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眼睛
1
溫可原給我打電話是在早上八點,他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疲憊,他說火車晚點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到站。我昨晚沒睡好,這一刻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我讓他直接坐車到鎮上,然後到旅社來找我。
掛完電話我很快又睡著了,直到他來敲門。他一看見我就把我摟在懷裏,本來想好了埋怨他突然消失的話不知怎的又全都咽回去了,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回來了,他此刻就在我的身邊。我們就這樣緊緊擁抱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和那份思念。
許久,他鬆開我,他說坐了這麼久的火車都沒怎麼吃東西,一下車就急着想見我,快餓壞了。
我在洗臉的時候想起了昨天和尚的事情,我問他:“你上樓的時候樓下的門是開着的嗎?”
“開的啊,不然我怎麼進來的。”
“那些和尚呢?”
“什麼和尚?”
“你來的時候沒看到路上有一堆和尚嗎?”
我的話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他說:“沒有啊,為什麼會有和尚?而且還有一堆?”
我走到窗戶邊看,那些和尚已經不在了,鎮上又恢復了一片寧靜。我說:“昨天這裏來了好多的和尚,全都坐在路上,還敲鑼打鼓,一直鬧到很晚,我以為他們到現在還沒走。”
溫可原聽得一臉茫然:“和尚?敲鑼打鼓?什麼意思?”
我帶他下樓:“是啊,我也不清楚,說是討債,你沒有親眼看到,你不會想到那種場面的,化緣也不象是化緣,那些和尚念的也不象經文,象某個邪教的咒語。”
“咒語?”
“我是這麼覺得的,幾年沒回來,這裏好多事情都變了,我也搞不懂。”
退房的時候,老闆娘看了看溫可原,又看看我,然後她問我:“今天不住了?”
“嗯,我得回去看我媽。”
“哦,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沒吵到你吧?”
我笑笑:“沒有,後來他們是怎麼走的?”
她說:“還不是拿到了東西才肯走,這些瘟神。”
“哦……,阿姨,你知道從這裏去卧嶺村在哪坐車嗎?”
她說:“沒車的,除非有拉木炭的車,一般我們要去都是走路去的。”
“不會吧?走路去?那有多遠?”
“不算遠,30里路左右吧。”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30里路還不算遠?我看了看溫可原,他聳肩,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謝過老闆娘之後我跟溫可原去吃稀飯,饅頭,什麼菜也沒有,只有一些冰冷的蘿蔔乾,我想到等下還要走30里路就沒什麼胃口,只吃了半碗稀飯,溫可原卻連續吃了三碗,看來他的確是餓壞了。當他再叫一個饅頭的時候,我微笑的看着他,這樣英俊的一個男人,他怎麼就跟着我跑到這兒來了呢?我曾經在這裏住過,現在都有點受不了這裏的生活,然而溫可原卻顯得十分開心。三個月沒見,他好象消瘦了一點,頭髮剃得很短。我天生就對剃着平頭的男人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這跟我喜歡他可能也有一點關係。他圍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顯得特別乾淨和清爽。我貪婪的看着他吃飯的樣子,他抬頭看我,眼裏的溫柔沒有任何掩飾的流露出來:“幹嘛這樣看我?我是不是特能吃?我真的餓了。”
“可原。”
“嗯?”
“你為什麼突然決定來這裏?”
“因為你在這裏!”
我問:“那你不工作了嗎?”
他沒回答我的話,而是說:“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可以愛很多人,還有一種是窮其一生只會愛一個人,而我屬於後者,我什麼都沒想,我只知道自己要見你。”
“我沒想到你會來,真的沒想到。”
他放下筷子,擦了一下嘴:“是不是很意外?”
“是,很意外。”
他湊過來吻了一下我的唇:“意外的還在後面呢。”
“什麼?”
