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螢

雪螢

泉田榮子懷疑丈夫耀造另有新歡,是在三年前的秋天。

耀造每月必定出一次差,短則三幾日,長則一周左右。

他在北奧的N市經營着一個大型的其有地方風味的"北海亭"飯店,並向這個地區的中心城市S市增設了兩個支店。

耀造的飯店是從明治時代就經營下來的老字號,天皇陛下行幸到此地時也曾駕臨過。在本地的老字號中,這裏的服務是第一流的,本店和支店的生意都很興隆,耀造正在考慮進一步向東京發展。

夫婦倆沒有孩子,檢查結果是榮子的生理上有缺陷。

知道妻子不能生育之後,耀造的性格變了。辦事一向猶豫拘謹的耀造,如今竟然果斷堅決起來了。

從明治時代就致力於保持傳統風味的飯店,卻僱用了從法國回來的廚師,增添了西洋風味。這種果斷大膽的積極改革,獲得了圓滿的成功。短期內,在S市的兩個飯店之外,又擴展了一個支店。此時的經營規模,相當於父輩的三倍.僅正中年無嗣就胡亂經營的這種自暴自棄式的態度,反倒引出了始所未料的效果,他一下子就飛步超過了父輩乃至祖輩的營業規模。

醉心於悠久傳統的"北海亭"一點也不研究如何適應時代的變化,千篇一律的舊模式已漸漸為人們所厭倦.因而上一代後期就呈現出衰落的跡象,這樣下去勢必走向破產。可以說,知道妻子不育的耀造這種自暴自棄的積極經營反而奏效了,這簡直是其有諷刺意味的復原和發展。

但是不管經營得如何出色,也是"後繼無人"。

"明治以來的老字號到我這一代就要結束了!"耀造在榮子面前若有所指地長吁短嘆,榮子對此不予理睬。

從妻子嘴裏勸說丈夫蓄妾,作為妻子不啻是打出了無條件投降的白旗.妻子方面決不能允許,與其那樣還不如離婚。自命清高的榮子這樣思忖着。

她也明白丈夫還不會和自己離婚,原因在於耀造是很迷信的。和榮子的結婚,也是根據姓名的組合才下的決心.若把倆人的名字連在一起,就是"榮耀"二字,這無疑預示了飯店的繁茂昌盛。他深信榮子雖是不能生育的女人,可是以後飯店的發展,正如姓名的組合,其成功有賴於和榮子的婚姻。如果和她分手,好不容易拼湊起來的"榮耀"豈不幻成虛無了?所以還不至於搞到離婚的地步。

首先,應考慮的倒是丈夫背着榮子另找女人。耀造今年44歲,正值盛年,生孩子也不為遲。但是,耀造所挑選的女人,絕不會是一夜的露水夫妻,一定是能生育泉田家繼承人的年輕婦女。

這就需要身體健康,家族中無精神異常或精神障礙者,近支也無犯罪者為第一條件。倘使沒有學歷當然是個缺欠,那麼,就得是個有魅力的女人。榮子知道耀造追求女色的挑剔,如果不是喜歡的女人,即便處於性飢餓狀態也是完全沒有性慾的。

丈夫喜好的女人看來是不容易碰到的。即使他自己滿意了,而對方能否答應還是個未知數。況且,如果是好人家的姑娘,當然更不願意從一開始就當妾了。

以前夫婦之間雖無孩子,可性生活相當和諧。出差之前一定要摟抱親熱一番。三年前,丈夫的態度有了變化。接近出差時,他總是有意避開妻子,常常找點拙劣的口實:如身體疲勞啦,好像有了糖尿病啦,最好分開住啦,似乎出差前就為自己積蓄着精力。

而且耀造出差回來常常表現非常疲弱。榮子察覺了。這是怎麼想隱瞞也隱瞞不住的。況且,榮子作為妻子,嗅覺要比常人靈敏一倍,在丈夫的內衣上,回來時總有她未曾用過的香料氣味殘留着。

榮子想:"耀造的定期出差是不是去找S市的某個女人呢?"本店所在的N市,雖說是這個地區的商業中心,但市面卻不大,加上風氣守舊,不甚接納外人。如果耀造納妾,馬上就會喧嚷開來。現在這類傳言還未傳入她的耳內,可證明耀造的情人大概不在本市。

如果在近處,也不用定期出差,只要利用工作上的短暫空隙就可以去幽會了。

這個女人一定在S市或在S市附近榮子心裏大致有了數。

知道丈夫找了女人,她對這個對手是個什麼樣的女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儘管知道丈夫絕對不會離婚,可自己的領域卻確確實實是被她侵犯了。

但S市是個約有百萬人口的大城市,是這個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這茫茫人海的S市,要找到這個女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不久,榮子發現出差回來的丈夫的衣服上粘着一種奇異的東西,那是一種像白蠟似的低級物質.榮子開始也以為是白蠟什麼的低級物質,氣味也像。但仔細一看,衣服上粘着的卻是小蟲的屍體,白蠟物質像是這個小蟲的分泌物。

這是一種體長5毫米左右的小蟲子,有四隻薄薄的翅翼,指尖梢一用力就碾碎了。

粘上這種蠟樣物質,是每年秋天從出差地回來的時候;到了夏天,就粘着無翼的小蟲回來了。細長的蟲體,稍呈半透明的白色,腹部微微發紅——

女人住在有這兩種小蟲子的附近,一定錯不了——榮子總算明白了這兩種小蟲子是指示女人住所的"證物".她帶着這種蟲子的屍骸,拜訪了住在附近的高中生物學教師。

生物學教師與手頭的昆蟲圖鑑做了比較,由於不能馬上鑒別出來,說是需要一點時間。幾天後,生物學教師來了電話。

"太太,我知道了,那種蟲子是亞高山針葉林帶的一種森林害蟲。""蚜蟲嗎?""是的,別名被叫做蚜蟲的一種。白色的蠟樣物質正是從蟲體中分泌出來的。從夏天到秋天,它依附在森林的樹木上生活,可深秋時便集體遷徒,結群飛翔。因為飛起來像下雪一樣,所以又被稱為雪繭或雪蟲。""是雪螢嗎?那麼,一個翅膀也沒有的那一個,是什麼蟲子呢?""同是一種蟲子呀!方才我說過它們是集團遷徒的。這種昆蟲在春天和夏天變換生活方式.也就是在春天和夏天,因為要變換食用植物,所以便集團遷徒.一般春天是在木樨類樹木的葉子背面寄生着,夏天移居到根松根部過着地下生活.夏天大量繁殖時,從巢卵出來的雌性成蟲,我們稱之為'干母',這時期是無性生殖,直接產幼蟲,不產卵。沒有翅翼的是無性生殖產下的蚜蟲。到了秋天雄性成蟲出現,這時期是有性生殖,產卵越冬后,再反覆無性生殖的周期。6月和10月為了改變寄主,雌蟲就長出翅膀開始集團遷徒。

"都是同一種昆蟲呀?"

