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不相信

第二章 我不相信

湯溝灣過去只是一個小漁村,八十年代後期,這兒突然風生水起,人來人往,熱鬧得不行。

湯溝灣的發展跟一個人有關,此人相貌平平,甚至稱得上委瑣,一條腿還瘸着,過去人們叫他范瘸子,現在,村裡村外都恭敬地稱他范伯。

范伯年輕時很恓惶,爹娘死的早,把他留在了這個冷暖無情的世界上,他夾着一個破碗,靠吃百家飯過日子。後來他做起了漁夫,打魚曬網。范伯年輕時有過妻子,也是逃荒來的,那女人帶着一個孩子,兩歲大點,范伯不嫌棄,范伯沒資格嫌棄,女人能跟她睡在一個被窩,他就很知足了。

范伯跟女人生下自己孩子的第二年,女人跑了,跟外地來的一個魚販子。

范伯帶大了兩個孩子。

他就像種下兩棵樹,這兩棵樹都是金樹。

范伯躺在一把太師椅上,太師椅是花二十六萬買來的,古董。“放在博物館糟蹋了,還是抬來我坐吧。”當年長子范宏大問他想不想坐太師椅,他丟給兒子這麼一句。太師椅邊原本站着兩男兩女,兩男的身體結實,要多棒有多棒,站邊上就像兩尊活煞,比包公包大人的王朝馬漢還要威風,是老二范志大從少林寺幾百名學徒中挑來的。兩女的年輕,都不到二十歲。過了二十歲的女人怎麼能服侍范伯呢,搖出的扇子味道都不一樣。范伯喜歡讓年輕的搖,搖啊搖,就把范伯搖回了從前,搖回到那個天也窮地也窮的年代。

長子范宏大匆匆忙忙從彬江趕來的時候,范伯打發了兩男兩女。

跟自家兒子在一起,范伯是用不着別人服侍的,也不能讓他們服侍。

范宏大是彬江市委第一副書記、市長,彬江六百萬人口的父母官。這是一個眾人垂涎的職務,更是一個金光閃閃的職務。對這個職務,父親范正義卻不看好:“甭看你現在前呼後擁,他們手裏都拿着刀,宏大,走路的時候別只顧着前看,要時刻留心你的後面。”

現在,范宏大就被別人從後面捅了一刀。

這一刀捅得有點狠。

范宏大是下午五點才聽到風聲的,之前,他打電話給弟弟范志大,讓他把黃金龍和騰龍雲兩位地產商約到湯溝灣,順便把國土局梁平安也叫上,他有事跟他們談。就在打完電話不久,國土局長錢煥土突然來到他辦公室,神色慌張地說:“范市長,出事了,審計局那邊……”

“什麼事,大驚小怪。”范宏大不滿地瞥了一眼錢煥土,讓他坐下慢慢說。錢煥土哪敢坐,站在范宏大邊上,一隻手不停地擦汗,另只手哆哆嗦嗦在口袋裏摸什麼。

范宏大再次恨了錢煥土一眼,對這個部下,他總是恨多愛少,關鍵是錢煥土太沉不住氣。沉不住氣的人,你把他放到位子上,就等於把風險放在了那。這兩年,范宏大沒少替錢煥土捏汗,所以還留他在如此重要的崗位上,一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另外呢,錢煥土這人優點也不少,最大的優點,就是忠誠。

“審計局怎麼了?”他起身,裝做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輕步走過去,將虛掩的門鎖實在了,轉身望住錢煥土。

錢煥土頭上的汗更密了,他想讓自己鎮定,可偏是鎮定不了。

“范市長,剛剛得到消息,審計局那個姓謝的審計師不見了,他們說,他們說……”

“不見了?!”范宏大一驚,旋即又放緩口氣說:“審計師不見了找我反映什麼,應該去找公安局。”

“市長,這事複雜啊。”錢煥土差點要哭,這個姓謝的審計師可不簡單,這人要是出了紕漏,錢煥土的官可就當到頭了。

“范市長——”他又啞着嗓子喚了一聲。

“我說老錢,審計師失蹤跟你這個國土局長有什麼關係,你能不能不操這些閑心?”

錢煥土困惑地閃着兩隻眼,他認為審計師失蹤對他這個國土局長很重要,對副市長范宏大,也絕不是件好事。所以急着趕來,就是怕姓謝的會被別人利用,范宏大應該緊急想辦法。誰知……

“范市長,我……”

“好了老錢,你先回去吧,我很忙。”范宏大臉上閃出明顯的不快,說話的態度也有點生硬。

錢煥土很委屈,他帶着種種困惑,不解地多看了幾眼范宏大,確信范宏大對姓謝的審計師沒有興趣時,才怏怏而退。一路上他還在嘀咕,今天的范市長到底怎麼了,是自己沒表達清楚還是……

錢煥土剛走,范宏大的身子就像散了架地癱在了椅子上。一股子冷汗從後背冒起,直衝腦殼。

謝華鋒,我怎麼把這個人給忘了?

他腦子裏同時冒出另一張面孔:鄭春雷!

