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事出有因

第三章 事出有因

1

犯疑的地方絕不止這些,除了車庫不是第一現場外,有人對兩人的死亡時間也提出異議。

鄭春雷面前擺着兩份材料,一份是審計局第三審計小組送來的,據第三小組負責人、審計局副局長劉亞平反映,第三小組主要負責國土資源局土地整理資金的審計,七月十二日,也就是向樹聲神秘失蹤前兩天,第三小組從龍騰實業查到一筆從國土局轉入該公司賬戶的巨額資金,數額高達三千六百二十八萬元。這筆資金是從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分五次到賬的,賬面上清清楚楚寫着是龍嘴湖二號區和十六號區的土地整理資金。但國土局方面卻稱這筆資金不是土地整理資金,其中三筆計兩千二百萬是龍騰實業在開發龍嘴湖工業新城時向國土部門和城建部門交的保證金,按原合同約定,這筆錢在項目實施后,由國土資源局分期返還,用於項目建設。另外兩筆是歷年來龍騰實業在土地競標中溢出的資金,早就應該返還給龍騰實業,只是國土局為了防止地產公司在項目開發中以開發為名,炒作或倒賣地皮,哄抬地價,才將這些溢出資金暫時扣留在賬上,等項目竣工后再予返還。

國土局的說法跟群眾舉報和審計部門查出的事實嚴重不符,由於事件雙方既有國家權力部門,又有彬江地產界頗具地位的地產公司,加之涉案資金巨大,審計局於十二日晚連夜召開了特別會議,經過激烈爭論,並在相關證據的佐證下,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嚴重的非法挪用國家土地整理資金案,涉案資金絕不止目前查出的這個數。局長向樹聲在會上要求,先申請法院,凍結龍騰公司賬戶,防止資金外流,同時,派出得力人員,進駐國土資源局,對歷年的土地交易金、風險抵押金、補償金包括整理資金全部進行審計。誰知第二天,就曝出金地房地產公司一千萬解凍資金不翼而飛的新聞。隨後,向樹聲跟華英英神秘失蹤,直到發現他們裸死在車庫中。

劉亞平向鄭春雷提出三點異議:一、龍騰實業查出的三千多萬到底是不是土地整理資金?如果是,國土局在裏面扮演了什麼角色?二、金地房地產公司已經查封的賬戶是誰解凍的,解凍時通過了什麼程序?三、不翼而飛的一千萬是不是被向樹聲拿走了,如果是,向樹聲將這筆錢轉移到了哪裏?

這封材料在鄭春雷面前已擺了好幾天,那天廖靜然找他時,他就拿到了這封稱得上絕密信的材料,只是那一天他心情實在是糟糕,直到廖靜然走,也沒能向她暗示一句。

這封材料或許就是打開所有疑點的鑰匙,但到底怎麼打,鄭春雷還沒想出一個萬全之策。

現在必須是萬全之策!

鄭春雷的筆再次在劉亞平提出的問題上畫了三個重重的問號!

另一份材料,是柄楊書記轉給他的。一份由國土資源局十二名職工聯名寫的舉報信,信中詳細披露了國土資源局局長錢煥土和副局長梁平安沆瀣一氣,利用手中職權,在彬江大搞土地腐敗為自己撈取好處的犯罪事實。錢煥土和梁平安等人數次利用土地出讓機會,明着是為規範土地交易市場,其實是幫騰龍雲和黃金龍等人打擊競爭對手,自二○○三年五月錢煥土擔任國土局長以來,彬江市公開出售的二十六塊地皮,只有三塊是按法定程序公開出讓的,其餘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們藐視國家法律,肆意踐踏“公平公正公開”這個原則,跟不法地產商狼狽為奸,打着開放搞活繁榮彬江經濟的幌子,大肆炒作倒賣地皮。

“他們是地產商眼中的土地爺,是不法商人的金庫,更是一夥吸血蟲,是彬江最大的蛀蟲!”信的末尾,舉報者用了這樣的語言。鄭春雷連着看了幾遍,心情一次比一次沉重。信中檢舉的事,鄭春雷早有耳聞,早在龍嘴湖工業新城項目啟動前,他就收到過這樣的舉報信,對錢煥土、梁平安等人跟地產商騰龍雲的關係,也心知肚明。但是這事真要查起來,阻力卻很大。

很大啊——

查,還是不查?鄭春雷再次猶豫。柄楊書記在這封舉報信上並沒批示什麼,給他信的時候,只是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土地風暴,我們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場土地風暴?”

是啊,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場土地風暴?

單純從彬江看,這風暴當然能刮,而且越猛烈越好。彬江改革開放二十多年,經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工業排名由最初的全省倒數第二一躍成為全省第一,城市綜合能力也得以大大提升,去年還獲得全國最具競爭力中等城市之稱號。但,繁榮的背後,到底藏了多少污納了多少垢,鄭春雷不敢想,真的不敢。彬江是該進行一次大清理大整頓的時候了,什麼時候都不能以好遮醜,不能拿成績來掩蓋失誤,更不能容忍光環下面罪惡橫行,這是黨的原則,也是實事求是的原則。

可是,可是……

鄭春雷腦子裏不由得就閃出一張臉,那曾是彬江的驕傲,也是江東省的驕傲。彬江能發展到現在,他功不可沒,彬江能保持持續發展的強勁勢頭,他更是付出了心血,但,滋生在彬江大地上的一股股罪惡,也不能不說跟他沒有關係。

他是彬江的保護傘啊。這把保護傘下,既有分享改革成果的彬江幾百萬市民,更有賺得盆滿缽溢的大地產商、大企業家,還有已經蛻化變質了的腐敗分子……

一想這個人,鄭春雷鼓盪在胸間的一腔正氣“噗”就泄了,彷彿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讓一支鋒利的鋼針輕輕一紮,裏面除了沮喪,什麼也沒再剩下。

這個人比鋼針還堅硬,還鋒利,更難的是,這個人對他鄭春雷有恩,對現任市委書記吳柄楊也有恩,對彬江市太多太多的幹部,都有恩。

知遇之恩,提攜之恩,重用之恩,甚至……

人在世上走,不能不受人恩惠,受人恩惠而不知圖報,良心會受譴責。問題是此人不要圖報,鄭春雷曾經虔誠地到他門上,想實實在在回報他一回,那時他生病在家休養,他在醫院時鄭春雷沒趕上,因為一起大案去了北京,等案子辦完,他已出院。鄭春雷花重金從一名老中醫手裏求得一秘方,並親自去了甘肅,按老中醫的囑託,在岷縣采了當地的岷歸,還有幾樣中藥材。鄭春雷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陪他說說話,解解悶,祝他早日康復。接見倒是接見了,藥材和秘方也都收下了,但,陪他幾天的心愿被拒絕了。

“你還是回去吧,我這裏不缺你一個,來了就好,心意嘛,啥時能表完?彬江卻不能沒有你,你是公安局長,多少事等着你做,怎麼能為我扔下工作呢?”

人還是那個人,口氣還是那口氣,鄭春雷沒辦法,只能回來。回來不久,鄭春雷就從公安局長挪到了紀檢委,先是第一副書記,很快,彬江調整班子,鄭春雷成為常委、紀檢委書記。

有人說,他這個紀委書記,是拿一秘方和幾味甘肅的中藥材換來的。他不這麼認為,但,這個紀委書記,的確是那人力排眾議給他的。

他想還恩,結果又欠了一次恩,而且是大恩。

仕途上的提升對官員來說就是生命的升華,甚至比生命還重要。這個邏輯雖然混蛋,但它卻是真理。你別不承認,不論你有多清高,多道學,最終還是逃不過這個混蛋邏輯。

不信,一夜之間把你的官帽子抹了試試?

鄭春雷的老搭檔,公安局原副局長,就是因為一紙調令削了手中的權,想不過,一場惡病把命給丟了。

包括現在的公安局政委尚大同,僅僅因為被束之高閣,就喪失了鬥志。他們都是好同志,但他們也都是普通人,權力這根魔杖下,有多少靈魂被扭曲,有多少顆心靈被摧殘。

能怪別人嗎?能怪權力嗎?怪不得,要怪只能怪自己。

可誰又是聖人?尚大同不是,鄭春雷不是,他想,柄楊書記也不是!

那麼,這盤棋就難下了。

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就是彬江目前的難,也是他鄭春雷的難。他不是沒想過“動”這個字,但真要動起來,你試試?

