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風刺鱗(2)

第十六章 風刺鱗(2)

谷縝笑道:“少跟我耍花槍,陸漸為人善良老實,那些宵小就愛耍小聰明糊弄他。老子可不同,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你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跟他遇險時經過房門,本就可疑;后又不偏不倚,在明夷出手時打破瓷杯,破了他的‘一粟’神通,這時機未免太巧。”

醜奴兒囁嚅道:“我聽到他的話,以為他要殺你們,一嚇着,就摔破杯子。”

谷縝道:“好,這事算你矇混過去。但你明知我和陸漸前途兇險,呆在萃雲樓里,反而安穩許多,為何定要跟着我們歷險?”

醜奴兒道:“你們是好人。我,我也不想回那個不幹凈的地方。”

谷縝呸了一聲,道:“但方才那一下,我和陸漸均沒發現‘照魂燈’,貿然前進,必被照着。這時你卻又恰好扭了腳,讓我們停下。陸漸給你治傷,他雖沒說出口,但瞧他神情,我就猜到,你的腳根本沒傷。只因你早料到左飛卿會用‘照魂燈’,始終提防,是故比我二人更先發覺那燈過來,才設計讓我們停下。”

說到這裏,他目光一凝,森然道:“左飛卿找的人便是你吧,他先去萃雲樓,逼得你走投無路,便跟我二人逃出來,如今他知你逃了,追了上來,是不是?”

醜奴兒仍是一派迷惘,搖頭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麼。”谷縝笑道:“還不承認?信不信,我撕了你的臉。”話沒說完,忽地猛撲過去,抓那醜女面門,不料醜奴兒身子一縮,動若脫兔,竟躲過這一抓。

谷縝冷笑道:“好婆娘,狐狸尾巴露了么?”張牙舞爪,正要再撲,忽聽陸漸的聲音遠遠傳來:“谷縝,你做什麼?”

谷縝兩手定在半空,乾笑道:“我們在玩兒捉迷藏呢,醜奴兒,對不對?”醜奴兒縮在角落裏,獨眼晶亮,微微點頭。陸漸大為不解,說道:“這個時候,你倆還有閑心胡鬧?”又道,“前面沒有照魂燈,咱們走吧。”

醜奴兒聞言,搶上兩步,拽住陸漸衣袖。谷縝望着她微微冷笑。三人快步前行,穿過一條長街,正要轉彎,忽覺身後旋風陡起,谷縝暗叫不好,回頭望去,但見左飛卿手撐白傘,從天飄落,衣發流轉,有若下界仙人。

陸漸但覺醜奴兒十指用力,將自己衣袖拽得更緊。左飛卿望着三人,淡然道:“將女的留下,你們兩個,滾得越遠越好。”

谷縝眼珠一轉,嘖嘖笑道:“閣下容貌不凡,品味也不凡,這麼丑的女人,你也喜歡?”

左飛卿冷哼道:“我數三聲,要命的,就給我滾。”陸漸聞言,瞧了醜奴兒一眼,但覺她渾身發抖,似乎極為恐懼,也不禁疑惑起來,忽聽左飛卿冷冷道:“一……”

話音方落,便聽谷縝笑道:“二三四五六,後面的老子幫你數了。”這一下不只左飛卿白眉微蹙,醜奴兒眼中也有詫色。

“你這廝。”左飛卿嘆了口氣,“真不怕死么?”

“怕,怎麼不怕?”谷縝笑道,“但這女人再丑,也是一個人,不是個玩意兒,你說留下便留下么?你又算什麼玩意兒,怎麼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樣子,白得跟兔兒爺似的。”

他這話罵得至為刻毒,左飛卿眼神遽然收縮,銳如鋼針,雙袖間呼啦啦一聲響,飛出白茫茫一片,紙蝴蝶成百上千,伴着疾風,洶湧而來。

谷縝躲避不及,兩隻紙蝶掠身而過,不覺失聲慘哼。陸漸大喝一聲,先變“壽者相”,再變“猴王相”,雙掌掄出,勁風陡起,紙蝶被掌風衝散,卻不落地,順着陸漸的掌風飛舞,若有靈性,抵隙而入。

陸漸大驚,唯有反覆變相,不讓那紙蝶近身,轉眼望去,卻見谷縝腰脅左胸各有兩道創口,血如泉涌,不由嘆道:“谷縝,我當你有什麼計謀,才這麼嘴硬……”

谷縝苦笑道:“事到如今,也只能過過嘴巴癮罷了。”

陸漸用盡全力,也無法將紙蝶掃落,眼見紙蝶越來越多,不由暗暗叫苦。忽聽谷縝喝道:“擒賊擒王,別管蝴蝶,對付本人。”

