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詭秘的舉報者
二十三
市城管委辦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在城管系統許多人眼裏是周秀麗的人。兩年前方清明從部隊轉業,是周秀麗將方清明接收下來,安排到鐘樓區城管監察大隊做了副政委,半年不到,又調到機關做了辦公室副主任,方清明對周秀麗一直恭恭敬敬。
真實情況卻不是這樣,別人不知道,方清明自己心裏最清楚:他根本不是周秀麗的人,他能被安排到城管委端上公務員的鐵飯碗,是憑藉陳漢傑的力道。當時陳漢傑還是長山市委書記,周秀麗又是陳漢傑點名提起來的幹部,他就通過陳小沐的關係找到陳漢傑,陳漢傑只打了一個電話,周秀麗就安排了。因此,方清明心裏對陳漢傑多少有點感激之情,卻並不怎麼感謝周秀麗,對陳小沐就更談不上什麼感謝了——陳小沐不是什麼好東西,在部隊搞基建時,陳小沐介紹過來的工程隊就坑過他,害得他臨轉業還帶上了一個黨內警告處分,為那次轉業安排,陳小沐又要了他一萬,估計收這一萬不會是陳漢傑的意思,是陳小沐自己要撈好處。
儘管如此,方清明進了城管系統,特別是做了機關辦公室副主任以後,還是想做周秀麗的人。只要周秀麗安排的事,沒有不努力辦的,背後聽到什麼議論也馬上向周秀麗悄悄彙報,為此得罪了不少人。宣傳科的劉科長是一個,劉科長當面誇他小報告文學寫得好,要他好好寫下去。其實,他就寫了一篇小文章,也並不是小型報告文學,是通訊報道,叫《長山市容的美化師》,是吹周秀麗的。方清明先還以為劉科長不懂報告文學和通訊報道的區別,解釋過幾次,後來才知道,劉科長說的小報告文學是向周秀麗打小報告的報告文學。辦公室主任劉茂才也不是玩意兒。見他風頭健旺,老給他下絆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讓他在不知不覺中把領導和群眾全得罪光了。今年五月機關民主評議副科級以上幹部,他的稱職票和優秀票加在一起沒超過五張,其中惟一一張優秀票還是他自己投的,其餘八十多張票全是不稱職和很不稱職。這一來,辦公室副主任干不下去了,主任劉茂才笑呵呵地出面跟他談話,說是機關要精簡,還是下去干副政委吧!操他媽,他這麼講政治,處處緊跟領導,倒跟出麻煩了,麻煩出來后領導也不放個屁!方清明火了,闖到周秀麗的辦公室,問周秀麗:這是不是她的意思?周秀麗當時正和省委領導王長恭通電話,很不耐煩,拉着臉說,“方清明,你是黨員幹部,黨員幹部就是要服從組織分配,實在不願下去可以自找出路!”說罷,把他趕了出來,連他的解釋和想法都不願聽。
這一來,又打回了原形,兩年前一到城管系統就是副政委,現在還是他媽副政委,而且是管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連過去管過的後勤也不分管了,監察大隊上上下下沒人把他當回事。真是義憤填膺啊,真是恨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啊!這他媽叫什麼世道?怎麼好心就沒個好報?當領導的怎麼這麼忠奸不分?方清明無所事事,又開始寫文章,發泄自己對整個城管系統的不滿,這回不是報社約稿了,是自己投稿,也不是吹捧周秀麗了,是請教問題,這些請教還大都發出來了,是發表在各報“為您服務”欄目里的,請教者的署名都是“一個女城管幹部”或者“幾個城管幹部”。請教的問題計有:作為一個城管女幹部,狐臭嚴重影響工作怎麼辦?作為幾個斑禿患者,我們深為自己的形象影響城管幹部的集體形象犯愁,請問有何最新科學療法?“我是一個城管幹部,因為工作需要,必須經常面對被查處者,可我過敏性鼻炎很厲害,天天鼻涕拉呼,這麼丟人現眼該用什麼辦法及時處理?”周秀麗和城管委的頭頭們並不知道如此虛心求教的人都是他,曾在會上說過,要城管系統的同志們不要再這麼出洋相了,向各報請教這類齷齪問題時最好署上真姓大名!
“八一三”大火一燒,得知大富豪娛樂城門前的那片門面房嚴重影響了救火,方清明估計有關部門非查不可,又興奮了,一夜沒睡着,浮想聯翩,回憶歷史。這一回憶,許多事就想起來了:去年有一次,他跑去向周秀麗彙報劉茂才攻擊領導的言行,正碰上蘇阿福在周秀麗家。他看得很清楚,蘇阿福是送了東西的,起碼有煙有酒,煙酒裏面是不是藏了錢?藏了多少不清楚。後來,不知是過了十天還是半月,又看到周秀麗在辦公室打電話,要鐘樓區城管委的同志們靈活一點,收點佔道費,讓蘇阿福把門面房蓋起來。方清明還記得,區城管接電話的那位領導同志好像挺為難,說是才拆了又建,只怕不好對上對下交代。周秀麗便說,有什麼不好交代的啊?上面是我們市城管,我們不查,誰會查你?真是的,有錢都不知道賺!
嘿,嘿,還真想不到啊,五十歲的人了,他的記憶力竟然還這麼好!
方清明激動不已,連夜寫了封舉報信,是故意寫在城管委文件打印紙上的。做辦公室副主任時,這種質地很好的文件打印紙他可沒少往家裏拿,擦屁股雖說硬了點,墊鞋底還是挺好的。原倒不想匿名,反正他不打算再做周秀麗的人了,把周秀麗拉下馬,送進去最好。轉念一想,卻又覺得不妥。倒不是沒這個膽量,而是不知道周秀麗是不是真收了蘇阿福的錢,如果沒收他就是誣陷了,為了留條退路,才署名“一個正派的共產黨員”。信往哪裏寄?又費了一番躊躇,可以考慮的單位不外乎這麼三個:市委、市紀委、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市人大最初並不在方清明的考慮之中。可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堆問題,周秀麗不是一般人物,和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王長恭的關係太不一般了,只怕這三個單位沒一家敢認真查,搞不好信還會轉回來,落到周秀麗手上。真正敢查周秀麗的,應該是王長恭的對頭,是個不怕王長恭而又想要王長恭好看的人,這個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市人大主任陳漢傑!
