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刺鱗(3)
施妙妙這兩年多來身心備受煎熬,打罵一陣,疲倦起來,伏在谷縝肩上哭個不住。谷縝忽地笑道:“你這隻傻魚兒,別哭啦,再哭下去,我可要親你了。”
施妙妙雙頰一紅,氣道:“你敢胡來,我,我殺了你……”話未說完,臉上已被谷縝親了一下,頓時面如火燒,方要發怒,卻被谷縝橫抱起來,不禁急道:“壞東西,我,我的籃子。”
谷縝笑道:“我倒忘了,‘銀鯉’吃飯的傢伙莫要丟了。”說罷將她放開。施妙妙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狠狠白他一眼,拾起籃子,將籃口傾斜,十指微顫,地上散落銀鱗竟也隨她十指顫動起來,彷彿活了一般,接二連三,魚貫跳入籃子,一眼望去,就似一條細長銀線,被一寸寸收回籃里。
谷縝從旁瞧着,忽道:“妙妙,風部神通總不離風,故而左飛卿的‘風蝶術’我也能夠想通,但這‘千鱗’神通卻是什麼道理?你為何能駕馭這麼多細小鋼鱗?”
施妙妙沒好氣道:“你不是很聰明么?幹嗎問我?”
谷縝笑道:“你考較我么?其實我已猜到了。這道理跟船上的指南針差不多,靠的都是磁力吧,妙妙,你練的內功是不是與磁力有關?”
施妙妙瞥他一眼,冷笑道:“你姓施還是姓王?我幹嗎要告訴你?哼,在我眼裏,你不過是一個獄島的重犯罷了,如今我就要抓你回去。”
谷縝冷笑道:“好呀,敢情你跟葉梵姘上了。”施妙妙面色陡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谷縝道:“鎮守獄島是‘不漏海眼’的事。你若不是葉梵的姘頭,幹嗎興沖沖幫他捉我?”話未說完,已重重挨了一記耳光,谷縝的左頰眼瞧着腫起來,卻仍是笑眯眯的,眼睛也不眨一下。
施妙妙恨聲道:“我,我真恨自己,那一天知道你的惡行,我就該將你殺了,省得你這大禍害到處害人。”
谷縝呸了一聲,大聲道:“你沒聽說過‘禍害遺千年’嗎?你要殺么,老子就在這裏。你施大小姐本事大,我反正打不過,十魚千鱗,好啊,你今天若不把這一千個鱗片一個不落地釘到我身上,什麼狗屁‘千鱗’,從此江湖除名。”說罷轉身就走。
施妙妙望着他,渾身發抖,驀地心酸難抑,雙腿發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谷縝聽到哭聲,心頭沒的一軟,轉身回來,掏出手絹,在施妙妙臉上亂抹。
施妙妙見他轉回,心神稍安,奪過手絹,罵道:“蠢材,手絹都不會用?”谷縝笑道:“是手絹么?我還以為是抹布呢。”施妙妙幾乎笑出來,好容易忍住,狠狠打他一拳。
谷縝吃痛怒道:“姓施的,你可是練過武的,我又不是你練拳的木樁,隨便亂打。”施妙妙輕哼一聲,抹完眼淚,忽覺那手絹香得出奇,忍不住藉著熹微晨光細瞧,但見手絹上綉了一對鴛鴦戲水圖,圖邊還有一句艷詞:“敢做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施妙妙越瞧越覺不對,狐疑道:“這手絹又是哪個狐狸精的?”這手絹本是谷縝從菡玉那裏隨手要來揩嘴的,聞言心虛,笑道:“狐狸精那麼多,一天七八十隻,我怎麼數得過來,也不知道是哪一隻揣在我這兒的。”
他索性誇大其詞,施妙妙反而不信,將手絹扔還給他,呸道:“你少在這裏臭美。”眼見天亮,只怕街上人多,惹來麻煩,便牽着谷縝衣角,轉到僻靜處,低聲道:“你那朋友呢?怎麼不見了,方才我見了你,一生氣就忘了,若不是他冒死傷了‘風君侯’,今天你我必然無幸。”
谷縝搖頭道:“我也不知,一轉眼便不見他,只瞧見一攤血,想是被人趁亂帶走了。”
施妙妙遲疑道:“你是說地里那人?看那人的身手,像是地部的高手。”
“是啊。”谷縝嘆道,“這醜奴兒真是深藏不露,為了躲避仇家,竟不惜自毀容貌,藏在妓院裏做一個最下賤的奴婢,這份忍勁耐性,真是令人佩服。”
施妙妙一聽到妓院二字,其他的字句盡都忘了,一把擰住谷縝的耳朵,恨聲道:“你說什麼妓院?你去過,是不是?”
