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大突破

第五章 重大突破

十八

“八一三”大火案的偵查取證工作終於排除干擾初步完成了。除涉嫌放火的直接責任者查鐵柱和周培成二人以外,十八名瀆職犯罪嫌疑人相繼落入法網。這十八人涉及到了長山市工商、城管、城建、消防、稅務、文化市場管理等八個單位和部門,其中副處級幹部一名,科級幹部三名,副科級幹部五名,一般工作人員九名。

在偵查取證過程中,幾乎沒有一個單位和部門不搞地方保護主義,多多少少都搞過。哭的鬧的私下裏說情的,軟的硬的公然抗拒的,無奇不有,真讓葉子菁和檢察院辦案同志大開了一回眼界。文化管理部門為了推卸責任,甚至不惜修改早幾年就發下去的文件,又製造了一起偽證犯罪,進一步擴大了應拘捕者的名單。如此一來,葉子菁以往的好名聲玩完了,針對她本人和檢察院的攻擊謾罵轉眼間鋪天蓋地。雲南路正蓋着的檢察大樓也突然停了工,說是市裡要緊急籌措死難者善後處理資金,財政一時拿不出錢了。主管後勤的副檢察長陳波不太相信,側面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問題還是出在辦案上:被批捕的鐘樓區城管委副主任湯溫林是市財政局湯局長的弟弟,你不給人家面子,捕了人家的親弟弟,還指望財政按期給你撥款啊?再說,市裡緊急籌措死難者善後資金也是真實情況,市長林永強在會上公開說過,這是政治任務,決不能讓死難者家屬跑到北京,跑到省里去群訪。

好在公安局這次不錯,和他們檢察院密切配合,真正做到了依法辦事,不管阻力多大,該拘的全拘了,該捕的全捕了。因此,在八月二十五日公安局和檢察院領導的碰頭會上,葉子菁和副檢察長張國靖代表市檢察院,對公安機關廣大民警的工作態度、工作精神和工作效率給予了高度評價,表示感謝的話說了一大筐,很是真誠。江正流和伍成義都很高興,既謙虛又客氣,說是依法辦事嘛,這是應該的。

然而,江正流、伍成義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失,客氣話還沒說完,葉子菁卻讓張國靖拿出了一份公安機關涉嫌犯罪者的名單,向江正流和伍成義通報情況說,名單上的這五個公安局的同志和案子也有利害關係,都涉嫌受賄瀆職,經院檢察委員會慎重研究,已經決定逮捕了。江正流和伍成義一下子全僵住了,簡直是目瞪口呆。

江正流火透了,當場責問葉子菁道:“葉檢,你們檢察院怎麼能這麼干呢?我不是說我們公安系統的人就不能抓,可你們總要和我們事先通個氣嘛!”

葉子菁笑道:“江局,你看,你看,我和張檢這不是在和你們通氣嘛!”

江正流有些氣急敗壞:“這算什麼通氣?都立案了,通氣還有什麼用?!”

葉子菁態度仍然挺好:“立了案也可以撤嘛,只要你們能拿出撤案的理由!比如說上海路派出所的那位方所長,不立案行嗎?蘇阿福的大富豪在他的責任所轄區,他手下的片警王立朋帶着槍燒死在娛樂城,他本人也有嚴重的受賄瀆職問題,我們手上是有證據的:大富豪的工作人員證明,他沒少在大富豪簽過單!”

江正流手直擺:“好了,好了,葉檢,你別和我說具體案情,我再聲明一下:我並不是說我們公安機關的人不能抓,你們過去也抓過嘛,我們局裏一年也要處理幾個,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們對我們瞞得嚴絲合縫,連點氣都不透!”

葉子菁笑着解釋說:“江局,這不也是辦案的需要嘛!我們要是早把風聲透出去,可能會影響公安機關同志們的工作情緒嘛,咱們彼此還是多點理解吧!”

伍成義這時插了上來,情緒也不小:“行,行,葉檢,張檢,我們理解,也算服了你們了,讓我們公安民警把有關涉案人員全抓完后,最後輪到了我們自己!就說那個方所長吧,這陣子沒少配合你們工作吧?要找什麼人替你們找什麼人!你們說說看,這叫啥?叫卸磨殺驢吧?也太那個了吧?我們當然會有看法嘛!”

葉子菁半真半假地衝著江正流和伍成義鞠了一躬:“好,好,江局,伍局,我代表檢察院給你們二位道歉了,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別影響咱們今後的合作!”

江正流呼地站了起來:“別,別,葉檢,我擔當不起!”說罷,拂袖而去。

葉子菁臉上掛不住了:“哎,江局,你別走啊,有些情況我還沒說呢!”

江正流頭都不回:“你和老伍說吧,我局裏還有個會!”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回過身道,“葉檢,還有個事得和你打個招呼:我們鐘樓分局可是把陳小沐的案子移送給你們區檢察院了,我也是這幾天才知道的。為這事,王省長把我叫到省城狠訓了一通,所以,你最好過問一下,看看是不是要退回來補充偵查!”

葉子菁半真半假地說:“喲,江局,你到底還是把球踢到我腳下了!”

江正流不冷不熱道:“哎,別這麼說嘛,你葉檢也可以一腳踢回來嘛!”

葉子菁沒接這話茬兒,只道:“也許這個小案子用不着我檢察長過問吧!”

江正流又說了句:“行,反正你看着辦吧!”說罷,走了。

江正流走後,葉子菁和伍成義繼續碰情況,對查鐵柱和周培成兩個直接涉嫌放火的犯罪嫌疑人,又提出了一些疑點,請公安機關繼續偵查,補充證據。

公安方面五位涉嫌人立了案,事先又沒通氣,伍成義心裏很不滿意,工作態度不是那麼積極了,推脫說:“查鐵柱和周培成還查什麼?放火的事查鐵柱自己都承認了,一直到現在也沒翻過供!我們是沒有什麼好查的了,想查你們自己查吧!”

葉子菁不想糾纏,笑着說:“好,好,那我們再談下一個問題:市城管委主任周秀麗。那封涉及‘八一三’大火案的匿名舉報信複印件,我們院反貪局的同志幾天前就轉給你們了,舉報人的筆跡你們的技術部門查了沒有?有沒有什麼線索?”

伍成義眼皮一翻:“葉檢,你知道的,舉報信是寫在市城管委文件打印紙上的,估計是內部人,可看不到城管委全體幹部筆跡,讓我們技術部門怎麼查啊!”

葉子菁說:“可以調城管委幹部檔案嘛,每年一份考核表大家都要填的嘛!”

