為這事,江正流氣得要死,不但找了市裡,還和唐書記、林市長一起到省城向王省長進行過專題彙報!”
江正流不愧是王長恭一手提起來的好乾部,在這種時候不但狠狠給了她和檢察院一槍,還把王長恭和林永強需要的放火意見及時送上來了!這就不能怪省市領導了,以權壓法無形中變成了兩個辦案部門的意見爭執,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王秘書長勸道:“葉檢,領導們的意思你該看明白了,我看還是聽招呼吧!”
又是聽招呼!她葉子菁能聽這種招呼嗎?她要聽的只能是法律和事實的招呼啊,無論如何也不能用查鐵柱和周培成這兩個失業礦工的血染自己的紅頂子啊,如果她聽了這種踐踏法律和正義的錯誤招呼,就會成為國家和人民的罪人……
一股熱血湧上頭頂,葉子菁揣着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再次走進了會議室。
二十七
江正流看着葉子菁重進會議室時激動不已的樣子,就知道攤牌的時候到了。
攤牌是預料中的事,江正流想,這不是他要和葉子菁攤牌,而是葉子菁要和他攤牌,他不得不奉陪。你葉子菁感情用事,只因放火的犯罪分子是你老公黃國秀麾下的破產煤礦原礦工,竟然就把一場故意放火搞成大意失火,就敢把我堂堂長山市公安局搞得這麼被動!你和你領導下的檢察院是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你不要以為籠絡住了一個別有用心的副局長伍成義,就算抓住了公安局,大錯特錯了,葉子菁同志!長山市公安局局長現在還是我江正流,公安局這個天一下子還翻不了!
情況很好,王長恭、林永強都不糊塗,失火的結論根本沒被接受,在省城彙報時,唐朝陽雖然不同意定調子,抹角拐彎和王長恭爭執了好久,現在還是和王長恭保持了一致。事情很清楚:放火的調子今天已經確定了,檢察院必須照此起訴!
葉子菁也真是太不講政治了,竟然打斷了市長林永強的講話,又嚷着要彙報!也不想想,領導們要你彙報什麼?該彙報的你不早在材料上彙報過了嗎?現在是要聽領導們的指示,按省市領導們的要求把這個放火案的起訴工作做好!
果然,林永強很不高興:“葉子菁同志,請你坐下,我沒說要聽你的彙報!”
葉子菁真做得出來,硬挺着站在那裏:“那麼,林市長,我就請您改一下口:在‘八一三’火災正式進行司法定性之前,先不要再說是放火好不好?這一字之差,卻有天壤之別啊!我們檢察院送上來的報告說得很清楚,案情發生了重大變化……”
林永強火了,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口氣很嚴厲:“葉子菁同志,你今天到底想幹什麼?啊?請你注意擺正自己的位置,我和在座的領導還用不着你來提醒!”
葉子菁實在夠頑強的:“林市長,本案涉及到準確定性,涉及到兩個公民的生命,我必須在這個會上進行認真慎重的彙報!情況我剛才才搞清楚:公安機關認為是故意放火,我們檢察機關不能認同!今天,江正流同志也在場,我想,我和江正流同志正可以當著各位省市領導同志的面,把問題擺到桌面上,談個透徹明白!否則,不管是誰的指示,長恭同志也好,您林市長也好,我們恐怕都很難執行!”
王長恭盯着葉子菁,極力壓抑着,嘴角微微抽顫,臉色難看極了。
唐朝陽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砰然一聲,折斷了手上的鉛筆。
林永強大概從未碰到過這種情況,桌子一拍:“葉檢察長,既然王省長和市委的指示你難以執行,那麼,我就沒必要再講下去了。現在,請你來給我們做指示好了!我和唐書記,還有長恭省長,包括在座的這些常委、市長們都洗耳恭聽!”
王長恭忽地站了起來:“算了,子菁同志這個指示我就不聽了,我馬上還要趕到南坪,南坪市還有個會!”說罷,讓秘書小段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夾,起身就走。
唐朝陽、林永強和與會者們都很意外,紛紛站起來,出門為王長恭送行。
王長恭將大家全攔住了:“請同志們留步,繼續開會,一定要開出個結果!”
王長恭走後,大家重新坐下,葉子菁又倔強地站了起來,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哭腔:“唐書記,林市長,同志們,首先聲明,我這不是什麼指示,我哪有資格給在座領導做指示呢?可作為一個檢察長,我必須把職責範圍內的事彙報清楚啊……”
林永強再次拍起了桌子,幾乎在吼:“知道沒資格在這裏做指示就不要說了!”
唐朝陽敲敲桌子提醒道:“哎,哎,林市長,火氣不要這麼大嘛!”這話說罷,才又溫和地批評起了葉子菁,“子菁同志,不能太以自我為中心啊,更不要這樣自以為是嘛!你檢察院說是失火,他公安局說是放火,我們暫時接受了公安局的說法,用了一下放火這個詞,你就一而再,再而三跳起來,不太像話吧?如果我們暫時使用你的說法,用了失火這個詞,江正流同志是不是也要像你這樣跳起來呢?如果這樣的話,我們還能講話嗎?不就是一種暫時的說法嘛?着什麼急啊!”
什麼?放火只是一種說法?江正流注意地看着唐朝陽,心裏不由一驚。
葉子菁似乎也聽出了話中的意味:“唐書記,那……那你的意思是說……”
唐朝陽巧妙地阻止了葉子菁的追問:“子菁同志,我的意思很清楚,從王省長,到我和在座的同志們,包括你這個檢察長,大家都要對法律和事實負責嘛!”
林永強意識到了什麼,婉轉地提醒說:“唐書記,咱可要開出個結果來啊!”