"是啊,在春天和夏天,它們就這樣變換生活方式,我們把這種習性稱為昆蟲生活的兩重性。蚜蟲的其他種類,如浮沉子、小豆象蟲等也有這種習性,但它們不像雪蟲那樣,一年中的生活周期是固定的。""那麼,這種蚜蟲,每年春夏都一定要改換生潔方式嗎?""是的.其他昆蟲只有在數量達到某種程度的增加或提供某種條件時,才發生這種現象。而這種蟲子,卻在每年相同時期都重複這種相同的變化。""那麼,老師,這個雪蟲棲居何處呢?"榮子尋問她最想知道的問題了。

"可供寄生的地方,到處都有埃這一類昆蟲,全世界有3000種左右,僅在日本國內就有200種以上。""S市附近有嗎?""嗯,那裏是這種昆蟲繁生的勝地哩,說起S市的雪螢可真是有名的啊!""那麼有名嗎?""有名呀!連旅遊客人都特意去觀看的.正如市人在徘句中所形容的:雪螢,在夕照中飛如流火。我也見過,在櫻花盛開的靜謐的夕暮常有雪螢飛翔,看那大群細線兒似的小蟲浮遊滿天,真象在落暉晚照中流動變幻着的燈火呀!"

得到學校教師的指點,榮子確信了自己的推測——

耀造的女人一定住在S市,耀造像在春天和夏天變換生態的雪螢一樣,在那個女人住處顯示了妻子絕對看不到的生態。

一股妒嫉之火,從內心深處燒了上來。榮子眼帘里,映現出大群遮天蔽日的雪螢,由一個個微小的蟲體連綴起來的雪螢的磷火,又使榮子憎恨的火焰熾旺起來。一隻只纖細的,若隱若現的微光,當它們數百萬、數千萬地集體飛翔時,不就像從暝蠓的殘陽里飛動出來的炙熱的焰火嗎?——雪螢,承載着沸騰的復仇之火在飛翔——榮子念叨着高中教師告訴的話,把現在終於明顯化的憎惡寄托在雪螢身上,讓它飛翔吧。

可以推測丈夫的情人是在S市或其周圍,可對方的名字和相貌還不知道,榮子仍處在單方面被侵犯的境地,面臨著對方隨時可以像提高水位一樣的侵犯,榮子卻毫無防禦的辦法。

最低限度也要知道侵犯者的姓名和長相。正當這樣想的時候,恰好遇上了一個機會。

耀造出差回來的一個夜晚,整理他衣服的榮子,發現他褲子的皮帶環上掛着一個紙片似的東西。

用指尖輕輕提出來一看.上邊寫着"鱒川町白田洗染店",背面寫着"根岸先生"。榮子吃了一驚。這大概是丈夫在女人身邊時,曾把褲子送到洗染店洗過。這個紙片,像是那個女人住所附近的洗染店綴上的名簽。

那麼,根岸一定是女人的名字。去S市州鱒町的白田洗染店,就可以打聽到根岸家。那個女人可能就住在那裏——

終於找到了——

榮子在鄰室一邊聽着丈夫的動靜,一邊惡意地笑了。

丈夫回家時,總要抹掉曾和女人在一起的痕迹,盡量避免和妻子發生不必要的磨擦。這次終於疏忽了!以前出差穿的衣服是不送到洗染店去的,因為換洗的衣服早已準備了,而旅館裏也有熨洗服務的地方。

大概是搞髒了,不得已才送到女人家附近的洗染店去的。做了違反生活常情的事,由於疏忽便露了馬腳。

那個女人大概也未想到褲子內側掛着洗染店的名簽。

這真是由於疏忽而犯的錯誤嗎?

這時,從內心另一角落傳來了一個追問的聲音。

若是錯誤,那本身未免過於幼稚了。

或許,這是那個女人的挑戰也未可知。

榮子想到了另一個可能性。

那個女人在丈夫的心目中,現已佔有穩固的地位。比起不育的妻子,還是會生繼承人的情人好。雖還來見到對方,也可想像出她一定比妻子更年輕,更具有魅力。

現在已經沒有必要偷偷摸摸地背着原配,倒是應該堂堂正正地讓原配確認自己的存在了。

這種驕態,也許就是女人送到自己面前的挑戰書。

難道那個女人至此已經佔據丈夫的心田了嗎?榮子又想到另一個令人恐懼的可能性。

女人這樣強硬,恐怕不僅是因為獨佔了丈夫的愛情。不,女人絕不會這樣浪漫主義地生活着的。比起精神追求來,她們常常更相信物質利益,不靠着男人就不能生存下去的女人那生理上的、歷史上的弱點,決定女人必然是觀實主義者。

況且,根本得不到妻子身份保證的情人,僅僅依靠男人的愛情,是絕不會發出驕橫的挑戰的。那麼"終於懷孕了?"榮子不由得叫出聲來。女人的身體絕對保證可以生育。耀造使她懷了孕,她就理所當然地成了泉田家財產和父權的嗣子繼承人的"干母"了。

這使她比僅是名義上的不育的妻子,持有絕對穩固的地位——

是的,一定錯不了。女人懷孕了,所以要明確表明自己的存在——榮子醒悟了。

這以後,女人的挑戰更加露骨了。以前,耀造從不把表示女人存在的物品帶回家裏來,可是自從發現洗染店的名簽以後,有個女人存在的跡象逐漸明顯了.首先把沒有見過的手絹和梳子之類的帶回來了。回來時穿的內衣,常和出差前穿的內衣不一樣。

領帶、衣服、鞋抹的式樣變化了.榮子沒見過的新衣裳和攜帶品,不知什麼時侯也集中在丈夫的身邊。榮子什麼也沒有說,所以耀造也許就認為得到了"免罪符",漸漸地無所顧忌了。