伍成義手一擺:“說的輕鬆!我們有什麼權力調城管委幹部的檔案啊?這事我正想說呢,你們最好找市委或者紀委去,只要市委下決心辦周秀麗,查起來很容易。市委不打算認真,我勸你們也就別太認真了!人家江局是一把手,明確指示我了,要我聽省委和市委的招呼,辦案不能越權,我就是想配合你們也不敢啊!”

葉子菁見伍成義發起了牢騷,故意提醒道:“陳主任也希望你好好查查!”

伍成義便也說起了陳漢傑:“這我當然知道!葉檢,不瞞你說,陳主任親自給我打過電話,讓我排除阻力好好去查,我就和陳主任說了,首先是不好查,再說,就算查到了這個匿名舉報人也沒用!蘇阿福死了,死無對證的事,人家周秀麗還會認賬嗎?這個蘇阿福要能死而復生就好了!”

葉子菁敏感地嗅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信息:“蘇阿福死而復生?什麼意思?”

伍成義苦苦一笑:“能有什麼意思,無非是個希望吧!上星期周秀麗的丈夫歸律教授活鬧鬼,說是在川口鎮上親眼看到蘇阿福了,又把我們好一番折騰,結果倒好,忙了半天人家教授說認錯人了,見的不是蘇阿福,是蘇阿福的弟弟蘇阿貴!”

張國靖明白了,笑道:“我說嘛,怎麼突然間你們又核對起死亡者名單了!”

葉子菁卻盯着不放:“哎,伍局,你說蘇阿福會不會真還活着?陳主任當面向我說過他的懷疑哩!如果真有跡象證明此人活着,你們公安機關還得好好抓呀!”

伍成義指點着葉子菁直叫:“你看,你看,葉檢,你們還當真了!我再說一遍:是他媽活鬧鬼!歸教授這個人你們沒聽說過嗎?據說和周秀麗過性生活都是有日子的,迂腐得很哩!”搖了搖頭,又說起了周秀麗的事,“葉檢,張檢,我明白告訴你們:王省長根本不想查周秀麗,市委估計也不會認真查,我勸你們最好適可而止,別再找不自在了,現在罵你們的人可真不少,連我今天都要罵你們了!”

葉子菁很嚴肅:“伍局長,你們愛怎麼罵怎麼罵,我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這封匿名信不一般啊,明確提到周秀麗收了四萬元錢,和違章建築有直接關係!我們今天放棄職責,有意無意地網開一面,以後沒準就會有人來辦我們的瀆職罪了!”

伍成義不知是譏諷還是欣賞:“那好啊,葉檢,你快找市頭去彙報嘛!”

張國靖也跟着說:“葉檢,我看還真得找找唐書記或者林市長哩!不但是請市紀委配合查周秀麗,還有辦案經費的事,會上說好給三十萬,可至今沒到賬……”

伍成義馬上打斷了張國靖的話頭:“好好查一查周秀麗,啊,抓出一大批腐敗分子,人家林市長唐書記就高興了,就大筆給你們撥款了!”誇張地搖着頭,“二位檢察官大人,我不知道你們這是真糊塗呢,還是裝糊塗啊?你們怎麼就是不理解領導們安定團結的意圖呢?想搞###是怎麼著?現在要息事寧人,要保持政治局面的穩定,說白了,就是別再擴大辦案面了,把抓了的這幫小蘿蔔頭們判了結案!”

葉子菁一怔,冷冷看着伍成義問:“怎麼?伍局,這也是你的想法?”

伍成義自嘲道:“我一個副局長的想法算什麼?狗屁不算!我上面有江正流局長,有長山市委、市政府,孜江省委、省政府,我得聽招呼啊!所以,葉子菁同志,你現在要考慮的是領導們的想法,王長恭、唐朝陽、林永強他們的想法!你這麼幹下去,人家可以換個檢察長來辦這個案子,我看你是不想干這個檢察長嘍!”

葉子菁火了,拍案而起:“伍局,你別激我!這決心我早就下了,寧可不當這個檢察長,也不能讓誰將來辦我的瀆職,我只要在這個崗位上呆一天,就得守住法律的底線!你可以去聽領導們的招呼,我不行,我只聽法律和事實的招呼!”

伍成義不為所動:“好,好,事談完了吧?我就不奉陪了!”說罷,起身走了。

十九

向市長林永強彙報是事先約好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地點在市政府林永強辦公室。葉子菁趕到市政府時差十分不到三點,林永強辦公室的門緊關着,秘書讓葉子菁先到接待室等一下,說是林市長正代表唐書記和市委和周秀麗進行一次很重要談話,不準任何人打擾。葉子菁便沒打擾,坐在接待室里看了一會兒報紙。看報紙時就聽到,對門林永強辦公室里時不時地傳出哭泣聲,顯然是周秀麗在哭泣。

三點零三分,對面辦公室的門開了,周秀麗紅着眼圈走出來,林永強跟在身後送着,面帶微笑,一連聲地說著:“周主任,要正確對待,一定要正確對待啊!”

周秀麗也連聲說著:“林市長,請你和唐書記放心,我一定經得起考驗!只要是我、是城管委的責任,我絕不往任何人身上推!我昨天還和王省長說呢,成績歸成績,錯誤歸錯誤,我這次錯誤性質太嚴重了,組織上怎麼處理我都不抱怨!”見葉子菁在面前,也和葉子菁打了個招呼,“喲,葉檢,你這陣子咋這麼憔悴啊?”

葉子菁敷衍說:“周主任,你怎麼才看出來啊?我從來就沒你水靈嘛!”

周秀麗努力微笑着:“我看還是累的,葉檢,得多注意身體啊,別案子沒辦完,人先累垮了,革命工作可是永遠做不完哩!再說了,多幹事就多得罪人嘛!”

林永強馬上批評說:“哎,哎,周主任,你怎麼又來了?把事情說清楚就行了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這種時候四處發牢騷可不好啊!”這話說罷,很優雅地衝著葉子菁手一伸,“請吧,子菁同志!你來得正好,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了!”

到林永強辦公室一坐下,沒容葉子菁提,林永強先說起了匿名信的事,一臉的無奈:“子菁同志,你看這事鬧的?這種時候出現了這種匿名信!按說匿名信用不着我管,可這種時候,又是這種要命的內容,不管又不行。唐書記和市委很重視,一定要我出面和她慎重談談,這一談就談得她眼淚汪汪,委屈得很哩!”

