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寺廟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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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九點十分就到了,只用了五分鐘時間,比我想像的速度要快。在這之前,啟凡不同意我報警,他說也許只是別人在跟我開玩笑的,還不至於要驚動警方。我不管他,我覺得煩透了,我不想一直這樣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騷擾,我都覺得快得神經病了。
來了三個警察,穿着制服,手裏拿着雨傘,看來外面在下雨。他們首先問了我跟啟凡的關係,然後請我們出示身份證開始做筆錄。
我把那兩封信和蠟燭交給他們,其中一個警察說:“按照信里的內容來看,寫信的人好象認識你,而且是個男性,當然,也不排除是你的讀者跟你玩的一個惡作劇,知道是從哪裏寄過來的嗎?”
“我問過了,就是這座城市。”
“那你有沒有這座城市的讀者?”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很少跟讀者交流,而且,我不會在網上公佈我的地址。”
他想了一下,說:“嗯,這樣吧,我們把這些帶回去,我們會去郵局調查一下,你留個電話給我們吧,一有消息我們就通知你。”
這時,安依雲從卧室走出來,手裏拿着一把梳子,面無表情的看着我們。其中一個警察問:“她是誰?”
“我姐姐。”啟凡說。
然後那個警察站在安依雲面前說:“小姐,可以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給我們看一下嗎?”
安依雲看着他,嘴巴微張着。
他又重複了一遍,語氣變得生硬。
安依雲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啟凡站起來說:“她是我姐姐,叫安依雲!”
我剛準備說話,安依雲突然把梳子扔到站在她面前的警察臉上,猛地推開他,拉開門沖了出去。安依雲的反應太出乎意料了,我們誰也沒有想到她會這樣。有一個警察站起來追了出去。那個被安依雲用梳子砸到的警察用手捂住臉,一臉的愕然:“怎麼回事?發生了什麼事?”
啟凡焦急的說:“她是我姐姐,她受了刺激,她是病人,她怕見生人,我是一名心理醫生,這是我的名片。”
“呃,對不起,安醫生,最近有外地來的女子失蹤,所以……,我不知道是這樣,真的很抱歉。”他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出去追安依雲的警察被淋了一身的雨回來,啟凡着急的問:“沒追到嗎?”
他一邊拍身上的雨水一邊說:“她跑得太快了,我沒見過這麼能跑的女人,參加奧運長跑一定拿冠軍。”
“她往哪個方向跑了?”
“我不知道,她坐了一輛Taxi,雨下太大了,我看不清車牌,真對不起。”
警察走後,我充滿歉意的看啟凡,如果不是我執意要報警,安依雲也不會跑出去。我說:“啟凡,對不起,我不知道會嚇到她。”
他拍拍我的手:“算了,不怪你的,既然依雲自己會坐車,想必她也不會出什麼事,她可能只是不願意讓我們知道吧。”
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她那麼愛你,為什麼什麼事都不跟你說呢?”
他嘆了一口氣:“不知道,也許,是怕傷害到我了吧。”
“啟凡,你今天去診所嗎?”
“不去了,下這麼大雨,估計診所也沒什麼事,真有事他們會給我打電話的,好久沒好好陪陪你了,是我不好,這段時間冷落了你,今天哪兒都不去,我就在家陪你,我們等依雲回來。”
啟凡雖然說得如此平靜,但我知道他此刻心裏難受,他比這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擔心安依雲的安全,他把這一切都放在心裏。我問他:“啟凡,今天幾號了?”
“24吧,怎麼了?”
我說:“下個月你去打一張話費清單出來,好嗎?”
“誰的?”
“家裏的電話。”
“怎麼了?每個月電話費都很便宜的。”
“不是,我們這電話沒有來電顯示,我想查一些打進來的號碼,這段時間我老接到一些亂七八糟的電話,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會得電話恐懼症的。”我對那些打進來不說話以及昨晚夏小宇打來的電話一直心裏不安。
“好,七月,答應我一件事,好嗎?這麼多年來我從沒求過你。”
我用手撫摸他的臉:“嗯,你說。”
“別再寫作了,好嗎?”
