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忘掉的假牙

三、忘掉的假牙

德侖特沿着山坡快步向白房子走去,暗想:曼特遜的案子可能結局十分簡單。柯布爾是個聰明的老傢伙,但他想讓自己對待他侄女不帶偏見,這看來是不可能了。

穿過一片空曠的草地和灌木叢,他看到一座兩層的紅磚樓,山牆上寫着住宅的名字。在房子那邊,也就是花園和白色道路之間的籬笆附近,有一個園丁用的工具棚,屍體就是在那兒被發現的,小棚子歪歪斜斜地靠在木板牆上。

德侖特穿過大門,沿着大路一直來到小棚子對面。他仔細地檢查,在小棚子裏翻了一遍,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有一些沒有割掉的草被屍體壓倒了,他彎下身,用手指把地面整個摸了一遍,還是什麼都沒有。

這時傳來聲響——是從住宅傳來的——是關前門的聲音。德侖特直起腰,走到路邊,只見一個男人快步走出大房子,向大門走來。

隨着腳步聲,那人猛地轉彎站住了,兩眼熱情地望着德侖特。乍一看,他的臉真讓人嚇一跳。它又蒼白又疲倦,但看上去很年輕,一雙藍色大眼睛旁一絲皺紋也沒有。兩人走近一些,德侖特羨慕地看了看他那寬闊的肩胯,真壯實。他站立的姿態——儘管疲倦使他有些顯得僵硬——英俊的相貌、勻稱的體型、短平光滑的黃頭髮、和德侖特打招呼的聲音,都表明他受過特別訓練,“朋友,我想他一定是牛津運動場上的積極分子吧,”德侖特暗暗對自己說。

“您是德侖特先生吧?”年輕人高興地說,“我們正在等您呢。柯布爾先生從旅館打來電話。我叫馬格。”

“我想你就是曼特遜先生的秘書吧,”德侖特說。“這事情真夠你們大伙兒受的。馬洛先生,恐怕你忙得焦頭爛額了吧?”

“是有點不可開交,”年輕人疲倦地答道。“星期日我開了一夜汽車,昨天晚上聽到消息也沒能睡——誰還睡得着啊?您到大房子裏,可以去找邦納先生,他正在等您;他會向您介紹情況,帶您看看周圍環境。他也是秘書,美國人,人很不錯,會照顧您的。那兒還有一個偵探,是倫敦警察廳的莫奇警長,昨天來的。”

“莫奇!”德侖特有點驚訝。“我們是老朋友啊,他怎麼這麼快就來了?”

“我不清楚。”馬洛先生答道。他現在在圖書室里——就是那扇開着法式窗子的房間,在房子的最邊上。也許您想去和他談談吧。”

“我想是吧,”德侖特說。

馬洛點了點頭,轉身走了。車道圍着草坪轉了一個彎,兩旁是厚厚的草坪。這使德侖特的腳步輕得像貓似的,沒有一絲聲響。不一會兒,他來到房子南側那扇打開的窗戶前,微笑着向里看了看。他只見一個後背寬大的人正低頭呆在那裏,那人頭髮短平,有些灰白。

“總是這樣嗎?”德侖特憂鬱地說。那人一驚,猛地轉過身來。“從小時候起,我最喜歡的夢想就是追求完善。我本以為這次搶在倫敦警察廳的前面了,可是現在,城裏保安組織最大的長官已經佔先了。”

那個人咧嘴一笑,走到窗前,“我正在等你里,德侖特先生,”那人就是馬洛剛才說的莫奇警長。兩人見面不久,開始討論起案情來。

“見到屍體了嗎?”警長問道。

德侖特點了點頭。“還看了發現屍體的地方。”

警長說:“據我了解的情況,可能是自殺。首先,這個人是在自己的院子裏被打死的,離房子很近,卻沒有絲毫外人侵入的痕迹,而且屍體未受洗劫。這顯然是自殺,只是有幾點不能肯定。首先,一個多月前,他們告訴我說,曼特遜的精神不正常,我想你已經知道了,他和妻子處得不好,傭人們注意到他對妻子的態度變了,而且有很長時間。到上個星期,他幾乎不和她說話了。他們說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也許是因為和妻子的關係,也許是因為別的事情。”

“據我所知:事實恰恰相反,”德侖特坐到窗台上,手敲着膝蓋答道。“首先,沒有發現武器。我找過,你也找過,屍體附近連武器的影子也沒有。第二,手腕上有傷痕,是抓傷,我們只能認為是與別人搏鬥時留下的。第三,有誰聽說過自殺時對着眼睛開槍的?我聽旅館經理講了一條線索,這在案件中是個很奇怪的細節,曼特遜出門時穿戴十分整齊,卻忘記帶假牙了。自殺的人穿戴整齊,想留下一具體面的屍首,怎麼會把假牙忘了呢?”

