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讀者與作者

第三章 讀者與作者

劉安心的性格,顯然不是遺傳自她的母親。她母親的性格,大概可以用以下詞彙來形容:溫文爾雅、細緻寬厚。安心降生的那一天,劉隊長就給寶貝女兒想好了一堆響堂堂的名字,可是這一次,劉夫人沒依他。

“不行,閨女不能叫那些名字,這個得聽我的,我來起!”

也許是劉隊長從事刑警多年,讓夫人在家裏不踏實,她就決定給女兒起個讓人放心的名字,想來想去,“安心”這兩個字挺好。丈夫拗不過妻子,只好同意了。

名字雖然叫“安心”,可這孩子生性卻很調皮。小的時候,男孩子爬樹她上房,男孩子罵人她打架,總是留着短頭髮,是個假小子,一來二去,竟然成為了衚衕里的孩子王。

正所謂女大十八變,這假小子上了高中,性格漸漸地收斂,等到大學的時候,搖身一變,成了個淑女。姑娘長得漂亮,又少言寡語、安靜嫻熟的,一時成了男生們爭相競爭的對象,可是她誰也沒瞧上眼。

表面上,安心與她的父親,性格是對立的:一個緩,一個急;一個愛靜,一個好動。可是,她骨子裏可是與父親一脈相承,兩人都是那麼的爭強好勝。從商學院畢業之後,安心就努力進入了一家大公司。一般的女孩子,找到這樣一家公司后,就有些懈怠了,抽時間談情說愛。可安心不同,等到把MBA的本子也考下來之後,一晃已經27歲,婚嫁大事成了棘手的問題。

這婚嫁大事之中,卻也有不少性別不平等的情況。假如安心是個男人,大公司的商務經理,手裏攥着MBA本子,說英語比普通話還利落,每月收入過萬,只要他長得不太出圈,女孩子大多趨之若鶩。可她偏偏是個女人,有了這番事業,反倒成了累贅。一般男人是不敢靠上前來的!

為這事,她的母親大人沒少着急,拜託了各路朋友幫忙留意。朋友們倒也盡心竭力,介紹的相親對象不少,可不是年齡大了,就是資歷淺點。劉夫人倒不在乎,安心一口回絕。

她的父親大人對這事,倒顯得挺寬心,沒事就勸:“孩子她娘,你就甭催了。咱家女兒不比誰差,總能遇見個棒小伙兒。”

說來也巧,正在這個時候,麥濤出現了。父女倆連眼光都相似,覺得這小夥子聰明又能幹,安全又可靠。

要依着劉夫人的意思,趕緊結婚完事,了卻一塊心病。女兒嘴上雖不說,心裏也還願意。沒想到,接連兩年,麥濤的父母先後病故。婚事就這麼拖了下來。

今天中午前後,安心正在開會,偷着出來接麥濤的電話。她心裏其實是有些不高興的,雖然自己性格剛強,可女孩子總還是女孩子,喜歡讓人疼,讓人關心。麥濤去旅遊一周,每天喝得酩酊大醉,電話是基本上沒打。安心當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因,趕上今天還是生理期,很煩躁,說話就有點不客氣,冷冷地問了句:“幹嘛?”

“啊?”麥濤一愣,他從劉隊長的辦公室出來之後,趕去赴約,公車之上,給女友撥了電話,原指望多日不見,有點小別勝新婚的意思,沒想到對方口氣生硬。

“啊什麼呀,我這兒開會呢!”

“哦”,麥濤一琢磨,這是生氣了。生什麼氣呢?他想不通。有句俗話,說“醫人不醫己”,說的是做大夫的,能治別人的病,可治不了自己的病。麥濤也是如此,心理學了如指掌,分析他人乃至分析罪犯,都井井有條,可兒女情長一點小事,他常常轉不過彎來。

“這個,小心心呢,”麥濤老是肉麻地稱呼女友,“沒什麼事兒,我回來啦。”

安心回了句什麼,車上亂,麥濤沒聽清,“啊,你說什麼?”

安心重複了一句,他還是沒聽清。

“我說我知道了!等我開會完了再說!”這一句,他聽清了,邊上的人也聽清了。喊得聲太大了。

安心掛上電話,麥濤罵了句:“這他媽什麼手機!”

其實這手機是他自己挑的,愛不釋手,歐洲版本,什麼都好,就是有個缺點,聽筒聲音比較小。

車子一路慢慢悠悠,開開停停,紅燈一個挨着一個,怎麼那麼多呀。時逢酷暑,他又坐在靠太陽的那一面,不一會兒,汗就下來了。

他在車上慢慢地煎熬。他的艾老師,可是早早到了飯館。

艾老師名叫艾蓮,今年35,比麥濤大了7歲。為什麼要叫老師呢?說起來,兩人相識也不同尋常。

艾蓮和麥濤同是學心理的,比他早7年畢業。畢業不久,艾蓮開始寫作,寫的是偵探小說。起初銷路不暢,生活也很貧困,終於有一年時來運轉,收入扶搖直上。至今12年,艾先生的每本書,都能賣個十幾萬冊。要說這個數字,上不了銷售排行榜,不過在同類作品中,這樣的銷量也是鳳毛麟角,何況其中一兩部作品,還改編成了電影,在年輕觀眾心中,頗有口碑。