范宏大幾乎沒在彬江多耽擱一分鐘,第一時間,他就將電話打給父親范正義,范正義聽完他的話,沉吟許久,慢吞吞道:“那你回家來吧。”

“累啊——”往湯溝灣趕的路上,范宏大心裏反覆響着這一句,腦子裏不斷閃現出一些人和事。土地風暴,審計令,這是兩劑猛葯。作為一市之長,他太清楚這兩劑猛葯的威力。他記得父親曾經提醒過他:“宏兒,龍嘴湖新城做好了,是你的一塊金字招牌,做砸了,你的兩隻腳,可就再也邁不動了。”

現在,范宏大就覺兩隻腳有種陷下去的沉和痛,得想辦法讓腳步輕快起來啊——

一進門,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里熟悉的一切,范宏大的眼淚噗就下來了。怪得很,每次看見父親,看見將軍樓,范宏大的雙眼總要發軟,發濕。他哽咽着嗓子:“爸,又出事了。”

范正義躺在太師椅上沒動,雙目微閉,似在養神。其實他是不用養神的,這輩子,范正義最多的,就是這個“神”。別人總在言累,他不,他從不累,他精神得很,渾身用不完的勁。他幹了一輩子,把個小漁村干成了彬江最富有最繁華的“小特區”,把一個曾經支離破碎的家撐得如此完美,把兩個枯瘦如柴多病多災的孩子帶到羽翼豐滿、大鵬展翅的境界,他還是不累,還是有勁。

“回來了?”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依舊閉着眼說。

“爸,出事了。”范宏大往前走了兩步,站在他跟前說。

“今天天怎麼樣啊?”他在屋子裏走了幾步,盯着另一個方向,聲音卻是衝著犯呆的范宏大。

“有風。”范宏大小心翼翼答了一句。

“哦,那就是釣不成魚了?”

“爸——”

范宏大害怕父親提釣魚兩個字,父親對釣魚有着別人無法理解的執愛,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管是颳風還是下雨,只要他想釣,就一定要去釣。范宏大跟着父親釣過幾次,一條魚也沒釣上,倒把自己釣得心力憔悴。他就不明白魚有什麼好釣的,值得父親用一生去熱愛它?

“爸——”范宏大又喚了一聲,他用這種方式提醒父親,他今天來是有事的,大事。

“陪我下盤棋吧。”范正義忽然說,一點不在乎兒子心裏怎麼想,怎麼急。他拿出了棋盤,開始擺棋子。范宏大怔了怔,無可奈何走過去,含着委屈地拿起棋子,跟父親對弈起來。

一盤棋下了將近兩個小時,中間范宏大的手機不時地叫響,范正義像是聽不見,吃掉范宏大一個“車”后,他說:“把它關了吧,分心。”

范宏大隻好把手機關掉。

老二范志大來過幾次,一問秘書老爺子跟大哥關起門來下棋,沒敢打擾。范志大倒是明白一點老爺子的心思,儘管他只是個小小的村長。

將近午夜的時候,范正義終於收起棋,活動了下筋骨,原又回到太師椅上:“說吧,是不是天又塌了下來?”

“爸——”

“直接說事兒!”

范宏大硬着頭皮,就將審計師謝華鋒失蹤的消息說給了父親。

“這個人很重要?”范正義問。

范宏大點頭。

“你能確信他跟鄭春雷攪在一起?”

范宏大搖頭。事情太突然,他還不能斷定謝華鋒是不是被鄭春雷帶走了。

“那你慌什麼?!”范正義憤而起身,一秒鐘后又緩緩坐下。

“他手裏……”范宏大結結巴巴。

“少跟我提那些沒用的,我只問你,姓鄭的是不是咬住你了?”

范宏大覺得自己的心被父親錐了一錐子,要出血。但現在不能出血,他咬住牙,痛苦地點了下頭。

“甩不開?”

范宏大沉默片刻,再次點頭。

屋子裏忽然就靜下來,靜得能讓人窒息。好久好久,兩個人都屏住呼吸,父子倆彼此能聽到對方的心跳。

“他是條鯊魚,我早跟你說過,你就是不聽!”

“眼下他在拿向樹聲的死做文章,如果謝華鋒跟他沾到一起,後果……”范宏大不敢把後果說出來,他怕先嚇住自己。

“怎麼老是提這個姓謝的,他是‘車’還是‘馬’?”

“炮!”范宏大重重吐出一個字,這個字吐得有點水平,范正義帶着欣賞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不過很快,范正義對兒子就又失望了。因為范宏大說了一句絕對不該說的話:“爸,我怕他們把湯溝灣的事情也扯出來。”

失望歸失望,在這節骨眼上,范正義不可能對兒子袖手旁觀。他種下的兩棵樹就等於是他的左右手,哪一隻染了瘡,都會傷害到他的身體。

他得想辦法把這個瘡剜掉!

范正義如此這般,跟兒子語重心長說了一個多小時。這一小時,對范宏大來說,真是受益無窮。說來也怪,父親只是一介草民,一輩子沒走出過湯溝灣,但他的眼界,比天還寬,比地還大。他說出的話,句句像刀,既捅在范宏大心上,也捅在別人心上。

范宏大的心漸漸開朗、輕鬆,這就是他急着找父親的原因,父親手裏總有靈丹妙藥,多重的心病,父親一劑葯下去,痛就減半。就在他如釋重負吐出一口氣時,父親忽然問:“下午來的三個人,是你招來的?”

范宏大並不怎麼在意,甚至有幾分得意地嗯了一聲,沒想,范正義的臉色驀就變了。

“讓他們以後離湯溝灣遠點!”

菲可告訴陶陶,向樹聲不是死在那間車庫的,那輛車子出事前在清江大橋二號段停過。

起初是向樹聲跟華英英,後來

還來過兩個人,半小時后一個走了,一個鑽進車子,是他開走的那輛車。

有人對兩人的死亡時間也提出異議。

鄭春雷面前擺着兩份材料,一份是審計局第三審計小組送來的,據第三小組負責人、審計局副局長劉亞平反映,第三小組主要負責國土資源局土地整理資金的審計,7月12日,也就是向樹聲神秘失蹤前兩天,第三小組從龍騰實業查到一筆從國土局轉入該公司帳號的巨額資金,數額高達三千六百二十八萬元。這筆資金是從去年五月到今年四月分五次到帳的,帳面上清清楚楚寫着是龍嘴湖二號區和十六號區的土地整理資金。但國土局方面卻稱這筆資金不是土地整理資金,其中三筆計兩千二百萬是龍騰實業在開發龍嘴湖工業新城時向國土部門和城建部門交的保證金,按原合同約定,這筆錢在項目實施后,由國土資源局分期返還,用於項目建設。另外兩筆是歷年來龍騰實業在土地競標中溢出的資金,早就應該返還給龍騰實業,只是國土局為了防止地產公司在項目開發中以開發為名,炒作或倒賣地皮,哄抬地價,才將這些溢出金暫時扣留在帳上,等項目竣工后再予返還。