“為什麼?我喜歡寫作,而且我的《七根蠟燭》反應那麼好。”
他說:“七月,說真話,我不想你出名,也許是我太自私了,我不想失去你,真的,多懷念以前剛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覺得那時候好幸福。”
“以前多不好,盡在你朋友面前出洋相,我那時肯定醜死了。”
“七月,我跟你說真的,我是要一輩子跟你在一起的,我不需要你出去工作賺錢,將來養你跟孩子沒問題的,我只是擔心你,七月,好嗎?”
我說:“好啊,其實《七根蠟燭》寫完以後我就已經沒再寫東西了。”
“那以後呢?”
“嗯……,以後嘛,我答應你不再寫恐怖小說了,寫我們的故事好吧?寫給我們的孩子看。”
啟凡吻着我的時候,我卻想到了溫可原,他說今天的飛機去北京,他現在是在路上,還是已經到了北京呢?我的心裏同時裝了兩個男人,這是上天對我的厚愛還是懲罰?
2
一直到晚上十點,安依雲還是沒有回來,啟凡坐不住了,安依雲並沒有回家,傍晚啟凡就打電話問過了。看啟凡坐立難安的樣子我於心不忍,我說:“依雲不是有一個男朋友的嗎?她會不會去找他了?”
他猛拍了一下大腿:“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你真聰明,七月!”
我不禁啞然,這樣也叫聰明?看來,他真的是急暈了頭。
他翻開電話本找到號碼后迅速的打了過去,那邊似乎響了很久才有人來接,啟凡不停的在我面前走來走去。我聽見啟凡說:“秦安嗎?我是啟凡,你好,請問我姐姐跟你在一起嗎?……哦,那她有給你打過電話嗎?……謝謝你,如果有的話馬上通知我好嗎?……嗯,是啊……這話應該我說才對……是啊,我都快急死了,嗯,好,好的,謝謝你,拜拜。”
“沒有嗎?”
他沮喪的搖搖頭:“她會去哪呢?她這樣要把好多人都急壞的。”
“再等等吧。”我不知道還能夠再說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艱難的走着,我們在焦急的等待中沉默着。啟凡的手機驟然響起,他險些跳了起來,他的聲音帶着驚喜的顫抖:“是何秦安,何秦安打來的。”
“秦安你好……是嗎?謝天謝地……沒關係的,只要她沒事就好……拜託你了……謝謝,我們都很愛她……嗯,好的,你也早點休息。”
看到啟凡欣喜的樣子,我也如釋重擔,畢竟安依雲這次的失蹤跟我有關係,同時也明白了安依雲對於啟凡是何等的重要。我忍不住問他:“啟凡,如果有一天我也突然不見了,你會不會這樣着急?”
他一把將我抱了起來往卧室走:“傻瓜,你是我老婆,怎麼會突然不見了呢?我要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你,這樣我就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了。”
這一刻,我完全沉醉在啟凡的溫柔鄉里忘記了一切,一個女人能被自己愛的男人如此這般重視,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我就是這個幸福的灰姑娘!