谷縝痛叫道:“你好歹也是五尊之一,怎麼還像個小娘兒們?”施妙妙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我現在是五尊了,不能再擰你的耳朵了。”說罷鬆手,瞪着谷縝,叱道:“你若不說清楚妓院的事,便試試我‘銀鯉’施妙妙的千鱗。”說罷氣呼呼拿起一隻小銀鯉。
谷縝一時傻眼,忙道:“妙妙,事有輕重,我那朋友死活還不知呢,咱們須得去尋他。”施妙妙被這一岔,不自覺間放下銀鯉,皺眉道:“不錯,可你的朋友自來都是狐朋狗黨,從沒一個好東西,怎麼又會有這種重義輕生的豪士?”
谷縝冷笑道:“你又知道我多少事?還不是人云亦云。”施妙妙呆了呆,凄然道:“是呀,我確是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我就要一一問個明白。”
谷縝望着她半晌,忽地嘆道:“那我說自己是冤枉的,你信不信。”施妙妙也怔怔望着他,凄然搖頭道:“那些事證據確鑿,鐵案如山。更何況,就算別的事是冤枉的,但你睡在萍兒的床上,還有那被單上的落紅,卻是怎麼也賴不掉的……”說到這裏,她嗓子發顫,眼中淚水一轉,滾將下來。
谷縝頭大如斗,坐在身旁石階上,望着遠空發愣。施妙妙望着他,目光漸漸柔和起來,嘆道:“阿縝,你是絕頂的聰明人,當知道大錯難返的道理,我的心也好痛,可,可我於公於私,都不得不捉你回去。我,我真寧可沒有遇上你……”
谷縝冷冷道:“少來說這些假惺惺的廢話。我若回去,必死無疑。我知道,我若死了,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嫁給他人,做你的少奶奶了。哼,施大小姐,到時候你有了孩子,記得叫他偶爾給我上上墳,免得老子一個人在下面,冷冷清清。”
施妙妙臉上紅了又白,驀地拈起一枚鱗片,割下一縷青絲,澀聲道:“谷縝,我是‘千鱗’唯一傳人,不能輕易言死。但我施妙妙斷髮明誓,你若死了,我終身不嫁,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谷縝笑道:“這種誓言,你該跟西城的天部雷部去說,我一無天部神通,二無雷部電勁,怎麼打你,怎麼劈你?再說了,這等誓我從小就是發著玩兒的,當得了真么?若是誓誓應驗,我早被雷劈了幾百次了。”
施妙妙苦心發下的誓言被他說得形同兒戲,又羞又急,不自禁咬牙道:“好,你不就是要我陪你死么?這次回到東島,你死了,我也不活,這下……這下你該滿意了吧。”
“也不成。”谷縝搖頭道,“若我爹大發慈悲不殺我,又將我關起來呢?”施妙妙倒未想到這點,不覺愣住。
谷縝笑道:“這樣吧,我若被關起來,你也要陪我坐牢,咱們兩個老囚犯在牢裏閑着沒事,大可聊聊天,說說話,再生一堆小囚犯玩兒……”
施妙妙羞紅了臉,啐道:“誰跟你生小囚犯玩兒。”谷縝盯着她,笑道:“好啊,說了半天,你就是想我被關起來,然後嫁給他人。”
施妙妙急道:“我哪有這種念頭?”谷縝面色一寒,冷笑道:“若是沒有,為何我在九幽絕獄三年,也沒見你來救我?”