土地風暴不是颳了嗎?審計令不也下了嗎?現狀如何?倒在利劍下的,不是那些該斬的人,卻是手持利劍的人!

向樹聲!

鄭春雷的思維再次集中到這個裸死新聞的製造者上。

是的,如果說幾天前這還是一起離奇死亡案的話,現在,它已成了新聞。只要你打開網絡,或是隨便翻開一張生活類報紙,“向樹聲”三個字,非常耀眼,跟他一樣耀眼的,還有華英英,還有“裸死”兩個字!

還有什麼比官員裸死在豪華車中更刺激眼球的呢?還有什麼比官員跟地產商鬧出桃色緋聞更讓人浮想聯翩的呢?還有什麼比審計局長死於被審對象豐白的大腿之間更讓人想入非非的呢?

好像沒有!

這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代,這是一個需要不斷用新聞填充人們貧乏思想的年代。這更是一個網絡的年代,網絡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把一起普通的案件渲染得煙花四起,波光閃閃,讓任何人都能參與進去,充分發揮想像力,從而演繹出無數個版本的生動故事。

向樹聲一馬當先充當了這個故事的主人!

網絡草民滿天橫飛的利劍下,受傷的是官員形象,懷疑的是政府作為,被動的,是彬江,是他鄭春雷!

鄭春雷合上兩份材料,沉沉地閉上了酸困的眼睛。

到底怎麼辦?他的心裏再次發出叩問!

晚飯鄭春雷吃得寡而無味。對他來說,從某一天起,他的日子便少缺了陽光,少缺了雨露,少缺了原本該擁有的許多歡樂。吃飯只是一種簡單的需要,目的只是為了能繼續活下去。至於吃什麼,怎麼吃,現在已無實質意義。

這似乎跟一個正常人的生活不太吻合,是的,鄭春雷早就脫開了正常人的生活。

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的天空很美好,陽光燦爛,和風習習,生活處處飄着芳香。

鄭春雷原本有個完整的家,妻子是彬江市第一中學語文教師。七年前,彬江發生過一起大案,當時彬江最大的建築商王洪山因為在清江大街工程招標中意外落敗,輸給了自己的競爭對手騰龍雲,一口惡氣咽不下,竟然從黑道雇來三名殺手,企圖以兇殘的方式讓騰龍雲這個剛冒出水泡的建築商從彬江消失。一天夜裏,彬江最大的夜總會華聲歌舞廳發生槍擊案,8號包廂的五名客人連同五位坐枱小姐還有一位送茶水的服務生當場斃命。兇手作案后,又打傷兩名保安,一名警察,搶劫一輛警車后逃離。此案驚動了江東省委和公安部,在公安部的督辦下,江東公安廳和彬江公安局聯合成立了專案組,緝拿兇手,查辦此案。

僥倖的是,那晚騰龍雲沒去歌舞廳,躲過了一劫,不過,他的同胞弟弟讓兇手誤認成他,第一個倒在了槍口下,另四位客人兩位是建委招標辦的官員,一位是清江大街項目指揮部副總指揮,另一位是彬江建行副行長,都是些身分顯赫的人。

兇案發生當晚,建築商王洪山從深圳乘飛機飛抵香港,隨後便逃到了馬來西亞,三年後才被引渡回國。而此案的策劃者兼執行者王洪山的弟弟王洪川到現在下落不明。三名兇手兩名被專案組於一個月後從深圳機場抓獲,另一名一直潛逃在外。一年後,已經升為彬江公安局副局長的鄭春雷接到群眾舉報,潛逃在外的兇犯在彬江出現,彬江警方迅速出動,然而,一次次抓捕,一次次落空。兇犯像是跟警方玩捉迷藏,明明捕捉到了他的信息,等趕去時,那兒已是人去樓空。一天夜裏,鄭春雷已經回家睡覺,電話突然響了,當時的刑偵大隊副大隊長鍾濤報告說,兇犯在龍騰公司二號工地出現,鄭春雷火速趕去,兩百多名警察包圍了二號工地,結果還是撲了空。就在他納悶地想到底哪兒出了差錯時,他的手機突然叫響,電話里傳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鄭春雷,你很厲害是不,你一次次壞我好事,讓我除不掉該除的人,拿不到該拿的錢,你好狠啊。”

等他意識到對方就是要緝拿的兇犯時,手機里突然傳來妻子和兒子的哭叫聲。他大叫一聲不好,合上手機就往家趕,等趕到家時,家門大開,屋內被翻得亂七八糟。

兒子和妻子被綁架了!

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鄭春雷心裏永遠也不可能變亮的一團黑暗。兇犯挾持了他的妻兒,驅車到了新修的清江大橋上,跟警方形成對峙。對峙的過程中,鄭春雷才知道,兇犯殺了那麼多人,並沒拿到應拿的錢,躲在馬來西亞的王洪山認為他們沒幹掉騰龍雲,殺多少人也是白殺。世上竟然有這種邏輯!更荒唐的是,王洪山願意拿出他在國內的全部資產,換一顆騰龍雲的人頭,反正國內的資產他也拿不走了,不如做個順水人情。這位姓程的兇犯竟然就信,竟然就二次潛逃到彬江,想取騰龍雲的人頭!

騰龍雲的人頭是那麼好取的嗎?

對峙到後來,鄭春雷命令狙擊手開槍,誰知槍響的一瞬,橋上的槍也響了,兒子當場從橋上栽下去,死在清江中,血染紅了江面。他的妻子,那個嫁給他並沒過上幾天好日子的語文老師,一聲慘叫中也從橋上摔下去,她的頭部被兇犯用槍把子猛烈一擊,墜下橋后又不幸磕在水泥墩上。

那一天起,鄭春雷的日子變了,黯然無光。儘管妻子僥倖活下了命,但她成了植物人。也儘管方方面面給予了他莫大的幫助與撫慰,包括當時的彬江市委書記賈成傑,動用各種力量,不惜代價地為他妻子治病,然而,日子卻再也沒了歡笑,沒了歌聲,沒了顏色,甚至沒了繼續下去的意義。

不是誰都能經得起這種打擊的,鄭春雷對廖靜然的同情與憐憫,一大半,來自於他個人的感受。

那感受比拿刀剜心還痛。

……

黑夜覆蓋了白晝,覆蓋了一切,也覆蓋了他內心的痛。日子畢竟是日子,天黑還會再亮,天亮你就得從昏睡中醒過神。

痛和苦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2

談話的氣氛有點沉悶。

地點仍然在九江飯店2010房間。

“那封信你怎麼看?”柄楊書記表情沉重地問。

“我相信它是事實。”鄭春雷道。

“事實?”柄楊書記微微抬了下頭。

“是事實。”鄭春雷回答得很肯定。

柄楊書記不語了,像是在痛苦地咀嚼這兩個字。半天,他道:“既然是事實,就該拿出行動。”

“暫且還不能。”鄭春雷意外地說。

“為什麼?”柄楊書記再次抬頭,目光並沒盯住鄭春雷,而是投向窗外。窗外黑黑的,什麼也沒有,厚厚的布簾遮擋了一切。

“時機尚不成熟。”

“需要怎樣的時機?”

“至少不是現在這樣。”

“如果時機一直不來呢?”柄楊書記進一步問道。

“那就沒辦法。總之,不能貿然行動。”說完,鄭春雷點了支煙,抽了一口,給柄楊書記也敬了一支。柄楊書記本來不抽煙的,這天不知怎麼,竟然接過了煙,陪鄭春雷抽起來。

煙霧繚繞中,兩個人各自想着一些事,這些事可能跟他們的經歷有關,也可能沒有。但,這些事跟彬江目前的情勢有關,跟群眾的呼聲有關,也跟彬江繁榮的地產業有關。

“你說,我們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柄楊書記有所指地問。

鄭春雷自然理解這個“錯”指什麼,想了想,道:“開發龍嘴湖,大方向不會有錯,錯在具體操作上。”

“這我知道。”柄楊書記掐滅了煙,“但我們的監督環節確實出了問題。”

“幹事的是人,監督的也是人,人和人之間,久了,就有扯不清的關係。”

“說得對。春雷啊,‘關係’兩個字,你說得好,說得好啊!”柄楊書記起身,像是被‘關係’兩個字鼓舞了,又像被打擊了,困獸一樣來回在屋子裏走了幾圈,復又坐下,“春雷,那你告訴我,你害怕關係不?”