國土局的說法跟群眾舉報和審計部門查出的事實嚴重不符,由於事件雙方既有國家權力部門,又有彬江地產界頗具地位的地產公司,加之涉案資金巨大,審計局於十二日晚連夜召開了特別會議,經過激烈爭論,並在相關證據的佐證下,初步認定這是一起嚴重的非法挪用國家土地整理資金案,涉案資金絕不止目前查出的這個數。局長向樹聲在會上要求,先申請法院,凍結龍騰公司帳戶,防止資金外流,同時,派出得力人員,進駐國土資源局,對歷年的土地交易金、風險抵押金、補償金包括整理資金全部進行審計。誰知第二天,就曝出金地房地產公司一千萬解凍資金不翼而飛的新聞。隨後,向樹聲跟華英英神秘失蹤,直到發現他們裸死在車庫中。

劉亞平向鄭春雷提出三點異議:一,龍騰實業查出的三千多萬到底是不是土地整理資金?如果是,國土局在裏面扮演了什麼角色?二,金地房地產公司已經查封的帳號是誰解凍的,解凍時通過了什麼程序?三,不翼而飛的一千萬是不是被向樹聲拿走了,如果是,向樹聲將這筆錢轉移到了哪裏?

這封材料在鄭春雷面前已擺了好幾天,那天廖靜然找他時,他就拿到了這封稱得上絕密信的材料,只是那一天他心情實在是糟糕,直到廖靜然走,也沒能向她暗示一句。

這封材料或許就是打開所有疑點的鑰匙,但到底怎麼打,鄭春雷還沒想到一個萬全之策。

現在必須是萬全之策!

鄭春雷的筆再次在劉亞平提出的問題上劃了三個重重的問號!

另一份材料,是柄楊書記轉給他的。一份由國土資源局十二名職工聯名寫的舉報信,信中詳細披露了國土資源局局長錢煥土和副局長梁平安沆瀣一氣,利用手中職權,在彬江大搞土地腐敗為自己撈取好處的犯罪事實。錢煥土和梁平安等人數次利用土地出讓機會,明着是為規範土地交易市場,其實是幫騰龍雲和黃金龍等人打擊競爭對手,自2003年5月錢煥土擔任國土局長以來,彬江市公開出售的26塊地皮,只有3塊是按法定程序公開出讓的,其餘都是掛羊頭賣狗肉。他們藐視國家法律,肆意踐踏“公平公正公開”這個原則,跟不法地產商狼狽為奸,打着開放搞活繁榮彬江經濟的幌子,大肆炒作倒賣地皮。

信中檢舉的事,鄭春雷早有耳聞,早在龍嘴湖工業新城項目啟動前,他就收到過這樣的舉報信,對錢煥土梁平安等人跟地產商騰龍雲的關係,也心知肚明。但是這事真要查起來,阻力卻很大。

柄楊書記在這封舉報信上並沒批示什麼,給他信的時候,只是聲音低沉地說了一句:“土地風暴,我們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場土地風暴?”

是啊,到底能不能真正刮一場土地風暴?

鄭春雷腦子裏不由得就閃出一張臉,那曾是彬江的驕傲,也是江東省的驕傲。彬江能發展到現在,他功不可沒,彬江能保持持續發展的強勁勢頭,他更是付出了心血,但,滋生在彬江大地上的一股股罪惡,也不能不說跟他沒有關係。

他是彬江的保護傘啊。這把保護傘下,既有分享改革成果的彬江幾百萬市民,更有賺得盆滿缽溢的大地產商、大企業家,還有已經蛻化變質了的腐敗分子……

一想這個人,鄭春雷鼓盪在胸間的一腔正氣噗就泄了,彷彿一隻充足了氣的皮球,讓一支鋒利的鋼針輕輕一紮,裏面除了沮喪,什麼也沒再剩下。

這個人比鋼針還堅硬,還鋒利,更難的是,這個人對他鄭春雷有恩,對現任市委書記吳柄楊也有恩,對彬江市太多太多的幹部,都有恩。

當天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公安局政委尚大同接到電話,要他到市委去一趟。尚大同趕到的時候,刑偵隊長鍾濤已在鄭春雷辦公室。

“大同,來,快坐。”鄭春雷笑容可掬地跟尚大同打招呼。尚大同拘謹地笑笑,並不敢落座。對鄭春雷,他還是心懷敬畏的。

“怎麼,不會有情緒吧?”鄭春雷一邊為他沏茶,一邊跟他調侃。見尚大同不說話,又道:“我說大同,怎麼老是打不起精神來,這個樣子下去怎麼行,可別讓下面的同志看你笑話噢。”

“鄭書記,我……”尚大同戰戰驚驚接過茶,臉上閃着驚魂不定的表情。

“你怎麼了,退休了還是當隱士了?”

“鄭書記,我向您檢討。”尚大同以為鄭春雷叫他來是為了批評,茶也不敢喝,先做起檢討來。

“檢討是得做,但不是現在。大同同志,今天找你來,可是想表揚你。”

“表揚?”

“坐,坐下慢慢談。”

一聽表揚,尚大同的情緒好轉了些,表情也漸漸自然,望了一眼自己的下屬,見鍾濤四平八穩坐在沙發上,遂將屁股放在了沙發沿上。

“連環殺人案有了突破?”鄭春雷盯住尚大同問。

尚大同趕忙起身,彙報道:“有,三天前,深圳公安在機場抓獲一名嫌疑人,審訊當中,疑犯供出曾在彬江犯過案,就犯案時間和地點,我們懷疑他跟連環殺人案有關。”

“好啊,這麼重大的消息,怎麼不及時向我彙報?”鄭春雷興奮地責怪道。

“鄭書記,我想鍾濤會向您彙報。”尚大同不好意思地說。

“你是政委還是他是政委,怎麼連起碼的規矩都不懂?”