生活繼續。
好象所有的事情在一夜間的暴風雨之後,突然就恢復了平靜,留下了一些事是而非的悵然。
啟凡每天去診所,大部分的時間陪在我身邊,有時我會去診所看他,看他面對形形色色的病人,也有空一起去看苦婆跟苦兒。何秦安每隔兩天就會打一次電話來告訴我們安依雲的情況,雖然說安依雲還是老樣子,但是她跟何秦安在一起,我們放心。我見過何秦安,是在啟凡的診所里,一個乾淨而且斯文的男人,長着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就是個子矮了一點,比安依雲高不了多少,但是看得出來他很愛安依雲,一說到安依雲的時候,他臉上雖有無奈,眼裏卻有激動的光。
溫可原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再不跟我聯繫了,我給他打過電話,自從那次他說要去北京后一直關機着,就好象突然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一樣。我常常想起他,想起他第一次在電話里說要拍我的《七根蠟燭》,想起他在黑暗中親吻我在唇邊留下淡淡煙草氣味。我常給他發信息,他從來沒給我回,我依然給他發,就象在跟自己的心靈對話。有時候,想念一個人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跟別人沒有關係,不管他在哪裏,把這份想念放在心底深處沒人打攪的地方。這樣很好。
生活過得平淡,但是安然。我開始給一些雜誌寫稿,不再寫恐怖,我答應過啟凡。以前碰到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在突然之間消失了,就象溫可原一樣。我有時候懷疑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好長又好象很短的夢,如今,夢醒了,一切又回到從前,什麼都沒改變,只有安依雲的病情沒有氣色,還有溫可原的影子已經烙在了心底,抹之不去,徒增幾許傷感。
人有時候真的是很脆弱的動物,每當我獨自在黑暗中默默為溫可原留給我半真半幻的回憶而淚流滿面的時候,我總執着的相信他是真實存在的,他總有一天會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可是我的等待一天一天被殘忍的瓦解,最終破碎,他什麼也沒留給我,甚至一張照片。
春節的前幾天,每家每戶都忙着置辦年貨,我跟啟凡沒買什麼東西,因為還沒結婚,而且過年肯定是要去他父母家的,本身啟凡一些朋友買來的東西都已經夠多的。我給憶南還有母親寫了兩封信,寄了幾本有我的文章和照片的雜誌,這麼多年沒見到他們,也不知道他們怎麼樣了,以前寫過信給憶南,但他從來都沒回,只在三年前接到過憶南的一次電話,他簡簡單單說了兩句就掛了,因為打的是家裏的電話,所以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裏打來的。這個冷漠的男孩如今也該長大了,整整十年了,我不知道見到他還能不能認得出來。他也該結婚生孩子了吧。
年三十那天,我跟啟凡很早就去了苦婆家,給他們買了很多東西,還給了苦兒一個紅包做壓歲錢。她家裏很熱鬧,有許多人給她們送東西,啟凡要接她們一起回家過年,苦婆執意不肯,我們看有那麼多人陪着她們,也就隨着苦婆的意了。
到啟凡家已經快要中午了,他父母對我的態度轉變讓我有點受寵若驚。何秦安跟安依雲也在,安依雲仍是那副樣子,但她的臉色明顯好了很多,一家人圍在一起吃飯非常的溫馨。啟凡的母親說,啟凡的事業穩定了,又是家裏唯一的兒子,該找個日子結婚了,然後商量了一下在五月份先訂婚,讓我跟我的父母也商量一下,我立刻難過起來,啟凡的父母根本不知道我的家庭情況,我要怎麼跟他們說?他們又是否能夠接受?按照啟凡父母的思想本來同意娶個外地女子就已經是最大的破例了。啟凡握住我的手給了我一個放心的微笑。
晚上我跟啟凡,何秦安,安依雲去看煙花,好多人都在看煙花,幾乎都是情侶,這麼美的煙花呵!我轉過頭去,眼光正好落在安依雲的臉上,我發現她笑了,她居然笑了!其實在吃飯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安依雲在刻意躲避着她的父母,我不知道什麼原因,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此刻笑了。
啟凡跟何秦安也看到了,他們頓時都驚呆了,安依雲望着絢爛的煙花笑得如此美麗,如此動人,加上她的白裙子,讓我聯想到童話里的白雪公主。我看見何秦安的眼裏有淚光在閃動,這樣一個執着的男人,他為安依雲放棄了所有。
如果時間能夠就此停住,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災難都徹底遠離,那該多好!我閉上眼睛幸福的把頭靠在啟凡懷裏。
啟凡從後面摟住我,低下頭來,嘴唇貼着我的頸窩:“想什麼,七月?”
“如果時間就這樣停了,那該多好。”
“為什麼要它停呢?我愛你還沒有愛夠,我要愛你這輩子,下輩子,還有下下輩子……,我知道你以前受過很多傷,我發誓,從現在開始,我不會再讓你受一點點委屈,相信我,七月!”
我抬起手臂從後面攬住他的脖子:“相信!我相信!”
“我愛你!”
“我也愛你!”
“幸福嗎?七月?”
“幸福!”
他喃喃的說:“我會讓你永遠這樣幸福的,永遠!”