施妙妙不覺呆住,驀地流下淚來,跌足道:“你到底要我怎麼好呢?我沒法下手殺你,但若將你帶回去,又跟殺了你有什麼分別?死谷縝,我,我該怎麼辦好呢?”
谷縝望着她,忽地嘆了口氣,道:“你問我嗎?”施妙妙點點頭,大聲道:“我就問你。”
谷縝徐徐起身,搖頭道:“傻魚兒,你為何一定要殺我抓我,難道就不能幫我洗雪這莫須有的奇冤么?”
施妙妙一怔,脫口道:“難道,難道你真是冤枉的?可那些證據……”谷縝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若要害一個人,或許還能編造出更多更毒的證據。妙妙,你跟我一起長大,難道就不知道我的為人,只會聽他人的一面之詞么?”
施妙妙一愣,卻聽谷縝續道:“再說了,以我的心計,若要奸妹,會讓繼母撞見么?若要弒母,會讓她有空叫喊么?若要勾結倭寇,又怎會留下一大疊書信?你這個傻魚兒,不但將我想得太壞,更將我想得太笨。”
施妙妙聽了,大覺有理,脫口道:“這些話,你當年為何不說。”谷縝冷冷道:“當時有人肯聽我說話么?”施妙妙回想當時情景,確是群情激憤,就是自己,瞧見谷萍兒的樣子,也是傷心欲絕,恨不得將谷縝一刀殺死。
想到這裏,她不覺默然。谷縝淡淡地道:“妙妙,你若不願幫我,還請瞧在往日交情,放我一馬。若我谷縝不死,終有一天會真相大白。你今日的誓言……我統統都沒聽見,若我死了,或是日子太久,你也不必等我,嫁人生子,我也絕不怪你。”說到這裏,他眼眶沒地一熱,急忙轉過頭,大步前行,走到二十步時,淚水卻終於忍耐不住,奪眶而出。
谷縝走到街口,不見施妙妙追來,方才抹去淚水,暗罵道:“他媽的,不就是個傻女人么,天下女人多的是,老子又何必為她流淚?再說我跟她並無婚姻之約,她嫁不嫁人,關我屁事?”
想到這裏,他心下稍安,望着繁華起來的街市和早起的行人,一種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不由得仰首望天,喃喃道:“陸漸啊陸漸,你又在哪裏呢?”
陸漸又來到那個無形世界,黑白分明,星斗漫天,穿行在黑白的邊界,望着漫天星斗,他又迷惘起來,這一次,沒有了詭異的叫聲,也沒有了巨大的貓靈,“三垣帝脈”處,血環如故,只是其中一環,正在他的眼前慢慢淡去,終於,再也瞧不見了。
血環消失的一剎那,陸漸忽然醒來了,周身傷口疼痛難當,又似乎塗抹了某種藥物,一股涼意透肌而入,不時緩解那種痛苦。
陸漸定一定神,但覺身上包紮了許多布條,身下晃蕩不已,忍不住脫口道:“這是哪裏?”
“這是船上。”一個喑啞的聲音傳來道,“你還痛么?”
