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香取和美代了兩人,在那寒假期間,究竟進展到了何種程度,誰也不清楚,但是從以後的情況來看,似乎比我想像的還要深刻得多。
在大家回東京后不久,我一度聽柿沼說過,美代子要到東京來走親戚,但其實,連柿沼也不知道,這是她和香取有約在先的事。我也是在很久以後,從登志子那裏聽說的。
香取以“在宿舍里不能學習”為借口,匆匆地搬出了宿舍。按宿舍制度規定,考慮到三年級學生的學習情況,這樣的事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允許的。但是,像香取那樣同宿捨生活關係密切的人搬出宿舍,首先,對他來說,無疑是極不方便的。他竟敢斗膽退宿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要談不能學習,可他的成績是優秀的,他是個在學習上不必下太多功夫的人,他是個輕易就能獲得出色成績的人。他竟敢以學習為借口而退宿,究竟是為什麼呢?
不久,我們都結束了高中生活,柿沼就此和學業訣別,返回故鄉去了,別的夥伴都進了大學。進大學后,大家分開在不同的系科,照面的機會也減少了。這樣,以往如此親密無間的五人幫,如今只剩下四個人了,也許是我多心吧,彼此的關係也相當疏遠了。歸根結底,肯定還是在柿沼家裏度過的寒假生活在從中作祟。
那年的6月初,我從和我同進英文系的阿武那裏聽說,柿沼同香取發生了爭執。據說,香取太不尊重柿沼的感情了,柿沼反對他和美代子的戀愛,雙方引起糾紛,結果是約在一個月之前,美代子從哥哥家裏出走,如今正和香取同居着。我想見見香取,去國文系的教室看了,但根本沒有他來過學校的樣子。
為了安慰柿沼,而且順便和登志子見見面,我原來打算那年暑假上柿沼家裏去,可是母親來信說身體不好,因而我一等到放假就回故鄉去了,柿沼那兒終於沒有去成。
那年10月,我讀到了發表在《中外公論》上的香取的小說《火與女》,不禁大吃一驚。小說詳細地描寫了主人公K和在A火山山麓T村友人之妹M子的熱戀、直至以後同居的經過,接着又寫到了K陷入了女畫家N子的情網;於是M子遭到遺棄,在絕望之中返回故鄉,含冤服毒自盡;死於哥哥的懷抱。小說是以難能可貴的質樸、寫實的筆觸來描寫的,是一篇藝術性很高的作品,甚至在文學部的教授們之間也成了話題。不過使我吃驚的,不是這篇作品的藝術性,而是它的內容所涉及的事實。K鍾情於M子的過程,同香取、美代子的關係以及我所了解的情況絲毫不差,可是我再看下去,其他部分的描寫,恐怕就不是事實了。如果是事實,難道那花容月貌的美代子,竟然如此紅顏薄命,魂歸離恨天了?我想趕快給柿沼寫一封信,可是轉念一想,終於作罷。即使是事實,那又怎樣呢?我能對他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呢?
正當我進退維谷、猶豫不決之際,阿武又來找我了,在我面前,他用嚴厲的口氣譴責了香取現在那种放盪的生活。他說,原來那篇小說寫的都是事實。他甚至揚言:“我肯定地說,柿沼早晚會採取行動的,他可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這點,我也有同感。要是真像小說中所寫的柿沼那心愛的妹妹受到傷害再被拋棄,豆宏年華含恨凋謝,難道他會忍氣吞聲,就此罷休嗎?不,如果我是他,也不會以沉默來告終的。
然而,儘管我暗中期待着,柿沼卻仍然保持着平靜,沒有行動。一個月徒然過去了,第二個月也過去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在這期間,由於在《中外公論》上發表了那篇大作,香取一鳴驚人,受到了文壇的注目,幾乎每個月都有作品在那家雜誌發表,而且轉瞬之間,作為一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站穩了腳根。那家雜誌的雜談欄里,居然還有人寫過一篇有關他的艷聞的文章,說什麼這位彗星般出現的天才,即使對付女人,也有他一套驚人的高明手腕,但通篇文章絲毫沒有對他譴責的語氣,無非是附和那種對這位流行作家的天才的讚揚而已。
文壇上一位有名的權威還說,在《火與女》之後,香取還僅僅發表了兩三篇作品,不能即刻對他作出評論,但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大有可能繼承鷗外、漱石、谷崎、芥川的傳統,云云。
不甘寂寞的新聞記者,也唧唧喳喳地鼓噪不休,為這位新天才的出現鳴鑼開道。
啊,香取馨!他終於以學生的身份在文壇獲得了輝煌的名聲。在他面前,道路平坦,毫無障礙,連他的不良行為也成了證明他是天才的材料。
在這樣的狂熱中,我的內心不得不感到憂慮。
足以同香取馨勢均力敵的人——如果有的話——只有柿沼達也了,遺憾的是他也為家庭的封建羈絆所束縛,終於心甘情願地成了農村世家的一介主人,甚至在心愛的妹妹被掠奪、被污辱、被拋棄、被殺害的情況下,也是麻木不仁,毫無反擊,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洞軀殼,潦倒以終殘生。
我猛地從剪不斷、理還亂的沉思默想中清醒過來,夾起書包,走出了宿舍。
在去學校之前,我特意到阿武常去打麻將的地方張望了一下,他果然在那裏。看他的神色,他也已經讀到柿沼的信了。他目光閃耀,興奮地說:“終於要干啦!”