“我……”尚大同又結巴起來。

“談談下一步的打算。”鄭春雷接着道。

“我們正在跟深圳警方協商,以最快速度將疑犯押解回彬江,爭取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另外,鍾濤他們最近也摸到一些線索,鄭書記,您放心吧,連環殺人案不會成死案,我們有信心打贏這場攻堅戰。”一談起案件,尚大同就變得興奮,說話也不再結巴。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不過大同啊,案情複雜,你們可千萬不能盲目樂觀。”

“不會的,我們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尚大同道。

“最壞也談不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誰逃得過法律這柄利劍。我叫你們來的意思,就是讓你們加把勁,連環殺人案影響巨大,老百姓都眼睜睜望着呢。”

“我知道。”尚大同面帶愧色地垂下頭去,這一刻,他的心情極為複雜,儘管鄭春雷沒批評,可他不能不批評自己。這段日子,尚大同在工作上的確不怎麼積極,甚至有種抵觸情緒。這跟龐壯國的霸道有關,但也與他自己的鬥志有關。他不得不承認,自從到政委這個位子上后,他的鬥志正在一點點消失,比起原來干第一副局長時,可就差遠了。鄭春雷不止一次提醒他,讓他不要對組織的安排與分工有什麼情緒,他也希望能這樣。但,真不抱情緒,難。自打班子調整后,他這心裏,總是窩着一股不滿。

這也是他不主動找鄭春雷彙報工作的緣由之一。

鄭春雷是市大案要案領導小組組長,他是連環殺人案專案小組第一副組長,沖這點,他就多該向自己的老上級、老領導彙報工作。

他主動彙報過么?

鄭春雷似乎不計較這些,今天他的談興非常高,發表的也儘是些中肯的意見。在他的影響下,尚大同和鍾濤的情緒也高漲起來。

三個人就連環殺人案下一步如何加大偵破力度進一步做了商討,鄭春雷對鍾濤的很多想法表示贊同,欣賞的目光默默擱在這位有智有勇的年輕人身上,對這位曾經的部下兼搭檔,鄭春雷有種說不出的鐘愛。

最後,鄭春雷握住尚大同的手,語重心長道:“加把勁,千萬別再鬧情緒,現在不是鬧情緒的時候,而是組織考驗你的時候。”

尚大同似乎明白了什麼,鄭重地點頭。

從鄭春雷辦公室出來,往回走的路上,鍾濤悄聲告訴尚大同,市委政法委書記工作可能要變動,政法這一塊,暫時由鄭春雷代管。

“哦?”尚大同輕嘆一聲,怪不得呢。

也就在同一天,公安局副局長張曉洋接到市委組織部通知,要他到省委黨校學習三個月。剛接到通知的一刻,張曉洋心裏湧出一股止不住的激動,省委黨校,這意味着什麼啊?張曉洋的心嗵嗵直跳,跳得他都按捺不住了,都要放聲大喊了。他相信這是龐壯國積極跟組織周旋的結果,也是龐壯國對他多年來忠心耿耿鞍前馬後侍奉的報答。他準備送他一份厚禮。送什麼好呢?張曉洋難住了,後來,他決計去見一個人,這個人的意見很管用。

曾麗的辦公室在二樓。張曉洋進去時,曾麗正在讀報,曾麗的工作好像就是讀報,她是政治處處長,這個處好像是專為她設的,以前公安局並沒這個處,曾麗從彬江市政府接待處調到公安局后,公安局就多了這個處室。但曾麗不知道該幹什麼工作,公安局也不知道該分給她什麼工作,就讓她在辦公室里看報紙,間或,為領導們服務一下。曾麗對此安排相當不滿,認為是浪費人才。她雖是服務員出身,但出身不能決定一切,她不是通過個人奮鬥從彬江飯店一名普通的服務員努力到了政府接待處的副科長么,她不是又從副科長位子上努力到了公安局么?怎麼誰都記得她的出身而看不見她的努力呢,曾麗想不通。

曾麗想進的部門是經偵處,經偵處以前叫經濟執法大隊,專管企事業單位包括民營企業經濟犯罪與職務腐敗,性質跟檢察院反貪局有點相似,反貪局管的是國家幹部,經偵處管的是企業老闆或事業單位領導,都是紀檢委領導下打擊腐敗的鐵拳單位。龐壯國她當這個處長不合適。曾麗問為什麼?龐壯國說不為什麼,不合適就是不合適。曾麗忽然就來了氣,鼓着小嘴道:“那你跟我明鋪暗蓋這麼些年,合適?”

龐壯國臉一紅,訕訕而笑:“哪跟哪嘛,看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哪壺,你除了好這一口,還有哪壺?”