唐朝陽根本不接茬兒,看着林永強,又說:“永強同志,我看子菁同志也有正確的地方,我們在用詞上是應該注意,也希望同志們注意,不要再提放火失火了,到底是失火還是放火,請檢察和公安兩家坐下來進一步分析研究,在他們得出一致意見之前,先用個中性詞‘火災’,‘八一三’火災!”略一停頓,又明確指示說,“散會後,政法委田書記和王秘書長留下,你們和子菁同志、正流同志繼續好好研究,就不在這裏討論了!說到底,我們這些省市領導都不是法律專家,火災的性質不能由我們哪個人來定,黨的領導絕不意味着包辦具體案子,這是個原則問題!”
會議的風向一下子變了,變得極突然,包括林永強在內的與會者都怔住了。
江正流注意到,葉子菁眼中的淚水一時間奪眶而出,衝著唐朝陽點了點頭。
沉寂了好一會兒,江正流才問:“如果我們公安和檢察最終無法統一呢?”
唐朝陽說:“這也好辦嘛,就請省公安廳、省檢察院一起來定。再不行,還有最高人民檢察院嘛,長山市委既不能以權代法,也沒有義務做你們的裁判員嘛!”
直到這時,江正流才明白,放火的結論並沒被唐朝陽接受,這個市委書記實際上是和省委領導王長恭打了一場迂迴戰,他和葉子菁的進一步交鋒是不可避免了。
然而,唐朝陽畢竟是唐朝陽,明明否定了王長恭在省城給大家定下的調子,卻又在總結講話中口口聲聲要落實王省長的“重要指示精神”,對失業工人的不穩定狀況和死難者家屬的動向發表了一些意見,指示有關部門特別是公安機關和檢察機關隨時掌握並及時向市委、市政府反饋情況,儘可能把一切不安定因素消除在萌芽狀態,維護社會安定。唐朝陽要求對“八一三”火災案儘快起訴,具體時間卻沒定。
散會之後,政法委田書記,市委王秘書長,還有他和葉子菁都留了下來。
葉子菁沒等領導們全走完,便攻了上來:“江局,我說你是怎麼回事啊?怎麼又是放火了呢?情況你們伍局最清楚,失火的定性也是你們伍局同意的,你們怎麼又向王省長彙報起放火來了呢?江局,我受點委屈沒什麼,可事實就是事實啊!”
江正流見葉子菁提到伍成義,心頭的火不由地躥了上來,故意裝糊塗道:“哎,葉檢,怎麼這麼說啊?老伍和你們合作得這麼好,就沒和你們通過氣嗎?我和徐政委從來就沒認可過失火這種說法,看到你們的報告我讓老伍找過你的嘛!這是不是事實啊?向王省長彙報,也不是個人彙報,是我們公安局的彙報,老伍事先應該知道嘛,怎麼會沒和你,沒和你們檢察院打聲招呼呢?回去我問問老伍吧!”
葉子菁“哼”了一聲:“別問了,江局,我們還是面對現在的現實吧!”
現在的現實是:同一場大火,卻由兩個執法部門得出了兩種完全不同的定性意見,省市大部分領導的態度很清楚,已經明確接受了放火定性,就連唐朝陽也沒認可葉子菁的失火意見,這個死板的市委書記沒氣魄,說來說去只是不願定調子罷了。葉子菁如果聰明的話,應該就坡下驢,就此打住。江正流相信,只要葉子菁和檢察院放棄這種帶情緒化的定性意見,不再堅持失火的說法,王長恭、林永強也許都會原諒她,畢竟是工作爭執嘛,他也就沒必要進一步和葉子菁撕破臉皮了。
然而,葉子菁不知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竟然攤開卷宗,慷慨激昂地向政法委田書記和王秘書長彙報起了放火定性的“嚴重錯誤”,什麼查鐵柱因為老婆自殺,絕望自誣;什麼周培成說不清那半小時的疑點是因為接自己賣淫的老婆。其實,這些細節早先送給市委的彙報材料里都有,田書記和王秘書長聽着就很不耐煩了。
最後,葉子菁憤憤不平地道:“放火可就是死刑啊,如果我們將錯就錯,殺了這兩個罪不當死的工人同志,不說將來錯案追究了,我們自己的良心能安嗎?”
江正流不得不撂下臉了:“葉檢,面對放火造成的嚴重後果,面對一百五十六個死難者的家庭,面對那些失去了兒子、丈夫、父親、女兒、妻子、母親的人們,你們手下留情,不讓放火的犯罪分子得到法律的嚴懲,良心就可以安寧了嗎?!”
葉子菁又往回縮了:“江局,我們還是回到事實上來,請你舉證放火事實!”
江正流平靜地道:“事實你面前的卷宗里都有,我不必再羅列了。查鐵柱自己承認放火也好,在你們檢察人員的誘導下翻供也好,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查鐵柱主觀上有報復大富豪娛樂城和蘇阿福的犯罪故意;二、客觀上大富豪的起火又確實是查鐵柱燒電焊引發的;三、查鐵柱對大富豪的內部情況十分熟悉,對三樓倉庫堆滿易燃物品是清楚的,如果沒有犯罪故意,就應該料到這一嚴重後果!”
葉子菁態度也很平靜:“那麼,周培成呢?在你們看來又是如何放火的?”
江正流胸有成竹:“葉檢,關於周培成的問題我正要說:我們同意你們檢察機關的意見,既然已有確鑿的證人證詞證明周培成的清白,放火的嫌疑應該排除。這一點,我向市委彙報時也說得很清楚了。而且,我和同志們都認為,周培成只怕連偽證罪也構不上。構成偽證罪的犯罪特徵是嫌疑人的主觀故意,周培成顯然沒有這種主觀故意,他沒有對我們執法機關陳述事實真相,是出於對自己私隱的保護。他去接自己賣淫的老婆,不好和我們說嘛!因此,你們不予立案的意見是完全正確的,如果你們檢察院同意的話,我們這邊準備馬上放人!”