這麼一來,這封必將引爆政治炸藥庫、也許會將長山幹部隊伍炸得四分五裂的匿名信便在八月十四日一早,由方清明親手投入了市人大門口的信箱。投信時,方清明是個不起眼的中老年晨練者,正在碎步小跑,只在信箱前停了不過幾秒鐘。可方清明認為,這幾秒鐘必將改變歷史。投下了這顆必將改變歷史的政治炸彈后,這位晨練者繼續向前一路小跑時,面前已是一片令人興奮不已的血肉模糊了……
然而,期望中的血肉模糊卻沒發生,這麼重要的舉報信竟沒引起有關部門的重視,不知是陳漢傑疏忽了,沒將這封信批轉給有關部門,還是陳漢傑批轉了,有關部門不理睬?如此嚴重的受賄瀆職問題竟然沒人認真查處,周秀麗還他媽人模狗樣的在那裏做她的城管委主任,三天兩頭下來檢查工作。有關部門只抓了鐘樓區城管副主任湯溫林和一個管片小幹部,罪名也不是批建違章門面房,竟還只是疏於監管!周秀麗打過的那個重要電話沒一人提起過,不知是不敢提還是上下串通好了,想共同矇混過關?更蹊蹺的是,鐘樓區城管委賬上還真沒有收取佔道費的任何記錄,檢察院辦案人員查了幾次都是掃興而歸——當然,是不是真查也不知道,周秀麗這女主任的後台可是太硬了,是他媽的省委、省政府領導,誰敢找死啊?!
方清明便也不敢找死了,心裏詛咒着世道的可惡,臉上卻不敢露出任何興奮的痕迹,還在自己的副政委辦公室里和同志們一起發牢騷,說是這城管真沒法干,動輒得咎,是你的事不是你的事都往你頭上賴!對周秀麗,方清明更是讚不絕口,不斷有意無意地透露說,自己當年是周秀麗調來的,不是周秀麗,沒準他現在已經下崗了。這倒也是實情,有幾個分到企業的戰友就先後下了崗,連吃飯都成了問題。
原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這番反腐倡廉的壯舉人不知鬼不覺,不會給自己造成什麼致命的損害。這是有經驗的,早些年在部隊因為提拔問題,他也寫過這種匿名信,告他們師長,上面不睬也就過去了,那位師長後來對他印象還挺好,讓他升到副團職轉了業。因此,方清明冷靜下來后,馬上想到了改正歸邪問題,決定好好總結一下前一階段的經驗教訓,繼續努力去做周秀麗的人。從歷史經驗來看,這是完全可能的,他當年能重獲那位師長的信任,今天也必能重獲周秀麗的信任。
萬沒想到,周秀麗偏在他準備改正歸邪的時候找他算賬了,要他去談談。
是在周秀麗的辦公室,方清明進來后,周秀麗正在看文件,連頭都沒抬。
方清明心雖虛着,膽氣倒還壯,一開口就表現出了堅定的本位主義立場:“周主任,我正要向您彙報呢,都氣死我了,它市檢察院抓人抓到我們區城管委來了,還查賬,四處亂翻,同志們意見大了去了,都說是鬼子進村了……”
周秀麗沒理睬,伸手抓起電話,撥通后說了起來:“王省長嗎?那件事我安排好了,您放心吧!他們翻不了天,我周秀麗還就不信了,一身正氣會被誣陷!”
方清明心裏一驚,馬上緊張地判斷起來:周秀麗是不是真在和王長恭通話?
周秀麗仍在和電話里那個不知是不是王長恭的人說著:“好,好,王省長,我知道,我知道,池子大了什麼烏龜王八蛋沒有?我不氣了,您放心,儘管放心,我一定經得起這場政治風波的考驗,不會給您丟人的!唐書記和林市長也都挺關心,都和我說了,不要被一封匿名信嚇倒,該怎麼干還怎麼干!”說罷,放下了電話。
方清明這才又插了上來,謙卑地笑着問:“周主任,您……您找我?”
周秀麗的臉一下子變了,竟於突然之間現出了無比燦爛的笑容,像剛發現方清明進來似的:“哦,哦,方副政委啊,來了?快坐,坐,我找你隨便談談!”
方清明小心地在沙發上坐下了,越想越覺得不對頭:不管剛才和周秀麗通話的人是不是王長恭,有一點很清楚,周秀麗已猜到或者查出匿名信是他寫的了,否則不會給他上演這種威脅的武功戲,便益發覺得周秀麗臉上燦爛的笑容極端可怕。
周秀麗在那裏極端可怕地笑着,還放下架子要親自給方清明泡茶。
方清明如大夢初醒,一躍而起:“哦,周主任,我來我來,這是我的事嘛!”
周秀麗便任由方清明去泡茶,口氣也變了,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二人的蜜月時期:“老方啊,你知道的,好茶葉在上面那個柜子裏,還是去年你經手買的呢!”
方清明又發現了攻訐辦公室主任劉茂才的好機會,一邊泡茶一邊說:“周主任,去年的茶葉哪還能喝啊?今年的新茶老劉咋不去買呢?我在這裏時和下面交代過,每年新茶都得去買,陳茶只能用來招待一般客人!讓領導喝陳茶,真是的!”
周秀麗便接過話茬兒隨便談了起來:“老方啊,你在的時候顯不着,你這一走啊,辦公室很多事還真就沒章法了。我前天還嚴肅批評了劉茂才,文件打印紙也不管好,扔得四處都是,讓誰拾到了在上面給咱來封匿名信啥的,不找麻煩嗎?!”
方清明心裏一動,很想附和一下:那封匿名信很可能就是誰在拾到的文件紙上寫的,因此和他沒關係。話到嘴邊卻又及時收住了,不對,這是不打自招!周秀麗只要反問一句:你怎麼知道匿名信是寫在文件打印紙上的?他可就無言以對了。
方清明按下了一瞬間的愚蠢衝動,保持着精明的沉默,繼續聆聽領導的教誨。
周秀麗實是狡詐,比當年部隊上那位直率的師長狡詐多了,見他不上套,嘆了口氣,又誘導說:“老方,我知道你下去後有些情緒,可這能怪我嗎?幹部評議是按市裡規定搞的,作風建設的措施嘛!我真沒想到對你的評議會這麼差,結果出來真嚇了我一跳哩!怎麼辦呢?末位淘汰嘛,也只能讓你先下去了,得理解啊!”
方清明連連點頭,語氣沉重:“我理解,我理解!周主任,說實在的,我……我真對不起您啊,我是您要過來的,是您的人,評議成這個樣子,太丟您的人了!我知道,讓我下去您也是沒辦法,但凡有點辦法也不會這麼做,我是您的人嘛!”
周秀麗擺擺手,挺和氣地批評說:“老方啊,不要說什麼我的人你的人!你是我的人,我又是誰的人啊?我們都是黨的人,國家的人嘛,我們是同志嘛,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工作目標走到一起來了。”口氣益發和氣了,“你對我有些誤解,有些意見很正常嘛,可以當面向我提嘛!一個單位的同志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透呢?非要讓外面人看我們的笑話啊?這不太好嘛,老方,你說是不是?”