這兩個人,只要到了私下,到了單獨談事的時候,是沒有職位高低的,也沒有客套,沒有虛偽,有的,只是一針見血。

“害怕,我怎能不害怕呢?”鄭春雷苦笑了一聲。這一聲,讓屋子裏沉悶的空氣多少有些鬆動。

“不瞞你說,春雷,我也怕。”

“如果不怕,事情就不會這樣被動了。”鄭春雷爽朗地笑了一聲,既然扯到了要命處,索性就扯個痛快。

“那好,我們就按怕的來。”扯了幾句,柄楊書記忽然說。

“我也是這意思。”

“有什麼好辦法?”柄楊書記重又把話題交給鄭春雷,不是他想不出好辦法,這是他的工作風格,誰分管的工作,就讓誰先拿辦法,不足的地方,他再補充。自己搶先說了,就等於剝奪了別人想辦法的權利。

“辦法當然有。”鄭春雷自信地說了一句,跟着又解釋道,“真要拿不出辦法,我就該辭職了。”

“別那麼灰心,我們也沒必要灰心,你說是不?”

“是。”鄭春雷鄭重地點頭。

於是,這個上午,彬江市委書記吳柄楊跟紀委書記鄭春雷兩個人,就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妙辦法,也可以說是沒辦法的辦法。畢竟,這個辦法是在被動中想出的,是在無奈之中做出的妥協和讓步,當然,他們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妥協。

接着,他們達成了一個協議,或叫君子協定。吳柄楊承諾,絕不干涉鄭春雷的工作,除非堡壘到了久攻不下的地步,否則,他不能出面干預。

協議達成后,吳柄楊笑道:“春雷,你說這成了什麼事,我怎麼覺得我倆像地下工作者,幹事偷偷摸摸?”

鄭春雷坦率地笑了笑:“事出有因嘛,你也不必太計較。”

“好,不計較。”

當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電話,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趕到的時候,刑偵隊長鍾濤已在鄭春雷辦公室。

“大同,來,快坐。”鄭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謹地笑笑,並不敢落座。對鄭春雷,他還是心懷敬畏的。

“怎麼,不會有情緒吧?”鄭春雷一邊為他沏茶,一邊跟他調侃,見尚大同不說話,又道,“我說大同,怎麼老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個樣子下去怎麼行,可別讓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話哦。”

“鄭書記,我……”尚大同戰戰兢兢接過茶,臉上閃着驚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麼了?退休了還是當隱士了?”

“鄭書記,我向您檢討。”尚大同以為鄭春雷叫他來是為了批評,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檢討來。

“檢討是得做,但不是現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來,可是想表揚你。”

“表揚?”

“坐,坐下慢慢談。”

一聽表揚,尚大同的情緒好轉了些,表情也漸漸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屬,見鍾濤四平八穩坐在沙發上,遂將屁股放在了沙發沿上。

“連環殺人案有了突破?”鄭春雷盯住尚大同問。

尚大同趕忙起身,彙報道:“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機場抓獲一名嫌疑人,審訊當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過案,就犯案時間和地點,我們懷疑他跟連環殺人案有關。”

“好啊,這麼重大的消息,怎麼不及時向我彙報?”鄭春雷興奮地責怪道。

“鄭書記,我想鍾濤會向您彙報。”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說。

“你是政委還是他是政委,怎麼連起碼的規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結巴起來。

“談談下一步的打算。”鄭春雷接着道。

“我們正在跟深圳警方協商,以最快速度將疑犯押解回彬江,爭取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另外,鍾濤他們最近也摸到一些線索,鄭書記,您放心吧,連環殺人案不會成死案,我們有信心打贏這場攻堅戰。”一談起案件,尚大同就變得興奮,說話也不再結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大同啊,案情複雜,你們可千萬不能盲目樂觀。”

“不會的,我們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尚大同道。

“最壞也談不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誰逃得過法律這柄利劍。我叫你們來的意思,就是讓你們加把勁,連環殺人案影響巨大,老百姓都眼睜睜望着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帶愧色地垂下頭去。這一刻,他的心情極為複雜,儘管鄭春雷沒批評,可他不能不批評自己。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確不怎麼積極,甚至有種抵觸情緒。這跟龐壯國的霸道有關,但也與他自己的鬥志有關。他不得不承認,自從到政委這個位子上后,他的鬥志正在一點點消失,比起原來干第一副局長時,可就差遠了。鄭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讓他不要對組織的安排與分工有什麼情緒,他也希望能這樣。但,真不抱情緒,難。自打班子調整后,他這心裏,總是窩着一股不滿。

不滿啊。疙瘩,到處都是疙瘩。工作上是,生活上也是。

這也是他不主動找鄭春雷彙報工作的緣由之一。

鄭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領導小組組長,他是連環殺人案專案小組第一副組長,沖這點,他就該多向自己的老上級、老領導彙報工作。

他主動彙報過嗎?

鄭春雷似乎不計較這些,今天他的談興非常高,發表的也儘是些中肯的意見。在他的影響下,尚大同和鍾濤的情緒也高漲起來。

三個人就連環殺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偵破力度進一步做了商討,鄭春雷對鍾濤的很多想法表示贊同,欣賞的目光默默擱在這位有智有勇的年輕人身上,對這位曾經的部下兼搭檔,鄭春雷有種說不出的鐘愛。

最後,鄭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語重心長道:“加把勁,千萬別再鬧情緒,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而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麼,鄭重地點頭。

從鄭春雷辦公室出來,往回走的路上,鍾濤悄聲告訴尚大同,市委政法委書記工作可能要變動,政法這一塊,暫時由鄭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輕嘆一聲,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長張曉洋接到市委組織部通知,要他到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剛接到通知的一刻,張曉洋心裏湧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動,省委黨校,這意味着什麼啊?張曉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聲大喊了。他先是告訴妻子,接着告訴一位密友,然後,然後他就熱血沸騰地去見局長龐壯國,他相信這是龐壯國積極跟組織周旋的結果,也是龐壯國對他多年來忠心耿耿鞍前馬後侍奉的報答。他準備好好感謝一下龐壯國,請他吃飯,不,吃飯太俗。去洗澡?一想龐壯國啥澡沒洗過呀,那就送他一份厚禮。送什麼好呢?張曉洋難住了,步子困在了二樓。後來,張曉洋決計去見一個人,這個人的意見很管用。

曾麗的辦公室在二樓。張曉洋進去時,曾麗正在讀報,曾麗的工作好像就是讀報,她是政治處處長,這個處好像是專為她設的,以前公安局並沒這個處,曾麗從彬江市政府接待處調到公安局后,公安局就多了這個處室。但曾麗不知道該幹什麼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該分給她什麼工作,就讓她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間或,為領導們服務一下。曾麗對此安排相當不滿,認為是浪費人才。她雖是服務員出身,但出身不能決定一切,她不是通過個人奮鬥從彬江飯店一名普通的服務員努力到了政府接待處的副科長嗎,她不是又從副科長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嗎?怎麼誰都記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見她的努力呢,曾麗想不通。

曾麗想進的部門是經偵處,經偵處以前叫經濟執法大隊,專管企事業單位包括民營企業經濟犯罪與職務腐敗,性質跟檢察院反貪局有點相似,反貪局管的是國家幹部,經偵處管的是企業老闆或事業單位領導,都是紀檢委領導下打擊腐敗的鐵拳單位。龐壯國說她當這個處長不合適。曾麗問為什麼?龐壯國說不為什麼,不合適就是不合適。曾麗忽然就來了氣,鼓着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鋪暗蓋這麼些年,合適?”

龐壯國臉一紅,訕訕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壺,你除了好這一口,還有哪壺?”