這一語驚醒陸漸,他大喝一聲,連番變相,掃開漫天紙蝶,沖向左飛卿。方要逼近,左飛卿倏爾輕笑一聲,足不抬,手不動,持着傘向後飄飛,一陣狂風平地而起,紙蝶飛舞更疾,陸漸但覺手臂一痛,已被紙蝶割中,鮮血飛濺,染濕衣衫。

谷縝眼見敗局已定,心中大急,他計謀雖多,武功卻非所長,遇上“風君侯”這等絕頂人物,深感束手,連想了十幾個法子,均不管用。抬眼一瞧,忽見那群紙蝶分作兩股,一股圍住陸漸,另一股卻向這方飛來。

谷縝大驚,喝道:“醜奴兒,快走。”回身一抓,卻抓了個空,轉眼望去,哪還有那醜女的影子。

谷縝心往下沉,眼下之勢,既無法抵擋,又不能棄陸漸而逃,正覺兩難,忽地眼角邊晶芒閃動,半空中飛來一蓬銀雨,正正迎上群蝶,只聽哧哧聲不絕於耳,前方紙蝶紛落,不曾漏掉一隻,最近一隻,距谷縝僅有尺許。

谷縝身子劇震,卻如泥塑木偶,竟爾定住了。只聽左飛卿輕輕嘆道:“姑娘姓王?還是姓施?”說話間,剩餘紙蝶倏爾聚攏,有若一團乳白雲氣,鑽入他雙袖之中,十里長街,復歸明朗。

陸漸渾身疼痛,也不知中了多少紙蝶,衣衫盡被鮮血浸透,忽見紙蝶散去,不覺身子一軟,單膝跪倒,耳聽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道:“我姓施。”

陸漸回首望去,遠處裊裊走來一位女郎,銀綃縹緲,宮髻高挽,容貌嬌美絕俗,烏黑細眉微微挑起,益顯得清貴高華,英氣逼人。她左手挽着一隻竹籃,籃身上編了一隻跳波鯉魚,搖頭擺尾,躍躍欲活。

左飛卿道:“施浩然是你什麼人?”那女子道:“他是我爹。”左飛卿道:“令尊還好么?”那女子黯然道:“家父已經作古了。”

左飛卿點頭道:“如此說來,你已是五尊之一了。”那女子點頭道:“妾身施妙妙,忝列尊位,着實汗顏。”

左飛卿笑了笑,道:“你爹見了我,也要退避三舍,你卻有膽子,敢來惹我?”

施妙妙默然片刻,輕嘆道:“情勢所迫,不得不爾。”

“好個情勢所迫。”左飛卿悠悠嘆了口氣,眼中透出惆悵之色,“一晃八年,風蝶之術,終於又遇上了‘千鱗’。”

施妙妙默默探手,從竹籃中取出一隻銀色的小鯉魚,一揚手,銀鯉騰空,倏爾解體,化為點點銀鱗,滿空閃爍。

紙蝶也從左飛卿的袖間呼嘯而出,好似無窮無盡,狂風陣陣,向著施妙妙吹來,激得她裙裾紛飛,彷彿站立不住。

銀鱗、紙蝶凌空交接,竟如活物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捉對兒廝殺起來,剎那間,細碎響聲不絕,銀鱗分墜,片片紙蝶,化為齏粉。

陸漸恍然大悟,風蝶也好,千鱗也罷,均是主人以無上神通,凌空駕馭。故而這些暗器已非死器,而已是有知活物。

一剎那,施妙妙接連射出十五隻銀鯉,初時一發一隻,接着一發兩隻,然後一發三隻,終至於一發五隻,驀然間,銀光劇盛,施妙妙擲出六隻銀鯉,銀雨如麻,霎時破開紙蝶陣勢,射向左飛卿。

陸漸又驚又喜,正要喝彩,忽見左飛卿倒轉白傘,凌空一轉,猛然間旋風如輪,數百點銀光叮叮落地。

施妙妙一愣,再發六隻銀鯉,左飛卿綢傘一轉,復又擋開,微笑道:“一鯉百鱗,十鯉千鱗,敢情你只練到六鯉之數,遠未大成。施浩然沒告訴你么?若無千鱗,破不了我的‘風魔盾’。”

施妙妙心往下沉,她並非不知此理,風部與“千鱗”一脈素為死敵。兩百年來,雙方交手多次,各有攻防之法。但左飛卿的“風魔盾”出神入化,自己的‘千鱗’卻未練成,對方攻守俱強,已立於不敗之地。正覺心急,忽見街道兩側布幌微微搖動,不由大吃一驚,失聲叫道:“糟糕,起風了。”