這個男人是上帝派來照顧我的,期限是一生。而我也一樣,從現在開始,我註定這一生只屬於他了,他是我的宿命,從我們第一次相遇就是的。
溫可原。我默默念着這個名字,是該把你忘記的時候了,就讓一切隨風來,也隨風去吧。我的心忽然疼痛起來,原來記住一個人容易,要忘記一個人卻是如此的難。可是,我必須得揭掉這塊疤,流血也好。因為我終究要接受溫可原帶給我的,只是一場夢的事實。殘酷而熱烈。
3
突然接到繼父打來的電話是在二十多天後的一個下午。思緒如潮水般澎湃,塵封的記憶被殘酷的喚醒后在腦海中翻騰,這個可惡的男人帶給我的屈辱是這輩子也無法抹去的。他在電話那頭試着叫我的名字,聲音很膽怯:“七月……,是你嗎?”
我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了,短時間的失去意識,我聽得出他的聲音,這個拿刀曾經在我心臟上切割的男人,哪怕再過七十年,我也能聽得出來,他對我的傷害不單單是一個恨字能夠概括的。
可是現在老天把啟凡給了我,我不想我的生活再受到任何影響,何況再過兩個月要跟啟凡訂婚的事還是要跟他們商量一下的。我剋制住心裏的怨恨淡淡的說:“是我,信收到了是吧。”
“前兩天收到的,轉了好多地方才到我手裏。”我聽見他吞了一口唾液,問:“呃……,你好嗎?”
“我很好,你們是不是搬家了?”
“……嗯,搬了。”
“為什麼?我媽跟了你本來就在受苦,你從來就沒為她想過,只考慮你自己,你自己想一想,這麼多年你對得起她嗎?你對得起我嗎?”我的情緒開始激動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們,你罵我吧,我不是人,我知道我很沒用……”他的聲音帶着哽咽,蒼涼得如同秋天裏枯萎的葉子。
我嘆了口氣,心裏軟了下來,命運總是如此喜歡捉弄人,我點了一根煙,問他:“我媽……她好嗎?”
“她生病了,病得很嚴重,咳血,我……”
“你幹嘛不幫她治?”我打斷他的話對他吼叫。
“治了,治不好,家裏欠了很多錢,我到處找人借,可是沒人肯借……”說著說著,他竟象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給我打電話?”
“前兩天才收到你的信,我跑了30多里路,村裡沒電話,也沒車,有時候連電都沒有,你以前留的電話號碼搬家的時候弄丟了。”他擤了一把鼻涕。
我心裏一陣難過,我春節前才給他們寫的信啊!我只知道責怪繼父,我呢?為人子女,這麼多年了,我又為母親做過什麼?我過着豐衣足食的生活,母親卻在承受着病痛的煎熬。我問自己,何為孝?眼淚順着臉頰淌下來,我吸了吸鼻子:“把地址給我,我明天一早給你匯錢。”
“你回來看看你媽吧,她這幾天一直叫你的名字。”
我擦了擦眼淚,是啊,年過完我離開她就是七年了,我該回去看看她了,在母女之間,沒有什麼恨是不能磨滅的。我說:“好,你先把地址給我,我在車上帶錢不方便。”
他把地址告訴我,果真是在卧嶺村。然後,他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等下去查車票,如果明天有火車,我明天就回去。”
“要我去接你嗎?”
“不用,你照顧好我媽,告訴她……我要訂婚了。”
“就是你在信里說起的那個醫生,是嗎?”他的聲音里居然帶着某種失落,讓我好生厭惡。
“是的。”
“那你們會一起回來嗎?”
我有些不耐煩的說:“不知道,再說吧,我掛了,一定要照顧好我媽,否則,我不會原諒你。”
掛完電話以後我開始查火車票,明天晚上十點四十有一趟車,於是我給啟凡打電話讓他去幫我買火車票,他問我幹什麼,我告訴他我母親重病,我必須要回去一趟。
啟凡把票買回來天已經很黑了,他說春運雖然過了,可是車票依然緊張,連座位票都買不到,只能到車上去看能不能補到卧鋪。他看着我,突然一臉嚴肅的說:“七月,你會不會跑了就不回來了?”