龐壯國生氣了,公安局長龐壯國一向在下屬面前很威嚴,甭看他跟曾麗上?床,上過還不止一次,該威嚴時照樣威嚴。臉一怒道:“曾處長,這麼下去,你會犯自由主義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飯店,政治處長也不能跟一個飯店服務員相比,是要講政治的。政治是什麼,是我們的生命線,是我們的……”龐壯國還在講,曾麗卻已嗚嗚咽咽哭起來,她跟了龐壯國這麼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黃了,都已成為他身上某個部件了,他竟然……

哭歸哭,曾麗的夢想不死,她發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經偵處長那個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長張曉洋說,誰都懷疑我的能力,你們不給我機會,怎麼知道我沒能力?有一次說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貨,試了才知道呀。

張曉洋相信她不是水貨,對這個女人,副局長張曉洋有着跟別人完全不同的認識,她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風塵女子,甚至根本與風塵無關。不能把遊走於男人之間就當成風塵,更不能把女人對男人的誘惑理解為風塵,有些誘惑是與生俱來的,是男人抵擋不了的。

真的,抵擋不了。

張曉洋自己就深有體會,他喜歡有事沒事到曾麗辦公室轉轉,跟她說會兒話。有時覺得跟曾麗說話很享受,很愜意,她特能理解你,也特能把話說到你心坎兒上,這種女人,別人稱妖精,張曉洋不,他暗暗想,曾麗這女人,是人精,能精到你骨頭裏。

“又在看報?”張曉洋裝做很親切的樣子,跟曾麗打了聲招呼。

“是張副局啊,什麼風把你給吹進來了?”

“春風,春風吹又生啊。”張曉洋還沉浸在黨校的快樂里,說出的話果然如春風一般,比空調的那種風好受多了。曾麗起身:“有好事了?”

“不算好事,但也算。”曾麗面前,張曉洋向來不偽裝,大約曾麗也從沒在他面前偽裝過。

“說說?”

張曉洋就愉快地將要去黨校學習的好消息說給了曾麗,說話間,他還忍不住往曾麗跟前湊了湊,一股清香令他心弛神盪。

曾麗身上的香味從來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曾麗聽完,莞爾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這麼說了一句。

“是龐局幫的忙。”張曉洋跟着又道了一句。

曾麗的表情就凝固了,本來她的笑靨都已展開,微微漾起的笑紋在她不太年輕卻依然嫵媚的臉上一圈圈盪開,小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紅潤,那翠翠的秋葉泛紅時初露的潤澤剛要在張曉洋心裏泛開,突地,就給靜止了。

曾麗裝做回身取東西,掉給張曉洋一張背,張曉洋忽然就感覺這張背有點蒼涼。

其實蒼涼的是他的心。

本來已經被艷光四照,楊柳輕拂了,誰知這一轉身,張曉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曉洋,你真認為是好事?”

半天,曾麗固定着那個背影,似從遙遠的地方問過來這麼一聲。

張曉洋打了個寒噤,按說這麼一句輕軟的問話,遠不至於他打寒噤。但他還是打了,打得還很真實。這話是曾麗問出的啊。

“曾麗姐,有什麼不對嗎?”

他們兩人就是這樣,每次談話,一開始都稱官銜,談着談着,就變成姐弟了。什麼時候這樣的,不知道,張曉洋的記憶里,似乎一開始就這樣,他願意喚曾麗姐,曾麗呢,稱他弟弟或曉洋的時候,一點也不彆扭。

把彆扭的氣氛自然而然調和到某種曖昧的狀態,這就是曾麗的過人之處。但你千萬別誤解這個曖昧,有時候,男人跟女人之間的曖昧,是可以理解為親切、自然、不設防、彼此坦誠相對而又為對方設身處地着想。不知別人怎麼理解,張曉洋是很願意享受這種曖昧的。

有情而不色,有色而無欲,有欲而不赤裸,赤裸而遠邪惡。這才是男女之間的最高境界。

“曉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麼覺得這裏面有文章。”

“文章?”張曉洋犯起糊塗來。

很多時候,張曉洋認為自己是沒活明白的,儘管他十二分的想明白,可就是明白不了。這可能跟他的智商有關,也可能跟他的起點或背景有關,畢竟,他只是高中文化程度,公司業務員出身,後來雖說躋身官場,人模人樣地活着,但這種活法很彆扭,他心中嚮往的活法不是這樣的。曾麗姐說,這跟人的出身無關,跟文化程度也無關。跟什麼有關呢,曾麗姐沒說,張曉洋也不敢多問,他想自己悟,到現在,啥也沒悟出,這點上他遠遠比不得曾麗姐。

“曉洋,現在是什麼時候,局裏四處用人,案件一起接着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頭怎麼突然想到讓你去學習?”不等張曉洋想到什麼,曾麗又說。大約她也覺得張曉洋想不到這麼深刻。

一語點醒夢中人!張曉洋“啊”了一聲,猛地奔到曾麗面前,也不管曾麗煩不煩他,一把抓住曾麗的手說:“對呀,曾麗姐,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層?”

曾麗不露痕迹抽回手,輕輕一笑:“曉洋啊,往後遇事,別這麼莽莽撞撞的,多動個腦筋。跟你說了多次,就是不聽。”曾麗口氣里有種別樣的嗔怪味兒。

張曉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麗面前,張曉洋才會露出這種憨。“曾麗姐你說得對,我這人,腦子裏缺根筋。”

“甭姐長姐短的,這是在辦公室,讓人聽到,還以為我拉你下水呢。”曾麗臉上雖然掛着笑,說出的話也像是玩笑,張曉洋聽了,卻有種滄桑感。

“曾麗姐,我……”

“去吧,曉洋,先打聽清楚,別不明不白就丟了位子。”

3

曾麗不愧是曾麗,張曉洋打聽的結果,果然跟她猜測的一樣。

這結果把張曉洋嚇了一跳。

有人要借黨校這座橋,把他引到河那邊。張曉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張張來到局裏,想再次跟曾麗討主意。誰知曾麗不在。張曉洋等到九點,曾麗還不來上班,張曉洋不敢等了,他懷疑曾麗也被人使了調虎離山計,拿開了。滿頭虛汗走進龐壯國辦公室,龐壯國正在批閱文件,秘書畢恭畢敬站他邊上。

“有事?”龐壯國抬起頭,不緊不慢問了一聲。

“有事。”張曉洋氣喘不定地道。

“坐下慢慢說。”龐壯國在一封文件上批上自己的意見,感覺很滿意,掃了眼秘書,秘書大約也被他的批示感染,敬佩之情溢於臉上。

“純潔我們的幹部隊伍,對維護黨的形象十分重要,幹部隊伍良莠不分,個別成員甚至給黨抹黑,這種現象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警惕。”龐壯國沖秘書說。秘書一邊點頭,一邊掏出筆記本做記錄。“這封文件要在禮拜二的黨員學習會上認真傳達,圍繞市委這個精神,你準備一份講話稿。”他喝了一口水,跟秘書叮囑道。

秘書一一記住了,龐壯國這才將目光轉向張曉洋:“準備得怎麼樣,這次學習,機會難得啊。”

“龐局——”

“我說曉洋,這次機會,我可是替你爭取到了,這期短訓班,黨校給了彬江兩個名額,你不知道競爭有多激烈。”

“龐局——”

“當然,組織上也是看重你的表現,組織部老馮還說,你發在彬江工作研究上的那篇論文,他認真讀了,有思想,見解也很獨到。”老馮是組織部馮副部長,龐壯國喜歡在自己部下面前稱他老馮,市委、市府兩個大院,被他這樣親切稱呼的部門領導還有很多。

“龐局——”辦公室里儘管開了空調,張曉洋頭上還是擦不盡的汗。

“曉洋啊,你也甭太高興,學習是個苦差事,可不比坐辦公室喝茶看報輕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喲。這兩天就不必上班了,在家陪陪老婆,走前局裏給你送行,把弟妹跟孩子也一併邀請上。對了,”龐壯國忽然轉向秘書,“你們也別整天圍着我轉,抽時間到張局家看看,你們秘書科最近工作做得不怎麼樣啊。”

秘書趕忙檢討,答應中午就去張曉洋家。龐壯國這才欣慰地收回目光,重又盯住張曉洋。

張曉洋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不知道龐壯國是在譏諷他還是戲耍他,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應該讓秘書趕快離開。

他焦灼的目光再次盯住秘書,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成心跟他過不去,一向精明過人的秘書今天怎麼也反應不過他目光里的意思,逼得他不得不直話直說:“孫秘書,你先迴避一下,我有工作向龐局彙報。”

姓孫的秘書臉上卷過一層暗雲,其實他也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跟局長單獨彙報,張曉洋貿然闖進來,就已令他不快,現在居然又讓他迴避,你自己怎麼不知道迴避呢?姓孫的秘書不懷好意惡瞅了一眼張曉洋,無可奈何而又極不服氣地走了出去。

“龐局,不能去啊。”姓孫的秘書剛走,張曉洋就急不可待道。

龐壯國的目光平靜地盯住張曉洋:“什麼不能去?”