“沒什麼,走啦。”他一把將我拉了起來。
我帶溫可原去七婆家,七婆一看見我們就很開心,直誇溫可原長得好,還交代他要對我好,我笑着不說話,溫可原則一邊點頭一邊朝我做鬼臉。我問七婆從這裏去卧嶺村真的必須走路去嗎,她說前天還有車去拉炭呢,這幾天可能就沒這麼快有車了。我想30里路至少也要走好幾個小時,現在不走到那邊只怕要天黑了,於是我站起來準備走,溫可原說讓我等一下就出去了,我以為他是去找廁所,我又繼續坐下來跟七婆聊天。我問她:“我媽他們幹嘛要搬到卧嶺村去呢?那地方肯定很窮。”
“我也不知道,你桂叔可能有什麼親戚在那吧,我年輕的時候去過那裏一趟,是去相親的,小夥子人長得倒算可以,就是家裏太窮了,你不知道,那地方原來更窮,沒有電燈,連煤油燈都點不起,也沒有商店,買包衛生紙都要跑30里路,那時候沒修路,都是走山路的,晴天還好,一碰到下雨根本都出不了門。我那時年輕,我倒是無所謂,只要小夥子人好就可以,但是我媽不肯,我後來就再沒去過了。”
“現在那地方還那麼窮嗎?”我記得以前沒聽繼父說過他有那裏的親戚。
“現在政策好了,沒那麼窮了,至少修了路,通了電。”
我跟七婆聊着聊着,半個小時過去了,溫可原還沒回來,上趟廁所也不至於這麼久吧。於是我給他打電話,他說馬上就好,那邊好象還有幾個男人在說話,我不知道他在搞什麼。
“七月,你多大了?”
“24了。”
“該結婚了吧?我象你這麼大你梅姨都7歲了。”
我笑着說:“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是做什麼的?”
我知道七婆指的是溫可原,可我要訂婚的人是啟凡,我說:“醫生。”
“醫生好啊,吃國家飯。”
我又想到了昨晚的和尚,我問她:“七婆,昨天怎麼來了那麼多和尚?他們經常來嗎?”
七婆剛準備說話,就聽見外面有摩托車的聲音,“七月!”溫可原在叫我。我趕緊跑出去看,他正坐在一輛三輪摩托車上沖我笑。
我驚喜的問:“從哪裏來的?”
“秘密。”他得意得象個孩子。
我斜了他一眼:“不會是偷來的吧?”
“笑話,堂堂一大老爺們,豈能幹那種偷雞摸狗的事,何況是輛車,你以為那麼好偷?上來吧,寶貝。”
我歪着腦袋看他:“我還是不放心,不會剛騎出去就被人追吧?”
他露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相信我好不好?我都已經騎過來了,我知道30里路你走不動的,我也不捨得你走啊。”
我白了他一眼,心裏一陣感動,我坐在他旁邊的位子上跟七婆說再見,七婆叮囑我們路上小心,溫可原輕鬆的吹着口哨將車掉了個頭,飛馳而去,惹得鎮上一些人都用一種羨慕的眼光看我們。說實話,在這裏騎一輛這樣的三輪摩托車確實是件值得炫耀的事,儘管車不是很新,而且馬達還很響。
剛要離開鎮上,我跟溫可原說應該買點東西帶回去,現在有車比較方便,他笑着說都幫我想好了,我這才注意到他的座位後面綁着一個大紙箱,我朝他溫柔的笑了一下,為他的體貼感到幸福。
他佯裝大叫:“千萬別在這個時候給我放電,我在騎車,安全要緊,別讓我興奮。”說完又開心的笑起來。
2
路不太好,所以溫可原騎得不是特別快,我看見他的臉都被凍青了,我的前面有東西擋着,沒那麼冷。我心疼的對他說:“太冷了,可原,你把圍巾往上面拉一點,遮住鼻子跟嘴就不會那麼冷的。”雖然沒有下雪,還有陽光,但是空氣很冷,尤其是騎車,風刮在臉上就象刀割般疼痛。
“沒事的,可能不遠了,有你在身邊我不覺得冷。”
我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就象冰塊一樣。我心裏感慨萬千,他好好的何苦跑來這裏跟我受罪呢?
他象是看懂了我的心思一般,他說:“七月,我剛剛一直在想,如果我沒來,你一個人,你今天要怎樣走30里路去卧嶺村。我真的不敢想。”
我的心裏一片潮濕!
遠遠的我看見一個女人抱着個孩子走在前面,聽到車的聲音,她激動的回頭,可能看到是我們,她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了回去。溫可原騎着車從她身邊飛馳而過,揚起一層的塵土讓她捂住了臉。我說:“我們帶她吧,一個人抱個孩子挺難走的。”
“能坐得下么?”溫可原雖然這樣問,車速卻明顯減了下來。
“跟我擠吧,還更暖和一點。”
“那前面如果還碰到老頭子老太婆呢?跟誰擠?”