龐壯國生氣了,公安局長龐壯國一向在下屬面前很威嚴,甭看他跟曾麗上過床,上過還不止一次,該威嚴時照樣威嚴。臉一怒道:“曾處長,這麼下去,你會犯自由主義的,公安局不比彬江飯店,政治處長也不能跟一個飯店服務員相比,是要講政治的。政治是什麼,是我們的生命線,是我們的……”龐壯國還在講,曾麗卻已嗚嗚咽咽哭起來,她跟了龐壯國這麼些年,跟得都快要人老珠黃了,都已成為他身上某個部件了,他竟然……

哭歸哭,曾麗的夢想不死,她發誓,一定要把自己努力到經偵處長那個位子上。她不止一次跟副局長張曉洋說,誰都懷疑我的能力,你們不給我機會,怎麼知道我沒能力?有一次說得甚至更嗲,到底是不是水貨,試了才知道呀。

張曉洋相信她不是水貨,對這個女人,副局長張曉洋有着跟別人完全不同的認識,她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風塵女子,甚至根本與風塵無關。不能把遊走於男人之間就當成風塵,更不能把女人對男人的誘惑理解為風塵,有些誘惑是與生俱來的,是男人抵擋不了的。

真的,抵擋不了。

張曉洋自己就深有體會,他喜歡有事沒事到曾麗辦公室轉轉,跟她說會話。

張曉洋愉快地將黨校學習的好消息說給了曾麗,說話間,他還忍不住往曾麗跟前湊了湊,一股清香令她心旌神盪。

曾麗身上的香味從來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曾麗聽完,莞爾一笑:“果然是好事呢。”她這麼說了一句。

“是龐局幫的忙。”張曉洋跟着又道了一句。

曾麗的表情就凝固了,本來她的笑奤都已展開,微微漾起的笑紋在她不太年輕卻依然嫵媚的臉上一圈圈盪開,楞巧的鼻子上都已泛起胭脂般的紅潤,那翠翠的秋葉泛紅時初露的潤澤剛要在張曉洋心裏泛開,突地,就給靜止了。

曾麗裝作回身取東西,掉給張曉洋一張背,張曉洋忽然就感覺這張背有點蒼涼。

其實蒼涼的是他的心。

本來已經被艷光四照,楊柳輕拂了,誰知這一轉身,張曉洋就看到一大片的茫然。

“曉洋,你真認為是好事?”

半天,曾麗固定着那個背影,似從遙遠的地方問過來這麼一聲。

張曉洋打了個寒噤,按說這麼一句輕軟的問話,遠不止於他打寒噤。但他還是打了,打得還很真實。這話是曾麗問出的啊。

“曾麗姐,有什麼不對嗎?”

“曉洋,你再好好想想,我怎麼覺得這裏面有文章。”

“文章?”張曉洋犯起糊塗來。

“曉洋,現在是什麼時候,局裏四處用人,案件一起接着一起,一起比一起棘手,上頭怎麼突然想到讓你去學習?”不等張曉洋想到什麼,曾麗又說。大約她也覺得張曉洋想不到這麼深刻。

一語點醒夢中人!張曉曉啊了一聲,猛就奔到曾麗面前,也不管曾麗煩不煩他,一把抓住曾麗的手說:“對呀,曾麗姐,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層?”

曾麗不露痕迹抽回手,輕輕一笑:“曉洋啊,往後遇事,別這麼莽莽撞撞的,多動個腦筋。跟你說了多次,就是不聽。”曾麗口氣里有種別樣的嗔怪味兒。

張曉洋憨憨地笑了笑,也只有在曾麗面前,張曉洋才會露出這種憨。“曾麗姐你說的對,我這人,腦子裏缺根筋。”

“去吧,曉洋,先打聽清楚,別不明不白就丟了位子。”

曾麗不虧是曾麗,張曉洋打聽的結果,果然跟她猜測的一樣。

這結果把張曉洋嚇了一跳。

有人要借黨校這座橋,把他引到河那邊。張曉洋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慌慌張張來到局裏,想再次跟曾麗討主意。誰知曾麗不在。張曉洋等到九點,曾麗還不來上班,張曉洋不敢等了,他懷疑曾麗也被人使了調虎離山計,拿開了。滿頭虛汗走進龐壯國辦公室,龐壯國正在批閱文件。

“有事?”龐壯國抬起頭,不緊不慢問了一聲。

“我說曉洋,這次機會,我可是替你爭取到了,這期短訓班,黨校給了彬江兩個名額,你不知道競爭有多激烈。”

“龐局——”

“曉洋啊,你也甭太高興,學習是個苦差事,可不比坐辦公室喝茶看報輕鬆,你要做好思想準備喲。這兩天就不必上班了,在家陪陪老婆,走前局裏給你送行,把弟妹跟孩子也一併邀請上。”

“龐局,不能去啊。”

龐壯國的目光平靜地盯住張曉洋:“什麼不能去?”

“龐局,這是陷阱。”張曉洋真是急了。

“曉洋,這是什麼話!”龐壯國猛地摔下手頭的材料,一臉嚴肅地站起來。

“龐局,有人想借黨校學習把我從你身邊移開,難道你還看不出其中的意思么?”

龐壯國像被別人捅了一刀,但他忍着,沒把刺痛表現出來,就在張曉洋進一步想表明什麼時,突然轉過身子,十分嚴肅地說:“曉洋同志,你讓我很失望,這種思想,你是哪兒來的?!”

“……”

張曉洋最終還是去黨校學習了,走前,龐壯國並沒為他送行。不是龐壯國不想送,是情況不容許。

市上關於彬江連環殺人案的風聲忽然緊起來,市委連着召開兩次會議,專門就此案做了要求和部署。市大案要案領導小組也召開緊急會議,要求公檢法三家通力配合,密切協作,限期偵破這起在全國產生惡劣影響的大案。

7月22號,也就是張曉洋到黨校報到的第二天,風傳中的彬江市政法委書記工作變動變成事實,這位來彬江不到兩年的年輕常委在各種各樣的傳言中到另一個市擔任副書記去了。他的位子暫時空缺,省委並沒急着派新的政法委書記到彬江,政法口工作暫時由鄭春雷同志代管。

鄭春雷例行公事地主持召開了一次政法口工作協調會議,這次會議開得極短,不到一小時。鄭春雷在會上只提出一條要求:公檢法三家各盡其責,各司其職,相互監督,相互制約,目的,就是讓彬江的法治環境越變越好。

