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在A火山的山麓可以滑雪,這一點,我們五個人中誰都沒有異議。第二學期的結業式舉行了,成績也發表了。我們乘當天的夜車離開上野。第二天早晨,在K車站下火車時,但見冬夜未央,曉色朦朧,地面和屋頂上的積雪,都顯得灰濛濛的。
我們精神抖擻,情緒活躍,正當準備頂着寒風在雪路上起步時,傳來了一聲:“哥哥!”隨着一陣騷動,兩條人影從車站前的小旅館向我們飛來。那是柿沼的弟妹。柿沼平時不願意提起家事,他居然還有這麼兩個弟妹,我們以前都是不知道的。在車站昏暗的電燈和熹微的雪光的反射下,他弟妹的美麗容貌,不禁使人瞠目驚視。紅潤的臉頰,圓黑的大眼珠,鵝蛋形的五官端正的輪廓——我甚至認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貌。這位妹妹的芳齡,看來是十七八歲吧。紅色的毛衣下,配一條藏青色的褲子,腳穿雪地草鞋。胸部隆起,腰間曲線分明,洋溢着一種純潔少女的自然質樸的勉力,連哈出的白氣也似乎溫暖而且帶有芳香,我這個年輕人呵,不禁為之神魂顛倒,血液沸騰。弟弟年方十四五歲,身穿藏青色的立領制服,頭戴滑雪帽。容貌和他姐姐一模一樣,是一個像少女一般典雅的少年。
眾人都由柿沼帶頭,開始走了。我是個膽怯的人,看着他妹妹的花容月貌,不禁臉色發紅,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而香取卻以豁達的語調,同他們攀談開了,使他們姐弟倆格格地笑了起來。他的舉止,與其說讓我感到羨慕,不如說讓我感到佩服。阿武也不示弱,也向他們靠攏,頻頻與之攀談。荒牧和我落在後面,默不作聲地走着。我因為腳在雪地上滑溜,步履艱難,總是落在後面,甚至漸漸地同荒牧也拉開了距離,一個人拚命地走着。弟弟折了回來,有些不安地說:
“不會走嗎?”
“不,會走,只是有些滑……路還遠着吧了?”
“不,大概走30分鐘。”少年放慢了步子,似乎有意要和我走在一起。
其餘的人也都一度回過頭來,大聲喊着“快來啊!”可我們還是照舊走着,他們就和我們拉開了相當大的距離。我已經不再焦急了,決定和這美少年慢慢地走着。
走出城鎮,道路更加昏暗了,可是在未央的夜空中,已經開始顯露出青白色的光芒,這光芒反射在白雪上,我憑藉熹微的晨光,看清了少年美麗的臉龐。我的心情不由得輕鬆起來了;同他不着邊際地聊着,走着。
“我可不喜歡像其他幾個人那樣,凈跟着女人的屁股轉。我倒喜歡這個可愛的少年。”我在內心說給自己聽,而其實,是我在嘲笑自己的胸襟狹窄。
這樣,我們兩個人在到達柿沼的家之前,完全成了要好的朋友。可是在到家之後,就不再看見這少年的身影了。侍候客人的事,由剛才那位妹妹來擔任,而且又出來了一位小妹妹。我向那位小妹妹打聽剛才那位弟弟,不料她捧腹大笑起來。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這位妹妹就是剛才的少年。啊,是我把她錯當做少年了。我一下子目瞪口呆,說她的臉真奇怪,怎麼又變成少女了,也不禁笑了起來。
“真笑死人啦!”她說,眼睛裏噙着淚水。接着,她又像想起了什麼,捧着肚子,似乎痛苦地笑着。我也為她那天真無邪的笑所吸引,從心底里愉快地大笑起來。
這樣一來,不一會兒,我和小妹妹登志子變得非常親熱了。她沒有姐姐那樣的花窖月貌,但讓我感到平易近人。姐姐叫美代子,18歲。登志子同姐姐相差兩歲,該是16歲。雖說只相差兩歲,可看起來真像個孩子。