女人的挑戰逐日升級。現在夫妻間不說這件事,就表示其存在已成為公認的了。

但是,越蔑視妻子的地位,越堅定了榮子的殺機,這使仇恨的尖端巳像槍的矛頭一樣鋒利了。

耀造由於買賣上的原因,不常在家吃飯。吃飯幾乎都是在店裏聚餐。在家吃晚飯,一般是出差回來的夜裏。

由於在自家吃飯是有數的,所以,榮子在丈夫出差回來的夜裏,不讓傭人做飯,親自下廚做好丈夫喜歡吃的東西等着。

這一夜,出差去S市一周的耀造就要回來了,榮子花費了大半個下午,做了精製的菜肴。妻子親手做飯,只讓丈夫一個人吃,真是費盡了心思和工夫。在飯店的宴席上,當然是不會品嘗到這種家庭風味的。

耀造從澡盆里一出來,因為要吃飯,才向擺着膳食的飯桌了一眼。

"啊,不好吃。"隨後,只夾了一兩筷子嘗了一嘗之後,就從出差攜帶的旅行包中,取出一個飯盒大小的包裹來。

打開包裹一看,是一個用麥秸編的古香古色的飯盒。

"扔了多可惜。"

耀造有些膽怯地說,就把柴子精心製作的許多菜肴推到一邊,開始吃起自己帶回的盒飯來。

一瞬間,榮子感到自身中的血液好像發出巨響而逆流起來。它不僅踐踏了妻子的領域,也蹂躪了作為女人的領域。

耀造不忍丟掉女人的盒飯,卻屏棄了妻子精心為他製作菜肴.這不是對食物的選擇,而是對為他做飯的女人的真誠和自尊的侮蔑,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解釋。

在敗於女人盒飯的妻子的飯菜前,榮子屈辱的地位得到確實的印證。此時,從內心深處不由湧起了一股實實在在殺機。

耀造害怕妻子陰冷的目光,屏聲斂息地吃着盒飯。

榮子找了一個借口,暗地去了S市一天。鱒川町是S市北部的新興住宅區,數年前開伐山林之後才建設起來的。現在房子之間還夾有樹林、牧場和未開墾的原野。着眼於S市的發展,有很多企業買佔了空地放置着備用。

白田洗染店位於為住宅區服務的新興商店街。

在這裏一打聽"根岸家",馬上就知道了。在階梯式台基上的集體住宅中間,就是她的家,那是為出售而建築的小巧而舒適的二層樓房。

雖然狹小,可也有個庭院,南面的日照也不錯,採光和居住條件都是屬於第一流的。

二樓的陽台上,曬着漂亮的友禪染@被褥。榮子想到丈夫和女人就是在這裏縱灑行樂,不禁勃然大怒。

和鄰居也隔開了相當的距離,是個能保障個人秘密的理想環境。對於暗地納妾,這裏真是一個不為世人注意的極好所在——

丈夫為這個住宅,一定花費了3千萬元或5千萬元。原以為女人住的是公寓,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別墅,可意外看到的卻是一幢漂亮的住宅樓。榮子改變了同女人大鬧一場的想法,準備先核查一下再說。

但是,當榮子把觀察全部住宅的視線轉向大門上的名牌時,受到了窒息般的衝擊。名牌上赫然用墨筆寫着"根岸榮子"四個大字,具有男子氣概的剛勁字體,正是耀造的筆跡。但使榮子吃驚的,還不僅是發現了丈夫的筆跡。

"榮子"這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使榮子精神上遭到了沉重的打擊。

耀造不與不育的榮子離婚,是因為迷信夫婦兩人名字組成的"榮耀"。如果和妻子分手,可真怕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家業毀於一旦。

但是,沒有想到丈夫的情人竟和自己完全同名。那麼丈夫現在和自己離婚,當然不會有什麼顧慮了。即便立即和舊子分手,馬上與新榮子結婚,"榮耀"二字也不會被拆離啦。

榮子認識到自己的處境,更預見到未來的危險。她的妻子地位,現在比春天的薄冰還要脆弱。要保住這個地位,難道還要乞靠情敵的憐憫之心嗎?即使地位沒有危險,但能給自己餘下什麼,也要寄託於對方的寬大嗎?由於恐懼而獃滯地盯着名牌時,二樓打開了窗戶,使榮子回過神來。抬頭向上一看,一個年輕的女人探出身子,要收曬好的被褥.榮子和女人的視線在瞬間相交了.榮子頭一次看到這個女人。雖然離得遠些,可輪廓大致看清楚了,是個現代型的相貌。

看來性格像是剛強的。的確是耀造所追求的那種容貌。可女人的動作為什麼顯得很遲緩呢?這與其說是第一印象,倒不如說是先入為主的看法。對榮子來說,這是初次見面,可對方認識榮子也未可知。

但是,女人在表情上沒有任何反應,避開一瞬間相交的視線,就懶散地砰砰地敲打起被褥來,好像把榮子當做順便路過的人了。榮子快步離開那個地方,可在背後敲打被褥的聲音,卻仍在緊緊地追趕着她,叩擊着她的心房。

乘上歸途列車的榮子,突然明白了,女人遲緩地挪動着身體,是由於有了身孕了。在窗口一現的體態,的確是顯得厚墩墩的。略略一看,怕不就是有了六七個月身孕的姿影嗎?唉!女人還真是懷孕了!辨明了對方的真實面目,只給榮子塗上了敗北感的恥辱色彩。

@染上花鳥、草木、山水等圖案的一種綢子。

查明女人住所半個月之後,發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這天夜裏,耀造在家裏少見地吃了一頓晚飯。

不知怎麼搞的,耀造吃飯的時候,飯碗掉了下來,撒了一腿飯。

"啊呀,看你像個小孩子啦!"

榮子一邊取笑耀造的樣子,一邊擦凈弄髒了的褲子,重新給他盛上飯。可他接湯碗時手一滑,又把湯灑在大腿上,搞髒了一大片。

"哎,你要愛借一點呀!"

"對不起。"

耀造好像也難為情起來。

"一定是很久不在家吃飯了,所以不習慣了吧。"榮子奚落着;"今天晚上,你就算了吧。"耀造放下了筷子。

"啊,生氣了。開開玩笑嘛,不再吃點了嗎?""不,已經飽了。最近有些發胖,只能吃這麼多了。"如果在別的女人身邊,就能多吃了吧——話到嘴邊又咽住了,這種話只能越發使丈夫傾向女人一邊。

"今晚早點睡吧,有點累了。"

從飯桌旁站起來,耀造突然踉踉蹌蹌地有些搖晃起來。

"你,要小心。"榮子提醒時,他已恢復平衡,目不旁視地咚咚走進洗臉間。

丈夫離開飯桌,妻子始終沒有攙扶。榮子也很快吃完了飯,和一個叫清子的傭人一起收拾桌子。這時,洗臉間裏發出了什麼東西倒下去的聲音。

榮子吃了一驚,和清子面面相覷。招呼在那裏的丈夫,也不見答應。

"我去看看。"

清子領會了榮子的意思,小跑着去了洗臉間。

"太太,不得了啦,主人他"清子發出驚慌的尖叫。榮子也神色慌張地進了洗臉間。

耀造倒在洗臉間的地上,面色潮紅,口角旁吐出一些剛吃的食物渣沫。

"你怎麼啦,醒醒!"