“最後一點我沒聽說,”莫奇警長承認道。“不過從其他幾點看,我也在考慮這不是自殺。今天一上午我都在尋找線索。你要做的也是同樣的事情吧。”

“正是這樣。看來這樁案子的確需要費費腦筋。莫奇,咱們一起努力,把精力放在最大範圍的懷疑上——咱們得懷疑住宅里的每一個人。”

“真是好笑,”警長答道,“不過做為破案的頭一點,這樣做倒是唯一妥當的辦法。”

德侖特問道:“你去過卧室了嗎?”

警長點了點頭“我去過曼特遜和他妻子的卧室,沒有什麼收穫。他的房間簡樸空蕩,連貼身男僕也沒有雇。房間就像個地窖,只有一些衣服和鞋子。房間通曼特遜太太的卧室——那兒可不是什麼地窖。依我看,夫人很喜歡漂亮玩藝兒。可是發現屍體的當天上午她就搬出去了。”

德侖特一邊做着筆記,一邊喃喃地說著。“這個房間是怎麼回事?”

“他們叫它圖書室,”警長說。“曼特遜在這兒寫東西;他在家裏的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自從他和妻子鬧翻以後,他每天晚上都獨自待着,住在這裏時就來這兒。據傭人們說,他最後一次活着露面也是在這裏。”

德侖特見他這麼說,來到所謂的圖書室,看了看桌子上的文件。莫奇先生說。“我們每張紙都看了,發現唯一不同尋常的東西就是幾疊鈔票,數目很大,還有十幾小包沒有加工過的鑽石。我讓邦納把它們放在更安全的地方。看來曼特遜最近開始購買鑽石,搞投機買賣——還是談談眼前的事吧。”德侖特看了看筆記本。“你剛才說,曼特遜最後一次活着露面,是‘據傭人們說’,這意思是——?”

“他睡覺前和妻子談過話。剛才我是說,那個叫馬丁的男僕最後一次是在這裏見到他的。我昨天晚上和他談過。”

德侖特想了一會兒,凝視着窗外灑滿陽光的山坡。“讓他再對我說一遍,你會厭煩嗎?”

莫奇先生拉了拉鈴,一個臉颳得很乾凈、身穿漂亮制服的中年人走了進來。

“這是德侖特生生,曼特遜太太授權他檢查房子,了解情況,”莫奇解釋道。“他想聽你再說一遍。”馬丁鞠了一個躬。

“我最後一次見到曼特遜——”

“不,還講不到這兒呢,”德侖特平靜地打斷他。“講一講整個晚上你見到他的情形——也就是晚餐以後。盡量詳細一些。”

“晚餐以後?——好吧。我記得曼特遜先生和馬洛先生在花園裏來回踱步談話。他們從後門進來時,我聽到了曼特遜先生的話。我記得的話是:‘哈利斯如果在那兒,那麼每一分鐘都很重要。你得馬上動身,一句話也不要對別人說。’馬洛先生回答說:‘很好,我這就去換衣服,然後就動身——’接着馬洛先生回到自己的卧室,曼特遜先生步進圖書室,拉鈴叫我,他交給我一些信,讓我早上交給郵差,還讓我別去睡。這時馬洛先生來了,勸他乘着月色去坐車兜鳳。”

“奇怪。”德侖特說。

“我也這樣覺得。可是我想起來剛才聽到‘一句話也不要對別人說’。以為乘月色兜風不過是掩人耳目而已。”

“那是幾點?”

“大約十點吧。曼特遜先生向我吩咐完,就等着馬洛先生把車子開過來。接着他步進會客廳,曼特遜太太在那兒。”

傭人又說,“我們今年來這兒以後,還從未聽說過他進那間屋子呢。他一到晚上就坐在圖書室。那天晚上,他只和曼特遜太太呆了幾分鐘,接着就和馬洛先上走了。”

“你看見他們動身了?”

“是的,先生。他們向主教橋方向去了。”

“後來你又見到了曼特遜先生?”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吧,在圖書室里。那時候大概是十一點十五分,因為我注意到了教堂敲十一下鐘聲。我的聽覺是很靈的。先生。”

“我想曼特遜先生已經從櫃裏拿出了威士忌、蘇打水和酒杯,他把酒放在那兒——”

德侖特做了一個手勢。

馬丁嚴肅地說道:“從生活條件來說,曼特遜先生算得上是很有節制的人。我為他幹了四年,從沒有見他沾過烈性酒,只是晚餐時喝一兩杯葡萄酒。午餐時極少喝,臨睡時有時喝一點威士忌和蘇打水。

“很好。那天晚上十一點十五分,他拉鈴叫你。你還能準確記得他說了什麼嗎?”

“先生,他的話並不多。首先,他問我邦納先生睡了沒有,我說他已經睡一會兒了。接着他說,他想找個人守夜到十二點三十分、可能會有一個重要電話。馬洛先生坐他的車去南安普敦了,他想讓我做工作,有電話就記下來,不必打擾他。他還要了一杯新鮮的蘇打水,我想就這些,先生。”

“這是你最後一次聽見和看見他活着嗎?”