進得校門,我直奔講授印度哲學的教室,會見了荒牧健。他用比往常更加沉鬱暗淡的目光,凝視了我一會兒之後,哼哼哈哈地說:“當然大家都去。”
終於要過最後的難關了,那就是香取馨本人。我去國文系的教室看了,他當然不在那兒。研究室里也不在。再去T大校刊的編輯室,據說大概有一星期沒有見到蹤影了。無可奈何,我只得去打聽他宿舍的地址,可是一個學生輕蔑地笑了笑,對我說:“找到他宿捨去,那是不會在的。”他告訴我說,到朝叮三番町的田野原辰藏家裏去看看。
那是一家富麗堂皇的公館,真讓我吃驚不小。我走在門外的鋪石上時,就有一種“好大的氣派”的感覺。日野原辰藏此人,以前擔任過日本銀行行長等職務,是日本財界的有名人物。我按了門鈴,裏邊出來一名女僕,她向我跪拜敬禮后問道:“請問是哪一位呵?”我通報了姓名。在我怯生生地問過“可有一位叫香取馨的人來過這裏”之後,她顯得臉色尷尬,端詳着我的臉。隨即又出來了一名女僕,將我帶進去。
穿過迴廊,透過一道擦得精光發亮的玻璃門,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個漂亮的花園,假山、泉水、石燈籠,樣樣都有。在女僕為我打開紙控門的客廳里,主人公從白天起就同夫人在舉杯對酌了。在一張大食案上,擺滿了山珍海味。
“嗯,知道啦。”我聽到了似乎有些輕鬆的應聲,就看見出來了一個穿戴綠羅綢緞的人,外表像個官吏,顯得躊躇滿志的樣子。這個主人公,就是香取。
才沒有多久不見,卻給人以一種神氣活現、煞有介事的感覺。我的心情不平靜,像在教授面前一樣,盤住穿制服的雙腿,正襟危坐。而當他向我注視時,我故意把盤住的腿交換了一下位置,而且把手伸進了口袋。香取喜歡抽煙,他一注意到這個動作,馬上把食案上的煙遞給了我。
那女的饒有興趣地盯着我看。“多麼沒有禮貌的女人啊!”我很生氣,但也不甘示弱,從容不迫地回看着她。只見她年約二十八九歲,姿色艷麗,肌膚白凈,好一個玲挑剔透的美人。我不得不感到,俗話所說的。沉魚落雁之容”,不就是形容這樣的女人嗎?
我彷彿感到,心裏受到了一陣衝擊。她和柿沼的妹妹美代子容貌迥異,可她那纖細、優美的姿態,勻稱、高貴的相貌,麗質洋溢的身軀,都同美代子非常相像。這就是香取所鍾愛的!他所描寫的女畫家,無疑就是一個給人以這種感覺的人。
我的這種感慨,似乎也讓她有所觸動,她用嬌滴滴的聲音,不大自然地笑着說:“這位是你的同班同學吧?啊,哈哈。多年輕啊,哈哈。”
我余怒未消,酒過三巡之後,故意瞪大眼睛向周圍逡巡,若無其事地說:“一介文人學士,能進得如此有氣派的公館,可也了不起呵。”
“別開玩笑啦,老兄。一個初出茅廬的文人學士,有幸高攀了這樣的大戶人家。後來,我終於說服了這位漂亮的未亡人。”香取說,朝那女方瞥了一眼。
“你說得過分啦。”女的瞪着他說,眼睛裏包含着嗔怪。
“哼,看你倒真會演戲。”我心裏想,感到心灰意冷,便從學生制服的胸袋裏掏出了柿沼的來信。當然,香取大概還沒有見過這封信,難怪他神情突然緊張起來,臉色刷地變了。他把信放到食案上之後,用兩手搔着頭皮,頓時垂頭喪氣。
女的似乎有些擔心,望着他的臉問:“你怎麼啦?怎麼不說話啊?”
香取臉色可怕,瞪着那女的,眼睛裏充着血。女的因為吃驚,閉口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我,甚至狠狠地瞪着我的臉,彷彿認為柿沼的臉映照在我的臉上那樣。他用低沉的可是堅定的聲音說:“好吧,知道啦,我去!”
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陣震動。我一直不想說的話,也終於說漏了嘴。“怎麼,你想去?照我看,還是不去的好。這封信,不僅僅是一封信。這是決鬥的……”
“我懂!所以我說要去。如果只是一封邀請信,我倒還沒有空特地上那樣的地方去哩,哈哈哈。”香取好像為了掩飾,用乾枯的聲音笑着說:“柿沼要給他妹妹報仇吧。頭腦冬烘。可是他挑戰了,我就不能拒戰。哈哈,我也許也是頭腦冬烘吧,哈哈哈……”
他大聲笑着,但那笑聲又在中途凍結了。
他那青灰色的臉頰,痙攣一般地抖動着,接着又繃緊不動了。他也沉默不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