“龐局,這是陷阱。”張曉洋真是急了。

“曉洋,這是什麼話!”龐壯國猛地摔下手頭的材料,一臉嚴肅地站起來。

“龐局,有人想借黨校學習把我從你身邊移開,難道你還看不出其中的意思嗎?”

龐壯國像被別人捅了一刀,但他忍着,沒把刺痛表現出來,就在張曉洋進一步想表明什麼時,突然轉過身子,十分嚴肅地說:“曉洋同志,你讓我很失望,這種思想,你是哪兒來的?!”

“……”

張曉洋最終還是去黨校學習了,走前,龐壯國並沒為他送行。不是龐壯國不想送,是情況不容許。

市上關於彬江連環殺人案的風聲忽然緊起來,市委連着召開兩次會議,專門就此案做了要求和部署。市大案要案領導小組也召開緊急會議,要求公檢法三家通力配合,密切協作,限期偵破這起在全國產生惡劣影響的大案。

七月二十二號,也就是張曉洋到黨校報到的第二天,風傳中的彬江市政法委書記工作變動變成事實,這位來彬江不到兩年的年輕常委在各種各樣的傳言中到另一個市擔任副書記去了。他的位子暫時空缺,省委並沒急着派新的政法委書記到彬江,政法口工作暫時由鄭春雷同志代管。

鄭春雷例行公事地主持召開了一次政法口工作協調會議,這次會議開得極短,不到一小時。鄭春雷在會上只提出一條要求:公檢法三家各盡其責,各司其職,相互監督,相互制約,目的,就是讓彬江的法治環境越變越好。

這次會上他破例沒提連環殺人案。

一切似乎在變,但又看不出明顯痕迹。

七月二十四日,尚大同和鍾濤從深圳回到了彬江,經過交涉,外號“三魔頭”的疑犯楚廣良被押解回彬江。也就在同一天,女警官陶陶從二大隊回到了一大隊,再次成為鍾濤的助手。

龐壯國感到了壓力,這壓力來自方方面面。如果說,讓副局長張曉洋去黨校學習還未引起他足夠警覺的話,從深圳押回楚廣良,抽調包括陶陶在內的六名警員到鍾濤身邊,就讓他感受到某種山雨欲來的雷霆架勢。儘管這兩道命令都是他簽署的,但簽署這兩道命令時,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這天傍晚,確切說是在晚飯以後,龐壯國接到了地產商騰龍雲的電話。

騰龍雲在電話里笑呵呵地說:“忙啊,大局長,現在到處都是你的新聞。”

“新聞?”龐壯國警覺地豎起眉,近段日子,他對新聞兩個字特別敏感。

“我聽說,你把張局給做了。”騰龍雲依舊一副朋友間的口氣。

“扯什麼淡!”龐壯國脊背上陡地起了冷汗,類似的話他已?幾個渠道聽到,說得都還有眉有眼。說他龐壯國容不下人,身邊放誰都覺礙手礙腳,也說他龐壯國卸磨殺驢,架空尚大同后,張曉洋成了多餘,就想攆他走。把他說成了什麼東西,龐壯國很憤怒,他是看不上張曉洋這種人,當初確實也有利用他的意思,可讓張曉洋去黨校學習,是組織部突然決定的,他龐壯國都蒙在鼓裏,怎麼成了卸磨殺驢?

“騰大老闆,有什麼話請直講,沒必要拐彎子。”龐壯國沒好氣地道。

騰龍雲在電話里哈哈大笑,那笑聲令龐壯國毛骨悚然,騰龍雲這種人,仗着自己錢多勢大,底氣足,對龐壯國他們,表面上尊重,背後卻看得比雞毛還輕。笑完,騰龍雲一本正經道:“怎麼樣大局,兄弟我燙了一壺好酒,想請弟兄們喝喝,龐大局不知肯不肯賞光?”

龐壯國是很想拒絕的,騰龍雲這種暴發戶,他是最看不上眼的,一沒素質二沒道義,今兒個跟你稱兄道弟,能把女人讓給你睡,明兒個,就敢跟你背後捅刀子。龐壯國在公安局也不是一天兩天,騰龍雲干過什麼,沖誰下過黑手,他不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了。但是知道又能怎麼樣呢,很多時候,龐壯國不得不聽命於他們!

“好啊,騰大老闆,我正閑得發慌呢,有酒不喝,還稱什麼兄弟。”龐壯國心裏恨着騰龍雲,嘴上說出的話卻比跟自己親哥說出的話還要肉麻。

“那好,到金龍的盤子上去,龍虎山莊。”

龍虎山莊位於清江邊龍鳳山下,距市中心二十公里,東邊是龍跑地狩獵場,西邊是正在興建的高爾夫球場,都是黃金龍的產業。四年前,黃金龍在龍鳳山下徵得土地二百七十二畝,後來又擴了三百畝,也有說不止這個數字的。總之,黃金龍將這塊風水寶地變成了自己的盤子。征地前,黃金龍的項目計劃書上寫着這裏是用來建廉租房或經濟適用房的,國土資源局也是這樣備案的,彬江的經濟要發展,工業園區一個連着一個,城中心大量老住戶逼迫外遷,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大難題,黃金龍急政府所急,想政府所想,提出了解決搬遷戶、特困戶住房難的最佳方案,就是建經濟適用房。誰知土地到手后,他只是象徵性地建了兩幢經濟房,安排了一些必須安排的住戶,然後,目標一轉,大刀闊斧建起了豪華度假村。毫不誇張地說,眼下的龍虎山莊還有狩獵場,已成為彬江最具檔次的休閑度假樂園,這裏雖然缺少湯溝灣龍鳳宮那種銷魂蝕骨的快樂,但這裏有的,湯溝灣范家父子怕是聽都沒聽過。

四年時間,黃金龍讓這裏的土地增值了十倍。如今這裏是寸土寸金啊!

一輛悍馬H3載着龐壯國,風馳電掣從江邊大道駛來。龐壯國來這種地方,向來不坐自己的車,也不着那身讓他不大舒服不大方便的警服。他喜歡把自己打扮得休閑一些,跟港商台商那樣,也喜歡坐一些民間的車輛,比如這輛新款悍馬。龐壯國認為這樣可以親民,可以同那些需要跟他拉近關係的人拉近關係。龍虎山莊的風格粗看起來就跟美國西部鄉村莊園一樣,粗獷而又精緻,奔放而又細膩。車子還未到達跟前,狼狗的吠聲已驚天動地。喜歡養狗的黃金龍在庄園裏藏了幾十條世界名犬,最近又花數百萬元弄來兩條藏獒。龐壯國也喜歡狗,只是他見了狗會莫名其妙地發抖,黃金龍曾邀他到這兒賞狗,他拒絕了。

兩個類似於家丁或保鏢的粗壯男人遠遠地沖他們亮起一道旗,龐壯國笑笑,媽的,暴發戶就是暴發戶,什麼都想新鮮,什麼也新鮮不了。個頭一米八二的大鬍子男人一腳踩住剎車,問他,要不要衝進去?

“你是土匪啊?!”龐壯國惡惡地丟下一句,下了車。

這個大鬍子男人外號“馬大帥”,手頭很有錢,也很有些力量,就是不上正道,不過好在龐壯國干公安局長這些年,他相當規矩,沒給龐壯國惹什麼麻煩。

龐壯國也是經人介紹才認識他的,公安局長就這點方便,啥樣的人都可以認識,只要你在彬江這塊地盤上混日子。

兩保鏢迎上來,龐壯國面色慍怒地沖他們亮了亮手裏的卡,兩位惡煞般的男人立刻小女人一樣和顏悅色起來。

龍虎山莊目前實行的是會員制,到這裏來的人,必須出示會員證。據說這是黃金龍從香港引來的一種消費方式。

龐壯國出示的是龍卡,含金量遠在虎卡之上,兩位保鏢迅速撥通對講機,不大工夫,黃金龍和騰龍雲在幾個彪形大漢的呼擁下,笑呵呵迎了出來。老遠,就聽見黃金龍的大嗓門:“哎呀呀,貴客駕到,有失遠迎。”

龐壯國的目光繞着龍虎山莊掃了一圈,跟第一次來時相比,這裏又發生許多變化。原來用鐵絲網圍着的龍虎山莊如今已相當氣派,專門燒制的仿古青磚取代了原來的鐵絲網,錯落有致宛若長城一般曲延的磚牆上爬滿了各種花草,遠處看,那不是磚牆,而是花牆。造型別緻的探照燈不知從山的哪個角落探出來,將夜晚的龍鳳山映得秀麗多姿,神秘無比。遠山近水間,一座座歐式建築、典雅幽靜的林中別墅小屋錯落其中。遠處,射擊場、跑馬場、釣魚池等一系列的娛樂設施俱全。景景之間小徑迂迴,綠樹成蔭。站在這裏,近可以觀山林、聽松濤,遠可以望草原、賞白雲,白天可以射擊、騎馬、垂釣,晚上可以參加篝火晚會,品嘗野味。如果你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主人或許會帶你走進地下娛樂宮,從澳門引來的最先進的設施還有玩法保你大開眼界。

縱是在香港,這樣的狩獵山莊也足以讓你驚嘆不已。

龐壯國有些走神,他忽然就想,當年批項目時,方方面面廣泛論證,多次實地考察,那副嚴肅勁兒跟今天眼前的實景相比,是不是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廉租房、經濟適用房,說得多好聽啊,你在這兒能聞到一絲廉價的味兒嗎?