我一邊把衣服裝進背包里一邊說:“傻瓜,怎麼可能不回來呢?再說咱們訂婚也要跟我媽說的吧?她病得很厲害,我得回去看看,我都七年沒回去了,說不過去的。”
“那也是,要不,我跟你一起回去吧,你一個人坐那麼遠的火車,我實在不放心。”
“切,票買回來了才說不放心我一個人去,一點誠意也沒有。”
“可以臨時去買票呀。”
我坐到他的腿上:“算了,你還有工作要忙,我過幾天就回來了。”
可是我沒想到,我這一去差點就跟啟凡成了永別。
啟凡送我上火車,千交代萬交代我一定要早點回來,路上要小心,到了馬上給他打電話報平安。
車廂里不是很擁擠,我很快就找到了個座位,我隔着車窗向啟凡揮手,火車啟動的時候,我看見他跟着火車小跑了一段,直到消失不見。
才過了三個站,就有許多人蜂擁的上車,車廂里開始變得太擁擠,我被人從座位上趕了起來,站都沒地方站。我去別的車廂看,一樣的擁擠,我不得不擠在一節車廂的洗手間旁邊的吸煙處,到處都堆滿了人跟行李,地上是被人踩得亂七八糟的骯髒的果皮紙屑,沉悶的空氣讓人窒息,胃裏面開始翻滾,我捂住手點了根煙,深深的吸了兩口,剋制住想嘔吐的慾望。有人用那種很奇怪的眼神看我,在他們認為會抽煙的女人一般都不是什麼好女人。剛好有列車員經過,我叫住他問有沒有卧鋪補,他說暫時沒有,如果有了馬上告訴我,還說叫我別走開。
我打開手機看,快三點半了,想給啟凡打電話又沒信號,腿都站麻了,無奈在一個空隙處把包放下來,蜷着腿坐在上面。這個時間正是人精神最疲乏的時候,他們都東倒西歪的擠在一起,有的人乾脆鋪個膠袋坐在地上。有一個男人把頭斜過來重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還打着呼嚕,我推不動他,於是又只能站起來,一會兒站一會兒坐,時間就象蝸牛一樣艱難的爬着,我換了無數種可以換的姿勢,渾身酸痛,心情煩躁到極點,心裏彷彿有一團即將被點燃的火焰,委屈得直想哭。
好不容易熬到上午十點才補到一張卧鋪,我把包塞到床底下,讓自己扎紮實實地倒了下去,骨頭都好似要散架一般。
迷迷糊糊中聽見手機在響,我以為是啟凡打來的,我拿起來看,然後猛地一翻身坐了起來,我懷疑是在做夢,我把手指放進嘴裏使勁地咬了下去。我忘了接電話,獃獃的坐在那裏,這個消失了近三個月的男人怎麼突然又出現了?
電話停了以後,我仍懷疑是在做夢,屏幕上顯示一個未接電話,我剛準備查看,電話又響了起來,我對着屏幕上他的名字傻笑起來,我終於相信,是他回來了,我知道他不會丟下我的。
“七月……”
我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我只是想笑,而且特別想笑,於是我笑出了聲音。
“怎麼了?”
我依然在笑。
我的樣子反而嚇到了他,他說:“你怎麼了?七月?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我很好。”我終於忍住笑開口說話。
“那你幹嘛一直笑?”
“可原,是你嗎?”