葉子菁不用問也知道,這種談話的效果不會好,只能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果不其然。林永強通報情況說,周秀麗以黨性和人格保證,絕沒接受過蘇阿福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賄賂,一口咬定個別壞人用心險惡誣陷她,要求市委和有關部門追查誣陷者,還她清白。據周秀麗說,這幾年為了創建全國文明衛生城市,她的工作力度一直比較大,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人,有些人早就想看她的笑話了。

林永強這麼說時,葉子菁走了神,禁不住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一樁歷史公案:清朝道光年間,山西省介休縣知縣因工作失職被罷了官,一怒之下向巡撫上書,揭發本省官吏的貪墨腐敗,並要求將這封告狀信奏明皇上,搞得整個山西官場人心惶惶,山崩地裂。巡撫大人哪敢把這種告狀信轉奏皇上,只得捏着鼻子私下裏做工作,和省級貪官們湊了好大一筆銀子,買通了那位知縣,讓他收回了告狀信。然而,這就樹立了一個危險的榜樣:受處分的下級官員竟然這麼成功地敲詐了領導,以後他們這些領導還怎麼當?再出現這種告狀信怎麼辦?於是,精明過人的巡撫大人向屬下各府道縣發了一份嚴正的公文,要求嚴查上報類似的腐敗問題,如無這類問題則必須具結保證。這一着實在是妙不可言,在位的府道縣官員們既要保官又要陞官,誰願像被撤職的介休知縣那樣敲詐領導?結果在意料之中,各府道縣均具結做了保證,無此類腐敗情狀,上級領導英明,下面幹部廉潔,全省形勢一片大好。

葉子菁覺得這位市長,也許還有唐朝陽,多多少少有些像當年那位巡撫大人,找周秀麗談話不過是個表面文章,實則只是要周秀麗具結保證,就算將來周秀麗真出了問題,誰也找不到他們頭上,他們不是沒查,查過了嘛!查無實據嘛?

林永強注意到了葉子菁目光的游移:“哎,子菁同志,你在想什麼啊?”

葉子菁這才回過神來:“沒什麼,林市長,我在聽,在聽哩,您繼續指示!”

林永強嘆了口氣:“我也沒啥要指示的,也就是這麼個情況了!我要周秀麗正確對待,工作力度大,有人誣陷不是沒可能,可總是無風不起浪嘛,自己還是要注意嘛!”又詢問道,“子菁同志,怎麼聽說陳漢傑主任還把信轉到檢察院去了?你們檢察院那邊查得怎麼樣?是不是找到了點證據啊?”

葉子菁苦笑着搖了搖頭:“如果有證據,我也用不着向您和唐書記彙報了,依法辦事就行了!林市長,現在情況比較複雜,蘇阿福死了,這事看來是難了!”

林永強情緒好了起來,以玩笑的口氣鼓勵說:“天下事難不倒共產黨人嘛!”

葉子菁也是開玩笑的口氣:“問題是我們有些同志恐怕不是共產黨人啊!”

林永強臉上的表情認真了,手一揮:“不是共產黨人也好辦嘛,啊?撤職,開除黨籍!市委、市政府的態度很清楚,對任何涉案人員都要嚴格依法處理,決不橫加干涉!子菁同志,你說說看,到目前為止,我和唐朝陽同志有沒有具體過問過案情?包括鐘樓區文化管理部門做偽證,該抓的人你們不是都抓了嗎?!”

葉子菁忙解釋道:“林市長,這您可誤會了,我不是指您和唐書記,我是指下面,有些情況您可能不清楚,別的不說,至今我們的辦案經費都還沒到賬呢!”

林永強有些意外:“怎麼回事?辦案經費必須保證嘛,唐書記有指示的!”

葉子菁搖着頭:“怎麼回事我也說不清,反正沒到,催了幾次也沒劃過來。”

林永強臉一拉,馬上打起了電話,找到了市財政局,劈頭蓋臉訓了湯局長一通:“湯局長,你們怎麼回事?檢察院‘八一三’的專項經費怎麼還沒劃過去?少給我強調理由,我不聽!你現在就給我安排撥款,不行就先從我市長基金里出!”

放下電話,林永強又關切地問:“子菁同志,還有什麼困難要解決啊?”

葉子菁本想再提提檢察大樓工程撥款的事,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只道:“林市長,現在社會上有個說法啊,法院是包公,公安是關公,檢察院是濟公……”

林永強呵呵直笑:“有意思,也很形象嘛,啊?!我看對我們公檢法總的評價還是不錯的!尤其是你們這個濟公,這個形象就很可愛嘛,儘管窮,還要四處主持正義,這個,啊?‘鞋兒破帽兒破身上的袈裟破’,大人孩子都會唱!”

葉子菁禁不住還是說了:“林市長,現在法院、公安辦公條件都不錯,都有自己的辦公大樓,我們檢察院大樓蓋了三年了,至今沒蓋起來,現在又停了……”

林永強擺擺手:“子菁同志,這事你不要說了,我知道,也就是臨時停一下,不但是你們這座檢察大樓,市政府一個財政撥款項目也停了,以後總要蓋。一到長山來上任我就說了,發展中的問題一定要在發展中解決,關鍵是要把長山的經濟搞上去!大鍋里有小碗裏才能有嘛,蛋糕做大了,分起來就沒那麼多矛盾了!”說罷,適時地調轉了話頭,“所以,這個‘八一三’放火案要儘快辦掉!昨天唐書記召集我們在家的常委們開了個會,專門議了議:你們要儘快起訴,起碼把放火的傢伙先辦了,給社會一個交代,瀆職案涉及人數比較多,案情也比較複雜,可以緩一步起訴。”

葉子菁點點頭:“好吧,林市長,我們爭取快一些吧,起訴處已在準備了。”

林永強並不滿意:“子菁同志,不要這麼含糊啊,唐書記的意思是十天內起訴,法院審理還有個過程嘛!你們準備一下,市委最近要聽一下你們的彙報!”

葉子菁應了:“好,林市長,我回去就傳達落實你的這個指示!”

林永強馬上糾正:“子菁同志,這不是我的指示,是唐書記和市委的指示!”又自嘲道,“說真的,我這市長還不知干幾天呢,隨時準備下台走人!不承認不行啊,水平差嘛,人家長恭省長搞了五年沒出事,我五個月就出了這麼大的事!”

葉子菁覺得林永強明顯話中有話,似乎暗示着什麼,便也意味深長道:“所以,林市長,有些問題我們恐怕還是得搞搞清楚哩!你看你和唐書記能不能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把市城管委的幹部檔案調出來,查對一下匿名信的筆跡呢?”

林永強想了想:“這恐怕不太合適吧?周秀麗知道不鬧翻天了?”

葉子菁說:“周秀麗不是要查那個誣告者嗎?真是誣告也應該查嘛!”