方清明再傻也把這話聽明白了,忙解釋:“周主任,您可別誤會,我……”
周秀麗根本不願聽,又無比燦爛地笑了起來:“好了,好了,老方,你啥也別說了,我今天就是給你提個醒!另外,也給你交個底:你老方我還是要用的,過個一年半載,等大家把評議的事忘了,你還是回機關來,那時,劉茂才也該退了!”說罷,站了起來,“就這樣吧,林市長還等着我去開會研究市容整頓呢!”
一次意味深長的談話又意味深長地結束了。周秀麗好像把什麼都說透了,可又什麼都沒明說,攤到桌面上的威脅和利誘也都很隱晦,令人興奮,也令人生疑。
談話回去以後,方清明又浮想聯翩了,先是往好處想的,覺得周秀麗確有可能重新用他,劉茂才今年五十四,明年肯定要下,他又做過一年多的辦公室副主任,再調上來做辦公室主任也順理成章。真做了主任,這油水就大了,再也用不着經一次手占點小便宜,接待一次客人弄點小錢,那就等於老母豬進了蘿蔔地盡他拱了!賬不算不明,細細一算就清楚了:接待這一塊保守點一年也能額外弄個一萬五六,小車班車輛維修這一塊,一年起碼落個兩萬,光這兩項就快四萬了,還不算其他好處,這等於自己給自己長了百分之二百的工資,算是提前實現高薪養廉了。
然而,方清明畢竟是方清明,豐富的政治鬥爭經驗和掙扎奮鬥的人生經驗都提醒他要警醒。主席當年說過,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歷史的經驗證明,沒根據的事物一旦過於美好必然導致災難。歷史經驗還證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他匿名告了周秀麗,告得又那麼惡毒透頂,周秀麗非但不恨他,反倒愛上他了,封官許願讓他做辦公室主任,這可能嗎?辦公室主任可都是領導的心腹,周秀麗會把他當心腹嗎?除非周秀麗神經有毛病,要不就是此人確有問題!
繼續推理下去,事情就比較嚴重了:周秀麗如果沒有問題,那就是存心給他設套,誘敵深入,故意打開菜園門,把他這頭老母豬放進去,等他在蘿蔔地里大拱特拱,自己給自己大長工資時,“砰”的一槍撂倒:哈哈,親愛的方清明同志,誰是腐敗分子現在比較清楚了吧!走吧,檢察院反貪局的大門早就對你開着了,一直在等你進來呢!如果周秀麗有問題,那就更不會讓他來做這個辦公室主任了。他做了辦公室主任,更多的秘密讓他知道了還得了?不怕他再三天兩頭來封匿名信嗎?結論只有一個:這是可怕的騙局,高薪養廉的美好前景根本不存在,可怕的政治暗殺倒是確鑿存在的,周秀麗的槍口已死死瞄準他了!
看來只有干到底了,滿腔滿肚的正義熱血必須沸騰了!估計周秀麗問題不會小,當真清白的話,她今天就不會這麼封官許願了。這個無恥的臭娘們,因為有王長恭做後台,就敢收蘇阿福的錢,就製造了這麼嚴重的火災後果!對這種腐敗分子要進行堅決的鬥爭,決不能在腐敗現象面前閉上眼睛,更不能任由腐敗分子宰割!
方清明決定挺身而出,向市人大主任陳漢傑當面彙報周秀麗的問題。
二十四
從吃晚飯開始,老婆就在為小沐的事叨嘮不休,先罵江正流和王長恭不是玩意兒,故意拿小沐做文章。繼而,又要陳漢傑給葉子菁打電話,讓葉子菁給鐘樓區檢察院打招呼。陳漢傑被吵煩了,剩下半碗飯沒吃完就撂下筷子去了書房。老婆又追到書房,還自作主張地撥起了葉子菁家的電話。陳漢傑把撥通的電話硬給掛上了,沒好氣地說:“你添什麼亂?葉子菁現在正忙着辦放火案哩,根本不在家!”
老婆用徵詢的目光看着陳漢傑,試探說:“要不,咱……咱就往檢察院打?”
陳漢傑直擺手:“算了,算了,哪裏也別打了!連你都知道王長恭和江正流要做文章,你說我讓葉子菁怎麼辦?公安局已把案子正式移送給鐘樓區檢察院了,葉子菁能說不起訴?王長恭、江正流會允許她這麼干?該咋處理她心裏會有數的!”
老婆央求說:“老陳,還是給葉子菁打個電話吧,他們這是誣陷咱小沐啊!”
陳漢傑臉一沉:“如果真是誣陷,鐘樓區檢察院會有說法的,用不着你來說!”“哼”了一聲,不安地道,“我看不像誣陷,他江正流還沒這麼大的膽!我們的兒子我們知道,確實不是玩意嘛,過去闖的禍少了?我看都是你寵出來的!”
老婆仍在堅持,樣子挺可憐:“如果真是誣陷呢?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嘛……”
陳漢傑說:“如果真是誣陷,葉子菁不會不管的!這個女同志我知道,原則性很強,既不會看王長恭的臉色行事,也不會顧及江正流的面子,你放心好了!”
說到這裏,門鈴聲響了起來。
陳漢傑心煩意亂,對老婆道:“快去,看看誰來了?”
老婆應聲出去了,片刻,又進了書房,悄聲通報道:“老陳,是城管的一個男同志,要向你彙報工作哩,還說是咱們小沐的什麼好朋友……”
陳漢傑沒聽完就擺起了手:“讓他走,讓他走,陳小沐會有什麼好朋友?啊?一個個還不全是小混球?能彙報些什麼?真是的!”
老婆說:“老陳,今天來的這個混球可不小,恐怕得有五十歲了……”
陳漢傑仍是不願見:“行了,行了,你讓我清靜點吧,就說我不在家!”
不料,這當兒,客廳里響起了一個沙啞的聲音:“老……老書記,我是方清明啊,當年是您……您介紹到市城管委去的,我……我有重要情況要向您反映啊!”
陳漢傑一聽是反映市城管委的情況,心有所動,這才從書房走了出來。
見了那位方清明,陳漢傑的第一眼印象就不太好,此人一臉媚笑,彎在客廳門口渾身抖索着像副剛使過的弓。到沙發上對面坐下再看,發現此人是有點面熟。
方清明很拘束,半個屁股搭在沙發上,乾笑着說:“老書記,您忘了?兩年前我從部隊轉業,是您親自安排的,陳小沐帶我來的!我在部隊時和小沐就是好朋友,小沐介紹工程隊給我們蓋過房子,我要轉業了,小沐說,找我老爸吧!你打了個電話給城管委周秀麗主任,我就到城管系統做了鐘樓區監察大隊副政委……”
陳漢傑終於想起來了:“哦,哦,你就是那個副團職轉業幹部吧?好像是個筆杆子,能寫點小文章?我記得你那天還帶了幾篇稿子給我看,是不是?啊?”