香取和阿武,再加上荒牧,三個人都以美代子為中心,演出了一場爭奪戰,劍拔誇張,相當激烈,結果究竟鹿死誰手呢?據香取親口告訴我,當然是他自己嘍。而且所謂取勝,據他透露,已經到了允許同他接吻的程度了,這不禁使我大吃一驚。我原先是佩服他的,而他這種做法,我並沒有對他表示羨慕。
“我看,你對登志子倒是挺熱情的,不過那樣一個孩子,有什麼可取呢?”他對我說,在嘲笑我。
我只是苦笑,可內心並不平靜。
“我和你們不一樣,不是要同女孩子玩才到這裏來的。我只是喜歡滑雪。登志子是個孩子,因為是孩子,我才同她玩的。我倒要勸勸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回敬他說。
可是我往後又想:“我和大夥相比,精神上的發育興許晚了些吧?既然我有些害怕,不敢接近姐姐,那麼同誰也不介意的孩子高高興興地玩玩,又有何不可呢?我不能這樣想嗎?”在我看來,登志子不及姐姐那樣姿色艷麗,可她的美也不比姐姐遜色。
她似乎有些擔心什麼吧,在高處放聲喊了起來:“岡田君,你在想什麼啊?快上來吧!”
“哎,來啦!我馬上去你那兒!”我好像忘了一切,高興地喊着,撥開滑雪板,氣喘吁吁、搖搖晃晃地從陡急的斜坡上攀登上去。
我們眺望着A火山的雄姿,但見那裊裊黑煙,從銀裝素裹的山巔噴涌不絕。我們滑了再登,登了又滑,每天都愉快地度過。我和登志子商量后,建議大家同去攀登一次A火山,可是其他的夥伴似乎都對登山不感興趣,都不願和我們搭檔。
只有柿沼,就我的建議一本正經地回答說:“你們的滑雪技術都有點勉強,要是夏天去就好啦。”
別的夥伴,卻擺出一副“倒要看看你啦”的架勢,似乎在取笑我。
其中,香取還鼻子一哼,笑着說;“岡田,比之登山,你還是在滑雪練習場上好好練習動作吧,你連滑雪急轉彎都還沒過關哩。”
我也不由得發火了:“少說廢話吧,你……”
我沒有再說下去。本來想以激烈的言辭以牙還牙,但是沒有說出來。事實上,在來這兒之前,我們的技術都只處在會滑又不會滑的程度,半斤八兩,彼此彼此,但在短短的幾天內,他卻突飛猛進,從滑雪急轉彎到溜冰,都掌握了。他和柿沼兄妹一起,可以從出乎意外的高度直滑下來,雪紛飛濺,一口氣滑到底;練習場上,更讓人看到,他轉身滑降,動作靈活,橫去豎來,自由自在。這點,不但是我,而且其他夥伴都只能垂涎羨慕而已。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捲入他們那個戀愛角逐的漩渦,但是同時對美代子表示好感的阿武和荒牧,想必心裏是窩火的吧。不但是我,而且連登志子,每當看見他們四個人在練習場上以優美的姿態滑行時,心裏都有一種不平靜的感覺。是登志子察覺到了這點呢,還是出於她的童心,也要仿效她姐姐和香取那樣親昵地結伴滑行,才不大和他們一起速滑,而是毫無意義地來和我這個技術低下的人結伴?後來,阿武和荒牧都反而承認我聰明,從心底里表示出一種羨慕我的樣子。
這樣,短暫的寒假生活在不盡興之中告終了。其間,孕育着一種似乎既沒有事情發生、又似乎事情沒有結束的空氣。我們不得不返回東京。我又不得不感到那種缺乏家庭溫暖的宿捨生活的寂寞乏味,只能鑽在厚實的緞子被窩裏,讓那被爐放射出的熱量來溫暖我的身子,心想這樣的生活真不知要持續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