這次會上他破例沒提連環殺人案。

一切似乎在變,但又看不出明顯痕迹。

7月24日,尚大同和鍾濤從深圳回到了彬江,經過交涉,外號“三魔頭”的疑犯楚廣良被押解回彬江。也就在同一天,女警官陶陶從二大隊回到了一大隊,再次成為鍾濤的助手。

龐壯國感到了壓力,這壓力來自方方面面。如果說,讓副局長張曉洋去黨校學習還未引起他足夠警覺的話,從深圳押回楚廣良,抽調包括陶陶在內的六名警員到鍾濤身邊,就讓他感受到某種山雨欲來的雷霆架勢。儘管這兩道命令都是他簽署的,但簽署這兩道命令時,他的手在微微發抖。

這天傍晚,確切說是在晚飯以後,龐壯國接到了地產商騰龍雲的電話。

騰龍雲在電話里笑呵呵說:“忙啊,大局長,現在到處都是你的新聞。”

“新聞?”龐壯國警覺地豎起眉,近段日子,他對新聞兩個字特別敏感。

“我聽說,你把張局給做了。”騰龍雲依舊一副朋友間的口氣。

“扯什麼淡!”龐壯國脊背上陡地起了冷汗,類似的話他已從幾個渠道聽到,說得都還有眉有眼。說他龐壯國容不下人,身邊放誰都覺礙手礙腳,也說他龐壯國卸磨殺驢,架空尚大同后,張曉洋成了多餘,就想攆他走。把我說成了什麼東西,龐壯國很憤怒,他是看不上張曉洋這種人,當初確實也有利用他的意思,可,讓張曉洋去黨校學習,是組織部突然決定的,他龐壯國都蒙在鼓裏,怎麼成了卸磨殺驢?

“騰大老闆,有什麼話請直講,沒必要拐彎子。”龐壯國沒好氣地道。

騰龍雲在電話里哈哈大笑,那笑聲令龐壯國毛骨悚然,騰龍雲這種人,仗着自己錢多勢大,底氣足,對龐壯國他們,表面上尊重,背後,卻看得比雞毛還輕。笑完,騰龍雲一本正經道:“怎麼樣大局,兄弟我燙了一壺好酒,想請弟兄們喝喝,龐大局不知肯不肯賞光?”

龐壯國是很想拒絕的,騰龍雲這種暴發戶,他是最看不上眼的,一沒素質二沒道義,今兒個跟你稱兄道弟,能把女人讓給你睡,明兒個,就敢跟你背後捅刀子。龐壯國在公安局也不是一天兩天,騰龍雲干過什麼,沖誰下過黑手,他不是不知道,知道得太多了。但是知道又能怎麼樣呢,多的時候,龐壯國不得不聽命於他們!

“好啊,騰大老闆,我正閑得發慌呢,有酒不喝,還稱什麼兄弟。”龐壯國心裏恨着騰龍雲,嘴上說出的話卻比跟自己親哥說出的話還要肉麻。

“那好,到金龍的盤子上去,龍虎山莊。”

一輛悍馬H3載着龐壯國,風馳電掣從江邊大道向龍虎山莊。龐壯國來這種地方,向來不坐自己的車,也不着那身讓他不大舒服不大方便的警服。

兩保鏢迎上來,龐壯國面色慍怒地沖他們亮了亮手裏的卡,兩位惡煞般的男人立刻小女人一樣和顏悅色起來

,迅速撥通對講機,不大工夫,黃金龍和騰龍雲在幾個慓形大漢的呼擁下,笑哈哈迎了出來。老遠,就聽見黃金龍的大嗓門:“哎呀呀,貴客駕到,有失遠迎。”

龐壯國的目光繞着龍虎山莊掃了一圈,跟第一次來時,這裏又發生許多變化。原來用鐵絲網圍着的龍虎山莊如今已相當氣派,專門燒制的仿古青磚取代了原來的鐵絲網,錯落有致宛若長城一般曲延的磚牆上爬滿了各種花草,遠處看,那不是磚牆,而是花牆。造型別緻的探照燈不知從山的的哪個角落探出來,將夜晚的龍鳳山映得秀麗多姿,神秘無比。遠山近水間,一座座歐式建築、典雅幽靜的林中別墅小屋錯落其中。遠處,射擊場、跑馬場、釣魚池等一系列的娛樂設施俱全。景景之間小徑迂迴,綠樹成蔭。站在這裏,近可以觀山林、聽松濤,遠可以望草原、賞白雲,白天可以射擊、騎馬、垂釣,晚上可以參加篝火晚會,品嘗野味。如果你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主人或許會帶你走進地下娛樂宮,從澳門引來的最先進的設施還有玩法保你大開眼界。

縱是在香港,這樣的狩獵山莊也足以讓你驚嘆不已。

龐壯國有些走神,他忽然就想,當年批項目時,方方面面廣泛論證,多次實地考察,那副嚴肅勁兒跟今天眼前的實景相比,是不是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廉租房、經濟適用房,說的多好聽啊,你在這兒能聞到一絲廉價的味兒么?

或許有,但絕不是房子。

騰龍雲的目的很簡單,今天請龐壯國,就為一個字:賭。

這個字有兩層含義,賭錢,賭局勢。

任何人都有軟肋,拿捏別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准他的軟肋。軟肋就等於命門,把別人的命門掐在自己手裏,讓他一步步跟你走,這是騰龍雲縱橫江湖而不敗的法寶之一。

怕是連龐壯國最親密的老婆都不曉得,龐壯國除了其他愛好外,尚有一個很隱秘的愛好:賭。

接待室坐了一會兒,騰龍雲道:“大局,金龍新弄了一張檯子,感覺很不錯的,要不要去看看?”