葉子菁嘆息道:“江局,對周培成,你們還是實事求是的,這要謝謝你了!”
江正流笑了笑:“葉檢,應該謝謝你,謝謝你們檢察機關啊,周培成的問題還是你們的同志搞清楚的嘛。這一來,我們將來也就不承擔錯案追究責任了嘛!”
政法委田書記有了些樂觀:“看看,心平氣和地溝通交流一下還是很好的嘛,啊?!大家都是為了工作嘛,有什麼爭執不好解決呢?在對周培成的認識上,你們就達成一致了嘛!”還和葉子菁開了句玩笑,“子菁同志啊,你已贏了50%。”
其實,田書記樂觀得還是太早了,案子的定性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葉子菁又把問題提了出來:“這就是說,查鐵柱一人作案,獨立放火?”
江正流點點頭:“是的,放火仍然是放火,我們這個定性肯定是正確的!”
王秘書長也說:“葉檢,我看江局分析的很有道理嘛,放火犯罪有隱蔽性,可以明火執仗去放火,也可能採取別的手段嘛!像江局說的這种放火形式就不能排除嘛!你們最早的彙報材料里也說是放火嘛,好像也有這種分析吧?!”
葉子菁道:“現在看來,這個分析不準確,查鐵柱自誣的傾向很明顯:一、從不承認放火,到承認放火,當中經歷了一個他老婆自殺的重要事實,這一點已在深入調查后搞清楚了;二、查鐵柱編造的放火細節,荒唐離奇,已被我們用事實證據全部推翻,查鐵柱本人也否定了此前放火的供述;三、不論是從火災事實來看,還是從查鐵柱本人的歷史表現來看,都不存在故意放火的可能。”想了想,又加重語氣強調指出,“這種在絕望情緒引導下進行自誣的案例過去不是沒有,別的地方出現過,我們長山市也出現過。查鐵柱的情況你們可能不太清楚:他父親長年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夫妻雙方全破產失業,兩個孩子在上中學,生活早已陷入絕對貧困的境地;闖了這麼大的禍,又聽說老婆自殺,產生絕望情緒是很自然的……”
江正流聽不下去了,打斷了葉子菁的話頭:“葉檢,你怎麼對查鐵柱的家庭情況了解得這麼清楚呢?如果不忌諱的話,你能不能進一步說說清楚:這個查鐵柱和你,和你們家到底是什麼關係?這裏面是不是有什麼影響你判斷力的感情因素?”
葉子菁倒也坦蕩:“查鐵柱和我本人沒什麼關係,和我家黃國秀倒是有些關係,查鐵柱在黃國秀領導下工作過。所以,對查鐵柱的情況我自然就有所了解。但是,這種了解並沒有影響到我的判斷力,這一點請你和同志們相信好了!”
江正流忍不住叫道:“葉檢,這我沒法相信!不客氣地說:在對待查鐵柱的問題上,我對你這個檢察長已經有些懷疑了,而且不是從今天開始的!”
沒想到,葉子菁竟拍案而起,也把對他懷疑撂到了桌面上:“江局,既然你這麼說,那麼,我也就沒必要隱瞞自己的觀點了,我對你這位同志也很懷疑!我懷疑你太聽招呼了,把失火誤定為放火,已經要用查鐵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紅頂子了!”
江正流“呼”地站了起來,氣的手直抖:“葉子菁,請你把話說清楚!”
葉子菁當著田書記和王秘書長的面,竟然把話全說透了:“江局,我對你的懷疑不是沒有根據的。你很清楚,我們某些領導需要的是放火,壞人放火防不勝防嘛,省市領導身上的責任就輕多了!你的判斷就產生了偏差,就不顧法律事實,跑去聽招呼了!正流同志,你不要以為殺掉的只是一個查鐵柱,那是良知和正義,是法律的尊嚴!請別忘了,在結案報告上你這個公安局長是要簽字的!”
徹底撕破了臉,江正流反倒冷靜下來:“這麼說,不但是我,省市領導們也全錯了?全要用查鐵柱的血去染自己的紅頂子了?葉子菁同志,我能這麼理解嗎?”
葉子菁倒也不傻,只盯着他一人窮追猛打:“江正流同志,錯的不是省市領導,而是我們,請注意我的用詞:我們。是我們錯了,最初的放火判斷是我們共同做出的,錯誤有我一份。可我們發現這一定性錯誤后,進行了糾正,而你江正流同志呢?不但不去糾正,還在繼續誤導省市領導同志們,你這個公安局長稱職嗎?”
江正流實在不願和這個瘋狂的女人糾纏下去了,桌子一拍,吼道:“我這個公安局長既然這麼不稱職,請你向市委建議把我換下來!”話頭一轉,被迫把一個鐵的事實擺了出來,“但是,在我被市委撤職之前,有一個情況我不得不說了:放火犯罪分子查鐵柱曾經在一次煤礦掉水事故中救過葉子菁丈夫黃國秀的命,葉子菁同志有偏袒罪犯、以情代法的嫌疑,她這位檢察長已經不宜再辦這個放火案了!”
田書記和王秘書長全怔住了,事情鬧到這一步,完全出乎他們的預料。
過了好半天,田書記才說話了:“都不要這麼激動嘛,這麼吵下去解決什麼問題啊?傷感情的話都不要說了,我個人認為你們還都是出以公心嘛,還是業務之爭嘛!你們看是不是這樣:到底是失火還是放火,我們今天不做定論。定性問題,你們兩家回去以後再慎重研究一下,公安局這邊研究一下,檢察院也去好好討論一下,看看其他同志還有沒有什麼不同意見?儘快報給市委和我們市政法委。”
王秘書長可不像田書記那麼中庸公允,顯然對葉子菁很不滿意,冷冷看了葉子菁一眼,率先收拾起桌上的材料:“好吧,就這樣吧,我馬上還有個會!”