方清明高興了,這才斗膽把整個屁股搭實在沙發上:“老書記,您到底想起來了!您一個電話就改變了我的人生啊!我給您帶了兩瓶酒您還不收,現在想想還讓我感動!我這陣子還和人家說呢,別說沒清廉的好乾部了,咱老書記就是一個!”
陳漢傑臉上有了些笑意:“對,對,我都想起來了,你這同志帶了兩瓶五糧液來,很不合適嘛!我答應安排你,是看你有點小才,筆杆子總是需要的嘛!怎麼樣?在城管系統幹得還好嗎?是不是替咱們的城市建設寫點啥文章了?啊?”
方清明說:“寫了,寫了,都是些豆腐乾,就沒敢拿給您老書記看。”
陳漢傑突然想了起來:“哎,你剛才說,你在鐘樓區城管委當什麼副政委?”
方清明似乎無意地道:“是的,是的,着火的大富豪就在我們鐘樓區嘛!”
陳漢傑挺自然地提了起來:“大富豪娛樂城門前的那些門面房到底是怎麼蓋起來的?你這位同志清楚不清楚啊?還有你們市城管委的那位女主任,就是周秀麗同志,她事先知道不知道啊?這片門面房影響了救火,造成的後果很嚴重啊!”
方清明表情驟然莊嚴起來:“老書記,今天我就是要向您彙報這些問題!”
陳漢傑眼睛一亮:“哦,說,那就說說吧,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方清明卻沒說,鄭重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雙手捏着,遞到了陳漢傑面前:“老書記,請您先看看我的這封舉報信,我在火災發生的第二天寫的!寫完后就投到市人大門口的信箱裏了,是給您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不知道您看到了沒有?”
陳漢傑怔住了:“什麼?那封匿名舉報信是你寫的?舉報周秀麗受賄?啊?”
方清明點點頭:“是的,這就是那封匿名信的底稿,我故意寫在文件打印紙上的,就是希望他們來找我調查,可他們誰也不來,官官相護嘛!另外,我也擔心您工作太繁忙,看不到這封信,所以,我今天才挺身而出,來向您老書記當面彙報了,在整個長山市,我只信任您老書記一人!您一身正氣,兩袖清風……”
陳漢傑擺擺手:“哎,哎,什麼一身正氣兩袖清風?別把我吹得這麼邪乎!”
讓老婆拿過老花眼鏡,陳漢傑認真看起了舉報信,看畢,久久地沉默着。
方清明有些緊張了,看着陳漢傑:“老書記,您……您這是怎麼了?”
陳漢傑像沒聽見,把舉報信放到茶几上,起身在客廳里踱步,想起了心思。
這可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寫舉報信的人竟是他陳漢傑兩年前介紹給周秀麗的人!這個人也太可怕了,先是匿名把舉報信寄到市人大來,點名道姓讓他收,現在,又在他家公然現身了!外界知道了會怎麼想?必然是預謀嘛,是他陳漢傑和這位副政委串通好了要向周秀麗和王長恭發難嘛!一場你死我活的反腐敗鬥爭就變成了兩個人和兩派勢力的政治傾軋,他陳漢傑就是有一百張嘴只怕也說不清了!
偏在這時,方清明走到陳漢傑面前又說話了,昂首挺胸,不再像剛使用過的抖索的彎弓,倒有了點即將開赴戰場的軍人的樣子了,神情也很激動:“老書記,我知道您在想什麼?周秀麗不是一般人物,後面有王長恭,沒人敢碰她,我還就不信這個邪,就和他們拼到底了!我是您老書記介紹到市城管委去的,周秀麗就認準我是您的人,我也和周秀麗說了,我還就是要做老書記的人,跟老書記走到底了!就算老書記哪天人大主任也不幹了,我也得跟老書記,決不跟王長恭……”
陳漢傑聽不下去了,手向大門一指:“你,給我出去,現在就出去!”
方清明不知哪裏出了差錯,站着不動:“老書記,您……您這是……”
陳漢傑這才發現了自己的失態,鎮定了一下情緒,言不由衷地批評說:“你這個同志都想到哪裏去了?啊?怎麼對長恭同志意見這麼大呀?我和長恭同志一個書記一個市長,搭了五年班子,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團結戰鬥,合作得很好!就算周秀麗有什麼問題,你也不能往長恭同志身上扯嘛!”將舉報信從茶几上拿起來,遞到方清明手上,“這封信請你拿走,該交給哪個部門交給哪個部門吧!”
方清明顯然有些意外,氣不壯了,一時間又恢復了彎弓狀,哈着腰,苦着臉,像只被主人意外遺棄的狗,極力解釋說:“老書記,我……我今天說得可都是真心話!他……他們官官相護啊,整個長山市我……我就信任您老書記一人啊……”
陳漢傑臉一拉:“這叫什麼話啊?你怎麼知道他們官官相護啊?如果事情真像你說的這麼嚴重,我陳漢傑恐怕也不是什麼好人了!你快回去吧,不要在我們領導之間搬弄是非了,尤其是在我和王長恭同志之間!我再和你說一遍:我和長恭同志並沒什麼矛盾,你這個同志揣摩錯了!”說罷,連連揮手,再次示意方清明出去。
方清明不敢再賴下去了,只得唯唯諾諾退了出去,退到門口仍沒忘記最後表一下忠心:“老……老書記,我……我可真是你的人啊,真的!”
陳漢傑益發厭惡,像沒聽見方清明這話似的,轉身進了書房,關上了門。
一進書房,陳漢傑馬上用保密機給葉子菁打了個電話,簡短通報情況說:“子菁同志,舉報周秀麗的那個匿名者到底現身了,是鐘樓區城管委監察大隊一位副政委,姓方。你們去找這個姓方的談談。不過,請你和檢察院的同志們注意一下,我的感覺不太對頭,這個人很猥瑣,他反映的問題和情況你們一定要注意分析!”
葉子菁在電話里驚喜地問:“老書記,你是怎麼找到這個匿名者的?我們這麼找都找不到,正和市紀委協商調閱市城管幹部檔案呢!”
陳漢傑自嘲道:“這個匿名者剛才找到我家來了,口口聲聲說是我的人哩!”
這時,又來客人了,客廳里老婆和一個熟悉女人的寒暄聲響了起來。
陳漢傑沒再和葉子菁繼續說下去——本來倒是想提提兒子小沐的案子,可葉子菁沒主動說,陳漢傑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放下電話后,陳漢傑一時間有些茫然。
老婆再次進了書房,說是周秀麗到了,問陳漢傑見不見?
真是太有意思了!舉報者前腳走,被舉報者後腳就來了?這哪能不見?!
走出書房,一見到周秀麗,陳漢傑就笑了,口氣和藹,卻又不無譏諷地打趣說:“秀麗同志啊,你這是怎麼找到我家的?還認識我家的門啊?啊?”