林永強仍不吐口:“那你們執法機關依法去查嘛,我們不能以權代法。”

葉子菁不好再說下去了,鬱鬱不樂地起身告辭。

林永強卻又把葉子菁叫住了:“哎,子菁同志,你等等,這裏有些材料請你帶回去看看!”說著,從辦公桌一側的柜子裏拿出一個裝着材料的厚厚的檔案袋。

葉子菁打開一看,嚇了一跳,竟然全都是針對她和檢察院的匿名舉報信?

林永強對她也像對周秀麗一樣客氣:“子菁同志,你也要正確對待啊!”

葉子菁心裏火透了,把檔案袋往林永強桌上一放:“林市長,這些材料我不看了,沒時間,也沒這份閑心,你和唐書記最好還是請紀委查一查吧,我們等着!”

林永強不高興了:“子菁同志,你這個態度就不對了嘛!唐書記讓我把這些材料交給你,本身就是對你和檢察院同志們的信任嘛!唐書記說得很明確,檢察院現在辦着這麼大一個案子,工作力度又這麼大,免不了要得罪一些部門,得罪一批同志,不排除有些別有用心的傢伙造謠誣陷,干擾辦案,市委一定要保護幹部!”

葉子菁這時啥都清楚了:市委要保護她,想必也要保護周秀麗和其他幹部。看來伍成義說得不錯,領導們現在的確不願看着再出新亂子,要息事寧人,把抓了的這幫小蘿蔔頭們殺了判了就結案,查鐵柱和周培成估計是在劫難逃了……

二十

受檢察長葉子菁的指派,起訴處女處長高文輝擬代表檢察院出庭支持對查鐵柱和周培成的公訴。接過查鐵柱和周培成放火案全部卷宗,準備起訴材料時,高文輝發現了一個重要細節:查鐵柱八月十五日承認故意放火,而八月十四日晚上,查鐵柱的老婆喝農藥自殺未遂。這就讓高文輝想到了一個問題:查鐵柱承認放火時,是不是知道了他老婆自殺的事了?如果知道,是不是會產生絕望情緒,自誣其罪?

這事關係太重大了,涉及到整個案子的定性,兩條人命,還有檢察機關將來的錯案責任,高文輝不敢大意,向葉子菁做了彙報。葉子菁沒任何猶豫,責令高文輝和起訴處把這事徹底搞清楚,以便她和院檢察委員會做出實事求是的法律判斷。

調查從公安機關審訊人員身上開始。公安局送過來的錄像帶顯示,當時的審訊人員一共三個,其中有公安局長江正流。高文輝找到江正流時,江正流正在開局黨組會,一聽說是這種事,立時火了,很不耐煩地要高文輝自己去看錄像帶,看看錄像帶上誰提過查鐵柱老婆自殺的事?再查問另兩個審訊人員,也沒結果。兩個審訊人員說,一直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查鐵柱老婆曾自殺過,當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按說,事情可以到此結束了,可高文輝總覺得這事哪裏不太對頭:周培成至今不承認參與放火,可又說不出在那神秘的半小時幹什麼去了?更不承認現場發現的汽油是他帶去的,一再說三樓倉庫里剩餘的裝潢材料很多,有一瓶半瓶汽油殘留下來不是不可能的。高文輝就此和技術部門一起進行了又一番細緻查證,發現了一些沒法解釋的新疑點,感到這麼定查鐵柱、周培成放火實在是太牽強了。

高文輝帶着最新的查證材料,再次向葉子菁做了彙報,請求指示。

葉子菁聽過彙報,沉思了好半天,提出了一個問題:“這個查鐵柱很奇怪啊,最初不承認放火,只說是失火,後來怎麼又承認了?突破的契機到底在哪裏?”

高文輝說:“葉檢,這不正是我想問你的嗎?我實在找不到這種契機!”

葉子菁突然問:“你考慮一下,江局和那兩個審訊人員說的是不是實話啊?”

高文輝笑了:“葉檢,這也是我的懷疑!省里市裡催得這麼急,社會上的壓力又這麼大,他們公安局急於定案嘛,周培成明顯夾生,查鐵柱則有自誣的可能!”

葉子菁想了想:“你們再好好去審審查鐵柱,看看他本人怎麼說?!”

高文輝試探道:“葉檢,這合適嗎?就算查鐵柱提供了誘供線索,只怕江局他們也不會認賬。再說,萬一翻過來,弄成了失火,只怕省里、市裡也不會答應。”

葉子菁微微一笑:“哦,那你說說看,省里、市裡為什麼就不答應啊?”

高文輝道:“這誰不明白?放火是人為事件,其性質是刑事犯罪,不涉及各級領導的責任。失火就不同了,性質是安全事故,上上下下都有責任,從省里到市裡,肯定會處分一大批幹部!”

葉子菁“哼”了一聲:“當真要用老百姓的血染自己的頂子啊?!”話剛說完,卻又往回收了,“不可能嘛,你高處長不要把我們一些領導同志想得這麼灰嘛!我看省里、市裡,包括長恭同志和市委、市政府領導,都不會這麼想問題的!”

高文輝心照不宣道:“是的,是的,葉檢,可能是我多慮了!”

葉子菁說:“我看也是多慮,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執法環境還是很好的嘛!”

高文輝嘆了口氣,苦笑道:“怪不得同志們都說你是理想主義者哩!”

葉子菁平淡地說:“理想總還要有的嘛,作為檢察官,起碼要有依法治國的理想嘛!我說依法治國是理想,也就是承認現實中依法治國的障礙和干擾還很多,這不又是現實主義者了嗎?”拍了拍高文輝的肩頭,“小高,別想這麼多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準備一下,我陪你去審查鐵柱,這個突破的契機一定要搞清楚!”

這次至關重要的提審是在公安局看守所進行的,參加訊問的還有兩個公安方面的原審訊人員。訊問提綱葉子菁事先看過,在案情細節上做了些補充,請兩個原審訊人員參加也是葉子菁提出的。高文輝便產生了一種感覺:這位檢察長對放火真實性的懷疑似乎比她還深刻,讓她作為公訴人出庭也許是一種意味深長的安排,葉子菁也許一直在等着她這位最高人民檢察院命名的“十佳公訴人”把疑問提出來呢?