江正流便也及時地把桌上的包夾到腋下:“田書記,那我也回去了!”
葉子菁卻又道起了歉:“江局,對不起,我今天有點激動,可能言重了!”
江正流頭都沒回,冷冷道:“沒什麼對不起的。葉檢,你多多保重吧!”
二十八
如今就沒有啥事能保得了密,市裏的彙報會這邊結束,那邊各種說法就出來了。所有說法對葉子菁都不利。有的說葉子菁和檢察院膽大,公然和市委作對,要把放火辦成失火,搞得領導們下不了台;有的說不是領導們下不了台,是葉子菁下不了台了,被王長恭、林永強輪番罵了一遍,罵得狗血噴頭;還有的說葉子菁是挨了場變相批鬥,被領導們罰了站;最嚴重的說法是,長山檢察長要換人了。
當天晚上,副檢察長陳波在警校建校四十周年慶祝冷餐會上見到了江正流,悄悄問了一下。一問才知道,傳說的情況還就八九不離十,葉子菁還真把從王長恭到林永強這些省市領導全得罪了,已經引起了一場從下而上的官憤。因為是警校老同學,江正流也不隱瞞,透露說,省市領導們對葉子菁的印象壞透了,估計她這個檢察長干不下去了。這是很自然的事,領導們的印象看法壞了,你這官肯定當不長了。誰不知道領導印象的重要性?誰不知道領導的看法大於這個法那個法?領導可就是組織啊,省委也好,市委也好,都是由一個個具體領導組成的,領導們對你印象壞透了,就意味着組織對你的印象壞透了,組織就要對你採取措施了。
天理良心,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陳波仍沒有什麼非分的念頭,更沒想過取葉子菁而代之。端着餐盤和飲料,與江正流一起交談時,陳波還替葉子菁說了不少好話,道是葉子菁為人公道正派,要江正流別這麼仗着領導的勢力欺負人家女同志。
倒是江正流,捅了捅他,悄聲道:“哎,哎,我說老同學,你可來機會了!”
陳波仍沒想到自己的機會在哪裏:“怎麼?正流,請我去你們公安局?”
江正流這才明說了,俯在陳波的耳旁慫恿道:“老學長,你得爭取動動了!葉子菁下了,這檢察長沒準就輪上了你!你在檢察院資格最老,王省長、林市長對你的印象也不錯,你只要在這種關鍵時候聽招呼,有所表現,我看希望很大哩!”
陳波一怔,還真是這麼一回事哩!在市檢察院他的確資格最老。從警校畢業后,只在公安部門呆了三年,嗣後一直在檢察系統任職,從區縣基層干到市裡,直到八年前當上市院副檢察長。若不是當年陳漢傑對葉子菁印象好,自己學歷低一些,也許長山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早就是他了。現在,他的學歷可不低了,法學碩士的學歷都拿到了,大好機會又如此這般地送到了面前,他好像真應該動一動了。
當著江正流的面沒說什麼,還可着勁謙虛。回去之後,陳波夜不能寐了。
葉子菁這個人總的來說還是不錯的,檢察院這個班子也沒什麼太大的矛盾。然而,沒有太大的矛盾,並不是說就沒有矛盾,更何況外部矛盾一直不斷。葉子菁人很好,作風正派,業務能力強,可就是太不了解中國國情。上任這些年來得罪人太多,鬧得檢察院成了至清無魚的冷衙門,至今連個辦公樓都沒蓋上,民警福利也是整個政法口最差的。為此,陳波向葉子菁提過多次意見,要葉子菁別事事處處都那麼認真,別把有關部門都得罪光了。葉子菁非但不聽,還在院黨組成員民主生活會上批評過他。在分工問題上也有明顯偏見,他已拿到了法學碩士的學歷,葉子菁仍不讓他抓業務,把主要業務全交給了張國靖他們,骨子裏是認為他業務能力差。他這次如果真當上了檢察長,也是組織上對他業務能力的一個充分肯定。就是衝著這一點,他也不該輕易放棄這個機會。畢竟機會難得啊,兢兢業業,老實本分地幹了一輩子,已經五十三歲了,如果放棄了這個難得的機會,這一輩子就算到頭了。
當然,也從另一個方面想過:這是不是有點乘人之危?是不是有點對不起葉子菁?答案是否定的。葉子菁已經得罪了省市領導,是她自己跑去得罪的,與他陳波無關。因此,不論“八一三”火災案怎麼辦,最後辦成什麼結果,葉子菁都要下。既然葉子菁要下,就必然有人要上。他不上,張國靖或者其他同志也要上,那麼,與其讓張國靖和其他同志上,倒不如他自己上了,就是論資排輩也該是他了。
於是,在次日上午召開的院檢察委員會會議上,陳波準備有所表現了。
會議由葉子菁主持。葉子菁的臉上看不出啥,仍是那麼鎮定自若,先傳達了市委、市政府關於消除一切不安定因素,依法盡職全力辦好“八一三”大案要案的指示精神,包括對她本人和檢察院的一些批評。接下來,心平氣和主動做起了檢查,說是前一階段請示彙報不夠,對上級領導情況信息反饋不夠及時,也沒有很好地領會市委的精神,給辦案工作造成了一定的被動,責任應該由她這個檢察長負。
陳波聽着,記着,便產生了誤會,以為葉子菁痛定思痛,也準備有所表現了,心裏竟是一陣莫名的緊張。情況很清楚,如果葉子菁這時改變立場,有所表現,他再做什麼表現就沒有實際意義了,鬧不好反會給同志們造成錯誤印象,好像他要乘葉子菁之危落井下石似的。其實,他真不是這種人,平生也最恨這種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希望的是抓住這次機會順手撿個檢察長,而不是和葉子菁拼搶這個檢察長。
葉子菁很有意思,似乎想有所表現,卻又不明說,把公安局關於放火的意見說了說,要求大家重新討論一下:江正流和公安局的意見是不是也有一定的道理?根據目前掌握的事實證據,是不是可以考慮定放火?檢察院這邊是不是當真只有失火這一種定性意見?有沒有其他不同意見?葉子菁要求大家實事求是,暢所欲言。
與會的檢委們馬上暢所欲言了,七嘴八舌,情緒都挺激烈,竟然沒一個贊同放火的定性意見,仍都堅持是失火。主持辦案的副檢察長張國靖根本不給葉子菁轉彎的餘地,引經據典侃侃而談,極力堅持檢察院原上報意見,口口聲聲要葉子菁頂住。張國靖很不客氣地說,江正流和公安局怎麼說是他們的事,我們檢察機關必須尊重法律事實,不能看着哪個領導的臉色行事,否則法律就沒有尊嚴了,我們就是瀆職!張國靖說完,女起訴處長高文輝又做了重點發言,就失火和放火兩種不同的犯罪特徵做了法律意義上的比較說明,明確指出:如果我們接受公安機關的結論,以放火罪起訴查鐵柱,案子就沒法辦下去了,她這個公訴人決不出庭支持公訴!