驚慌失措的榮子抱着耀造的上身搖動起來。但是耀造只是發出陣陣呻吟而無力作答。睜開眼,似乎什麼也沒有看見,指尖、腳尖都在顫抖着。

"太太,也許是腦中風。真是的話,還是不要搖動的好。"清子冷靜地提醒着張皇失措的榮子。

"腦中風?!"

"我父親也是這樣倒下的。和他的癥狀相似,馬上叫醫生吧!"醫生來了,正如清子所推測的,是腦中風。原來血壓就高的耀造,悄悄服用從醫生那裏開來的降壓片。高血壓初期癥狀的頭痛、眩暈、肩酸、手足輕微顫抖等,他早就有了。

但一面服藥,一面又毫不改變地過着美食荒淫的生活,促成了腦血管的動脈硬化。現在保持平衡的脆弱血管破裂了,出血了,腦的重要部位被破壞了。

醫生宣佈要保持絕對安靜,在洗臉間旁邊搭了一張床進行急救。但耀造繼續昏迷,沒有意識反應,昏迷中還不斷地嘔吐和痙攣。

根據醫囑,把親戚和摯友都請來了。在發病的三十二個小時之後,耀造就在昏迷中去世。事發猝然,榮子簡直不相信丈夫已經亡故了。

雖然平時就說有肩酸、眩暈和糖尿病等症,可為了和女人尋歡作樂,就以此作為事先蓄積精力的口實。高血壓患者多數頸項粗,身體像坦克一樣結實,皮膚閃着營養充分的油亮亮的光澤,確是比一般人顯得健壯。

耀造從外表上看還健康,也有精力去各處應酬。和一個女人鬼混,與妻子當然也不能不過性生活。所以四十四歲的耀造,可謂是精力旺盛了。

但在強壯的外表之下,病魔卻在暗暗挖掘下了死亡的陷阱。

泉田家是富有之家,擁有相當多的不動產,由於耀造的積極經營,到了他這一代,財產大增,所以遺孀生活絕不會拮据。上一代夫婦早已病逝,他的正式繼承人只有榮子一人。問題只是今後北海亭的生意了。

親戚們商量的結果,決定由榮子擔任社長,仍像以前一樣繼續經營。

因為老廚師和工作人員是固定的,所以耀造就是去世,在營業上也沒有發生任何實質性的障礙。

這樣,由於丈夫的猝死,榮子便成了雇傭一百五十名人員的北海亭本支共六個飯店的經營決策人和泉田家莫大財產的繼承人了。

當時,不知道應把這件事稱為突然的不幸,還是應當看做不意的幸福。可隨着丈夫的猝死和葬儀,隨着其後北海亭的經營和泉田家業繼承處理的結束,榮子的分量就大大地增加了。她現在是老字號北海亭的經營者,是淵源深遠的泉田家的當家人。

在人們眼中榮子變了,對她的態度和語言的使用也恭敬了。

雖然她自己一點也沒有變,可是從丈夫那裏繼承下來的財富,改變了她的社會地位。

此時的榮子並非完全是悲傷的心緒。豈止不是悲傷,反而顯露了她獨佔一個山頭的欣喜若狂的心情。這個山絕不是小山,它山峰高聳,麓野寬闊,可以憑此大幹一番。

榮子就任社長以後,北海亭生意愈發順利。按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的話,不久就會實現耀造過去那向東京發展的夙願。

榮子暗自慶幸丈夫的猝死。他如果不死,自己不過仍是一個徒其虛名的妻子,而對丈夫情人不斷的侵犯,依然是束手無策。

但是,在這個社會上,哪怕是徒其形式的妻子也是優先的。

正因為人心難測,所以才尊重形式。不管丈夫多麼愛那個女人,而丈夫一死,還是形式上的妻子強而有力。法律往往是形式的伴侶,不,法律這個東西就是形式。

"耀造沒有離婚就死去,實在太好了!"服喪期還未滿,榮子就暗自高興地竊笑着——

那個女人不知怎麼樣了?儘管好不容易懷上耀造的孩子,可耀造死了,一定苦不堪言吧!真太有意思了——榮子回想起在耀造死前不久,暗地去S市查訪女人住所的事情。那是個有着俊秀面容的高傲女人。根據她挺個大肚子的樣子推測,大概快要臨產了。

或許已經生下來了吧?

不管怎樣,耀造沒有留下遺書,也不會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

只有一個遺憾,就是不能當著那個女人的面,把自己所遭受的屈辱擲還給她。被打上不育戳記的妻子,對咬緊牙關忍受了丈夫情人的不斷進攻而後悔。達種後悔是什麼?不就是屈辱的再深化嗎?這是只有本人才知道的心中塊壘,雖想一吐為快,可向誰也沒說過。

這個屈辱還不是能對人說的,因為丈夫肯定寵信偏袒那個女人。

以丈夫和女人的堅強的聯合軍為對手,妻子孤獨地進行着絕望的戰鬥。一狠心離了婚,也許乾淨利索了。但離婚是自己的失敗。就是離了婚,也絕對不能允許那個女人來霸佔妻子的地位。

所以,不管有多麼悲切的念頭,也不能白白地把妻子的地位拱手讓人。但忍耐是有限度的。現在自己已經得到獨佔的位置,可以一氣擲還多年來蒙受的屈辱和侵犯了。

這期間,榮子偶然從店員的談話中,聽到了某些不妙的風聲。那是幾個老店員在暫時沒有顧客時的閑談。

"喂,聽說死了的老闆有個私生子吶!""是有這個話。""可是私生子的母親,如果是個很不善的人物,老闆死後,就可以闖入老闆娘家要求分掉遺產啦!""這可不是容易的事啊!""那麼,真能辦到嗎?""老闆如果確認是自己的孩子,當然有繼承權哪。""那麼,老闆確認了?""沒有哇。""那就沒有繼承權了。""有哇,這就要看那個女人的聰明了!""沒有被確認,怎麼能要求分掉遺產呢?""確認嘛,父親死後也可以呀!""嗯,真的嗎?""父親死後,怎樣才能得到確認呢?說起確認,一定要由父母認定是自己的孩子才行吧?""可以裁決的。如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是真正的父子關係,在父親死亡之後,向法院提起申訴,就可以裁決了。""學到一個好辦法。今後懷孕時,就從男人那裏預先取得一個證明。""什麼證明?""某年某月生的孩子,確實是我的孩子。""一個晚上和兩個男人睡覺怎麼能分得清楚呀?""真對不起,我可沒有那麼亂。""如果女人非常主動,男人也抗拒不了這種誘惑。""倒也是。"外面人聲嘈雜,她們急忙放低了聲音。

"那麼,家裏的新社長放心嗎?"