或許有,但絕不是房子。

天下事,荒誕的多,荒誕的多啊。龐壯國嘆喟着,伸出手,跟騰龍雲他們熱情相握。

有人已將悍馬H3開進了地下停車場,那裏是不容許司機進出的,免得你看見不該看見的車或事。一米八二的大鬍子男人雖然見多識廣,但也被這山野間荒郊外的不夜城震住了,竟然久長地站在那兒,驚得醒不過神來,直到龐壯國沖他咳嗽了一聲,他才大夢初醒般恍恍跑過來。看着他瞳孔放大的傻樣,龐壯國心笑道:“小子,你不是要闖嗎?闖啊。”

騰龍雲的目光在大鬍子臉上盯了很久,不放心地問:“大局長,這位兄弟是?”

龐壯國呵呵一笑:“我兄弟,外號‘馬大帥’。”

馬大帥?這名字好像挺熟,騰龍雲的目光越發狐疑。

黃金龍卻沒這麼多心眼,龐壯國能大駕光臨,他當然興奮。這地方龐大局長還是剛開工時來過,一頓飯也沒吃,那時也沒法吃。後來雖說隔三差五就有公安界的朋友捧場,但都是些小角色,龐壯國的身份定能讓今晚的場子亮起來。

他激動地走在前面,不停地跟龐壯國說著什麼,龐壯國嘴上敷衍,心裏卻在想,騰龍雲把他約到這地方,何干?

騰龍雲的目的很簡單,今天請龐壯國,就為一個字:賭。

這個字有兩層含義,賭錢,賭局勢。

任何人都有軟肋,拿捏別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准他的軟肋。軟肋就等於命門,把別人的命門掐在自己手裏,讓他一步步跟你走,這是騰龍雲縱橫江湖而不敗的法寶之一。

怕是連龐壯國最親密的老婆都不曉得,龐壯國除了其他愛好外,尚有一個很隱秘的愛好:賭。

在接待室坐了一會兒,騰龍雲道:“大局,金龍新弄了一張檯子,感覺很不錯的,要不要去看看?”

一聽檯子,龐壯國心一動,但礙於別人在場,他模稜兩可回了一句:“最近工作這麼忙,哪有那興趣?”

“大局何時不忙啊,再忙也要學會休息,要不然,累垮身體,可是彬江人民的大損失。”騰龍雲肉麻地說。

龐壯國沒理騰龍雲,他喜歡檯子,但又害怕檯子,那是個比江湖還江湖的地方,一步不慎,就會陷入身不由己的地步。龐壯國不是沒在這小小的江湖裏翻過船,前年騰龍雲在龍嘴湖搞第一塊地,因為手段粗暴,又不願給老百姓太多補償,結果引發一場大衝突。衝突中騰龍雲手下有個叫江武的保衛科長用警棍打死了龍嘴湖一村民,龍嘴湖的百姓抬着屍體和棺材,鬧到了市政府,公安被迫介入。那晚,龐壯國就把騰龍雲請到了檯子上。其實檯子只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稱謂,越是刺激越是國家法律不允許的東西,到了他們嘴裏,叫得就越簡單。那是龐壯國第一次在國內玩這種遊戲,之前雖說在澳門、泰國也玩過幾次,但都是抱着開開眼界的心理去的,口袋太癟,過癮根本談不上,充其量就算體驗了一下生活。那次不,那次他玩得驚心動魄。場子的規模雖然有點小,設施和服務也不能跟澳門那邊的專業場子比,玩的卻是貨真價實的東西。那天龐壯國手氣出奇的好,五個小時下來,他手裏的籌碼已迫近八位數。儘管最後幾註失了手,休戰時他粗略算了下,這一晚的收穫,怕是比一位縣級官員一輩子的工資收入還要高。

第二天上午,龐壯國還沉在香噴噴的美夢中,門突然敲響,進來的是二大隊的譚偉,譚偉驚慌失措地說,江武逃跑了!

任何事都有代價!這是龐壯國事後才悟到的,現在他已深信不疑。為了一個江武,他差點丟掉公安局長這個寶座,幸虧譚偉做了一系列補救工作,加上政府又積極出面為龍嘴湖善後,這件事才沒被蔓延開來,要不然,他龐壯國哪還能這麼滋潤地坐在這裏喝茶?

茶的確是好茶,龐壯國輕啜一口,清香差點讓他陶醉。這時候騰龍雲又開口了:“大局啊,你可不能心事重重,你的臉要是陰了,這彬江,怕是就要下暴雨。”

“騰老闆真會說話,我龐某人一張臉,算得了什麼,彬江的晴雨表,握在騰大老闆手上啊。”龐壯國看不慣騰龍雲財大氣粗的樣子,暗含諷刺地挖苦了一句。

這種話,對騰龍雲來說,早成了小兒科,他兵來將擋地說:“大局說得遠了,我騰龍雲不過是樹上一隻猴子,甭看跳得歡,跳得高,樹要是倒了,我怕連個鬧騰的地方都找不到。”

“離了樹,猴子還有山洞,騰老闆是美猴王,騰雲駕霧,天宮都敢鬧呢。”

“鬧是不假,可我頭上戴着緊箍,大局要是念幾聲咒,我就得呼爹喊娘了。”

黃金龍坐在一邊,他既沒有騰龍雲的城府,也沒有龐壯國的官威,再說他也不喜歡打這種嘴仗,沒意思。有財大家發,有女人大家睡,這是他常掛嘴邊的兩句話。他今天就一個目的,讓龐壯國玩好樂好,至於眼下所謂的這個風暴那個令,用不着他心急,他黃金龍不是掌握乾坤的人,乾坤跟他無關,無關啊。

龐壯國跟騰龍雲鬥了幾句,覺得沒勁,沒勁透了。騰龍雲哪能懂他心思,又哪能設身處地為他去想。這些人,眼裏只有檯子,檯子上坐誰,他們不在乎,坐誰也一樣,都在他們的乾坤之內。他們嘴上當猴子,內心裏早把自己封成了如來佛了。

“說吧,讓我來,到底有何貴幹?”他索性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玩兩把,先玩兩把,好久沒碰過這東西,手癢了。”騰龍雲皮笑肉不笑道。

“玩就玩!”龐壯國像是跟誰鬥氣似的,突然就來了勁。

其實他心裏,還是抵擋不住誘惑的。

4

地下娛樂場是參照澳門普京賭場修的,當然規模要比普京小得多,不過在彬江,在國內,這也算是一流的了。近兩千平米的大廳金碧流光,大廳的格局是按照三張百家樂、一張21點、一張賭大小設計的,二百多個監控探頭安在裝修奢華的屋頂上。龐壯國他們走進時,大廳里已聚了不少人,兩個“庄荷”正在檯子前發牌,一位“庄荷”在用小鏟子輕輕扒拉檯子上的籌碼,看來,檯子前幾位賭客“倒霉”了。龐壯國瞥了一眼,被“庄荷”扒拉過去的籌碼面值為五萬元。幾位面帶固定笑容的艷女性感十足地遊走在玩客中間,她們是剛剛從澳門接受完培訓回到彬江的服務員,龐壯國認為,她們的驚艷程度一點不亞於澳門賭場裏那些艷光逼人的女郎。