周秀麗滿臉笑意,忙不迭地道:“老書記,老書記,該罵您儘管罵,我今天來就是送上門讓您老領導罵的!長恭副省長明確說了,得讓您老領導罵個痛快,罵個夠,給我定了個‘三不許’哩:不許我狡辯,不許我還嘴,還不許我解釋!”
陳漢傑大笑道:“秀麗同志啊,這麼說,你這是在執行長恭同志的指示嘍?”
周秀麗忙搖頭:“不是,不是,我也真是想您老領導了,一年多沒見了嘛!”
陳漢傑感嘆道:“有意思,有意思啊,不來都不來,要來又一起來了!”
沒想到,這話一落音,周秀麗馬上接了上來:“我知道,我知道,我們鐘樓區監察大隊的一位副政委剛從您這兒出去!”懇切地解釋起來,“老書記,我可真不知道您今晚要找我們這位副政委談話,要是事先知道的話,就改時間再來了。”
陳漢傑似乎不經意地問:“哦,你在門口撞上那位副政委了?”
周秀麗說:“巧了,我停車時正見着他從您家院裏出來,還想躲我哩!”
陳漢傑不得不解釋了:“秀麗同志,你誤會了,這位同志並不是我約請的,是他主動找上門的,見面我都不認識了,還是他自我介紹,我才有了點印象。”
周秀麗笑道:“嘿,老書記,您就別和我逗了,方清明您會不認識?是您兩年前介紹到我們城管來的嘛!當時不好安排哩,可我也不敢跟您老書記叫苦啊,您的指示我得照辦嘛,我靈機一動就因人設事,在鐘樓區監察大隊硬設了個副政委。這可是專為方清明設的,迄今為止區一級的監察大隊只有他這一個副政委編製!”
陳漢傑實在是有苦說不出,咧了咧嘴:“秀麗同志,安排個轉業幹部還讓你這麼為難啊?這我真不知道哩,如果知道就不會向你開口了,怪我,怪我啊!”
周秀麗忙道:“老書記,這不怪您,還是怪我,我這一二年向您彙報得少了,有些情況您不可能了解。可說心裏話,只要是您老書記交代的事,我沒一件不是親自安排落實的。就說方清明吧,您打了招呼,我心裏就有數了,在鐘樓區只呆了幾個月,馬上把他調到機關辦公室做了副主任,準備鍛煉兩年接辦公室主任。可我真沒想到,方清明這位同志這麼不爭氣……”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人了!”
陳漢傑倒注意起來:“哎,怎麼不說了?說嘛!方清明怎麼不爭氣了?”
周秀麗這才苦笑道:“老書記,這人太貪婪,凡他安排的接待活動,他就沒有不拔毛撈油水的!大到千兒八百的接待餐費,小到餐桌上的一瓶酒幾盒煙,他全往自己口袋裏裝!當了一年多辦公室副主任竟然在我們市城管委定點的兩家接待賓館私存了一萬三千多元接待經費,這一不當副主任,馬上變現拿走了,如果認真追究起來可就是貪污犯罪啊,我們紀檢組目前正在查。我前天還和紀檢組的同志們打了個招呼,內部問題內部處理,盡量不要鬧得滿城風雨,丟人現眼。”
陳漢傑並不吃驚,衝著方清明這人的奴才相,搞點這樣的小腐敗不奇怪。
周秀麗仍在說:“方清明還只是個辦公室副主任,經費大權還沒交給他,他就這麼干,搞一次接待貪一次小錢,真讓他接了辦公室主任,他不要犯大錯誤嗎?肯定是個腐敗分子嘛,不但丟我們城管系統的人,連你老書記也得跟着丟人嘛!這麼一想,我也就痛下決心了,五月份機關民主評議一結束,就讓他重新下去當副政委了。哦,順便彙報一下,民主評議時方清明的稱職得票在機關也是倒數第一。”
陳漢傑不得不承認,周秀麗說得對,就方清明這種素質,這種表現,真做了辦公室主任不是腐敗分子才見鬼呢!如果方清明真是什麼好東西,當初也不會和陳小沐搞到一起。如此看來,方清明的舉報可能有問題,甚至有誣陷周秀麗的嫌疑。
周秀麗也說到了這個問題:“老書記,說心裏話,讓方清明下去我完全是出於公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他本人的一種特殊保護措施。沒發現方清明的腐敗苗頭倒也罷了,發現了不管不問,為了哪個領導的面子繼續重用,就是不負責任了,既是對組織不負責,也是對當事人不負責。可這一來,方清明意見就大了,四處罵我,罵我們城管,罵得還很絕呢,凈在報屁股上提些齷齪的問題,出我們的洋相。‘八一三’大火一起,又興奮了,四處造謠生事,揚言要告我受賄瀆職。我昨天找他談了一下,因為考慮到是您老書記介紹過來的,還是給他留了點面子……”
陳漢傑再也無法沉默下去了,再沉默下去,只怕周秀麗和王長恭都要認為他是方清明造謠生事的同夥,他就更說不清了。於是,打斷了周秀麗的話頭道,“哎,秀麗同志,方清明這事我還得解釋一下:這個人我真不了解,兩年前他帶着幾篇文章跑到我家讓我看,我還以為他是個小人才呢,所以才介紹給了你,我和方清明之間沒有任何私交,也不可能有什麼私交!現在看來,我是看錯人,犯了錯誤了!”
周秀麗笑道:“老書記,哪能這麼說,您愛才嘛,也是出於好心嘛!”
陳漢傑再次強調:“犯錯誤就是犯錯誤,好心犯錯誤也是犯錯誤嘛,還是得檢討嘛!”揮了揮手,“好了,秀麗同志,這筆賬就記在我頭上,我汲取教訓吧!”
周秀麗忙說:“哎,老書記,你看你,還當真了?這算什麼教訓?人生的路都是每個人自己走的,您老書記又沒教方清明搞腐敗,更沒讓他這麼造謠生事嘛!”
陳漢傑很認真:“秀麗同志,你別說了,對這個同志,你們一定要按規定嚴肅處理,只准從嚴不準從寬!如果他再打着我的破旗說三道四,你們給我堅決頂回去!今天,啊,他在我這裏亂髮長恭同志的牢騷,我就撂下臉來狠訓了他一通!”
周秀麗舒了口氣:“好,好,老書記,您有這個態度我們就好辦了。哦,對了,長恭同志再三要我向您問好,還讓我轉個偏方給你!”說罷,拿出了一張紙。
陳漢傑接過來一看,是張治療冠心病的偏方,開偏方的劉大夫在省城很有名,陳漢傑過去就聽說過,曾想過要去找他瞧瞧病,沒想到王長恭已想到了他前面。
周秀麗又說:“老書記,長恭同志一直很關心您的身體,說是如果你有時間,他可以陪你找這位劉大夫好好瞧瞧!”又想了起來,“哎,老書記,這還有個事哩:長恭同志說你答應給他寫字的,讓我今天一定要討到手哩!您看怎麼辦啊?”