"放心什麼?"

"先社長是個酒色之徒,被他玩弄過的女人恐怕不是沒有吧。既然他和現在的社長沒有生孩子,她不感到哪裏會藏着一個私生子嗎?""那麼,對某個女人懷有私生子,就不會感到意外了!""要是真的,就難辦了。以前的社長如已有了私生子,在這裏就別再說這樣的廢話了。繼嗣的生母,現在正期待地安度時光呢。"店員們不知道榮子站在外面竊聽,所以毫無顧忌地談論着。

她們的閑談,給了榮子強烈的衝擊,使她感到頭暈目眩。

不知道在丈夫死後也可以確認孩子這件事。如果女人安全分娩,其有確鑿的證據,又向法院提起認領訴訟的話榮子的遺產獨佔將頃刻化為灰燼。泉田家的莫大財產也必須按繼承份額分割了,甚至連北海亭的經營權也不知將落於何人之手。

應向專家核實一下,榮子請教了律師。當然不是作為自己的事,而是作為第三者的事發問的。律師照例點頭承應了。

"只是,必須從父母死亡之日起,在三年以內提起申訴。""那麼,申訴被確認之後,怎麼處理呢?""由於判決而產生的父子關係,其生效期要追溯至孩子出生之時。""那麼繼承問題如何解決呢?""死後確認的實際利益,在於使孩子有遺產繼承權,以便給予物質的保護。但是已經按繼承份額分掉了遺產的情況下,由於再次分割的複雜,所以要承認被確認者有按價支付的請求權。""這是說用錢去支付嗎?""是的。"律師冷酷地點了點頭:"但是,確認的追溯後果,不能仿害第三者已經得到的權利。例如被確認者的保護人作為法定代理人與第三者成立的契約,在法律上還是有效的。""那麼,被重新確認的孩子,可以繼承多少遺產呢?""這是由繼承人數量和繼承人順序來決定數額的。""如果繼承人只有妻子一人,丈夫的私生子自立家門的情況下"榮子忘了應該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來說話了。

"在這種情況下,孩子是第一順序繼承人,配偶是同序列繼承人,孩子是三分之二,配偶是三分之一。""妻子是三分之一!"柴子霎時呆若木雞。

"是的,如有幾個孩子,應按人數均分孩子三分之二的繼承份額。如有嫡齣子和非嫡齣子的話,非嫡齣子占嫡齣子的二分之一。""配偶和孩子作為同一序列繼承人,和孩子是否嫡出沒有關係,仍是三分之二。孩子之間,當然要根據嫡出和非嫡出來劃分繼承份額。""私生子也取得三分之二的遺產嗎?""是指除了這個孩子再沒有其他孩子的情況說的。"榮子沒有聽出律師冷酷的話尾。

是呀,丈夫死了之後,那個女人不慌不忙,原來是有這樣的絕招。不用着急,生下了小孩,就可以獲得耀造遺產的三分之二了。證明那孩子是丈夫生的證據一定有山一樣多,提起訴訟期限是父死之後的三年之內,時間上也綽綽有餘,而且確認效果的產生,要追溯到孩子出生,所以就越發安心了。那個女人,原來手裏握有這樣一張王牌哪!榮子明白了女人和自己的位置發生了逆轉。不,是從最初就決定了這樣的位置。自己無知的優越和獨佔的錯覺,只不過是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而已。在那個女人的眼中看來,這是一種很可笑的優越和獨佔!別說三分之二,一分錢也不給!榮子堅定地發誓。這和以前的戰鬥不同,她要為保衛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王國"而宣戰。

殺人的念頭早就有了。但為了付諸實施而開始具體策劃,那是從律師處獲悉孩子將要繼承三分之二遺產的時候.與其讓那個女人的孩子據有遺產的三分之二,還不如寄放在國庫,不,還不如扔到陰溝里去哩。

殺人,是為了保衛她的"王國"非盡不可的責任。那麼,必須搶在那個女人分娩之前,分娩之後就來不及了。

或許已經晚了。榮子忍受着油煎似的焦躁,暗地去打聽——

來得及:肚子還大着,還沒生下來哩。

刻不容緩。殺了母親,胎兒也有活下來的可能性,胎兒越大,這個危險也就越大。

計劃要達到預期的效果,必須付予十分的細心。即使好不容易除掉了女人和胎兒,自己被問個殺人罪也還是什麼也得不到的。

所幸,耀造隱瞞了女人的住所,妻子自己也一直是佯作不知.這樣,就造成自己和那個女人根本沒有任何關係的假象了。

妻子怎麼會殺了不知其人的女人呢?榮子倒是感謝耀造一直到死都為女人的住所保密了。

還有一個危險,他也許向哪個店員或熟人泄露過女人住所的秘事。不過,耀造討厭向別人述說個人的私生活,他的性格完全是神秘主義。所以,一般也不會有這個危險。

榮子本來就有自己親信的店員,當上社長以後,也有趨炎附勢的人。這些人如果聽到了什麼,不僅要打緊急報告,而為了取寵,也一定會讓榮子知道的。

這群人是情報通,如果耀造留下什麼痕迹,當然不會不碰到他們的觸角。可誰也不知道真有那麼個女人——榮子充滿了自信。其後的事僅僅是付諸實施的問題了。

那個女人——根岸榮子的家,在S市盡頭的新興住宅街。在這個就連貪婪的開發車輪都很少涉足的地區,白天來往行人很少,一入夜就幾乎斷了人跡。

正是這樣的地理壞境,極易為流竄的強盜所騷擾。榮子根據暗地收集的資科,了解到那附近常有竊賊和流氓出沒.派出所離那裏很遠,巡邏也少。以前雖未發生過惡性犯罪,可是卻有足夠的犯罪的因素和基矗這與其說由於城鎮的歷史短,還不如說幾乎沒有它自衛的形戌過程。所以,還沒有成立民防組織,居民們充其量不過養條狗藉以自衛罷了。