“行了,回去帶她。”
當車停在那個女人面前時,她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我們。溫可原問她:“是去卧嶺村嗎?”
她沒反應過來,楞在那裏,看她的表情,彷彿我跟溫可原是外星人一樣。溫可原又問了她一遍她才惶恐的點點頭,雙手緊緊地抱住孩子。
溫可原說:“上來吧,我們也是去卧嶺村,我老婆心腸好,看你抱着孩子難走。”
“討厭。”我白了溫可原一眼對依然楞在那裏的女人說:“沒事的,上來吧,反正是順路,跟我擠着坐吧。”說完我往旁邊挪了挪。
當她明白過來我們是真的要帶她,她咿咿呀呀的又是點頭又是鞠躬,感謝的動作過於隆重,一張臉憋得通紅,是個啞巴。我幫她接過孩子,然後扶她坐上來,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那孩子很乖,在我手裏一點都不認生,胖嘟嘟的小嘴衝著我直笑,我忍不住在他臉上親了一下。女人穿一件黑舊的棉襖,圍一條綠色的圍巾,頭髮凌亂的扎在後面,看起來年齡也不大,頂多23歲。我問她認識劉春秀嗎,她連連點頭,兩隻手很不自然的放在腿上搓着,我告訴她我是劉春秀的女兒,她瞪大了眼睛用手比劃了半天,我也沒看懂是什麼意思,於是我乾脆不跟她說話逗孩子玩。
大約20分鐘以後就到了,我們的到來惹得許多的人出來看,就象看馬戲團的猴子,有一群孩子跟在車後面跑。我們順着啞巴指的方向找到了母親的家,我坐在車上一時驚呆了,忘了下車。那是一間用土砌起來破舊不堪的房子,房頂上堆着草,屋子裏沒什麼光線,看起來黑呼呼的。
我的母親就住在這裏!
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猥瑣的男人,他半躬着身子,穿一件灰色的破棉襖,滿臉都是鬍鬚。他看看我,然後很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我,他不確信的叫我:“七……月……”
我懷疑的看着他,慢慢的從車上下來,這個曾經粗暴的佔有過我身體的男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咬着嘴唇半天才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我回來了。”
也隨着這句話,我對他的恨,在頃刻間化為烏有。
他突然蹲下身子捂住臉哭了起來,那哭聲裏帶着蒼涼和懺悔。
我走過去輕聲問他:“我媽呢?”
他抹了一把眼淚,不敢抬頭看我:“在屋裏躺着。”
許多孩子還擠在門口,我聽見繼父對他們吼:“滾!快滾!有什麼好看的!”
我拖着沉重的腿向屋裏走去,我的心臟痛得窒息,門沒有關嚴,輕輕一推就“吱呀”一聲開了。
我的母親。我深愛的女子,曾經那麼美麗的女人,她正閉着眼睛蓬頭散發的半躺在床上,沒有任何生機。她的美麗已經不復存在了,她的臉上只有蒼老和憔悴。我慢慢走過去在她床邊坐了下來,她虛弱的睜開眼睛看我,只看了一眼就閉上了,再次睜開的時候,她的眼裏閃出一絲希望的光,她張了張乾燥得裂開口子的嘴,卻沒發出半點聲音,眼淚順着她的眼角往外淌。我叫她:“媽。”
“七……月……”
“媽——”我控制不住的哭了出來。
“七月,我的孩子啊!”撲進母親懷裏的時候,我終於聽見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彷彿多年的積鬱都在這一刻爆發。
3
“我寄給你們的錢收到了嗎?”
“上午匯款單收到了,我還沒去拿。”繼父站在那裏低着頭抽煙,象個做錯事的孩子。
“為什麼不去拿?”