陳漢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長恭同志現在可是省委、省政府領導了,他還看得上我的破字啊?!”話雖這麼說,還是站了起來,挺高興地說,“好,好啊,既然人家領導同志還看得起我,我就寫吧,啊?執行領導的指示嘛!”
周秀麗也笑了起來:“老書記,長恭同志在這裏可又要罵您了!”
這麼說著笑着,便到了書房,周秀麗幫着鋪紙磨墨,陳漢傑凝神運氣,提筆為王長恭寫下了八個遒勁有力的狂草大字,“有容乃大,無欲則剛。”周秀麗在一旁看着,欣賞着,先是拍手叫好,后又趁機討字。陳漢傑想了想,又為周秀麗寫了兩句話,“做人民的公僕,為長山城市美容。”周秀麗又是一連聲的喝彩,恭恭敬敬地再三保證說,一定會把老書記的教誨牢牢記在心裏,落實到將來的工作中去。
這日和周秀麗交談的氣氛還是挺和諧的,和諧得令雙方都有些意外。因為和那位舉報人方清明解釋不清的關係,陳漢傑許多想說的話都按捺在心底沒說出來,更不好追究舉報信上的指控。那場大火案雙方更沒提及,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迴避。
二十五
很好,這個詭秘的舉報人終於坐在她面前了。她沒來得及找他,他倒先主動找上了辦案組的門。葉子菁看着方清明想,這個人是有點意思,舉報時不但匿名,也沒留任何可能的聯繫方式,現身之後又這麼急不可待,夜裏十二點來了,還非要見她這個檢察長。事情當真急到了這種程度?被他舉報的周秀麗會連夜逃跑嗎?完全沒這個可能。陳漢傑的感覺看來是正確的,此人確有些不對頭,她必須有所警惕。
不過,陳漢傑所說的猥瑣卻沒看出來。舉報人五官端正,大大方方,穿着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襯衫,白襯衫束在褲子裏,口袋上還插着一枝簽字筆,多多少少有些文化氣。畢竟是做政治思想工作的副政委嘛,也應該有點文化素養,葉子菁想。
那夜,長山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葉子菁看到的是一個正義的舉報者的形象。
這位舉報者的眼裏透着焦灼和憤怒。據反貪局長吳仲秋說,舉報人打“的”找到辦案組所在西郊賓館時受到一些阻礙,值班武警戰士不知道他要進行重要舉報,攔在小樓門口不讓他進,他便慷慨激昂罵起了貪官污吏,直到驚動了住在一樓的吳仲秋。見了吳仲秋,此人仍是罵不絕口,指名要見檢察院一把手。吳仲秋弄不清他的來頭,只好敲開了葉子菁的房門。將他帶進葉子菁房間后,他的怒火仍余煙繚繞。
把一杯水放到方清明面前,問罷自然情況,葉子菁拉出了開談的架子。
開談之前,葉子菁先道了歉:“方清明同志,實在是對不起啊,值班武警同志不了解情況,不知道你舉報的重要性,鬧了些不愉快,你就多擔待吧!”
方清明余火復燃,出言不遜:“什麼東西?不就是群看門狗嘛!”
葉子菁笑着阻止道:“哎,別這麼說嘛,武警同志也是按規定辦事啊!”
方清明毫不理會,繼續發泄道:“就是群看門狗,我見得多了!我是副團職轉業幹部,我穿軍裝時,這幫看門狗見了我大老遠就得敬禮!今天倒好,我來舉報貪官周秀麗,他們還這麼推三阻四!怎麼的?長山不是我們共產黨的天下了?”
葉子菁沒再接茬兒,擔心再接茬兒又會引出舉報者什麼新的牢騷,便說起了正題:“方清明同志,你今天來得好哇,你如果不來找我們,我們馬上也會找你的。不瞞你說,我們對你的匿名舉報很重視,已經準備調閱城管委幹部檔案查筆跡了。”
方清明顯然有情緒:“已經過去這麼長時間了,你們為什麼一直不查呢?”
葉子菁笑道:“哎,方清明同志,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查啊?這麼重要的舉報能不查嗎?問題是你沒署名嘛!對舉報的處理,我們是有嚴格規定的,只要你是署名舉報,我們在調查之後一定做到件件有答覆!你不署名,我們查起來難度就比較大了,就得從筆跡查起,先找到你這個舉報人啊……”
方清明激動起來:“那好,現在不必查筆跡了,那封匿名舉報信是我寫的,署名‘一個正派的共產黨員’的就是我!我現在想通了,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為了我們國家的長治久安,我這個正派的共產黨員下決心和他們這幫腐敗分子血戰到底了!主席當年說過,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我不怕了,今天站出來了!”
葉子菁有些動容:“好,好,方清明同志,這就對了嘛!任何人都不應該在腐敗現象面前低頭!不要把腐敗分子想像得這麼強大,他們沒有這麼強大,他們是見不得陽光的,如果我們每一個同志都能像你今天這樣站出來,問題就好解決了!”
方清明熱烈應和:“是的,是的,葉檢察長!我今天敢主動找你,就是相信你,相信你們檢察院!我知道,黨和人民的反腐之劍握在你們手上,把周秀麗和她背後的一批貪官污吏送上法庭,接受人民的審判是你們的神聖使命!”
葉子菁承諾道:“方清明同志,只要你舉報的是事實,只要周秀麗和她背後的貪官受賄瀆職,我和長山市人民檢察院的同志們一定會把他們全部送上法庭!”
方清明語重心長教誨起來:“葉檢察長,你們不能有辱使命啊,黨和人民在看着你們啊,我這個舉報人也眼巴巴地在看着你們啊!”口氣漸漸大了,像高級領導幹部作報告,手不時地揮舞着,以加重語氣,“反腐倡廉關係到我們黨和國家的生死存亡啊!‘八一三’大火就是血的教訓啊,一個貪官周秀麗就造成了這麼大的災難!我希望你們這次一定要給長山人民一個交代,給一百五十多名死難者一個交代!”
葉子菁盡量保持着耐心:“方清明同志,我們是不是能進入實質性問題啊?”
方清明怔了一下:“當然,不談實質性問題,我就沒必要來了!”說罷,又禮貌地問,“葉檢察長,我有些激動,可能說了些廢話,讓你聽煩了吧?”
葉子菁笑了笑:“這倒也不是!”說罷,示意身邊反貪局局長吳仲秋做記錄,自己開始了關於舉報內容的詢問,“方清明同志,根據你匿名信上的舉報,蘇阿福蓋的那片門面房,是周秀麗親自打電話給鐘樓區城管委關照的,是不是?”