然而,對查鐵柱的審訊一開始並不順利,查鐵柱進門坐下就連聲認罪,像背書一樣,把供述了許多次的供詞又說了一遍,既沒提到自己老婆的自殺問題,也沒談到家庭困境和由此引發的絕望情緒,一再要求政府早點槍斃他,以平民憤。

作為涉嫌放火的犯罪嫌疑人,查鐵柱已被戴上了腳鐐手銬,頭髮全白了,神情木然,整個人也瘦得脫了形,和二十幾天前錄像帶上的人相比已判若兩人。

高文輝根據擬定的訊問提綱,開始提問:“查鐵柱,你是否有罪?”

查鐵柱馬上連聲道:“有罪,有罪,我有罪!是我放火燒了大富豪!”

高文輝問:“那你放火的動機是什麼?”

查鐵柱答:“我早就說了,是報復,不想讓蘇阿福那些大富豪有個好!”

高文輝問:“可你一開始並不承認是報復放火,這又是為什麼?”

查鐵柱答:“我那是心存幻想,妄想欺騙政府,逃避殺頭的責任。”

高文輝問:“那麼,怎麼這麼快又想通了?又承認了?是什麼原因呢?”

查鐵柱答:“我沒想到會燒死這麼多人,我覺得罪該萬死,就承認了。”

高文輝看着卷宗:“好,那我們就來說說你故意放火的過程:根據你本人八月二十二日的供述,大富豪娛樂城三樓倉庫發現的汽油是你故意潑灑的,是不是?”

查鐵柱木然答道:“是,是,這不關周培成的事,是我的事,我灑了一瓶汽油。我算好了,電焊火流落到汽油上,火一下子就會燒起來,沒個救的!”

高文輝問:“汽油是裝在什麼容器里的?你又灑在了什麼地方?”

查鐵柱一時答不上來了:“這……這我記不太清了……”

高文輝審視着卷宗里的有關證據材料,頭都沒抬:“好好想想!”

查鐵柱目光茫然:“可能是個鹽水瓶吧?我好像都灑在管道下口了……”

這明顯不對,現場調查情況證明:查鐵柱焊接的管道下口並不存在汽油燃燒殘留物,殘留物是在最裏面的一堵牆后發現的,裝汽油的也不是鹽水瓶,而是一個1000CC的小塑料桶,技術部門的分析表明,汽油是在火勢蔓延後才引燃的,消防支隊救火人員也提供了旁證,這麼看來,查鐵柱十有###是說了假話,編不圓了。

高文輝盯了上來:“查鐵柱,你說的容器不對,想好了再說!”

查鐵柱立即改了口:“那……那就是鐵桶,小鐵桶……”

高文輝敲了敲桌子:“再想想,再想想!”

查鐵柱再次改了口:“要不就是醬油瓶,對不對?”

葉子菁這時說話了,語氣中透着不可置疑的威嚴:“查鐵柱,我提醒你一下:法律對每一個公民都是公平的,你做過的事,是你的責任,你不承認也沒用!你沒做過的事,不是你的責任,你也不能往自己身上攬,一定要實事求是回答問題!”

高文輝又問了下去:“你把汽油灑到了焊接口的管道下面,是不是?”

查鐵柱連連點頭:“是,是,我說了,這樣火着起來就……就沒救了!”

高文輝問:“那你是怎麼進的倉庫?又是怎麼把汽油灑上去的?”

查鐵柱喃喃着:“就……就是從走道窗子爬……爬進去的嘛……”

高文輝冷冷道:“查鐵柱,你本事不小啊?從走道的窗子到管道下面隔着十三米,到處堆的都是東西,寸步難行,你竟然能把汽油灑到管道下面?老實說!”

查鐵柱實在編不下去了,先是默默流淚,繼而絕望地號啕大哭起來:“你……你們別問了,都別問了!我不知道,我……我啥都不知道!我……我就是不想活了,一次燒死了這麼多人,我該給他……他們抵命啊!我老婆比我明白啊,先……先走了,你……你們說,我……我家裏這種樣子,活着還有啥……啥勁呀……”

葉子菁、高文輝和參加訊問的兩個公安人員全怔住了。

高文輝趁熱打鐵,一口氣追了下去:“查鐵柱,你不要哭了,我問你:你怎麼知道你老婆走了?是通過什麼渠道知道的?什麼人告訴你的?”

兩個公安局的同志一下子緊張了,其中一個也急切地跟着問:“查鐵柱,這個問題你必須說清楚!今天市檢察院的領導在場,你不必怕,是誰你就說誰!”

查鐵柱搖了搖頭:“這有啥好說的?人家告訴我也是好心。”

葉子菁和氣地說:“那你就把這個好心人說出來嘛!”

查鐵柱這才說了:“是看守所的小趙,他老家就在我們南二礦……”

找到看守小趙一問,事情全清楚了:查鐵柱沒說假話,他老婆自殺的情況確是小趙傳過來的。據那位小趙說,因為過去就認識,查鐵柱一家又這麼可憐,就忍不住把情況告訴查鐵柱了,為此被中隊長訓了一通,後來也不讓他看押查鐵柱了。

案情因此突變,面對高文輝和起訴處其他檢察官,查鐵柱推翻了關於放火的供述,實事求是地回到了八月十三日夜供認的違章作業,不慎失火的事實基礎上……

二十一

更沒想到的是,幾乎是與此同時,周培成那邊也取得了重大突破。

周培成被捕后,周培成的老婆湯美麗三天兩頭跑檢察院,跑公安局,見了誰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像祥林嫂似的,翻來覆去說著幾句話:“我家周培成沒到大富豪放過火,我家周培成膽小不會放火,我可以替周培成做個證明人。”這簡直是天方夜譚,犯罪嫌疑人的老婆替犯罪嫌疑人做證明,而且又沒有任何可供查證的證據線索。因此,不論是公安局還是檢察院,都沒把湯美麗的反應當回事。湯美麗便越鬧越凶,上星期二攔了公安局辦案人員的車,爭吵起來后失去理智,辱罵撕扯辦案人員。公安局以妨礙公務的理由拘留了湯美麗三天,讓她寫了保證書,答應不再鬧了,才把她放了出來。出來后,湯美麗不敢到公安局鬧了,卻又跑到檢察院鬧,穿一件寫着“冤”字的白褂子,一大早就跪到了市檢察院大門口,非要見葉檢察長,引起了不少路人的圍觀,造成了很壞的社會影響。

在這種情況下,葉子菁只好見了,想做做工作,曉以利害,讓湯美麗收斂一點,不要繼續這麼無理取鬧了。那天參與接待的還有副檢察長張國靖、起訴處女處長高文輝和起訴處的幾個年輕同志,地點在檢察院小會議室——葉子菁本來說好要和他們一起研究放火案的退補事宜,見這位湯美麗是臨時決定的。

沒想到,這臨時一見,竟將葉子菁又一次推入了危險的感情旋渦。

湯美麗是個毫無姿色可言的中年婦女,矮矮瘦瘦的,看上去起碼四十歲出頭了,如果不是湯美麗自己後來承認,葉子菁無論想像力多豐富,也很難把這麼一位容貌早衰的婦女和賣淫的小姐聯繫在一起。

湯美麗進門就跪下了,仍是過去對公安、檢察人員說的那一套:“葉檢察長,我家周培成冤啊,冤死了!周培成真沒到大富豪放過火啊,周培成膽子太小了,說啥也不會放這把火,我能替周培成做證明人!我真能證明啊!”