陳波這才插上來說:“小高,討論問題就是討論問題,不要這麼情緒化嘛!你是起訴處長,又是這麼個大案子,葉檢把任務交給你,不是你說不幹就不幹的!”
高文輝平時真是被葉子菁寵壞了,在這種要命的時刻,竟衝著葉子菁來了:“那好,葉檢,不行我就辭職,不但不做這個公訴人,也不做這個起訴處長了!”
葉子菁不高興了,批評說:“小高,怎麼又扯到辭職了?當真想做律師發大財去啊?現在是研究案子的定性,你辭職的問題今天不研究,少在這裏胡說八道!”
高文輝一點不怕:“葉檢,那你也把話說清楚:你今天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失火的定性彙報已經報給市委了,現在又來研究什麼?你是不是頂不住了?”
這時,反貪局年輕局長吳仲秋也開腔了,一臉的憂鬱:“葉檢,你可真得頂住啊,不能說變就變嘛!失火的定性是大家慎重研究、取得了一致的認識以後報上去的,是件很嚴肅的事啊。現在,法律和事實沒有變,我們該堅持的就要堅持啊!”
吳仲秋也是葉子菁依重的年輕幹部。陳波知道,葉子菁做了檢察長后,用了一對金童玉女,金童就是反貪局局長吳仲秋,玉女便是起訴處處長高文輝。檢察系統的同志們都說,這對金童玉女簡直就是葉子菁的化身。現在,化身向真身發難了。
然而,接下來葉子菁說的一番話,倒完全出乎陳波的意料。
葉子菁在高文輝和吳仲秋的緊逼之下,沉默了好半天,才緩緩開了口:“小吳、小高、同志們,有一點必須說清楚:我的觀點和看法並沒有任何改變,我仍然認為是失火,仍然堅持原有的定性意見。但是,市委和市政法委要求我們慎重,我們就不能不慎重,畢竟是眾所矚目的大案要案啊,慎重一點沒有壞處。再說,我也一直有個擔心,這個擔心曾私下和高文輝同志說過:我會不會受感情因素的影響?會不會在這種下意識的影響下出現判斷上的偏差?江正流同志昨天也把問題提出來了,提得很尖銳,甚至建議我迴避。所以,我懇請同志們今天一定不要顧及我和任何一個同志的面子,有什麼說什麼,不要給市委造成一種印象,好像檢察院因為有了我,就只有一種聲音了,這不好,我自認為自己還不是個一言堂的大家長。”
陳波這才弄明白了:葉子菁根本沒想有所表現,開這個會的目的只是想糊弄市委,走走民主形式。也許吳仲秋和高文輝這對金童玉女早就知道這個底了,才在會上這麼緊逼葉子菁,這種緊逼實則是一種支持。那麼,他還猶豫什麼呢?應該有所表現了,上次檢委會討論案子定性時,他根本沒往心裏去,糊裏糊塗跟着大家舉了一回手,失火就失火了。現在想想,放火也不是不可能嘛,查鐵柱有放火動機嘛!
葉子菁還在那裏動員:“就沒有別的意見了嗎?當真這麼鐵板一塊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該表現就必須表現了!陳波清了清嗓門,準備發言。
葉子菁馬上注意到了,把目光轉向他:“哦,陳檢,你有話要說?”
陳波笑了笑:“葉檢,你這麼動員,我就簡單說幾句吧,不一定對,供你和同志們參考吧!先聲明一下,我這可不是看誰的臉色啊,就是實事求是說點想法。”
葉子菁笑道:“別解釋這麼多了,陳檢,你暢所欲言好了!”
陳波盡量平靜地說了起來,口氣很隨意,不像是處心積慮的結果:“還是得檢討哩!上次檢委會討論案子定性時,我滿腦子都是蓋咱們檢察大樓的事,心想,有葉檢和同志們把着關,也用不着我多考慮了。所以,你們都說是失火,我也跟着失了一回火。今天聽葉檢這麼一講,尤其是把公安機關的意見這麼一介紹,哎,我覺得這失火定的還真有點問題哩!查鐵柱燒電焊引起了‘八一三’大火,表面看起來是失火,可過細分析一下,事情就不那麼對頭了。公安機關分析得有道理啊,查鐵柱和大富豪有經濟糾紛,主觀上是有報復的犯罪動機;查鐵柱對大富豪的內部情況又十分熟悉,對三樓倉庫堆滿易燃物品應該是清楚的,如果沒有犯罪故意,就應該料到這一後果嘛!另外,我還有個新觀點,就是對查鐵柱所謂主動救火一事的判斷:查鐵柱在大火燒起來以後裝模作樣救了一下。我認為不是救火,實際上是延誤了寶貴的救火時間,也有讓火情增大的故意!所以,我個人的意見可以考慮定放火。”
葉子菁竟然很高興:“好,好,陳檢帶了個好頭,終於有不同意見了!”