“是我,七月,我在北京出了點事,今天剛準備回去,晚上的飛機,我想見你,我想馬上就把你抱在懷裏,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七月。”
“……你還活着……”不知何時,我早已淚流滿面。
“是的,我還活着。七月,你到機場接我,好嗎?我想第一眼就看見你。”
“我在火車上,我媽病了,我回去看她。”
信號開始不穩定,溫可原的聲音斷斷續續,我不停的來回走動,我怕突然斷線,他又象上次一樣消失讓我措手不及。他問我母親家在什麼地方,我迅速的把地址告訴他,然後電話斷線,溫可原的聲音消失不見,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聽清楚我說的地址,手機顯示“搜索網絡,緊急呼叫。”我心亂如麻,我在乎這個男人,我不管這是不是上天給我的懲罰。
4
火車到站是在深夜三點,我給溫可原打電話,語音提示對方不在服務區內,然後我又給啟凡打電話,他正在睡覺。他說我寫給憶南的信今天被退了回來,他本來是要告訴我的,可我的電話一直沒有信號,我問他什麼原因信被退回來,他說是查無此人。我奇怪着,怎麼會查無此人呢?就算憶南不在,父親也可以收信的啊,明明知道信是我寫的,我前些年給憶南寫信收到的呀,他們會不會也象母親一樣搬家了?可如果搬的不是很遠的話,也會有人幫忙轉交的,不可能是查無此人的,是不是憶南根本就不想看我的信?可是為什麼呢?沒有理由的,我胡亂猜測着,啟凡說有可能是搬走了。
我連夜包了一輛Taxi去鎮上,司機是個很健談的男人,我心不在焉,有一句沒一句的搭着,老想着憶南的信為什麼會因為查無此人而被退回來。
到鎮上已經四點多,鎮上的空氣很冷,我坐在車裏開着暖氣依然感覺外面寒氣逼人。所有的人都睡了,整個鎮顯得特別凄冷。我曾經在這裏生活了三年,我了解這裏的人的生活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是個鎮,但因偏僻,地勢之劣,祖祖輩輩依然過着面朝黃土的日子,晚上不超過十一點,家家戶戶都關燈睡覺了。夏天還好一些,還會有人坐在門口乘涼聊天。我想了一下,這三更半夜的叫旅社開門也麻煩,倒不如直接包車去卧嶺村,誰知道我剛一開口,司機就一個勁的搖頭,說什麼也不肯去,給他再多錢他也不肯,我問他為什麼,他只是說太晚了。無奈我只好在鎮上先住下來,他還算蠻熱心,幫我叫旅社的門,叫了好久,把鎮上的狗都叫得一起吠了起來,才有人磨磨蹭蹭的來開門。住在二樓一個很小的單人間,設備很差,什麼都沒有,連衛生間都沒有,可能因為很久沒人住,房間裏散發出一股霉味。我只脫了外套就蜷縮在冰涼的床上,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風直往被子裏鑽。我蜷縮成一團,不敢把頭蒙進被子裏,因為被子上有一股非常難聞的味道,我覺得身體都快要被凍僵了。也許是太久沒坐過這麼長時間火車的原因,在不知不覺中也就沉沉的睡了過去。
大概在十點多接到溫可原的電話,他說在火車上,明天早上八點到。他居然來這裏了,這個瘋子。
掛完電話,我睡意全無,心情也覺得很舒暢,我披上外套起身去推開窗戶,頓時一股暖暖的空氣撲面而來,我閉上眼睛貪婪的吸了幾口,渾身暖洋洋的。我靠在窗前安靜的看着路上的人,七年沒回來了,這裏還是沒什麼改變,只是多了幾幢樓房和幾間店面。我記得以前若是現在應該還在下雪,現在看來似乎好久都沒下過雪了,雖然很冷,但是有暖暖的陽光。遠離城市的喧囂,這一刻覺得寧靜。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去刷牙洗臉,衛生間是二樓公用的,也是如此的簡陋,三個水龍頭就壞了兩個,唯一一個好的還關不緊,一直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牆上的一面鏡子從中間裂開一條縫,上面很多灰塵,照得人五官扭曲。這裏的水實在是涼,沒一會兒就感覺手指生痛,近乎僵硬。
我從包里拿出件毛衣穿在裏面,我該找個地方先吃飯,下樓的時候看見一家人圍着火盆在吃飯,想必是旅社的老闆一家。那個肥胖的中年婦女問我還要不要再住,我說要,我還要等一個朋友,我問她有沒有好一點的房間,她說下午幫我換到207去,那裏面有衛生間,電視。我剛準備離開,她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噢!你就是那個,那個,劉春秀的女兒吧?你回來了?快十年了吧?”