龐壯國生怕被別人認出,步子有些倉促,騰龍雲和黃金龍一前一後陪着他,笑盈盈朝貴賓廳走去。

“怎麼樣大局,金龍搞的這個還不錯吧?”騰龍雲邊走邊問。

龐壯國沒有回答,其實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讓一個公安局長公開為一家賭場做評價,騰龍雲也太殘酷了點。不過龐壯國這陣並沒拿自己當公安局長看,他只是一普通顧客,跟這裏的每一位玩客一樣,是來開眼界的。他這麼安慰自己,要不然,他心裏就不踏實。他沖騰龍雲訕訕一笑,算是給了回答。

“金龍跟我說,搞這個,風險太大,不過有了你大局,就不一樣了。”騰龍雲又道。

龐壯國停下腳步,掉頭沖黃金龍惡狠狠瞪了一眼。

“託大哥的福,託大哥的福啊。”黃金龍趕忙道,這大哥不知是指龐壯國還是指騰龍雲。

“什麼亂七八糟,出了事,可別怪我沒提醒。”龐壯國丟下一句,腳步先騰龍雲進了豪華貴賓房。

這晚黃金龍送到龐壯國手上的籌碼是龍虎山莊目前面值最大的,二十萬元。黃金龍說,以後還會有五十萬、一百萬的,目前不行,目前才起步,一切得慢慢來。龐壯國拿着那些籌碼,仔細把玩了一會兒,丟下一句意義深刻的話:“玩火者必自焚。金龍,我還是勸你收斂點。甭以為我來過,這兒就太平了。”

黃金龍趕忙檢討:“大哥,你的提醒我記着呢,但目前地產業蕭條,龍嘴湖又被叫停,兄弟我也是悶得慌啊。放心,龍嘴湖一開禁,這裏就會成為真正的娛樂場,保證不會有今天你看到的這些。”

這種話龐壯國聽得實在是太多了,以前他還當回事,處處跟他們認真,現在他早已說服自己,看見就當沒看見,只要自己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就行。這些人,說輕了他們不當回事,說重了,你試試?保不準一個電話就讓你這個公安局長丟了烏紗。

得過且過吧,龐壯國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龐壯國在貴賓廳玩得心血沸騰的同時,刑偵一大隊三號審訊室內,對“三魔頭”楚廣良的審訊也正在進行。

對付楚廣良這種人,你得有耐心。押解回來的路上,政委尚大同再三叮囑鍾濤,一定要沉着冷靜,千萬別抱什麼僥倖心理。“這種人,常年在刀尖槍口上走,早把生死拋在腦後,對付一般罪犯的辦法,怕是不起作用。”

鍾濤對此早有準備,類似“三魔頭”這種罪犯,他審過的也不止一個兩個,為了慎重,審訊前,他還是召集自己的部下,認真做了研究。

“姓名?”

“不知道。”

“性別?”

“自己看。”

“年齡?”

“忘了。”

“籍貫?”

“問我老媽去。”

楚廣良坐在方凳上,一隻強光燈泡照着他的禿頭,這是一個滿臉橫肉的傢伙,左臉帶一塊傷疤,右耳下邊有一條刀痕,他慢條斯理地坐在那兒,目光有恃無恐地望著鐘濤。

鍾濤又問了一遍,楚廣良的回答跟上次一模一樣。

鍾濤望望陶陶,示意陶陶接着問。

“楚廣良,你是不是覺得很自豪?”陶陶的聲音不像是警察審疑犯,倒像是朋友間拉家常。

“是啊,在你們面前,我當然有自豪感。”

“說說看,自豪感從哪兒來?”

楚廣良一雙色眼定定地瞅了陶陶半天,露出一口黃牙,淫笑着說:“妞,你穿這身制服可惜了,要是跟我混,保你吃香喝辣,全身名牌。可惜啊,你入錯了行。”

“我也覺得入錯了行。”陶陶做出一副對楚廣良感興趣的樣子,起身,走近他說,“整天跟你這種垃圾打交道,我自己都感覺臭烘烘的。”

“是嗎?”楚廣良抬起頭,盯住陶陶豐滿的胸脯,“妞,說這些沒用,你們帶我來幹什麼,不會是跟三爺我聊天吧?”

“楚廣良!”陶陶猛地掉轉身,怒狠狠瞪住楚廣良,“你給我聽好了,這次是你立功表現的好機會,錯過這機會,我保你死了都不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

“哈哈哈哈——”楚廣良爆出一陣大笑,“妞,跟我說這些,你還嫩了些,三爺我心情好,不跟你計較。來,坐下,讓三爺摸摸,看看兩坨肉是不是真的。”

“想摸是不是?”陶陶弓下身子,故意將胸脯在楚廣良眼前晃來晃去。楚廣良被陶陶晃得眼花繚亂,他咽了口唾沫,沒想到公安局還有這麼漂亮的妞,早知有這麼好的貨,說啥也要弄來玩玩。

楚廣良自信玩女人有一套,不管她是警花還是校花,只要被他楚廣良看中,不出三小時,就能上床。這麼想着,他大膽地伸出手,真就朝陶陶豐滿的胸脯摸去。

鍾濤正要厲聲制止,猛聽得楚廣良發出一聲慘叫,還沒弄清咋回事,楚廣良已從凳子上掉下來,雙手捂住兩腿中間,爹“忘……忘了。”楚廣良結巴道。

“忘了?要不要給你腦子加點水?!”陶陶猛地抬高聲音。

“我真忘了。”楚廣良的口氣明顯有點怕。

“那好,我提醒你一件事,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跟一個叫老七的人在一起?”

“哪天晚上?”

“五月二十號!”

“我不認識老七。”

“朱萬金你認不認識?!”陶陶猛然問。

“他不是老七。”楚廣良下意識地跟了一句。

陶陶伸出手,捧住楚廣良肥嘟嘟的臉蛋:“你真乖,朱萬金的確不是老七,現在你告訴我,老七叫什麼?”

楚廣良臉色變化着,話一出口,他便意識到上了陶陶的當。也怪自己,太小瞧這娘們兒了。他咽了口唾沫,不甘心地道:“有本事你自己去查呀,想從我嘴裏掏實話,沒門!”

“我知道你小子不會說,不說不要緊,我讓花子說,花子可沒你這麼嘴硬。”說著,她沖門外招了下手,不大工夫,兩幹警押着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從審訊室門前經過。

楚廣良駭然一驚,他萬萬沒想到,花子已落到警察手裏!

“想不到吧,三魔頭。”陶陶抓緊時機,開始攻心策略。

楚廣良像是沒聽見,他的注意力完全讓花子轉移了,他想不明白,花子藏得那麼隱秘,警察是怎麼找到的?

“蒙了是不,我告訴你,是朱萬幫帶我去的,花子還是他幫我請上車的。”陶陶帶着勝利的微笑道。

“不可能!”楚廣良失態了,陶陶這句話差點讓他崩潰。

陶陶絕沒說謊。就在尚大同和鍾濤去深圳押解三魔頭楚廣良時,她帶着三位警員,神不知鬼不覺摸到跟彬江毗鄰的吳水市,在一個叫三家磨的郊區小村子,陶陶敲開了一座農家小院的門,老七朱萬幫還在睡覺,手上就已戴了冰涼的銬子。陶陶還是用老辦法,老七朱萬幫傻乎乎問她,怎麼知道他藏在這兒?陶陶莞爾一笑:“楚老三說的呀,不說我們咋知道?”