方清明點點頭:“是的,我親耳聽到的,周秀麗打電話時,我在辦公室。”
葉子菁問:“這個電話是打給鐘樓區城管委哪個領導的?你知道嗎?”
方清明搖搖頭:“這我不知道,應該是個負責領導同志,不會是一般人。”
葉子菁有些不解:“你當時怎麼到周秀麗辦公室去的?去彙報工作嗎?”
方清明說:“彙報什麼?我原是機關辦公室副主任,天天和周秀麗在一起。”
這情況葉子菁倒不知道,陳漢傑在電話里沒說,方清明自己剛才也沒提,葉子菁還以為方清明一直就是鐘樓區城管委監察大隊的副政委。於是便問:“你是什麼時候做的辦公室副主任?又是因為什麼到區里做了副政委?自己要求下去的?”
方清明說了起來,道是自己如何能幹,被周秀麗看中,到了辦公室又是如何被辦公室主任劉茂才排擠,重又回到了區監察大隊,最後說:“葉檢察長,和你說實話,就算劉主任不排擠我,我也不能在辦公室呆了,周秀麗看着我不順眼哩!”
葉子菁挺奇怪地問:“周秀麗為什麼看你不順眼呢?你不是她看中的嗎?”
方清明說:“我是她看中的不錯,可我是個正派的共產黨員,她是什麼?一個大貪官!我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她還好貪嗎?不怕我給你們寫信反映情況嗎!”
葉子菁表示贊同:“倒也是,做賊的人總是心虛嘛!”話頭一轉,似乎很隨意地問,“這下去以後,收入是不是受了影響?錢是掙多了,還是掙少了?”
方清明擺擺手:“這事不能提,每月獎金補貼少了五百多!可這五百多算什麼?我不能為了每月多拿五百多就和她腐敗分子同流合污嘛,你說是不是?”
葉子菁再次表示贊同:“那你在做辦公室主任期間發現了周秀麗什麼腐敗?”
方清明一臉的驚異:“哎,這還問我啊?我舉報信上不有嗎?周秀麗收了蘇阿福四萬塊,這才打電話給鐘樓區城管委的頭頭,讓蘇阿福蓋起了那片門面房!”
葉子菁低頭看着舉報信,心裏已多少有些疑惑了:“是的,是的,你信上是這樣寫了!”抬起頭,又不動聲色地強調說,“方清明同志,根據你舉報的情況,你既親耳聽到周秀麗打了這個允許蘇阿福蓋門面房的重要電話,同時,又在周秀麗的家裏親眼看到蘇阿福把四萬元送給了周秀麗?是不是這個情況?你再想想?”
方清明根本不想:“是的,是的,就是這個情況,實事求是嘛!”
葉子菁更加疑惑:“周秀麗會當著你的面收下蘇阿福這四萬塊錢?啊?”
方清明胸脯一拍:“就是當面收的,這我肯定,我那天晚上到周秀麗家彙報工作,我先到的周家,蘇阿福後到的周家,我們還在一起聽了音樂,是貝多芬!”
葉子菁判斷到,如果周秀麗真敢當著方清明的面收蘇阿福這四萬塊錢,只怕這位方清明先生本身也不會清白,那麼,這場舉報很可能是因為內部分贓不均引起的。於是便說:“好,好,方清明同志,既然把話說到了這一步,相信你對自己也會實事求是的——我問你:這四萬塊錢,周秀麗有沒有分給你?分給你多少?”
方清明一下子怔住了,大睜着眼睛看着葉子菁,不知說什麼才好。
葉子菁非常和氣地做起了工作:“方清明同志啊,你一定不要怕,你今天能找到我們這裏,既是舉報,也是自首嘛!就算分個萬兒八千,也不必隱瞞,我們可以根據你的立功表現免予追究。當然,贓款要退,可舉報獎金肯定超過你的退賠!”
方清明這才帶着哭腔叫了起來:“葉檢察長,你咋這麼說?咋懷疑起我了?我是一個正派的共產黨員,我對腐敗現象恨之入骨,怎麼會和周秀麗一起分贓呢?”
葉子菁笑道:“如果沒有參與分贓,那你也一定是周秀麗信得過的心腹吧?周秀麗如果信不過你,怎麼敢當著你的面收蘇阿福這四萬元呢?這不合情理嘛!”
方清明被逼得沒退路了,這才吞吞吐吐說了實話:“葉……葉檢察長,那四萬塊錢是……是我猜的!我見蘇阿福送了兩條煙給周秀麗的老公歸律教授,就……就估計兩條煙里可……可能有錢,它……它應該有錢!去……去年我在報上看到一個報道,說的就是把錢卷在煙里送!蘇阿福多聰明,肯定也會這樣送!你們說呢?”
葉子菁哭笑不得:“那你又怎麼敢斷定是四萬呢?為什麼不是三萬或五萬?”
方清明很認真:“哎,哎,葉檢察長,我這可是有根據的!你想啊,一盒煙是二十支,二十張一百元的票子卷好放進去是多少?是兩千吧?一條煙是十盒,十乘兩千正好兩萬,蘇阿福送了兩條煙,肯定是四萬,它不可能是三萬或者五萬,我這可是實事求是的……”
葉子菁聽不下去了,拉下臉,嚴肅批評道:“方清明,你這是實事求是嗎?你這是想當然!我真不明白了,就憑這種毫無根據的猜測,你就敢寫匿名舉報信?今天還敢來見我?說說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方清明仍是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也不知是真鎮定還是裝鎮定:“葉檢察長,不瞞你說,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只要你們把周秀麗抓來,幾天不讓她喝水,不讓她睡覺,狠狠整整她,她什麼都會招!我一個戰友轉業後到了你們檢察系統,就干反貪,他和我說過,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硬骨頭,只要下狠手整,就是死人也得開口!這關鍵看你們的決心,你們只要下決心辦周秀麗,她就不會沒問題!”
葉子菁覺得自己和整個檢察系統都受了污辱,桌子一拍,難得發了回脾氣:“方清明,你說什麼?我們檢察反貪部門就是這麼辦案的嗎?這麼無法無天?你說的戰友是誰?在哪個檢察院工作?你說出來我就去問問他:在他手上究竟辦了多少冤錯案!像他這樣辦案不出冤案就見鬼了!說,你那戰友到底在哪個檢察院!”
方清明鎮定不下去了,蒼白着臉,喃喃道:“葉檢察長,我……我這也不過是隨便說說!其……其實,也不光是我那位戰友,社會上也都說你們這麼辦案……”
葉子菁估計方清明交不出那個所謂的戰友,就算真有這麼一位戰友方清明也不會交,便沒再追下去,又冷冷道:“方清明,社會上說些什麼我不清楚,我今天只清楚你!你現在已經涉嫌誣陷了!”手向吳仲秋一指,“吳局長,你來告訴一下方清明:什麼叫誣告陷害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該判多少年!”