我微笑着:“是啊,我回來了。”
她熱情的說著:“來,來,坐下一起吃飯吧,沒什麼好吃的。”
“不了,謝謝你。”
我聽見她在我身後說:“這孩子變這麼多我都快認不出來了,你瞧瞧,從城裏回來可就是不一樣……”
我隨便找了家飯館要了份蘿蔔燉牛肉,有幾個婦女圍着火盆在邊織毛衣邊聊天,只聽其中一個說:“是啊,是有這麼回事啊,我男人說他昨天從那裏回來時親耳聽到了。”
“真的?”另一個問。
“那還有假。”
“這次又不知道要出什麼事了。”
“你說那口鐘怎麼也沒人去搞掉啊?”
“怎麼沒有?聽人說年前就有人去看過了,可是整個廟裏面找遍了就是沒看到有鍾。”
“那就真是邪了。”
這時,一個孩子跑過來叫其中一個婦女回家吃飯,她們就全都各自回家了。我隱約聽出來是講一間寺廟裏面關於一口鐘的事情。沒聽出個所以然來。
吃完飯後,覺得身子暖和了很多,我決定去看一下以前住的地方。那間屋子顯然已經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剛建不久的樓房,我正在納悶的時候,隔壁一間矮房子裏走出一個老婆婆,她扶着牆壁擤了一把鼻涕,然後兩隻手放在一起搓了一下。我一眼就認出她來了,我驚喜的叫她:“七婆。”
她抬起頭來,眯着眼睛看我,看她的神情,她已經不認得我了。
我跑過去拉着她的手:“七婆,我是七月呀,春秀的女兒,我回來了。”
她端詳了我半天,終於反應過來,也一把抓住我的手:“七月啊,天那,你回來了?十多年了吧?都長這麼高,我都快認不出來了,快,屋裏坐,我燒了火呢。”
我跟七婆進屋,把手套取下來,坐在火盆邊取暖,七婆帶上眼鏡開始納鞋底。我說:“七婆,你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自己納鞋底?”
她露住慈祥的笑容說:“我啊,趁着現在還能做得動就自己做,再過幾年啊,想做都做不動啰。”
“七婆,你身子骨還硬朗着呢。”
“老啦,眼睛越來越看不清了。”
我問她:“七婆,你知道我媽他們是為了什麼搬走的嗎?”
“房子被火燒了。”
我心裏一驚:“被火燒了?”
“是啊。”
“怎麼燒的?”
七婆停下手裏的活,彷彿在回憶着:“誰知道呢,我只記得那天晚上,很晚了,大家都睡了,我就聽見外面該很吵,有人又哭又叫的,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起來出去看,就看見你們家着火了,你媽跟你桂叔在路上又哭又喊,大家都看傻了,後來才想起來要救火,可是那火燒得太猛了,都映紅了半邊天呢,還好那天沒颳風,別的房子也沒挨在一起,否則都要被燒光了。”
“怎麼會這樣呢?”我聽了心裏直發冷。
“有人說是你桂叔自己放的火,不然好好的房子怎麼活着火呢?他是欠外面太多債了,唉,你媽是個苦命的孩子啊,你也這麼多年都不回來,你剛走的那些日子,你媽挨家挨戶的找你,她都快急瘋了,見到從外面打工回來的就問起你,還好後來生了個兒子,她就好了一些……”
“我媽生了個兒子嗎?”我打斷七婆的話。
“是啊,那孩子可聰明了,又討人喜歡,一歲多就能說好多話了呢,人家都說太聰明的孩子養不大,結果兩歲就死了,都是叫那口鐘給鬧的。”
我坐在火盆邊卻覺得越來越冷,我禁不住往七婆身邊挪了挪,我問:“他怎麼死的?跟那口鐘又有什麼關係?”
七婆說:“那口鐘只要一響,這附近准要出事,那孩子也是你弟弟,他那天不知怎麼的突然跑到王姨家的後院去了,你是知道的,王姨家的後院有一個糞池,上面用石棉瓦蓋着,他就跑到那上面去了,結果掉下去了,浮起來才被人發現的,你媽那天抱着你弟弟的屍體滿街跑,我們都擔心她會瘋掉,大家都說是有人在召喚你弟弟,不然他不會跑到石棉瓦上去的。”
我想起來那次打電話來有一個什麼五叔的說我是小瑩,我問七婆:“我媽他們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叫小瑩?”