張國靖立即反駁:“陳檢,對你這個不同意見,我不敢苟同!你重複公安機關的那些話,我就不反駁了,剛才我已經分析反駁過了。我只談談你的新觀點:怎麼主動救火反倒有讓火情增大的故意了?事實很清楚,參加救火的不是查鐵柱一人,還有周培成和三陪人員劉艷玲,他們救火的情節和不願讓火勢增大的主觀願望是不容置疑的。事實是他們在沒法控制火勢的情況下才撤了出來,而且及時報了警。”
高文輝也插上來說:“陳檢,咱們現在是討論問題,你千萬別生氣。照你這邏輯,火燒起來之後,查鐵柱不該去救,倒是該轉身溜走嗎?如果當時查鐵柱不去救火,豈不是更有放火的故意了嗎?陳檢,你再冷靜想想,這說得通嗎?”
吳仲秋和其他同志,也相繼跟着發了言,全是反駁意見。
陳波心平氣和地聽着,並不着急,等大家都說完了,才苦笑道:“同志們,葉檢一再要我們暢所欲言,要我們發表不同意見,所以,我才說了點不同看法。我再強調一遍:我所說的就是我個人的看法,並不代表大家,更不代表咱們檢察機關。如果同志們都不贊同,我這個個人意見就算沒說,還是按失火意見報嘛!”
葉子菁當即笑呵呵地表態道:“陳檢,你這個個人意見我一定報上去,就是要有不同的聲音嘛!讓市委和政法委的領導同志去分析判斷嘛!我估計公安機關那邊也不會是一種聲音,肯定也會出現不同的聲音,比如他們的副局長伍成義同志,就不會贊同放火的定性,工作上的爭執,觀點認識上的分歧,這都很正常嘛!”
這就好,應該說是很好,他既根據省市領導的希望做出了表現,給領導們提供了另一種他們需要的意見,又沒得罪葉子菁,退一萬步說,就算葉子菁這次意外挺住了,繼續做一把手,他也沒和葉子菁撕破臉皮,合作共事的基礎照樣存在。尤其令人欣慰的是,報上去的這個不同意見是他個人的意見,就是說,在整個長山市人民檢察院,在檢察委員會十一個成員中,真正能聽市委招呼的只有他陳波一人!
散會後,陳波心中壓抑已久的一句感嘆噴薄而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二十九
果然不出葉子菁所料,公安局那邊也因定性問題產生了嚴重分歧。副局長伍成義在會上和局長江正流發生了公開衝突。伍成義說,具體主持辦案的是他,在未經他同意,背着他的情況下,以公安局的名義將放火結論再一次報給市委是很不妥當、也是很不嚴肅的。公然宣稱,除非拿掉他這個副局長,否則,誰也別想用查鐵柱的腦袋保一批貪官。江正流氣壞了,一再追問這些貪官是指誰?伍成義不說,只道,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咱們往下瞧好了!在伍成義的堅持下,失火的定性意見作為伍成義的個人意見寫到了這次會議記錄上,伍成義要求江正流如實上報。
會後,伍成義給葉子菁打了個電話,通報了一下情況。而後,發牢騷說:“葉檢,你做得對,這種不顧法律事實的招呼就是不能聽!了不起咱們全滾蛋,讓他們來造好了!我還就不相信他們敢把你這個檢察長和我這個副局長都一起拿下來!”
葉子菁提醒說:“伍局,這你可別不相信,人家把我們全拿下來不是不可能的!幹部任免權在他們手上嘛,什麼借口不要,一個工作需要就把你我拿開了!”
伍成義在電話里罵了起來:“那還談他媽的什麼法制,談什麼依法治國?!”
葉子菁開玩笑道:“所以說,依法治國目前還是我們追求的一種理想嘛!”
伍成義沒心思開玩笑:“葉檢,我不和你瞎侃,說正經的,你前陣子說過,要鐵肩擔道義,咱們就鐵肩擔道義吧,誰也別往後縮,該幹啥幹啥,該怎麼干怎麼干!抓緊時間垂死掙扎吧。我想好了,就算咱們滾蛋了,也得趕在滾蛋之前把該弄清的事全給它弄清了!面對法律事實,看他們怎麼辦,看他們誰敢公然枉法!”
葉子菁真感動,覺得自己並不孤立,檢察院的同志不去說了,伍成義也夠硬的,從本質上說不是江正流,而是伍成義更能代表公安民警的整體形象。
和伍成義通話結束后,葉子菁拿起房間的保密電話,要通了省檢察院丁檢察長家,想就目前案子定性的爭執以及有關困難情況,約時間向省院做個彙報。“八一三”火災發生后,丁檢帶着省院有關部門負責同志到長山來過幾次,還多次在電話里了解過情況,曾就案件的起訴審理做過很具體的指示。在火災的定性問題上,丁檢反覆強調要慎重,說得很清楚,吃不準的問題一定不要擅做決定,必須上報省院。
不料,丁檢卻不在家。丁檢夫人說,省政法委晚上臨時有個會,丁檢去開會了,剛走十分鐘。丁檢夫人和葉子菁比較熟,又在省高法做辦公室副主任,消息靈通,似乎已聽到了什麼風聲,關切地詢問道:“子菁,怎麼聽說你碰到麻煩了?”
葉子菁不便說,只含糊道:“鍾大姐,這種大案子麻煩本來就少不了嘛!”
丁檢夫人也沒多問,嘆了口氣說:“子菁,不行就別在長山呆下去了,乾脆調到省院來算了,我給你透個底:我家老丁一年前就有調你的想法哩!”