左飛卿一聲長笑,順風掠出,施妙妙發出六鯉,盡被擋開,谷縝驀地喝道:“陸漸,別讓他佔住上風。”

陸漸聞聲縱上,正要變相,卻被一群紙蝶裹住,欲出不能。

左飛卿飄然落在上風處,長笑道:“施姑娘,如今我佔得天時,周流五要,已得其四。你到了陰曹地府,別忘了代我向令尊問候一聲。”揮手之間,漫天紙蝶驟然變疾,叮叮之聲不絕於耳,銀鱗墜得滿地。

施妙妙但覺頭頂一輕,一隻紙蝶突破“千鱗”陣勢,將她束髮綢帶割破,青絲如瀑瀉落。施妙妙一咬牙,丟開竹籃,纖腰微擰,所披銀綃褪到左手,正要揮出,忽見自那紙蝶陣中,伸出一隻手來,死死攥住了左飛卿的右腕。

左飛卿微覺吃驚,但覺大力涌至,只得運勁抵禦,這時間,又覺右足一沉,一隻雪白縴手,自地底破土而出,攥住他的足頸。剎那間,兩股外力齊齊攻至,左飛卿顧此失彼,白玉般的雙頰湧起一陣潮紅,猛然掙脫那兩隻手,清風也似掠上房頂,那群紙蝶也如風吹雲散,隨他身後,冉冉消失在屋宇之間。

谷縝絕處逢生,有若夢寐,待得紙蝶散盡,正要叫喊陸漸,卻見長街空曠,哪有陸漸的影子,唯有一大灘鮮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谷縝驚急交迸,但只一瞬,復又冷靜下來,皺眉沉思。

忽聽輕哼一聲,轉眼望去,只見施妙妙足下踉蹌,扶住街邊木柱,搖搖欲墜。谷縝搶上兩步,脫口道:“妙妙……”方欲攙扶,忽覺喉頭一痛,已被一枚鋒利鱗片抵住。

谷縝望着施妙妙冷若冰雪的眸子,皺眉道:“妙妙,別開玩笑。”施妙妙冷哼道:“誰跟你開玩笑,你敢用那雙臟手碰我一下,我立馬割斷你的脖子。”指間鱗片一動,谷縝頸上肌膚裂開,滲出縷縷血絲。

谷縝額上冷汗流出,強笑道:“好,好,我絕不碰你,你把這勞什子拿開。”施妙妙眼中露出嘲諷之色,冷笑道:“你這不要臉的壞東西,也會怕死?”

谷縝笑道:“不要臉的人,未必就不要命。”忽覺喉頭又痛,忙道,“妙妙,你若要殺我,又何必救我呢?”

施妙妙寒聲道:“我救你便是為了殺你。”谷縝忍不住道:“放屁……”方才罵出,喉間又疼,眼見施妙妙美目中怒火噴出,忙道,“妙妙,我豈敢罵你,這個屁是我自己放的,你……你把這個玩意兒挪開些,有話好說……”

施妙妙哭笑不得,罵道:“你這壞東西,若,若我有力氣,眼下便一寸寸割下你的肉來。”谷縝笑道:“我的肉有什麼好,又酸又臭,又不能吃。”

施妙妙怒道:“你才吃人肉呢。”谷縝望着她,忽地嘆了口氣,幽幽地道:“妙妙,我好想你,若能再抱一抱你,就算死了,我也甘心。”

施妙妙一怔,眼神微微散亂,倏爾雙目泛紅,咬牙道:“你別想說好話來哄我,這一次,我便不親手殺你,也要將你押回靈鰲島,交與島王處置。”話未說完,忽見谷縝望着自己,似笑非笑,不覺心慌起來,怒道,“你,你再這樣瞧着,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來。”

不防谷縝猛然伸手,攥住皓腕,施妙妙方要將銀鱗刺下,卻又不忍,稍一遲疑,已被谷縝緊緊抱在懷裏,耳聽得他輕笑道:“東島五尊,各有怪癖,金龜愛財,鯊刺莽直,葉梵好排場,狄希假清高,至於你這條小‘銀鯉’,最大的怪癖,就是喜歡我這個壞東西,別人殺我還好,你要殺我,我死也不信……”

施妙妙又氣又急,欲要掙扎,卻不知為何,被他一抱,嗅着那熟悉的男子氣息,竟然渾身發軟,氣力俱失,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下來,罵道:“你這個大壞蛋,臭流氓,害人精,我恨死你,恨死你……”雙拳齊出,一邊罵,一邊捶打穀縝肩頭,谷縝任她打罵,默不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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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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