“小瑩?”七婆想了一下說:“她哪裏是你媽的女兒,她是張老師的女兒,早就出去打工了,賺了不少錢回來,人家都說她在外面做不正當的事情,後來這幾年沒消息了,電話也沒有,信也沒有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人家都說她是沒臉回來。你怎麼說她是你媽的女兒?”
我說:“我去年打電話回來別人說的。”
“誰啊?”
“五叔。”
“哦,他啊,他是瘋的,年前那廟裏的鐘響了以後,沒幾天他就讓車給碾死了。”
我只覺得心裏發毛,怎麼幾年沒回來,這裏發生了這麼多可怕的事情。
在七婆家坐了很久,然後我起身告辭,七婆說晚上讓我過來跟她睡,她一個人。
我問她:“梅姨他們呢?”
“都搬到城裏去了,把孫子也接過去了,硬是把我也接過去,我只住了三天就回來了,我還是在這住習慣了。”
我想了想,聽七婆說了這麼多,晚上一個人肯定睡不着,於是我說去旅社把包拿過來。
剛走到旅社門口,就聽見外面一陣敲鑼打鼓,好不熱鬧,還沒等我回頭去看,就被那個婦女一把拉進門來,她迅速的關上門,把食指豎在嘴唇間,側耳聽着門外的動靜,門外的鑼鼓很響,似乎還有好多人在說著什麼。我小聲的問她:“外面出了什麼事?”
她異常緊張的說:“噓——,討債的來了。”
我以為是她家欠了別人的錢,人家來討錢的。我拿了207的鑰匙上樓,心想,這裏的人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奇怪?討錢也要敲鑼打鼓,就象在過什麼節日一樣,這樣做不是就驚動了那些欠錢的人了嗎?想想又覺得好象不是這樣,搞不懂。
我打開207的門,這房間真的乾淨了很多,有一個單獨的衛生間,還有一台很舊的電視。我把門關起來,外面的鑼鼓聲已經停了,我拉開窗帘探出頭去看,這一看把我嚇了一跳,只見在路中間清一色的坐着一排和尚,他們都盤着腿,象打坐那樣,嘴裏似乎在念着什麼。我數了一下,一共八個。他們這是在做什麼?奇怪的是,整條街上就他們八個人,開始還有些在外面賣菜的人都不見了,更奇怪的是每家每戶的大門幾乎都緊閉着,只有一兩家開着。
有一個和尚看見了我,不知道說了句什麼,所有的和尚都轉過頭來看我,嚇得我趕緊把頭縮了回去。
這時,老闆娘來給我送開水,她一看見我的窗帘開着,她馬上就跑過去拉起來:“你可千萬別去看他們啊。”
“那些和尚都是哪裏來的?他們在幹什麼?為什麼大家一看到他們就關門呢?”
她坐下來,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他們都是一群討債鬼。”
“不是化緣嗎?”
她嘲諷的笑了一下:“要真是化緣大家會怕成這樣嗎?他們簡直就是一夥強盜。”
我好奇的問:“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還不是那間廟,他們不僅討債還討命。”
“討命?”
她回過神來:“算了,你剛回來,還是少知道的比較好,你自己小心一點,別去招惹他們就是了,我先下去了,看來他們不會這麼快走的。”
她出去后,我又跑去窗前,忍不住把窗帘拉開一條縫,透過那條縫偷偷的往外面看,那些和尚還是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看來,他們真的不會那麼快離開。
天黑的時候,老闆娘端了一碗雞蛋煮麵上來給我,她說所有的店都沒開門,找不到地方吃飯的。我感激的一直朝她道謝。
和尚他們還沒走,我自是去不了七婆家,於是給啟凡打完電話,早早的就睡下了,溫可原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內。過了一會兒,和尚在外面開始念着什麼,我仔細的聽着,不象是佛教里的經文,倒更象是一種咒語。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讓人煩躁不安,在這寂靜的夜裏,象有千萬隻螞蟻在身上爬一樣。
許久,終於有人忍不住開了門,接着是好多家開門的聲音,咒語忽然就停了,外面開始變得喧囂。
我想起身去看,可是我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就象被人綁住了一樣,任我怎麼掙扎也都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