吳仲秋冷冰冰地看着方清明,把誣告陷害罪的犯罪特徵和量刑標準報了出來。
方清明這才發現問題嚴重了,額頭上冒出一片細密的汗珠,剛才的神氣和怒氣瞬時間消失得無了蹤影。人也迅速變了樣,身上好像一下子沒一根骨頭了,整個人團在沙發上像只大蝦,葉子菁注意到,這隻團成了球的大蝦在抖抖索索直喘粗氣。
葉子菁既沮喪又惱火,忍不住又訓斥起來:“方清明,我奉勸你不要再這麼自作聰明了!既不要把我和檢察機關想像得那麼無法無天,也不要把我和檢察機關想像得這麼無能!對你的舉報,我們如果連最基本的判斷力都沒有,我這個檢察長也該辭職了,長山市人民檢察院也該關門大吉了!你還好意思說你自己是什麼正派的共產黨員,你正派嗎?我看你這是出於個人私心,捕風捉影,干擾我們辦案!”
方清明無力地申辯說:“我……我真是想幫你們辦案,覺得周秀麗可疑……”
葉子菁又冷靜下來:“好吧,好吧,沒根據的事別說了,說有根據的:周秀麗是不是真給鐘樓區城管打過那個重要電話?你到底聽清了沒有?想清楚了再說!”
方清明抹着頭上的冷汗,想了好一會兒:“我……我真記不清了!”
吳仲秋這時也火了:“記不清你就敢舉報?就敢四處亂寄匿名信?!”
方清明幾乎要哭了:“那天,周秀麗是……是在電話里談……談過門面房的事,我耳朵里當時刮進兩句,不……不過,是不是她讓蓋的,我就記不清了……”
吳仲秋忍不住揭開了謎底:“你記不清?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們反貪局已經根據你的匿名舉報的線索調查過了:鐘樓區城管委主任言子清承認有這麼個電話,是他接的,不過內容和你舉報的完全相反,周秀麗同志告訴言子清,蘇阿福的門面房不能蓋,要鐘樓區注意這個問題!後來,言子清同志退休了,是臨時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湯溫林忽略了監管,沒有把好這一關!”
方清明馬上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是的,是的,吳局長,那……那我可能是記錯了,反正他們在電話里談過這個事的,我……我這也不是沒有一點事實根據嘛!”苦着臉,繼續狡辯,“葉檢察長,吳局長,我這也不是存心誣陷誰,我對周秀麗有點小意見不錯,可歸根還是想反腐敗啊,這腐敗不反不得了啊……”
情況已清楚了,葉子菁不願再談下去了,收起卷宗站了起來:“如果這樣,真沒有誣陷的故意,你就該早來當面舉報,而不是寫這種匿名信,更不能這麼不負責任地捕風捉影!你知道不知道,你現在已經給我們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被動?”
方清明點頭哈腰,像條恭順的狗:“我檢討,我接受教訓,一定接受教訓!”
對這種典型的小人,有些話葉子菁已不想說了,可最後還是忍不住說了:“方清明,你剛才提到去年報上披露的一個案子,只記住了煙里塞錢一個細節,卻沒記住舉報人的悲壯和高尚!那篇報道是我們院裏同志協助寫的,情況我比較清楚:正是這位舉報人不惜押上身家性命,頑強地和一群腐敗分子斗,我們檢察院才最終辦下了這個大案要案!這個舉報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從省城告到北京,女兒被綁架,自己兩次差點被殺掉,他沒屈服!而你呢,方清明?你能和那位勇敢正直的舉報人比嗎?我建議你回去以後再把那篇報道找來看看,想想以後該怎麼做人吧!”
方清明連連應着,又是一陣恭順的點頭哈腰……
送走了這個令人厭惡的無恥小人,葉子菁再也沒法入睡了,想來想去,還是試探着往陳漢傑家裏打了個電話。不曾想,電話只響了兩聲,陳漢傑那邊就接了。
葉子菁有些奇怪:“哎,老書記,怎麼還沒睡啊?”
陳漢傑在電話里一聲長嘆:“此夜難眠啊!”又問,“子菁同志,有事?”
葉子菁通報情況說:“那位舉報者連夜跑到我這裏來了,不過,舉報的兩個重要線索都沒有事實根據,我和反貪局的同志初步判斷是出於個人目的的誣陷。”
陳漢傑鬱郁道:“我看也像誣陷,這個舉報人啊,整得我今夜吃了三次安眠藥都沒睡着啊。另外,還要和你說個事:周秀麗也跑到我這兒來了,向我反映了這人的一些情況,這個人自己手腳就不幹凈,目前城管委正在查處他的經濟問題。”
葉子菁心裏更有數了:“這就對了,惡人先告狀嘛!”
陳漢傑情緒顯然很不好,又是一聲長嘆:“子菁同志啊,你說說看,我這陣子對長恭同志是不是真的有點感情用事了?啊?還有對周秀麗、江正流這些同志?”
葉子菁沉默片刻:“老書記,感情用事的成分多少總是有一點吧。您不主動提,我也不敢說。感情用事肯定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我們對事物的正確判斷啊!”
陳漢傑連連說:“是啊,是啊,幸虧發現得早啊,還沒鬧到不可收場的地步!”停了一下,又說,“所以,我讓周秀麗帶了幅字給長恭同志,‘有容乃大,無欲則剛’,既是送給長恭同志的,也是送給我自己的,看來還是要有容啊!”
葉子菁充分理解陳漢傑的心情:這封捕風捉影的匿名信,不但給她和辦案組帶來了被動,也給陳漢傑造成了很大的被動,陳漢傑這麼積極熱心地查匿名信,甚至找到市委書記唐朝陽那裏,現在證明是莫須有,讓這位老書記以後還怎麼說話啊!
陳漢傑此夜難眠,葉子菁就更睡不着了。
通話結束后,葉子菁幾乎是大睜着眼睛到天明。
陳漢傑畢竟是陳漢傑,王長恭對他意見再大,成見再深,也不敢拿這位已退居二線的老同志怎麼樣。她的麻煩就大多了,案子只怕也沒那麼好辦了。“八一三”那天,她過早地出現在火災現場,已經給王長恭造成了很大的誤會;抓住方清明的舉報對周秀麗緊追不捨,肯定又進一步得罪了王長恭;王長恭對她絕不會有什麼好臉色。市委書記唐朝陽和市長林永強對她和檢察院只怕也不會有好臉色,放火案現在辦成了失火案,而且,又不能按原定計劃起訴了,他們肯定不會高興的。
葉子菁估計,一場暴風驟雨馬上就要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