一聽檯子,龐壯國心一動,

他喜歡檯子,但又害怕檯子,那是個比江湖還江湖的地方,一步不慎,就會陷入身不由己的地步。龐壯國不是沒在這小小的江湖裏翻過船,前年騰龍雲在龍嘴湖搞第一塊地,因為手段粗暴,又不願給老百姓給太多補償,結果引發一場大衝突。衝突中騰龍雲手下有個叫江武的保衛科長用警棍捅死了龍嘴湖一村民,龍嘴湖的百姓抬着屍體和棺材,鬧到了市政府,公安逼迫介入。那晚,龐壯國就讓騰龍雲請到了檯子上。其實檯子只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稱謂,越是刺激越是國家法律不允的東西,到了他們嘴裏,叫得就越簡單。那天龐壯國手氣出奇的好,五個小時下來,他手裏的籌碼已迫近8位數。儘管最後幾註失了手,休戰時他粗略算了下,這一晚的收穫,怕是比一位縣級官員一輩子的工資收入還要高。

第二天上午,龐壯國還沉在香噴噴的美夢中,門突然敲響,進來的是二大隊的譚偉,譚偉驚惶失措說,江武逃跑了!

任何事都有代價!這是龐壯國事後才悟到的,現在他已深信不疑。為了一個江武,他差點丟掉公安局長這個寶座,幸虧譚偉做了一系列補救工作,加上政府又積極出面為龍嘴湖善後,這件事才沒被蔓延開來,要不然,他龐壯國哪還能這麼滋潤地坐在這裏喝茶?

茶的確是好茶,龐壯國輕啜一口,清香差點讓他陶醉。這時候騰龍雲又開口了:“大局啊,你可不能心事重重,你的臉要是陰了,這彬江,怕是就要下暴雨。”

“騰老闆真會說話,我龐某人一張臉,算得了什麼,彬江的晴雨表,握在騰大老闆手上啊。”龐壯國看不慣騰龍雲財大氣粗的樣子,暗含諷刺地挖苦了一句。

這種話,對騰龍雲來說,早成了小兒科,他兵來將擋地說:“大局說的遠了,我騰龍雲不過樹上一隻猴子,甭看跳得歡,跳得高,樹要是倒了,我怕連個鬧騰的地方都找不到。”

“離了樹,猴子還有山洞,騰老闆是美猴王,騰雲駕霧,天宮都敢鬧呢。”

“鬧是不假,可我頭上戴着緊箍咒,大局要是念幾聲,我就得呼爹喊娘了。”

黃金龍坐在一邊,他既沒有騰龍雲的城府,也沒有龐壯國的官威,再說他也不喜歡打這種嘴仗,沒意思。有財大家發,有女人大家睡,這是他常掛嘴邊的兩句話。他今天就一個目的,讓龐壯國玩好樂好,至於眼下所謂的這個風暴那個令,用不着他心急,他黃金龍不是掌握乾坤的人,乾坤跟他無關,無關啊。

龐壯國跟騰龍雲鬥了幾句,覺得沒勁,沒勁透了。騰龍雲哪能懂他心思,又哪能設身處地為他去想。這些人,眼裏只有檯子,檯子上坐誰,他們不在乎,坐誰也一樣,都在他們的乾坤之內。他們嘴上當猴子,內心裏早把自己封成了如來佛。

“說吧,讓我來,到底有何貴幹?”他索性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玩兩把,先玩兩把,好久沒碰過這東西,手癢了。”騰龍雲皮笑肉不笑道。

“玩就玩!”龐壯國像是跟誰鬥氣似的,突然就來了勁。

其實他心裏,還是抵擋不住誘惑的。

這晚黃金龍送到龐壯國手上的籌碼是龍虎山莊目前面值最大的,二十萬元。黃金龍說,以後還會有五十萬、一百萬的,目前不行,目前才起步,一切得慢慢來。龐壯國拿着那些籌碼,仔細把玩了一會,丟下一句意義深刻的話:“玩火者必焚,金龍,我還是勸你收斂點。甭以為我來過,這兒就太平了。”

黃金龍趕忙檢討:“大哥,你的提醒我記着呢,但目前地產業蕭條,龍嘴湖又被叫停,兄弟我也是悶得慌啊。放心,龍嘴湖一開禁,這裏就會成為真正的娛樂場,保證不會有今天你看到的這些。”

這種話龐壯國聽得實在是太多了,以前他還當回事,處處跟他們認真,現在他早已說服自己,看見就當沒看見,只要自己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就行。這些人,說輕了他們不當回事,說重了,你試試?保不準一個電話就讓你這個公安局長丟了烏紗。

得過且過吧,龐壯國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龐壯國在貴賓廳玩得心血沸騰的同時,刑偵一大隊三號審訊室內,對“三魔頭”楚廣良的審訊也正在進行。

當天晚上並沒審出什麼,儘管陶陶有意識地讓楚廣良看見了花子,楚廣良畢竟老奸巨滑,不會輕易就範。幹警押走楚廣良后,鍾濤憂心忡忡說:“撬不開這惡棍的嘴,連環殺人案關鍵證據就不能拿到。”

陶陶極自信地說:“放心,只要有花子在,不愁他不說。”

發生在彬江的連環殺人案是一起震動全省乃至全國的特大惡性案件。今年五月二十一日凌晨三點十二分,負責清掃二環路的環衛工人向“110”報案,她們在清江大橋附近發現一個黑色膠袋,裏面竟然裝着一具屍體。接到報案后,值班警員火速趕到現場,在離橋頭二十米處的路邊花園內,警員打開了黑色膠袋,果然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

經法醫鑒定,死者年齡約三十五六歲,是被人用鈍物擊碎腦袋后又殘忍地分屍。鍾濤奉命偵破此案,第二天,他們又在清江大橋下游二百米處打撈到一具屍體,死者為中年男性,五十歲左右,同樣是被人用銳器擊打頭部致死後再行碎屍。犯罪分子作案手段十分殘忍,作案后又膽大妄為,公然將屍體拋入清江,可見其氣焰有多麼囂張。又是三天後,鍾濤他們再次接到群眾舉報,兩名撿荒者在廢棄的清江碼頭髮現一膠袋,裏面同樣裝着一具屍體。

短短三天,在同一座城市連續發現三具無名屍,簡直令人匪夷所思。市委、市府對此高度重視,專案組迅速成立,公安局長龐壯國親任專案組長,鍾濤所在的刑偵一大隊擔負起偵破此案的重任。一周后,三名死者的身份確定,出乎意料的是,三名死者均來自地產界!