這真是榮子實現計劃的理想地點。如果發生一次惡性犯罪,警方加強了警戒,實現計劃可就很困難了。

在竊賊和流氓的天國里,他們是經常變換臉譜進行犯罪的。

榮子每次到S市支店出差時,都暗地到現場察看一番,以期計劃實施的萬全。

最好選擇從黃昏到入夜這段時間。過早容易引人注意,太遲又容易碰到盤向和巡查。到女人家以利用公共汽車為上策。

在前兩站下車,走着去女人的家,進去時不能讓人看見。

榮子突然的來訪,一定會讓對方大吃一驚.可若說是耀造的妻子,就不會不讓進.恐怕女人絕想不到榮子會來完成這險惡的計劃。下手不要有瞬間的猶豫,一眨眼就結果了她,越快越好。時間拖得越長,決心越難下,留下證據的危險也就越大了。

最大的難題還在後面,逃離時不能讓人看見。正因為行人少,萬一被看見,是很引人注目的。

不能像來時那樣乘公共汽車,因為偵察網必然擴大到交通機關。直到逃進安全地帶,必須自己步行夜路。如果這時碰到巡查盤向,那就萬事皆休了。

由於榮子不會開車,這樣策劃是最上策。

這時的女人,為了保養身體,除了採買食品外,在家裏閉門不出,連女佣人和狗都不用了。

在公共汽車站下車時,飄落着一種銀色粉末似的東西。夜幕低垂,寂靜薄陰的天空,銀色粉末像柳絮一樣紛紛揚揚地在空中輕舞。是雪嗎?用手輕拂一下,那東西就粘在了手指頭和衣服上。想要掉落,手感的軟質物又潰破了,出水了。

"啊,是那種昆蟲!"

這時,她頭一次看清了像雪花一樣輕盈的浮遊物體的真面目。白色的羽蟲,那時充滿整個空間,無邊無際地翩翩飛舞過來了。不錯眼珠地凝視着這些飛蟲的浮遊姿態,不知不覺地好像自己也被羽化了,向上空飛翔而去。

銀色扮末似的昆蟲,正是耀造從女人處回來時粘在身上的東西,正是高中教師告訴她的那種"雪螢"!一隻只雪螢,織成一大片乳白色的游絮,懸浮在溟溟的空中,無依無靠的,飄上飄下的,而那如虛似幻的銀白色,卻顯得格外醒目。

陰沉的天空,燃燒的殺機,雪螢——瀰漫在空間的大群雪螢,宛如點燃起來的榮子的殺人之火,在眼前閃耀着,移動着。

和憎恨的長期蓄積相比較,殺人竟在一瞬間如此簡單地完成了。她把以前使她痛苦、使她悲傷的礦石投進憤怒、嫉妒的煉鐵爐,變態心理熔化成灼熱的鐵水,終於鑄成了定型化的殺人巨凶。現在她又被還原為一具冷卻的物體,正橫倒在床上。

下手時間雖然短促,可為這瞬間的行動而積蓄起來的能量,卻已全部消耗盡了。躺下就起不來的虛脫感,使全身像灌滿了鉛似的沉重。但不可能在這裏躺倒,因為工作的主要部分剛從這裏開始。

可是,如果留下任何一點痕迹,都會要了自己的命。還有,如果碰到一個目擊者,那麼至此耗盡的苦心,就完全化為泡影了。

冷靜!冷靜!她命令着自己,再一次認真檢查了房間。指紋、毛髮、足跡這樣細小的疏忽,都足以使基於精心策劃之上的天衣無縫的犯罪行為徹底暴露。不,這種初步的原始線索,現在連流竄犯罪的強盜也不會留下啦。不預做周密的準備,可供追索的情節就多了。即使是圓滿地做好了準備,也許不知在哪裏還會出現漏洞呢。泉田榮子抑制着恐懼,檢查着現場,直到她認為確保無慮時為止。

是離開的時候了。這一帶是城市的盡頭,現在沒有行人。

正因為如此,所以碰到人時就易於留下印象——但願直到混入城裏的人群中,誰也不要碰到。

榮子在心裏祈禱着,隱入漫漫的夜霧之中。天空濃雲密佈,看不見一個星影。雪螢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深暗中燈火稀疏,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她身上緊裹着黑色大衣,在沉沉夜色中,挑着最暗的地方走了。一切都按計劃順利地進行着。

女人的死,報紙社會版作了一個小小的報道。正如榮子所推測的那樣,警方竟然誤認為流竄犯罪。為了把警方的偵察引向歧途,榮子特意在殺人房間裏預作的手腳,似乎發生了作用。

案件被報道了一次。由於和耀造的關係,警察來調查一兩次是不可避免的,榮子做好了這種精神準備,但警察並沒有來。

事件發生之後的二十天,叫做偵察第一期。這期間,如果未被列為嫌疑者,案件偵察就有可能進入迷宮。榮子記得不知在哪本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

警察被榮子的偽裝行為欺騙了,向錯誤的方向摸索,踏進了沒有出口的歧路——

已經不要緊了,誰也沒有懷疑我——

榮子總算鬆了一口氣,戒備解除了。這時發作了全身性疲勞,這是兇手完成了不可赦免的罪惡之後突發的身心兩面的疲勞。但從榮子看來,這是稍事休息就可恢復的物理性疲勞,一點也無良心上的譴責。因為榮子首先就沒有自己殺了人的實感。

她只不過是摘掉了威脅她的"王國"的一種東西而已。如果還有什麼威脅出現的話,為了自衛,那就還要戰鬥下去。

北海亭的營業仍像以前一樣紅火。忍受着丈關的猝死和失去丈夫的悲哀,繼續着北海亭事業。這也是日本人的特性和追求,顧客於是仍然熙來攘往地光顧着。

榮子的疲勞,自感是愉悅的。這就是說,是一種勝利后的疲勞感。正當她沉浸在這種疲勞的愉悅之中的時侯,一位不速之客來訪了。

傳達室報告的島村昌子這個名字,榮子沒有任何印象。

"問問有什麼要緊事嗎?"

榮子告訴傳達室人員,最近,各類推銷員、銀行和保險公司的業務外交性訪問很多。

"這個客人不願明說,大概是有關故去的先社長的事吧""先社長的事?"榮子皺起眉頭。不知為什麼,興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請問見不見哪?"