“不是,先生,過了一會兒,十一點半時,我正坐在食品室里看書消磨時間,門開着,我聽見曼特遜先生上樓去睡了。我馬上去關了圖書室的窗戶,再把前門鎖好。我沒再聽到別的聲音。”

德侖特想了想。“我想你坐等電話的時候沒有打盹吧?”

“沒有,先生。”

“電話來了嗎?”

“沒有,先生。”

“沒有來。晚上這麼熱,我想你睡覺時一定開着窗子吧?”

“我晚上從不關窗子,先生。”

德侖特做完筆記,他站起身,垂着眼睛在屋裏來回走了一會兒,最後在馬丁面前停住腳步,他說:“我想再弄清幾個細節。你睡覺前去關圖書室的窗子,是哪一扇?”

“那扇法式窗於,先生。它開了一整天。門對面的那扇窗子很少打開。”

“懂了。你再解釋一下。你說你的聽覺很靈,曼特遜先生晚餐以後從花園走進屋時你聽到了。那他坐汽車出去以後,回來時你聽到了嗎?”

馬丁頓了一下說:“您提到這一點,先生,我想起來了,我沒有聽到。他在這間屋裏拉了鈴,我才知道他回來了。他如果是從前門進來的,我應該聽得見。但是他肯定是從窗子進來的。”他想了一會兒,又說道:“曼特遜先生一般都從前門進來,在大廳里掛好衣帽,再穿過大廳走進書房。我看他可能是急於打電話,就徑直穿過草坪來到窗前——他遇到重要事情需要處理時就是這個樣子。哦,我想起來了,他還戴着帽了,大衣扔在桌子上,做吩咐時口氣也橫蠻——他忙的時候總是這樣。他們都說,曼特遜先生急躁得要命。”

“啊,看來他當時很忙呀。可是你剛才不是說,你沒有注意到有什麼異樣嗎?”

馬丁的臉色微微一變。這時莫奇提出了第一個問題。

“那麼你離開時,他正在敞開的窗前打電話,你把飲料放在桌子上,是不是?”

“是這樣,莫奇先生。”

“說到飲料,你說曼特遜先生睡覺前常常不喝威士忌,他那天晚上喝了嗎?”

“我說不好。我送新鮮蘇打水時瞟一眼只是出於習慣,看看裏面盛的酒是不是還過得去。”

警長來到高大的角櫃前,把柜子打開,他拿出一個玻璃酒瓶,放在馬丁面前的桌子上。“這酒比那時少嗎?”他平靜地問。“這是我今天早上發現的。”酒瓶已經空了一半。

馬丁那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第一次動搖了。他急忙抓起酒瓶,舉到眼前晃了晃,又吃驚地看着其他人,慢慢地說:“比我最後一次看到少了半瓶酒——那還是星期日晚上的事。”

德侖特又翻開一頁筆記本,一邊用鋼筆輕輕敲着本子,一邊思索着。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問道:“我想曼特遜先生那天晚上吃晚餐時穿得很整齊吧?”

“是的,先生。他穿了一件外套,他叫它小夜禮服,在家吃晚餐時常穿。”

“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也是這種穿戴嗎?”

“只是外套不一樣。他晚上在圖書室時,常換上一件舊獵裝,顏色較淺,粗花呢的,就英國習慣來說有點俗氣。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就是穿着這件衣服。”

“——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了——屍體上的衣服是曼特遜先生那天要穿的衣服嗎?”

馬丁揉了揉下巴。“您提醒我了,先生,我剛看到屍體時非常吃驚。開始時我看不出衣服有什麼異樣,但過了一會兒我就看出來了。那領子是曼特遜先生只有在晚餐時才戴的。接着我又發現,他前一天穿過的衣服又都穿上了——前襟寬大的襯衣,還有別的——只是外衣、背心、褲子、褐色皮鞋和藍色領帶不同。至於外衣,那是他可以穿的五、六件中的一件,他沒穿其他衣服,只是因為它們拿着順手,根本不管哪是該在白天穿的襯衣和外衣,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還有其他事情,這些都表明,他起床時肯定忙亂得很。”

“當然,”德侖特說,“我想我要了解的就這些。你講的都很清楚,馬丁。我們以後如果再有問題,我想能在周圍找到你吧。”

“我聽您吩咐,先生。”馬丁鞠了個躬,默默地走了。

德侖特一屁股坐在安樂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馬丁真了不起。”他說。“他是個十分有趣的人,咱們這輩子也趕不上他。直話直說吧,可愛的馬丁身上一點有害元素也沒有。”

“看來是這樣啊,”警長同意地說。

“好吧,”德侖特說著站起身。“你再想想,我去卧室看看。也許在我查找的時候,答案會突然在你腦子裏迸發出來。不過,”德侖特在門口轉回身,用惱怒的聲調說,“不論什麼時候,你要是能告訴我一個衣冠整齊的男人怎麼會忘記戴假牙,你就把我當作瘋子送到最近一家精神病院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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