葉子菁讓起訴處的女同志把湯美麗拉起來,盡量和氣耐心地做工作說:“湯美麗啊,你說冤我說冤都沒用,我們辦案要以事實為根據。現在的事實是,八月十三日晚上周培成就在火災現場,我們先不管他有沒有放火報復蘇阿福和大富豪的念頭,他既然出現在着火現場,總要搞搞清楚吧?現在周培成還只是犯罪嫌疑人,法院還沒判嘛,目前不存在什麼冤不冤的問題。”

湯美麗抹着淚,又要往地下跪:“檢察長,所以我才向你們反映啊!”

葉子菁仍沒當回事:“你想反映什麼?不要跪,好好說吧!”

湯美麗說了一個新情況:“檢察長,周培成那晚到大富豪是接我的!”

葉子菁有些奇怪:“接你?你在大富豪幹什麼?你好像不是那裏的員工吧?”

湯美麗吞吞吐吐:“我……我在大富豪娛樂城附近打……打工……”

葉子菁益發奇怪,注意地看着湯美麗:“打工?打什麼工啊?在哪家?”

湯美麗看看一屋子人,不願說了:“檢察長,這我……我只想和你一人說!”

葉子菁沒同意:“這不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私事,我看他們用不着迴避!”

湯美麗遲疑起來:“那……那就算了,反……反正我家周培成就是冤……”

葉子菁道:“冤在哪裏?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不好說的嗎?”

湯美麗愣了好一會兒,突然甩起手猛抽自己的臉,邊抽邊流淚。

葉子菁忙拉住湯美麗的手:“哎,哎,你這是怎麼了?湯美麗,你說呀!”

湯美麗這才哽咽着說了起來:“葉檢察長,我……我今天不要臉了,我家周培成說不清楚自……自己的事,都……都被當成放火犯抓起來了,搞不好得槍……槍斃啊,你們說,我……我還要什麼臉啊?要臉還……還有啥用啊……”

聽湯美麗一說才知道,周培成那夜還真是來接湯美麗的。南二礦破產關井后,周培成、湯美麗夫婦倆全失業了,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湯美麗便和幾個境遇相同的中年婦女結伴做起了廉價皮肉生意。大富豪娛樂城美麗年輕的小姐多的是,輪不上湯美麗們去做,年老色衰的湯美麗們只能在大富豪附近的小髮廊做了,一次二三十塊,聊解無米之炊。那天,湯美麗身體不太舒服,發著燒仍被一個姐妹伙着去做生意了,做了一筆以後,實在受不了,就讓周培成弄輛三輪車接她回去。不巧的是,周培成接到電話剛過來,偏又來了筆生意,是個建築工地上的民工,說好給二十五,便又做上了。周培成便在大富豪對面的小吃攤等了約摸半小時,於是,周培成就說不清這半小時的情況了,總不好說老婆賣淫,自己在等着接老婆吧??

葉子菁聽罷,極為震驚:“湯美麗,這麼說,你賣淫你丈夫周培成也知道?”

湯美麗點點頭:“八月十三號那晚,周培成來接我,劉姐的丈夫老王來接劉姐,老王也在小吃攤上見過我家周培成的,不信你們去找劉姐和老王問問!我請老王來做證,他不願來啊!”

是啊,那位老王當然不願來做這種證明,作為丈夫,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人老珠黃的老婆在這種地方賣淫,還等在那裏守候接人,真是太丟人了!葉子菁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周培成寧願擔著放火的嫌疑也不願說出真情,這真情實在是沒法說呀?

屋裏的檢察官們全被湯美麗述說的殘酷事實驚呆了,空氣沉悶得令人心悸。

湯美麗見大家都不做聲,有些怕了,淚眼汪汪地看了看葉子菁,又看了看張國靖、高文輝和起訴處的幾個年輕同志,惶惑不安地道:“葉檢察長,還……還有你們,你們……你們這是怎麼了?啊?怎麼……怎麼一下子都……都不說話了?我說的可……可都是真情啊!你們想想,不……不是到了這種地步,我……我好意思說嗎?啊?”又急切地述說起來,“對了,對了,我再說個事實!老王那晚和我家周培成一起吃過一碗水餃,是我家周培成付的錢!劉姐那晚的生意不好,一個沒做成,也想早點回去,就喊老王來接她,是和我一起打的公用電話,劉姐也能證明!只要你們檢察院找他們,他們不敢不說實話!我求他們不行啊,求幾次了,他們老說丟不起這個臉啊,可這臉重要還是命重要?葉檢察長,你們倒是說話呀!我現在的希望就在你們身上了,我求你們了!你們……你們就可憐可憐我這苦命的女人吧!”說罷,又嗚嗚哭了起來,哭得悲痛欲絕。

葉子菁心裏難受極了,好說歹說,勸阻了湯美麗的哭鬧,當場指示張國靖道:“張檢,這事你安排一下,馬上去辦!根據湯美麗說的這個情況,到南二礦找那個劉姐和老王核實事實經過。另外,周培成也再審一下,看看周培成怎麼說?!”

張國靖當天便親自帶人去了南二礦區,順利找到了劉姐和老王夫婦。情況和預想的完全一樣,開初二人一口否認,既不承認賣淫接人的事實,更不承認當晚在大富豪附近見過周培成,直到張國靖發了火,要他們上警車去檢察院,他們才慌了神,把事實經過陳述了一遍:那晚老王不但和周培成一起在小吃攤上吃了一碗水餃,還就着水餃分喝了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大富豪着火是周培成先發現的,周培成知道查鐵柱在那裏燒電焊,才慌忙跑進了大富豪幫查鐵柱救火……

讓葉子菁想不到的是,周培成偏死不承認,仍咬死口堅持最初的口供,說自己當時就是在知春路口和一個什麼莫須有的老人吵架。無論高文輝怎麼做工作,述說利害關係,周培成因為面子問題就是不轉彎,高文輝又不好違反規定暗示什麼,只得如實向葉子菁彙報,建議葉子菁親自出面和周培成談談。

葉子菁卻覺得沒什麼必要了,嘆着氣對高文輝說:“小高,我看就算了吧,我也不和他談了,談了難受啊,他心裏難受我心裏也難受,這兩天我一直想哭!”