"見吧,領到客廳,我不發話就不必送茶。"榮子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見了。看來不像是警方的人。她特意耽擱了一會兒,才來到客廳。一個身穿上等入時西裝的二十五六歲的女人,離開座位輕輕地彎了彎腰。她的眼睛細長而清澈,顧盼間透着聰明和機警,身段姣好,是初次見到的面孔。

"我叫泉田榮子。"

榮子以目致意還禮。不知道是什麼人,有什麼意圖,所以要倍加小心。

"我咐島村昌子,冒昧打擾了。""請問有什麼事情嗎?""和夫人是第二次見面了。"對方說的話令人驚訝。

"第二次?我想是第一次,可是"榮子腦子裏儘力搜索着記憶,可沒有浮起任何印象來。

"夫人也許沒有留意吧!"

"是啊,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啊?""不久以前。"島村昌子默默地笑了,使人感到這笑靨是從容鎮靜的。一定是參加過耀造葬儀的吧。

"關於逝世的丈夫,你有話嗎?"榮子不由地催促她說出那不知為什麼總有些閃爍其詞的事情。

"好,那就請教了。夫人知道根岸榮子這個女性嗎?"島村昌子突然說道。聲音不大,可榮子感到像被短刀扎了一下一樣。沒想到對方知道根岸榮子,所以驚愕不已,一時難於應付。她驚愕得回答不上來,是因為對這個名字極為敏感。

這是對方試探性的佯動作戰!

"這回總算明白了吧?"

島村昌子冷冷地揭底了。

"不知道!是誰?那個叫什麼根岸的人是"雖儘力掩飾,但已顯得過遲了。

"夫人當然是知道的羅!"

"我不認識!你無故闖上門來,拿出我不認識的名字來強迫我,真是太不禮貌了。""的確是不禮貌,但夫人是知道根岸榮子的。榮子和太太的名字同是一個字,是榮耀、榮華的'榮'呀!你怎麼能故作不知呢?""叫榮子這類名字的很多。那麼,要緊的事是什麼?我很忙,若是找那種無蹤影的人,你找錯門了。""夫人,10月xx日你去S市鱒川街根岸榮子家了吧?"島村的話,使榮子大吃一驚。這一天,正是實施計劃的日子。

"請出去!不然的話,我要叫警察了!"榮子感到沒有比和島村昌子談話更為難辦的事情了。對方好像掌握了什麼似的,可又不像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許是抓住一根小小的線頭,就當做武器,企圖刺向柴子的致命處,大大地恐嚇一番吧。

讓她找出弱點可就輸了。因此自始至終都要表現出凜然的氣概,不給對方以任何可乘之機。榮子這樣命令着自己。

"請吧!"

可是島村昌子連動也不動。

"請叫警察吧!"

她板着冷峻的面孔反而催促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

自知和對方即便說一句話,也要陷入對方預先設下的圈套里去。可是又不能閉口不問。

"根岸柴子10月xx日的夜晚,在自己家裏被殺死了。警方以為是流竄的盜賊作的案,並向那個方向偵察着。可是我認為殺害根岸榮子的,太太,就是你!"島村昌子的話語充滿自信。

"唉呀!你說什麼呀!"

榮子自知必須堅決反駁,可又在對方那自信鎮定的態度面前畏縮了。

"警察被太太所做的手腳拖曳着走向迷途,但我知道,根岸榮子是太太殺死的。""一派胡言,請放尊重些!""不是胡言!你丈夫去世后,你知道根岸榮子懷了孕,為了獨佔繼承權,就殺死了她。或許你在丈夫生前就知道根岸榮子懷孕了,可下決心殺她,是在發生了遺產繼承上的現實原因之後,總之,是你丈夫過世之後的事吧。無論怎麼說,配偶和孩子的繼承份額比例是三分之一對三分之二。別說是三分之二,就連一文銅錢你也不打算給你丈夫的私生子。恰好,沒有誰知道有根岸榮子這麼個人的存在.只要她死了,你就可以獨佔遺產和北海亭的經營權了.於是,你於10月x日夜晚,偷偷溜到根岸榮子家裏殺掉了她。"稱謂,不知什麼時候由"夫人"變成"太太",現在又變戌了"你"。從這,可以窺見島村昌子自信的程度。隨着稱謂用語的變化,榮子也失去了迴旋的餘地。

"好哇!進行那樣的捏造,就有我殺人的所謂證據嗎?"如果是清白無辜的話,不論對方說什麼,都可以淡然置之,不視做對手。可要求對方舉證,表明榮子已被迫得無路可走了。

"當然有證據。不過,在這之前,有句話必須告訴太太。"島村昌子再次改稱"太太"。

"太太!知道蚜蟲這種昆蟲嗎?當然一定是知道的。就是常粘在你丈夫衣服上帶回家的那種蟲子.我知造你對那種昆蟲有興趣,曾調查過它的生存情況。"突然,蚜蟲問題飛了出來,榮子張惶失措了。如何回答呀?正在搜尋理由的時候,島村昌子接着又說:"找到根岸榮子的住所,也是以這種昆蟲為線索的吧。你為了確定昆蟲的種類去請教的高中生物教師,其實是我的遠親。

他告訴我,你對這種昆蟲有興趣,我就知道你在尋找'我們'了。"——是嗎!她怎麼是這個教師的親戚?為了回答榮子的疑問,島村昌子說:"生物系教師那時說,蚜蟲有生活的兩重性,在春天和夏天變換生活方式.夏天是無性生殖,直接生育沒有翅翼的幼蟲;到了秋天,雄蟲出現,由有性生殖產卵越冬.這期間,為了變更春天和夏天的寄生植物,在初夏和秋天,降雪以前集團遷徒。太太已然知道這個事了.粘在你丈夫身上的,就是夏天無翼的幼蟲和秋天向寄生植物集團遷徒的有翼的雌蟲,可以叫'夏蟲'和'秋蟲'你殺害根岸榮子的10月x日,在S市郊外,正是這種秋蟲大量產生的時期。"肯定了這一點,就等於是罪行的自供了。

"你在這裏有過一個錯覺。不,與其說是錯覺,不如說你沒有認真考慮到昆蟲生活的兩重性.你丈夫在表面上與你和根岸榮子過着兩重生活,這和昆蟲生活的兩重性相似,但你沒有認識到隱於其中的真實。"榮子的頭腦漸漸形成了一個朦朧的輪廓,但還不能清楚地推斷出它本來的面目。