葉子菁心裏怦然一動,卻又止住了:這種時候她若真調到省院去了,那就是背叛同志的逃兵。不說對不起檢察院的同志們,也對不起正和她一起“垂死掙扎”的伍成義。於是,笑道:“鍾大姐,這事以後再說吧!哪天真被長山市委撤了,沒地方吃飯,我再到省院混口飯吃吧!你到時候吹個枕邊風,讓丁檢給我留個飯碗!”
正說著,房間的門突然開了,葉子菁扭頭一看,門口竟站着人大主任陳漢傑。
葉子菁不敢和丁檢夫人聊下去了,說了聲“來客人了”,馬上放下電話,快步迎到了門口:“嘿,老書記,咋半夜找到我這裏來了?突然襲擊查崗啊?”
陳漢傑自嘲道:“查什麼崗啊?現在誰還把我們老傢伙當回事啊?!”
葉子菁賠着笑臉道:“看你老書記說的,誰敢啊?現在人大也不是二線了!”
陳漢傑四下里打量着,走進屋來,情緒不是太好。自己剛發完牢騷,卻又批評起葉子菁來:“子菁同志,你在電話里發啥牢騷啊?什麼留個飯碗啊?你這個檢察長是吃飯的飯桶啊?你只想着自己吃平安飯,我們的老百姓恐怕就吃不上飯嘍!查鐵柱還吃得上飯嗎?定個放火罪,啊,死刑。人頭都落地了,還用什麼吃飯啊!”
葉子菁明白了,忙道:“老書記,這我正想說呢,我們這不是還硬挺着嘛!”
陳漢傑在沙發上坐下了:“挺得好,所以,我得來表示一下支持啊!”
再也沒想到,在這最困難的時候,老領導陳漢傑竟主動來表示支持了,本來葉子菁倒是想過,到省院彙報回來后,根據情況也向陳漢傑和人大做個適時的彙報。
陳漢傑顯然啥都清楚,呷着自帶的一杯茶水,不緊不忙地說:“昨天市裏的那個會沒通知我,也沒通知政協金主席。據朝陽同志說,長恭同志怕我打橫炮哩!朝陽同志倒還不錯,會後馬上和我通了氣,把情況說了說,真嚇了我一大跳啊!”
葉子菁便問:“哦?老書記,唐書記都和你說了些什麼?沒批評我吧?”
陳漢傑瞪了葉子菁一眼:“怎麼能不批評啊?朝陽同志說,你這個檢察長沉不住氣嘛,在會上跳起來,和王長恭、林永強這麼公開頂撞,很不策略。把他搞得挺被動,害得他會後挨了王長恭好一頓訓,這位省委領導連飯都沒在長山吃!”
葉子菁苦笑道:“老書記,你不了解當時的情況,王省長一口一個放火……”
陳漢傑說:“我怎麼不了解啊?朝陽同志從沒同意過定調子,還說了,只要他在市委書記崗位上呆一天,就會盡量給你們創造一個依法辦案的環境,不管誰打了招呼,他這兒首先頂住!但是,也要講策略嘛,不要把火藥味搞得這麼濃嘛!”
葉子菁說了實話:“我不了解情況,以為唐書記也同意了王省長的意見呢!”
陳漢傑道:“子菁啊,朝陽同志能表這個態不容易啊,他現在可是待罪之身啊,他這個市委書記還不知能幹多久哩!王長恭就和唐朝陽說了,要唐朝陽不要迷信民主,說民主的結果未必就是好結果,當年蘇格拉底是被民主殺死的,希特拉和法西斯也是被民主送上台的,‘八一三’火災真討論出個失火來,他就等着下台吧!”
葉子菁爭辯說:“老書記,這不是民主的問題,是尊重法律事實的問題嘛!”
陳漢傑點頭道:“這話朝陽同志也和王長恭說了,人家聽不進去,搞得朝陽同志灰頭土臉的!”繼而,又說,“你也不要太擔心,要沉得住氣!王長恭愛做什麼指示做什麼指示,案子你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嘛!將來上法庭起訴的是你葉子菁,是你們檢察院,我還就不信王長恭敢來兼這個檢察長,親自上法庭以放火起訴!”
葉子菁自責道:“是的,是的,老書記,當時我是有些衝動了,不太策略!”
陳漢傑笑了,指了指葉子菁:“不過,你葉子菁畢竟是葉子菁嘛,後來還不錯,回去后還是落實會議精神了。這就對了嘛!位置擺正,不給任何人借口,該堅持的原則還得繼續堅持,是失火就定失火,該誰的責任誰去承擔,別推三阻四!”
葉子菁苦笑道:“可這一來,我和檢察機關的同志們就激起官憤嘍……”
陳漢傑點點頭:“這我也聽說了!江正流還要把你這個檢察長撤下來?”
葉子菁“哼”了一聲:“是的,正流同志明說了,對我這個檢察長很懷疑!”
陳漢傑冷冷道:“懷疑?他這個公安局長是不是更令人懷疑啊?江正流口氣怎麼變得這麼大了?他以為他是誰?不就是個公安局長嗎?目前還不是市委書記嘛!子菁同志,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即使哪一天唐朝陽被趕下台,市委班子改組,誰要撤換你這個檢察長也沒這麼容易,我們人大不會通過!我和市人大將行使自己的監督職責,予以干預,必要時甚至可以把官司打到省人大去,打到全國人大去!”
葉子菁心裏一振,一把握住陳漢傑的手:“老書記,那我就請你做後台了!”
陳漢傑拍打着葉子菁的手背:“子菁同志啊,你的後台不是我,我陳漢傑算老幾?一個馬上就要退出歷史舞台的老同志,你的後台是人民,是法律,大得很,也硬得很哩!哪個後台都大不過他們這個後台,你葉子菁身後的人民是根本後台!”