“我想……想等明天再去拿的。”
我想了一下對溫可原說:“你再跑一趟鎮上吧,帶桂叔去把錢拿出來,順便買幾床被子,買些菜,再買幾隻雞回來,我媽身體太虛了。”
“不用了,七月……”隨之而來的是母親劇烈的咳嗽,我用手拍她的後背,她眼淚都咳出來了。
我要拿錢給溫可原,他不肯要,他說他有錢。我又叫住繼父:“你把錢拿出來后先放好別用,我身上還有錢。”他沒說話,只是一個勁的點頭。
他們走後,我找了些乾柴跟木炭放在火盆里,在母親床邊燒了一盆火。我從包里拿出一件來之前買的咖啡色純毛大衣給母親披上,衣服是啟凡跟我一起去買時他挑的。我靠過去幫母親梳頭髮,她不知多久沒洗過頭了,上面有一層油膩,發出一股酸酸的味道,我不禁心裏難受起來:“媽,等他們回來燒水給你洗頭洗澡,好不好?”
“我這樣是不是很臟?”
我強忍住又要落下來的眼淚,我說:“不臟,洗一下總會舒服一點的。”
“七月,你恨我們嗎?”
我不說話,蹲下去用手撥弄着木炭。
“我知道你心裏是恨我們的,你跟你爸一樣,什麼事都放在心裏不說,當年是我把你逼得走投無路,我很沒用,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爸爸,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前幾天聽說你要回來了,我以為是在做夢,我沒臉見你,我不知道能為你做什麼,我……我有時候想,倒不如就這樣去了,再也沒有牽挂,一了百了……”說著說著,母親的眼淚又流出來。
我坐過去幫她擦眼淚,然後握着她的手,說:“媽,別說這些了,好嗎?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你身體不好我早該回來看你的,你什麼也別想,先把身體養好再說。”
她用顫抖的手撫摸我的臉:“七月,你真的長大了。”
屋裏開始暖和起來,可母親的臉依然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七月,我是不是老了很多?”
“是你自己選擇……”我意識到我的話有點重,於是停住不往下說。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是啊,這是我的命,我已經這副樣子了,現在看到你好好的,我也就再沒別的遺憾了,真的。”她的聲音里充滿了淡淡的絕望。
“媽,我帶你走吧,我們離開這兒。”
“我不會走的。”
“為什麼?”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這麼一個破地方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
她平靜的說著:“自從跟了你桂叔以後,我就認了,你不會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可是我知道他什麼都沒給過你,連房子都被燒……”我情緒有些激動,脫口而出。
“他都告訴你了?”
我說:“不是,是七婆跟我說的,是他自己……放的火嗎?”
母親沒有回答我,開始沉默着,我擔心是我的話傷到了她,房子被火燒了對她的打擊應該很大。我剛想轉個話題,她卻冒出一句讓我震驚的話,她說:“是我放的火。”
“你放的火?”我吃驚不小。
“是的,我恨他!恨透了他!孩子死了以後,我想讓他一無所有,我想讓他痛苦一輩子,所以我放了那把火,我燒毀了他的一切,也燒毀了他的自尊,他在一夜之間就老了,可是,就在他放我走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離不開他,七月,我是不是瘋了?”
“我不知道,你們的事我搞不懂。”我打了一個冷戰。她是瘋了,因為恨一個人把房子燒了,結果把自己也搞得無家可歸。不過在愛如果變成恨的話,女人往往是最可怕的動物,會做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母親也是女人,這點我想一想也就能夠理解了。
“聽你桂叔說你要結婚了,是嗎?”
“不是結婚,是訂婚。”一想到啟凡,我的心裏暖烘烘的。
母親露出欣慰的神情:“那也快了,你一成家,我的心就可以放下了,看得出來他對你挺好的,人也長得不錯,是個好孩子。”
“媽——”看來母親誤會是溫可原了,我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我跟溫可原一起回家,卻要告訴母親我是要跟另外一個男人訂婚,我不知道她會怎麼想。
母親以為我是不好意思:“傻丫頭,這有什麼?女人終歸是要給自己找個歸宿的,媽看到他對你好,是為你高興呢。”
我乾脆不說話了。
“你長得越來越象你爸了,人家都說女孩象爸爸命好。”
我可從來沒覺得自己象他。
“你走了這麼多年回去看過他們嗎?”
“沒有,但是寫過信。”我不忍心把信被退回來的事告訴母親,她身體這麼不好。
“他們還好嗎?”
“嗯,還好。”我言不由衷,我一樣失去了他們的消息。
“我最近常常想起他們,特別是憶南,他跟你是同時出生的,可是這孩子脾氣有點怪,不象我也不象你爸,從小就不愛說話,記得他小時候調皮,我跟你爸打過他,他從來沒哭過,我沒見他掉過眼淚,對誰都那麼冷,又特別早熟,其實啊,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憶南了……他結婚了嗎?”