"兩重生活的夏蟲和秋蟲粘在你丈夫身上,不是表明你丈夫也有兩重生活嗎?不,不是他與你和根岸榮子的兩重生活喲!這時,和你沒有關係,因為昆蟲不在你的生活地域之內。昆蟲為了改變生活方式而集團遷徒,也就是昆蟲改換着它的棲居地.粘上在不同棲居地生活的秋蟲和夏蟲的你的丈夫,也和昆蟲一樣在兩個不同的地方生活着.如果加上你,你丈夫就過着三重生活了。"榮子不由得口中發出了驚詫聲。島村昌子拐彎抹角表示的意思,總算明白了,那是把榮子賴以生存的基礎從根本上摧毀的可怕的真實。

"你好像終於明白了。是的,我是你丈夫的第三個女人。

不,實際上我是第二個,只是從你眼裏看來是第三個。你發現你丈夫身上粘有亞高山林帶這種夏蟲和秋蟲時,應該聯想到兩個女人的存在。因為是同一種蟲子,所以你只想到一個人,這是你的失誤。""實際上我見過你,在你殺害根岸榮子的時候。你如果不殺,我也要殺的,我要殺死根岸榮子。那一天我也在同一時間到了那裏。正好看見太太殺死了她。""太太的心情我也是有同感的.我理解把丈夫從身邊被一點點地奪走時所蒙受的悔恨和屈辱.丈夫死後,好不容易獨得天下時,又出現了可憎的女人和你丈夫生下的私生子,要奪走三分之二的遺產。絕對不能允許發生這樣的事.被奪走的,在你丈夫生前就有很多了,但在你丈夫死後才構成更現實的威脅。你忍受着被侵犯的恥辱和蠶食,眼看着到手的財產,即將徹底被分掉.太太的心情我完全理解.因為我是處於第二個位置上,我很相信他,可實際上卻有第三個人,越過我而奪走了他.我自己從太太手裏奪走了他,可又陷於被那個女人奪走了他的境地。""男人和女人的關係,是按到達的先後順序排列的。我愛上他的時侯,他已經有了太太。我愛他並無其他打算,只因為深深地愛上了他,不管他有沒有太太,都已經不能離開了。按順序我是第二個,但事到如今也無辦法了.可是我認為在愛情上是不能按順序排列的.即便我是第二個,可對他的深愛卻是第一的,我也以此引為驕傲。可是因為他心裏有了根岸榮子,那就使我在順序上是第二,在愛情上也成了第二,不,也許是第三哩。""這時,我開始感受到,太太蒙受的痛苦和恥辱,也在剜着我的心。自己也成了被剝奪、被侵犯者,所以才切身感到了這種痛苦和恥辱的深度。""可是,太太絕不會理解處於第二位置的屈辱和凄涼。我對於這個男人的愛,在世間絕不亞於任何一個妻子,可偏偏這種愛得不到承認.自己作為不倫不類的不結果的謊花,常常是被放在背陰地方去了。""儘管自己傾心地愛着這個男人,他也從不把一片破布頭委託給我保管.第二個女人只有從妻子的隙縫中去偷取男人那像破布頭一般的愛情。偷取也好,奪取也好,徒其虛名的妻子,也還是妻子.那證據就是這個人死了,也沒有在我家留下一片遺骨,只有妻子才能獨佔丈夫的遺骨,並以妻子的名義,主持葬禮和法事。太太,你知道送男人回去時,問一聲'下次你什麼時候來呀'的女人的寂寞與難耐的迫切心情嗎?絕不會明白的吧?男人要回到妻子身邊,因為那是生活的中心場所。而到女人身邊反正不過是來玩玩而已。來玩玩也好,倒是快點來呀!我這樣盼望着。男人來的時候,生活才有價值,就眼巴巴地盼着那一天。我處於第二位置上,夾在太太和根岸榮子中間,嘗受着被剝奪的妻子的憤怒和屈辱,也嘗受着依賴男人破布片般的憐愛而生活的凄涼,兩方面的苦楚我都體會到了.知道根岸榮子的存在以後,我也明白了你對她的憎惡之心。可是,太太,你把根岸榮子錯當成第二了。""我必須感謝太太.太太代我做了我無論如何也要做到的事.我要殺根岸榮子,不僅僅因為她從我這裏奪走了泉田耀造那破布片似的愛情。"健談的島村昌子吸了一口氣,接着含笑說;"如果根岸榮子活着,就沒有'我們'生存的餘地啦!""我們?""是我們,太太不會想到我的肚子也開始大了吧!雖然還不太顯眼,可現在已經七個月了。當然,這是泉田耀造的孩子,也有確鑿的證據。可遺憾的是,根岸榮子懷孕比我早兩個月。

父親死亡后的認領申訴,只限於孩子出生之後.根岸榮子打算分娩后,就提出認領申訴,於是我無論怎樣也遲了一步。只要有證據,雖然以後也可以加進去,可繼承的份額就不理想了。

如果根岸榮子生的是男孩,我生的是女孩,那就更不利了。如果能順利地在法律上得到承認,只能和太太、和根岸榮子的孩子各分三分之一.如果沒有根岸榮子的話,她孩子的繼承份額,就全部轉到我孩子的名下了。不,這些本來就是我孩子的財產,那個女人是硬擠進來的。""不能給那個女人一個銅錢。為了我肚子裏的小生命,我決心殺悼根岸榮子。那一夜,我去那個女人家,竟意外地碰到了太太。""我看到太太殺根岸榮子的場面時,明白了太太的錯覺。

太太不知道我的存在和我也懷孕了的事實.如果知道,就是殺了根岸榮子也毫無意義.而殺我和根岸榮子兩個人又過於危險。我這樣做也有危險,可太太卻代我承擔了。""太太,實在感激不盡,我今天是特意來致謝的。""那麼,太太,知道喪失繼承資格的規定嗎?故意殺害被繼承人或位於第一序列和間序列繼承人者,喪失繼承資格.那麼,不論太太關於我想說些什麼,誰也不會相信呀!我說的話就到此為止了。打擾你很長時間,實在對不起。一會兒,警察和律師就要來了,所以,麻煩的事情就委託給他們了。那麼,告辭了!"島村昌子輕盈地站了起來。她那優雅從容的姿態和氣度,閃現在她的全身。島村昌子離開后,榮子茫然呆立了許久,好像失掉了自己的存在。

現在,她被無數飛舞的雪螢圍繞起來了,那是一隻只披掛着白色羽衣的蚜蟲群體。陰霾的天空,夕陽無光,而雪螢卻點燃起銀白色的星火翩然飛舞.榮子凝望着,感到自己好像不覺間也羽化了,飛向高空。

不論走到哪裏,都覆壓着陰暗抑鬱的天空。榮子這時徹悟了,所謂雪螢,就是絕望的羽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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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村誠一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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