程浩清,男,五十二歲,大華地產公司董事長兼大華投資公司董事長。

周曉芸,女,三十五歲,中海地產公司老總,萬通花園開發商。

劉嘉偉,男,四十二歲,彬江國際嘉業房地產開發公司副董事長,世紀麗景項目投資商。

消息一出,輿論嘩然。彬江地產界本來就是個多事的地方,突然間曝出三條人命,讓這個神秘的王國更加神秘。傳言此起彼落,有人揣測是彬江地產界內部過度競爭所致,因為三位死者都是彬江地產界後起之秀,特別是年輕的女地產商周曉芸,更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程浩清雖然年長一些,但從事房產業時間並不長,他以前是一家酒廠老闆,這些年白酒行業競爭過度,國家限制性政策又多,這才轉行,進入地產業。短短几年,他的大華地產公司已成為彬江地產界一匹黑馬,對彬江地產業已有的格局形成強烈衝擊。三匹黑馬死於非命,且被人拋屍荒野,不能不讓人對彬江地產界心生恐怖。還有一種傳言,說三位的死亡跟一敲詐團伙有關,該團伙曾向彬江地產界十餘位老闆發出恐嚇信,要他們拿錢保命,大約是地產界老闆對此不屑一顧,該團伙惱羞成怒,一氣之下就做掉了三位。

傳聞讓人毛骨悚然。

鍾濤他們卻絲毫不敢被傳言所惑,兩個月來,專案組展開了一系列偵查,初步查明,這起連環殺人案為一“光頭幫”的組織所為,該組織帶有濃重的黑社會性質,其主要成員都是負案在逃或刑滿釋放的勞教人員,頭目是一個叫“黑三”的中年男人。他們平日潛伏在彬江以外,案發前半個月,黑三帶着三名骨幹,悄悄竄進彬江,經過半個月的密謀和精心策劃,製造了這起駭人聽聞的血案。

專案組同時查明,“光頭幫”跟彬江的黑社會組織“朱家會”有染。朱家會是由彬江無業人員朱萬金、朱萬幫兄弟二人暗中成立的,朱萬金十年前因一起酒後傷人案坐過牢,弟弟朱萬幫也因盜竊罪入過獄,兄弟倆好逸惡勞,出獄后曾開過一家汽車修理鋪,後來嫌掙錢慢,不幹了,從彬江鄉下跑到城裏,專門替人討債。慢慢,身邊聚集了一批遊手好閒或不務正業者,骨幹分子都是他們二人在監獄中的獄友。這個組織大的壞事不幹,起初在清江大街收過一陣保護費,後來在公安的嚴打態勢下,收手了。去年以來,這個組織又暗暗活躍,在彬江壩子裏高校園區、花街、石水商業區進行盜竊、搶劫,先後有六名骨幹成員被關進監獄,迫於公安的威力,朱萬金、朱萬幫兄弟於今年三月暫時解散了該組織,朱萬金回到了鄉下老家,開了一家小賣部,朱萬幫帶着自己的小情人,流竄在彬江和吳水一帶。連環殺人案發生前,朱家兄弟在彬江最豪華的兩家夜總會出現過,身邊又網絡了一批小混混。案發前一周,朱萬幫在江都大酒店跟兩名不明身份者見過面,當天晚上,那個名叫“抄底”的女人在江都大酒店貴妃廳請他們吃飯。但,案發當晚,也就是五月二十一日,朱萬金和朱萬幫都不在彬江,有線人證明,那晚他們都在鄉下,跟幾個個體戶打了一宿的牌。

正是基於這點,鍾濤才沒驚動他們,直到深圳警方抓獲三魔頭楚廣良,鍾濤才做出果斷決定,秘密收審朱家兄弟。

朱家兄弟也是老油條,面對公安的審訊,他們失口否認跟連環殺人案有關,拒不承認認識什麼光頭幫。不只如此,朱萬金還將那段日子的行蹤說得一清二楚,證據拿出了一大堆。外圍調查證明,朱萬金沒說謊,那段日子他確實不在彬江。

朱萬幫倒是承認,自己認識楚廣良,是在第三監獄認識的,當時他跟楚廣良同在一監舍,為爭獄霸還展開過一系列搏鬥。他先一年出獄,楚廣良出獄后找過他,想跟他一起干,被他拒絕。後來楚廣良去了深圳,多年後再見時,楚廣良已儼然一富商。前些年他替楚廣良跑過腿,楚廣良想在彬江開一家洗浴城,拉他入伙,他手頭沒錢,楚廣良便讓他當業務經理,主要是幫他物色一些青春靚麗的小妹,將來在洗浴城為客人服務。後來楚廣良又說不幹了,彬江洗浴城太多,賺不了錢,帶着花子回了深圳。那時候朱萬幫已對花子有興趣,一次酒後,朱萬幫對花子動手動腳,被楚廣良撞見,楚廣良差點動刀子。

“媽的,不夠意思,重色輕友,為一個女人,竟跟兄弟動刀子!”朱萬幫一提這檔子事,就惱羞成怒,當著警察面,他大罵楚廣良。

“你怎麼知道花子藏在鄉下?”警察厲聲問。

“我怎麼不知道,他從深圳來的第一天,就託人找我,我沒去,後來有人告訴我,姓楚的好像惹了事,怕帶着花子不方便,就將花子安頓在了吳水他舅媽家。”

“他從深圳回來幹什麼?”警察順藤摸瓜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大款,幹啥都成,不像我,窮得快見底了。”朱萬幫油腔滑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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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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