“好象……還沒有。”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他跟繼母在床上的那一幕,現在想起來,心裏很痛。
“我這幾天不知怎的,老是夢到你爸爸,夢到他被人追殺,全身都是血,他倒在那裏往我面前爬,叫我救他,我不知道怎麼救,急得直哭……”她又開始咳嗽,身體蜷成一團不停地顫抖。
過了好一會兒,她止住咳嗽接著說:“我這身體越來越不行了,呃,我剛說到哪兒了?人老了,記性也差了。”
“你說你夢到我爸了。”我看着她頭上依稀可見的白髮,她真的是老了。
“對了,然後我夢到他被裝在一個很大很黑的箱子裏,他跟我說,他什麼也看不見,他說他很害怕,很冷。我被這些夢嚇得要命,幾天都睡不好覺,我總擔心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現在聽你說他們挺好,我也就放心了。”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出奇的平靜,她的眼睛失神的盯着空氣中某個毫無意義的焦點。
我咬了咬牙,終於忍不住告訴她:“媽,其實……”
一陣摩托車的馬達聲打斷了我的話,他們回來了。
飯桌上的氣氛顯得沉悶。
首先是繼父,他低着頭沉默的往嘴裏扒飯,他自己做了一桌子的菜,卻很少把筷子伸向菜碗,他也許是很難平靜的面對我的出現,還帶了溫可原回來。我用餘光看他乾燥、瘦黑的手指,想到它曾經無數次撫摸過我的身體,我的胃裏面一陣難受。
然後是溫可原,他也沉默不語,顯得有點拘謹,可能是第一次跟我媽和繼父同一桌吃飯,而且又是在這樣一個如此貧困和偏僻的農村,任誰也不會心情好到哪裏去。
母親沒有下床,身體不好的緣故,吃了一小半碗飯,喝了一點雞湯就算吃好了。
這時,就聽見外面有一個女人在叫喊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又慢慢遠去。她喊着:“柱子,快回來呀,回來吃飯了,各路的神仙行行好,放他回來吃飯了……”
“她在幹什麼?”溫可原問繼父。
繼父已經吃好了,他乾咳了兩聲,點了一根煙,慢悠悠的說:“在叫夜飯呢。”
“叫夜飯?”
母親接過來說:“是啊,通常誰家的孩子生病了,大人一到吃晚飯的時候就沿着他白天玩過的地方叫,一邊叫一邊在路上灑米,說是被哪路的鬼把魂魄給招去了,這樣一叫,把魂魄收回來孩子的病就好了。”
溫可原問:“為什麼病了不看醫生反而叫夜飯呢?”
“這地方太窮了,不是病的不行了誰捨得看醫生啊。”
“叫夜飯孩子的病能好?”
母親說:“能好的,我以前也幫七月叫過夜飯呢,這孩子從小身體就不怎麼好。”
我說:“我怎麼不記得?”
“你那時還小,你當然不記得了。”
外面那女人的喊聲依然從遠處飄進耳朵里,在這寂靜的山村聽了讓人覺得陰森森的。
“聽說你是個醫生?”
母親冷不防問出一句話把我跟溫可原同時嚇了一跳,我們相對着看了一下。溫可原很勉強的笑着說:“呃……是的。”
“父母都在做什麼呢?”
溫可原的臉色有點難看起來,他看着我,我聳聳肩,沒打算幫他的意思,他只得陪着笑臉認真回答母親的話:“他們還在工作。”
“你家就你一個兒子嗎?”母親象在查戶口,她的女兒要嫁人了,而且嫁到那麼遠,所以她不能馬虎,可是她卻不知道自己搞錯對象了。
我要幫繼父收拾碗筷,他不讓,他說水太涼了,我讓他燒水給母親洗澡。
溫可原還在這邊小心的回答着:“對,家裏就我一個孩子。”
我暗暗慶幸在寫給母親的信里沒有提到安依雲。
“我把七月交給你了,你幫我好好照顧她,她還小,不懂事,你要多讓着她一點。”
“阿姨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疼七月的。”溫可原抓住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那我就放心了,你們訂婚我一定會去的。”
“訂婚?”溫可原莫名其妙。
我慌忙打斷:“媽,別再說了,人家第一次來會被你嚇到的,我們要是訂婚的話一定會接你去的,現在不是還早嗎?你剛剛都還說我小的。”
正巧繼父走過來說:“沒水了,今天一忙忘了去提水,只夠大家洗臉的。”
母親說:“那算了,明天再洗吧,洗臉的水燒了沒?”