高文輝理解葉子菁的心情:“是的,是的,不是湯美麗自己找上門來說這事,我真不相信這會是事實!”搖搖頭,又說,“口供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周培成說不清楚的這半小時事實上已經由那位老王和劉姐,還有他老婆湯美麗說清楚了!”

葉子菁意味深長道:“其實周培成也婉轉說清楚了,八月十三日夜裏公安局第一次審問時他就說了嘛,原話我還記得哩!‘現在許多事公平嗎?蘇阿福怎麼富起來的?怎麼就敢這麼公開開妓院?蘇阿福開妓院,我們的老婆女兒卻在賣淫!’”

高文輝苦笑起來:“真沒想到周培成的老婆是在賣淫啊!”

葉子菁感嘆着:“是啊,不要光看到滿城的高樓大廈,高樓大廈後面的陰影還很濃重啊,我們的社會良知正在濃重的陰影中哭泣啊!當一座座城市霓虹燈閃亮,四處燈紅酒綠時,當大量的熱錢在股市、匯市上涌動時,我們也不能忘記那些為改革的輝煌成就做出了歷史性犧牲的弱勢群體啊,我看警報已經拉響了!”

高文輝搓手嘆氣道:“葉檢,說這些有什麼用?這都不是我們管得了的!”

葉子菁不同意高文輝的看法:“怎麼能這麼說呢?古人尚且知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何況我們這些改革開放年代的檢察官?我想了一下,我們在辦案的同時,也要搞點社會調研,通過合適渠道把這些破產礦工的困難情況如實反映上去!”

高文輝點了點頭:“好吧,好吧,葉檢,我們反正聽你的就是……”

這天夜裏,葉子菁心情沉重,又一次失眠了,已是十二點多鐘了,仍主動打了個電話給破產丈夫黃國秀,電話撥通后,一時卻又不知該說什麼,竟有些後悔。

黃國秀倒挺快活:“子菁,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是不是要抽空接見我了?”

葉子菁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老黃,告訴你個情況,現在看來,查鐵柱放火一案,事實不清的地方還很多,整個案子恐怕要退回公安局補充偵查了……”

黃國秀何等聰明?馬上明白了:“這麼說,查鐵柱和周培成都死不了了?”

葉子菁不敢多說:“黃國秀,你先不要激動,心裏有數就行了!未來的變數還很多,長山的複雜情況你知道,不瞞你說,我現在反而更擔心了,很擔心啊!”

黃國秀興奮不已:“嘿,實事求是還擔心什麼?妹妹你大膽向前走嘛!”

葉子菁說:“大膽向前走?前面可能是地雷陣啊,你就不怕我粉身碎骨?”

黃國秀大大咧咧說:“我看沒這麼嚴重,炸死的還不知道是他媽誰呢!”

葉子菁苦中作樂,開玩笑道:“萬一把我炸得四肢不全,你可要倒霉了!”

黃國秀呵呵笑着:“這也好啊,我們家陰盛陽衰的局面就改變了嘛!子菁,不和你開玩笑了,能不能多透露點情況啊?查鐵柱和周培成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葉子菁卻斷然打住了:“算了,你別再問了!”說罷,默默掛上了電話……

二十二

距市委要求的起訴時間只有幾天,檢察院竟然把兩個涉嫌放火的放火案全案退回。公安局這邊一下子炸了鍋,局長江正流什麼彙報也不聽,什麼材料也不看,要具體主持辦案的副局長伍成義馬上去找葉子菁,問問葉子菁和檢察院到底想幹什麼?江正流很惱怒地告訴伍成義:葉子菁和檢察院這是在搞名堂,是在故意出公安局的洋相!案子的全部偵查過程檢察院都清楚,檢察院也提前介入了,許多疑點還是檢察院要查的,放火也是兩家一起定的,現在突然翻過來,簡直豈有此理?

伍成義只得奉命行事,緊急趕往市檢察院找葉子菁交涉質詢。

見了葉子菁,伍成義臉一虎,首先聲明說:“葉檢,我現在可是代表江正流局長來的,江局長談了幾點意見,我全照本宣科,你可給我注意聽好了!”

葉子菁知道風暴遲早要來,一臉微笑:“哦,伍局,你還奉旨訓諭啊?”

伍成義一臉的莊嚴:“那是,我們江局長發了大脾氣,要我原話照轉!”說罷,口氣嚴峻地轉述了江正流的意見,替江正流發了一通大脾氣,接下來發泄自己的不滿,不過,口氣卻和緩多了,有些半真半假,“哎,我說葉檢,你們檢察院的姐們哥們想搶功也不能這麼搶嘛,怎麼一腳就把我們踹了?這麼心狠手辣啊?”

葉子菁平靜地問:“伍局,你們江局看沒看我們送過去的材料啊?”

伍成義頭一搖,口氣很強硬:“我們江局長沒看,根本不願看!”

葉子菁苦苦一笑:“那他就敢讓你來代表他訓話了?你也就這麼來了?”

伍成義的口氣仍是那麼強硬,不過話語中透着明顯的譏諷:“我們江局長有什麼不敢的!我又怎麼能不來呢,人家是一把手,我老伍敢不聽喝嘛?找死不成!”

葉子菁擺擺手:“行了,行了,伍局,你別發牢騷了!你看過材料沒有?”

伍成義一怔,軟了下來:“看過了,真嚇出了我一頭冷汗啊!”

葉子菁道:“伍局,能嚇你一頭冷汗就好,我就怕你也和江局一樣麻木不仁!江局業務上生疏些,有點麻木可以理解,你這個老公安要是也這麼麻木,我可真要罵你了!你看可怕不可怕,明明是失火,卻差一點定性成放火,這一字之差就是兩條人命啊!真這麼草率送上法院了,這錯案追究咱們兩家都逃不了責任!伍局,不客氣地說,我們今天及時地發現了問題,既是救了我們自己,也救了你們啊!”

伍成義不得不承認:“是的,是的,葉檢,這我心裏有數!”

葉子菁這才又說:“你們也別把我們檢察機關想得這麼沒水平,該我們的責任我們不會推。全案退回,重新偵查,又涉及案子的重新定性,按市委要求的時間起訴是不可能了,我們已經向市委打了個書面報告,彙報情況。這個彙報材料不對你們公安局保密,可以請你老兄先看一下!”說罷,將材料遞了過去。

伍成義也不客氣,馬上接過材料看了起來,看得很認真。

檢察院的彙報材料應該說是客觀公道的,承認檢察機關在辦案過程中一直參與意見,談到定性錯誤,檢察這邊主動承擔了責任。

伍成義看罷,笑了:“行,行,葉檢,你們實事求是,我收回剛才的話!”