葉子菁搖了搖頭:“老書記,道理是這道理,可實際情況又是一回事了!現在是誰的官大誰的嘴就大,說話的口氣也就大,人家也口口聲聲代表人民哩,你有什麼辦法!剛才伍成義還給我來了個電話,要我和他一起垂死掙扎哩!”
陳漢傑臉一撂:“這個伍成義,又胡說八道了!這個同志,原則性強,業務素質高,要不是老這麼胡說八道,讓人家對手抓小辮子,當公安局長的應該是他,不會是現在這個江正流!”擺擺手,提醒說,“子菁啊,你可不要跟在伍成義後面亂髮牢騷,現在有些人就等着抓你們的小辮子呢,你們一定要注意,要警惕!”
葉子菁會心地一笑:“老書記,我也就是和你隨便說說罷了!”
陳漢傑又說起了正題:“失火定性是一個問題,根據法律事實,該堅持的要堅持,該頂住的要頂住,你們已經這樣做了,我就不多說什麼了。另外,還有個瀆職問題,瀆職是客觀存在嘛,涉及了這麼多部門,要徹底查清楚!這兩天我還在想周秀麗的事,就算周秀麗沒有受賄,在經濟上是清白的,直接的領導責任仍然推不掉。王長恭同志一來,這個會一開,我倒又看清楚了:人家是乘勝追擊嘛,知道你在查周秀麗的問題上被動了,就反手壓過來了,雷霆萬鈞,泰山壓頂,逼你就範。火災定性和瀆職查處看起來是兩回事,實際上是一回事,定性為放火,上上下下的注意力就轉移了,省市領導的責任就輕了,一幫受賄瀆職的貪官污吏也就逃脫了。”越說越激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在沙發前踱着步,“蘇阿福敢這麼無照經營,還蓋了這麼一大片違章門面房,身後沒大人物支持就辦得到?你們目前抓的那些小蘿蔔頭當真有這麼大的膽量和能量嗎?我看沒有多少說服力嘛!”
葉子菁不得不承認陳漢傑說得有道理:“老書記,您說的這些,我和檢察院辦案同志也都想到了,伍成義同志也想到了,可目前就是沒證據啊!周秀麗的情況你清楚,追了這麼久,反倒讓我們陷入了被動,讓王省長發了好大一通火。”
陳漢傑嘆息說:“是啊,是啊,我們某些領導同志很會利用在職幹部的心態情緒啊,就想定個放火,判一批小蘿蔔頭結案!我看這不行啊,該抓的大魚一定要抓嘛,必須認真追下去,做到除惡務盡。否則就是你們檢察機關的失職!”注視着葉子菁,又說,“子菁,作為長山人民檢察院檢察長,你必須挺住,你沒有退路!”
葉子菁沉默了好一會兒,婉轉地說:“老書記,有個問題不知你想過沒有?這麼認真追下去,很可能會追到你們那屆班子頭上,你可是前任市委書記啊!”
陳漢傑點了點頭:“子菁同志,這我早就想到了。今天我也把話說清楚:我準備認領我的歷史責任,只要是我的責任,我都不會推。你們依法辦事好了!”
葉子菁情不自禁地感慨說:“要是王省長也有你這個態度就好了!”
陳漢傑不無輕蔑地道:“他不可能有這個態度,人家還要陞官嘛!”
葉子菁一怔,想問:是不是因為你升不上去了,就要拉着王長恭一起沉下來?話到嘴邊卻沒敢問,又說起了陳小沐的事:“老書記,還有個事得向你彙報一下,小沐的案子,前陣子鐘樓區公安分局已經正式移送我們區檢察院了。江正流不知是什麼意思,說是為這事讓長恭同志狠狠批評了一頓,可還是把案子送了過來……”
陳漢傑馬上問:“哎,子菁,案情你清楚不清楚?是不是有人誣陷小沐?”
葉子菁搖了搖頭:“我找鐘樓區檢察院的同志了解了一下,不存在這種情況,證據都很過硬。而且,小沐本人參與了捅人,兇器上有他的指紋,也有旁證。”
陳漢傑怔住了,喃喃道:“怎麼會這樣?不……不是說小沐沒動手嗎?”
葉子菁繼續說,語氣挺沉重:“如果起訴,可能要判十年左右有期徒刑。”
陳漢傑愣愣地看着天花板,一言不發,顯然在考慮這一嚴峻的事實。
葉子菁又說:“這幾天我也在想,江正流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如果想送人情,案子可以不移送過來,他既然移送過來了,這裏面就有文章:我違法放縱小沐,依法辦案什麼的就談不上了,瀆職的大魚小魚也別去抓了;我依法辦案,讓區院正常起訴小沐,肯定要得罪你老書記,你老書記也就不會支持我辦瀆職案了。”
陳漢傑想了好半天,長長嘆了口氣:“子菁,你難啊,真難啊!”
葉子菁懸着心問:“老書記,您……您看我該怎麼辦呢?您發個話吧!”
陳漢傑心裏啥都明白,想了想,不無痛苦地道:“沒什麼好說的,小沐現在成了人家手上的一個砝碼了,打你也打我啊!我看這事你就不要管了,就讓區檢察院依法去起訴。我陳漢傑這次認了,他小混球也是自作自受!”
葉子菁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了:“老書記,那……那就太謝謝您了!”
陳漢傑嘆息說:“謝什麼?啊?你是依法辦事嘛!”搖搖頭,卻又說,“子菁,想想我也後悔,小沐走到今天這一步也怪我呀。過去有我這面破旗遮着,不少人就寵着小沐,現在到底把他寵到監獄去了。教訓,深刻的教訓啊!”
不論陳漢傑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是出於自己的私心要把王長恭拉下馬,還是出於公心,要維護法律的尊嚴,一個難題總算解決了。而且,解決的契機很好。
送走陳漢傑后,葉子菁憂鬱的心裏多少有了些寬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