“燒了。”
我說:“那怎麼行?這樣吧,你把燒好的水給我媽擦擦身子也舒服點,我跟可原去提水。”
繼父說:“那我去提吧。”
溫可原說:“還是我跟七月去吧,你告訴我們在哪提就行了。”
然後繼父拿了桶出來,指着外面那條小路說,一直往前走,在那間茅屋旁邊就是了,還問要不要帶手電筒,我說不用,有月亮,能看得見。
“你媽剛剛說什麼訂婚?”溫可原還記着這事,一走出門就問我。
“不是啦,她現在身體不好,我想給她點安慰。”
“哦,你不是真的要跟安啟凡訂婚吧?”
“沒有。”我心虛的回答着,但願上帝沒聽到我的話。
快要到井邊的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影從旁邊的茅屋裏走出來,他看見我們似乎楞了一下,馬上低着頭從旁邊走過去,腳步匆忙。我藉著月光看,是個光頭。
溫可原問:“那間不是廁所吧?”
我想起了那天在鎮上看到的和尚,我喃喃自語:“好象是個和尚。”
“光頭也不一定就是和尚嘛。”
把水提上來的時候,溫可原小聲的說:“要不要進去看看?裏面肯定還有一個人。”
“不會吧?跟和尚偷情?”
“都說了不一定就是和尚,即使是,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算了,管別人那麼多幹嘛。”
我忍不住直往那間茅屋看,是誰會跟和尚偷情呢?這和尚是哪裏來的?是那天我見到的八個和尚其中的一個嗎?
洗完臉以後,我們就圍在火盆邊聊天,直到木炭快燒完了我跟溫可原才回隔壁的房間睡,我本來是想跟母親睡的,可想一想還是算了,總不能讓溫可原跟繼父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吧。
繼父已經幫我們鋪好了床,牆上一個很小的窗戶沒有玻璃,冷冷的風從外面吹進來直往衣服里鑽,我跟溫可原躺下去后擺好姿勢就不敢再動了,因為稍稍的翻一個身,床就會發出”吱吱呀呀“的抗議。我把四肢全部擱在溫可原身上,感受着他溫暖的體溫,這麼冷的天,有個男人在身邊真好。
就在這時,好象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牽引着我,我的目光不知不覺的移向窗戶,我差點整個人都跳了起來。沒有玻璃的木框裏赫然映着一雙眼睛。那眼睛裏帶着象刀子一樣寒冷的光!我驚呼一聲,那雙眼睛跟我四目相對,轉為驚慌,立刻消失不見!
溫可原問:“怎麼了?”
“有人在偷看我們!”我全身冰涼,直往溫可原懷裏鑽。
“哪裏?”他也嚇了一跳。
“在窗外邊。”
他爬起來去看了一下,說:“沒有啊,可能是看錯了,別嚇自己了,睡覺吧,乖。”
“沒看錯,是真的,我明明看見……”
溫可原吻住我的唇,直到我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他說:“沒事的,我在這兒,別害怕,睡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特別的冷,我很自然的伸手去摸溫可原,誰料卻摸了個空,我乍然驚醒,翻身坐了起來,四周的寂靜讓我產生懷疑。這麼晚了,他去了哪裏?我摸出手機看,十二點四十。
一會兒,我忍不住給他打過去,語音提示對方正在通話中,我側耳聽着,外面傳來斷斷續續很小聲的說話聲,溫可原果真是在外面打電話,我鬆了一口氣,重新躺了回去。也許是剛開始在窗戶上看到了一雙眼睛,這會兒再也不敢往那裏看了,似乎那裏正有一雙可怕的眼睛在等我一樣,縮在被子裏直發抖。心想溫可原是在給誰打電話呢?還跑出去打,是怕我聽到嗎?想到這裏,我探出腦袋豎起了耳朵。
溫可原的聲音象是從廚房傳來的,他把嗓音壓得很低,聽起來象是在跟誰吵架,我屏住呼吸仔細的聽着,可任我怎麼努力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過了很久他才躡手躡腳的進來,他關上門,我聽見手機關機的聲音。然後他小心的躺下來從後面輕摟住我,吻了一下我的脖子。
“給誰打電話?這麼晚?”