陸漸脫口道:“醜奴兒?”那醜女揭開船帷,鑽了進來,獨眼中透着關切。陸漸道:“醜奴兒,谷縝呢?”醜奴兒道:“他跟那個銀衫女子走了。”
“走了?”陸漸心中茫然,驀地想起那個女子自稱東島五尊之一,不由驚道,“糟了,他又被東島捉住了。”說罷便欲掙起,卻被醜奴兒按住,道:“你傷得重,不能動的。那個,那個谷縝很狡猾,定有逃跑的法子,你先養好傷,再去找他。”
陸漸聽得有理,不好違拗她,搖頭嘆道:“只有一道環了。”醜奴兒奇道:“什麼一道環?”陸漸不願惹旁人憂心,當下含笑不語。醜奴兒沉默一陣,說道:“你的體質好奇怪,那麼多怕人的傷口,一夜間都癒合了,加上我的葯,想必將來好了,連疤痕都不會留下。”
陸漸心知定是劫力的緣故,但此次自己受創太深,恢復時借用劫力太多,劫力反噬,竟將魚和尚第二道禁制衝破了。如今三大禁制去了兩道,自己卻連昆崙山的方向也不知道,若是就此遭劫身滅,豈不有負魚和尚的厚望。然而這世間許多事,即便禁制盡破,萬劫不復,也是不能不做的。
想到這裏,陸漸不覺嘆了口氣。卻聽醜奴兒又道:“不過你好厲害,遇上‘風君侯’的‘風蝶之術’,雖然傷得厲害,卻避開了所有要害,要是割中頸項,或是刺中心口,就算華佗在世,也救不了你。”
陸漸笑笑,問道:“醜奴兒,真奇怪,‘風君侯’竟是來找你的,你跟他有什麼仇?”醜奴兒淡淡地道:“你猜呢?”陸漸搖頭道:“我猜不出來。”
醜奴兒道:“你可真笨,若換了那個谷縝,一早就猜出來了。”陸漸點道:“谷縝神機妙算,跟他相比,我真笨得很,醜奴兒你說得對。”說罷,望着醜奴兒,獃獃出神。
醜奴兒怪道:“你這人好奇怪,別人瞧見我這鬼樣子,跑都來不及,你卻一點兒不怕,還敢一直瞧我。”
陸漸道:“瞧着你,總讓我想起一個人。”醜奴兒道:“想到誰呢?”
陸漸嘆道:“想到一個相識的女孩兒,這些年,我總想着她,念着她,連夢裏也夢着她。”醜奴兒道:“是你的情人嗎?她也跟我一樣難看?”陸漸搖頭道:“她很美。”
“你打趣我么?”醜奴兒道,“她是美人兒,我怎麼能比?”
陸漸道:“雖這麼說,可你的右眼,和她真像。”醜奴兒呆了呆,道:“是因為我右眼跟她的右眼很像,你才救我的嗎?”
陸漸笑道:“這卻沒幹系,你不也救了我和谷縝么?這就是所謂的投之以什麼報之以什麼的……”
醜奴兒接口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陸漸笑道:“對,還是你有學問。”醜奴兒道:“你這話可不對,木瓜是平凡之物,瓊瑤卻是難得美玉,難道說我救你們不足掛齒,你們救我就了不起了?”
陸漸不好意思道:“這個,我不是沒學問么?”說著轉過話題,笑道,“醜奴兒,你怎麼從來不笑?”
醜奴兒淡淡地道:“我這個樣子,笑起來會嚇死人的。”陸漸道:“你不笑怎麼知道。”醜奴兒獨眼中光芒一閃,忽地起身,出艙去了。
陸漸養了一日,得劫力相助,疼痛大減,但心中挂念戚繼光和谷縝的安危,總覺無法安寢,便掙扎着爬出艙外,但見四周煙水茫茫,一條寥廓大江,浩蕩東去,身處的小舟系在岸邊的一棵柳樹樁上,岸上垂柳依依,翠華感人,是一個極幽謐的地方。
不一會兒,便見醜奴兒挎了一個籃子,穿過林子,快步回來,瞧見他,啞聲道:“你出來做什麼?當心着涼。”說罷從籃子裏取出殺好的雞魚,就着船頭的爐灶,將薑絲、椒料細細切碎,和着雞燉得爛爛的,又在魚身上割出細密齊整的刀口,用黃酒浸過,撒滿蔥蒜辣椒等調料,在鍋里煎得香氣四溢。
兩道菜出鍋,陸漸一嘗,竟比當日酒樓上贏萬城點的菜還要美味幾分,不由贊道:“醜奴兒,你真是好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