葉子菁笑了:“伍局長的小脾氣收回了,江局長的大脾氣是不是也收回啊?”

伍成義手一擺:“哎,這你得去問他,我只是奉旨訓諭!”

葉子菁也沒再追究:“算了,你伍局代我把情況和江局說說吧!”

伍成義開玩笑問:“是不是也還他一通大脾氣?”

葉子菁道:“我可不敢有這麼大的脾氣!”揮揮手,又說,“好了,伍局,別開玩笑了,再說個正事:有關情況你都知道了,大富豪附近的那個事實上的紅燈區你們打算怎麼辦啊?就看着它這麼存在下去?就看着湯美麗這些人繼續賣淫嗎?”

伍成義沒好氣地罵道:“這真他媽的叫沒辦法!葉檢,我向你發誓,我們市局掃黃要是沒動真格的,你當面打我的耳光!只要發現黃賭毒窩點,治安部門和下屬分局、派出所立即出動,更別說還有大規模的掃黃!可真是抓不完,趕不盡啊!”

葉子菁譏問道:“就這麼抓,大富豪還成淫窟了。是不是真有人暗中保護?”

這個問題沒法迴避,社會上的反映一直很強烈,周培成、劉艷玲這幾個涉案人員老在那裏說,老書記陳漢傑也在各種場合一再提起,市委書記唐朝陽指示徹查嚴辦,伍成義便在辦案的同時徹查了一下,這一查就查出了大問題:蘇阿福和他的這個大富豪還真有公安局內部人員暗中保護!每次掃黃都有人通風報信,鐘樓分局主管治安的副局長王小峰和分局一個刑警大隊長竟然都成了蘇阿福的把兄弟!因為王小峰是江正流的連襟,江正流被搞得極其被動,被迫在局黨委會上做了檢討。

伍成義便也不怕家醜外揚了,把這陣子公安局內部的整頓情況簡單地說了一下,道是鐘樓分局涉嫌人員已規了三個,包括江正流的連襟王小峰,其他一些線索還在清理,估計還會涉及一些民警。最後表示說:“……葉檢,你放心,對這些敗壞公安形象的混賬東西我們這次是絕不會手軟的,有一個處理一個,該移送你們檢察院起訴的,將來一個不落,全會移送給你們起訴!市委唐書記有指示的,這回一定要動真格的,給長山人民一個交代,江局長雖說不太樂意,估計也不敢攔的!”

葉子菁讚揚說:“好,好,伍局,這一來,你們也就主動了嘛!”

伍成義又說:“所以,湯美麗說的那個紅燈區實際上已經不存在了,上星期徹底掃了一次,男男女女抓了八十多,昨天夜裏搞了次反回潮,又抓了三十多!”

葉子菁多多少少有些吃驚:“哦,回潮這麼快啊?又抓了三十多?”

伍成義挺苦惱:“所以我說嘛,這叫沒辦法,它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哩!”擺了擺手,“這也不是咱長山一家,全國都是這個情況,也只能常抓不懈了!”

葉子菁不無痛苦地道:“這也得有個分析,有些小姐干這營生是出於經濟利益,褲帶松一松勝過一月工嘛!有些人不是這樣,像周培成的老婆湯美麗,是被生活逼得沒辦法,雖然這是個別現象,可這現象很可怕呀!”

伍成義心裏有數:“這還用你說?我會不知道?我是主管副局長嘛!你別說,這陣子我們還真抓了幾個像湯美麗這樣的中年失業女工,下面一些經辦人要按規定罰款,我和他們拍了次桌子,教育后全都放了,不放我都覺得虧心!”

葉子菁看了伍成義一眼:“你伍局還算有良心!這可都是貧窮製造的罪惡啊!”一聲長嘆,又說,“伍局,你們公安局這回動了真格的,掃黃力度這麼大,我倒又有個擔心了:你說以後像湯美麗這種人怎麼辦?換個活法,去偷去搶?”

伍成義連連擺手:“葉檢,這你別問我,最好問王長恭、林永強去!”

葉子菁鄭重道:“伍局,這我還真得去問問省市領導們,我實在憂心啊!”

伍成義說:“我勸你還是先憂心眼前的事吧!不能按市委的要求時間起訴了,市委看到你們這個彙報能高興?王長恭能高興?你就等着看他們的臉色吧!”

葉子菁又回到了案子上:“這我也想到了,他們高興不高興我管不了,我只能根據事實說話,我覺得在現有的事實面前,哪個領導也不敢拍板定這個放火案!”

伍成義認真想了想,贊同說:“這倒也是,拍這種板還真得掂量一下哩!”略一停頓,又問,“葉檢,怎麼聽說你還真找到林市長那去了,還在查周秀麗?”

葉子菁沒當回事:“怎麼?不能查,不該查嗎?我不但找了林市長,還找了唐書記。我對唐書記說,不論是周秀麗受了賄,還是受了誣陷,都得查查清楚嘛!”

伍成義注意地看着葉子菁:“哦?唐書記怎麼說?”

葉子菁輕描淡寫道:“唐書記挺支持,已經通知紀委了,要紀委協助一下!”

伍成義意味深長地提醒說:“周秀麗身後的背景你知道,那可是大人物哩,人家是在職的常務副省長,省委常委,如果查到那位大人物自身怎麼辦?葉檢,你和檢察院也敢把他一起送上法庭嗎?——當然,我現在只是假設!”

葉子菁淡然一笑:“伍局,如果害怕,你現在最好退出,可以去生場病嘛!”

伍成義被激怒了:“害怕?退出?這麼孬種,老子還當什麼公安局長!”

葉子菁一怔,難得衝動起來,一把拉住伍成義的手:“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那我們就同舟共濟,一起鐵肩擔道義吧,儘管我這肩頭可能比你嫩了點!”

伍成義也動了真情,握住葉子菁的手道:“葉檢,別看你是女同志,可你的肩頭並不比我嫩!從開始追查這封匿名信我就看出來了,你不是江正流,你身上的正氣和骨氣都讓我服氣,恐怕只有你才敢這麼盯着周秀麗不放手!所以,我今天也實話告訴你:我是豁出去了,寧願不幹這個公安局副局長,也得把這火災後面的真相都弄弄清楚,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給法律一個交代,也給自己良心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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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公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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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重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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