“嗯?你醒了?”
我沒理他。
他更緊了一點摟住我:“呃,我媽媽,她老不放心我在外面,老人家就是這樣,喜歡羅嗦,我剛跟她吵了兩句。”
“哦,父母都是這樣的。”我不再說話,心裏升起一團疑雲,我知道不可能是他母親,但我確信對方是個女人。不過想想,象溫可原這樣英俊而且又懂得體貼的男人,如果外面沒有女人,那才真的讓人懷疑。
4
上午九點多被繼父叫起來吃早飯,他說本來應該更早叫醒我們的,天太冷了,又怕我們在城裏不習慣那麼早起,就讓我們多睡一會兒。我爬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窗外,後面是一大片田地,還有一些房子,窗戶下面是一條骯髒的小水溝,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臭的味道,地面距離窗戶正好一個人高,如果有人要站在外面向裏面偷看,也是有可能的。可是,會是誰呢?三更半夜不睡覺來偷看我們,而且還是這麼冷的天。
“七月,出來洗臉吃飯。”繼父在外面叫我。
我應了一聲,納悶着走出去,怎麼也分不清昨晚窗戶上的眼睛是幻覺還是現實。
繼父早早的就燒好了一盆火,外面天氣很好,有陽光,但上午的空氣依然寒冷,繼父燒了水給我跟溫可原刷牙洗臉。也許是心情的緣故,母親的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儘管沒有下床,居然也吃了兩碗稀飯,正吃着,就看見許多人叫着鬧着往一個方向跑,我問繼父怎麼了,他說不知道。我順着他們跑的方向看過去,不遠處是一個池塘,那裏已經圍了好多人。我放下碗筷跟溫可原說:“我們也去看看。”
我看見繼父也往那裏跑,還沒等我們跑到,就聽見一個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那裏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我拉着溫可原貓着身子強硬着擠了進去。
地上正躺着一個年輕的女子,因為溺水時間比較久,所以身體和臉浮腫得很厲害,嘴唇白得連紫色都沒有了,奇怪的是她的肚子漲得並不大,身體下面是一灘沒有乾的水,看樣子才剛剛打撈上來不久,穿一隻棉的紅布鞋,另一隻不知道丟到哪裏去了。一個蓬頭散發的女人坐在她身邊的地上哭得太過傷心,顯得有些誇張,鼻涕眼淚亂飛。有三兩個女人在勸她,旁邊一些婦女老人跟着抹眼淚。
我見不得這種場面,別人一哭,我心裏就難受,不管跟自己有沒有關係,我鼻子一酸,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
“傻瓜,你哭什麼?”溫可原伸出手幫我擦眼淚。
我聽見身邊有人在竊竊私語。
“……真出事了,都是那口鐘,一響就有人出事。”
“可不是,明天就要出嫁了,好端端的幹嘛要跳河喲!”
“就是啊,老三對她那麼好,也沒聽說兩個人吵嘴,怎麼回事?”
“這樣丟下一個老娘可怎麼活?真是造孽啊!”
“……”
這時,有個年輕的男人沖了進來,一看見屍體就跪了下去,隨後捂住臉號啕大哭起來。我猜想他就是那個老三,然後又過來了幾個婦女老人在哭,頓時亂成一片,哭聲驚天動地。
我的眼淚又要跟着他們的哭聲掉下來,溫可原冷不防在我耳邊很小聲的說了一句話,讓我渾身哆嗦了一下,硬把眼淚給收了回去。他說:“她不是跳河自殺的!”語氣堅定,我懷疑溫可原是從屍體沒有漲大的肚子上判斷的。
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說不出話。
他接著說:“你看她耳朵上面,靠近太陽穴的地方。”
我看過去,那個位置頭髮比較少,濕漉漉地粘在一起,那裏有一顆黑色的象痣一樣的小圓點,如果不是特別注意就看不出來。我忽然明白了什麼,臉色立時變得煞白,我捂住嘴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我轉頭看溫可原。
他點點頭,語氣平靜:“我懷疑那是一根釘子!”
然後他不再說話,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具女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