就這麼著,還沒怎?審,朱萬幫便交代出花子藏身的地方。

在這之前,陶陶便已打聽清楚,三魔頭楚廣良跟老七朱萬幫之間早有隔閡,一是分贓不公,二來也跟花子有關。花子雖然只有十八歲,但在道上已混了幾年,這些年,她一直跟着楚廣良,朱萬幫垂涎花子的美貌,想佔有,被楚廣良教訓了一頓,朱萬幫對此懷恨在心。

當天晚上並沒審出什麼,儘管陶陶有意識地讓楚廣良看見了花子,楚廣良畢竟老奸巨滑,不會輕易就範。幹警押走楚廣良后,鍾濤憂心忡忡說:“撬不開這惡棍的嘴,連環殺人案關鍵證據就不能拿到。”

陶陶極自信地說:“放心,只要有花子在,不愁他不說。”

發生在彬江的連環殺人案是一起震動全省乃至全國的特大惡性案件。今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點十二分,負責清掃二環路的環衛工人向“110”報案,她們在清江大橋附近發現一個黑色膠袋,裏面竟然裝着一具屍體。接到報案后,值班警員火速趕到現場,在離橋頭二十米處的路邊花園內,警員打開了黑色膠袋,果然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

經法醫鑒定,死者年齡約三十五六歲,是被人用鈍物擊碎腦袋后又殘忍地分屍。鍾濤奉命偵破此案,第二天,他們又在清江大橋下游二百米處打撈到一具屍體,死者為中年男性,五十歲左右,同樣是被人用鈍器擊打頭部致死後再行碎屍。犯罪分子作案手段十分殘忍,作案后又膽大妄為,公然將屍體拋入清江,可見其氣焰有多麼囂張。又是三天後,鍾濤他們再次接到群眾舉報,兩名拾荒者在廢棄的清江碼頭髮現一個膠袋,裏面同樣裝着一具屍體。

短短三天,在同一座城市連續發現三具無名屍,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市委、市府對此高度重視,專案組迅速成立,公安局長龐壯國親任專案組長,鍾濤所在的刑偵一大隊擔負起偵破此案的重任。一周后,三名死者的身份確定,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死者均來自地產界!

程浩清,男,五十二歲,大華地產公司董事長兼大華投資公司董事長。

周曉芸,女,三十五歲,中海地產公司老總,萬通花園開發商。

劉嘉偉,男,四十二歲,彬江國際嘉業房地產開發公司副董事長,世紀麗景項目投資商。

消息一出,輿論嘩然。彬江地產界本來就是個多事的地方,突然間曝出三條人命,讓這個神秘的王國更加神秘。傳言此起彼落,有人揣測是彬江地產界內部過度競爭所致,因為三位死者都是彬江地產界後起之秀,特別是年輕的女地產商周曉芸,更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程浩清雖然年長一些,但從事房產業時間並不長,他以前是一家酒廠老闆,這些年白酒行業競爭過度,國家限制性政策又多,這才轉行,進入地產業。短短几年,他的大華地產公司已成為彬江地產界一匹黑馬,對彬江地產業已有的格局形成強烈衝擊。三匹黑馬死於非命,且被人拋屍荒野,不能不讓人對彬江地產界心生恐怖。還有一種傳言,說三位的死亡跟一個敲詐團伙有關,該團伙曾向彬江地產界十餘位老闆發出恐嚇信,要他們拿錢保命,大約是地產界老闆對此不屑一顧,該團伙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就做掉了三位。

傳聞讓人毛骨悚然。

鍾濤他們卻絲毫不敢被傳言所惑,兩個月來,專案組展開了一系列偵查,初步查明,這起連環殺人案為一“光頭幫”的組織所為,該組織帶有濃重的黑社會性質,其主要成員都是負案在逃或刑滿釋放的勞教人員,頭目是一個叫“黑三”的中年男人。他們平日潛伏在彬江以外,案發前半個月,黑三帶着三名骨幹,悄悄竄進彬江,經過半個月的密謀和精心策劃,製造了這三起駭人聽聞的血案。

專案組同時查明,“光頭幫”跟彬江的黑社會組織“朱家會”有染。朱家會是由彬江無業人員朱萬金、朱萬幫兄弟二人暗中成立的,朱萬金十年前因一起酒後傷人案坐過牢,弟弟朱萬幫也因盜竊罪入過獄,兄弟倆好逸惡勞,出獄后曾開過一家汽車修理鋪,後來嫌掙錢慢,不幹了,從彬江鄉下跑到城裏,專門替人討債。慢慢地,身邊聚集了一批遊手好閒或不務正業者,骨幹分子都是他們二人在監獄中的獄友。這個組織大的壞事不幹,起初在清江大街收過一陣保護費,後來在公安的嚴打態勢下,收手了。去年以來,這個組織又暗暗活躍,在彬江壩子裏高校園區、花街、石水商業區進行盜竊、搶劫,先後有六名骨幹成員被關進監獄,迫於公安的威力,朱萬金、朱萬幫兄弟於今年三月暫時解散了該組織,朱萬金回到了鄉下老家,開了一家小賣部,朱萬幫帶着自己的小情人,流竄在彬江和吳水一帶。連環殺人案發生前,朱家兄弟在彬江最豪華的兩家夜總會出現過,身邊又網絡了一批小混混。案發前一周,朱萬幫在江都大酒店跟兩名不明身份者見過面,當天晚上,那個名叫“抄底”的女人在江都大酒店貴妃廳請他們吃飯。但案發當晚,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朱萬金和朱萬幫都不在彬江,有線人證明,那晚他們都在鄉下,跟幾個個體戶打了一宿的牌。

正是基於這點,鍾濤才沒驚動他們,直到深圳警方抓獲三魔頭楚廣良,鍾濤才做出果斷決定,秘密收審朱家兄弟。

朱家兄弟也是老油條,面對公安的審訊,他們矢口否認跟連環殺人案有關,拒不承認認識什麼光頭幫。不只如此,朱萬金還將那段日子的行蹤說得一清二楚,證據拿出了一大堆。外圍調查證明,朱萬金沒說謊,那段日子他確實不在彬江。

朱萬幫倒是承認,自己認識楚廣良,是在第三監獄認識的,當時他跟楚廣良同在一監舍,為爭獄霸還展開過一系列搏鬥。他先一年出獄,楚廣良出獄后找過他,想跟他一起干,被他拒絕。後來楚廣良去了深圳,多年後再見時,楚廣良已儼然一富商。前些年他替楚廣良跑過腿,楚廣良想在彬江開一家洗浴城,拉他入伙,他手頭沒錢,楚廣良便讓他當業務經理,主要是幫他物色一些青春靚麗的小妹,將來在洗浴城為客人服務。後來楚廣良又說不幹了,彬江洗浴城太多,賺不了錢,帶着花子回了深圳。那時候朱萬幫已對花子有興趣,一次酒後,朱萬幫對花子動手動腳,被楚廣良撞見,楚廣良差點動刀子。

“媽的,不夠意思,重色輕友,為一個女人,竟跟兄弟動刀子!”朱萬幫一提這檔子事,就惱羞成怒,當著警察面,他大罵楚廣良。

“你怎麼知道花子藏在鄉下?”警察厲聲問。

“我怎麼不知道,他從深圳來的第一天,就託人找我,我沒去,後來有人告訴我,姓楚的好像惹了事,怕帶着花子不方便,就將花子安頓在了吳水他舅媽家。”

“他從深圳回來幹什麼?”警察順藤摸瓜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大款,幹啥都成,不像我,窮得快見底了。”朱萬幫油腔滑調道。

呀娘呀的叫喚起來。鍾濤看了一眼陶陶,明白了,一定是她乾的好事。

“起來摸呀,不是挺能摸的嗎?”陶陶居高臨下俯視住楚廣良,譏諷道。

“你……你……刑訊逼供。”楚廣良忍住劇痛,沖陶陶咆哮。

“我喜歡這樣,不服氣啊……”說著,陶陶腿部稍稍一彎,膝蓋猛一用力,楚廣良又殺豬似的嚎叫起來。

“陶陶!”鍾濤制止住陶陶,緊忙跑到楚廣良面前,他知道陶陶這招的狠法,去年辦案,陶陶奉命在一家夜總會門前蹲點,化了妝的她怎麼看也不像警察,倒像夜總會裏身價不菲的小姐,就有色膽包天者想吃她豆腐,結果,她腿部微微一彎,那個大胖子便轟然倒地,嚎叫聲驚動了一街的人。那個大胖子後來住了三個月醫院,聽說還不能過正常性生活。

“我要投訴,我要控告!”楚廣良狼嗥似的嚷。

“好,我給你機會!”陶陶撲過來,提小雞似的一把提起楚廣良,扔到了凳子上。楚廣良雖然不到一米七,體重卻至少在一百六十多斤。到了陶陶手裏,竟跟麵條似的。鍾濤看他傷得不重,沒給他顏色,接着問:“楚廣良,現在是想好好回答問題,還是想讓這位女警官多陪你玩一會兒?”

“我……我……”楚廣良看了一眼陶陶,心虛地低下頭。

“五月二十號晚你跟誰在一起?”陶陶並沒回到座位上,她站在楚廣良面前,那條修長的腿隨時準備彎下去。楚廣良痛得齜牙咧嘴,又怕陶陶再給他來一下。這娘們兒,真夠狠毒,一膝蓋就能廢了你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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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事出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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