一個作者成了名,讀者們自然成群結隊,看看每次火爆的簽售場面就一目了然了。不過成名之前,有一批鐵杆讀者,一直追隨至今,讓他難以忘懷。其中最熱心的一個,便是麥濤。那時候麥濤還小,玩心重,也不好好上學,受到艾蓮的影響,對犯罪心理學的興趣大增,玩命苦讀一年,才考上名牌大學的心理系。

從這一層關係來看,兩人既是讀者與作者,也有些師徒關係。兩人同住在B市,家也離得不遠,沒事就坐在一起交流心得。對麥濤來說,從單純的偶像崇拜,到學習交流,收穫不小。而艾蓮也挺喜歡這個小兄弟。

今天艾蓮沒事,早早就來了飯館,等着麥濤。

這飯館,他倆吃了五六年。飯館面積不大,二層樓,既有些時下流行的菜,如饞嘴蛙、重慶烤魚,又有些傳統菜肴,這裏的平橋豆腐、鍋貼燒麥都是一絕。一層樓的客人坐的滿滿當當,二樓午飯時是不開放的,不過老闆跟他倆也熟,為了說話安靜,就給他們預留了樓上的位置。

艾蓮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無聊地用手指蘸着茶水畫著圈。自打戒煙以來,他這個毛病就算落下了,手不願意閑着。

等了20多分鐘,樓梯口蹬蹬蹬一陣急促的響聲,麥濤來了。

好不容易下了車,他跑得又是一腦門的汗。

一上樓,抽出根煙剛點上,他就瞧見角落裏坐着的艾蓮,親熱地叫了句:“艾大哥,等半天了吧?”

“還好,你這趟旅遊,玩得不錯吧?”

“啊?”麥濤一愣,手裏夾着的煙差點沒掉了,“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呀。”艾蓮認識麥濤的女友,不過沒有她的手機號,確實不可能聽說。

“那你怎麼知道的?你是福爾摩斯啊?”

“看出來的唄!”艾蓮笑了,露出兩個挺可愛的小虎牙。按說這把年紀了,不該用這樣的詞彙來形容,不過確實挺可愛。

服務員早就在樓口候着了,知道倆人的習慣,沒湊過來,讓他們把話說完。B市的人,吃飯就三樣事:吃飯、不吃飯光聊天和邊吃飯邊聊天。在飯館的時間佔了B市人業餘生活的二分之一。

當然,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不過實際情況也差不多。艾蓮和麥濤屬於第二種,上了菜,不吃,喝點酒,開始聊。等到倆人談得滿意了,菜早都涼了,他們也不熱,湊合吃兩口,然後結賬走人。客人的吃飯習慣,老闆管不着,反正他們總來照顧生意,雖然每次花銷不大,老闆還是心懷感激:這樣的,才是照顧生意的老主顧。

艾蓮喝口茶,一笑,“呵呵,兄弟,你不知道我怎麼看出來的嗎?”

麥濤搖了搖頭。

“很簡單啊。第一,瞧你這身髒兮兮的樣子,頭髮都打綹了,就知道你至少一天沒洗澡了,對吧?可我知道你是個挺愛乾淨的人,這說明你昨晚上沒在家,當然也沒在你媳婦家。於是,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忙什麼去了。至於是辦案還是外出,我並不清楚。這時候就要看第二點了。你襯衣的後背,都是褶子,如果你是把襯衣掖在腰裏,那麼前後都應該有褶,可你只有身後一大片,可見不是那麼回事。唯一的解釋,就是你長途坐車,後背在座位上蹭的。再瞧瞧你這黑眼圈,很明顯是昨夜沒有好好休息,大概是乘坐火車回來,一路上辛苦了。”

麥濤一聽,趕緊摸摸后腰,真的一片皺皺巴巴。

“可是,我上樓來,一直面對着你,你也不可能看到我後背呀?”

“呵呵,這很簡單,樓梯拐角處不是有個金屬大茶壺嗎,一反光,我就看到背影了。”

麥濤眨巴眨巴眼,審視着對面坐着的艾大哥。艾大哥精神不如前兩年了,可因為每天長跑,身體很是健康。他跟麥濤差不多個頭,頭髮有點稀疏,所以燙了個捲髮,很合襯他的臉型。他的下巴上留了些修剪得很整齊的鬍子,頗有學者風範。

十年過去了,麥濤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盲目崇拜的毛頭小子,可是對於艾大哥,他總有股子由衷的欽佩感。“要不然這樣吧,艾大哥,你也別寫書了。成天對着電腦,傷身體,跟我去辦案子吧。像你這樣的人才,去了肯定比我混得好。”

“不用了,我都習慣自由的生活了,話說,我還知道,你這次去的是新疆,對吧?”

這他媽太離譜了吧?知道坐火車去旅遊,就夠誇張的了。怎麼還知道我是去了新疆?

見麥濤一頭霧水的模樣,艾蓮笑得更起勁了,“哎呀,兄弟,把你給唬住了,真是不好意思啊。你平常抽慣了混合型香煙,我是知道的,看看你現在手裏拿的是什麼?”

麥濤一低頭,見手裏拿着的,是新疆特產的烤煙——雪蓮王,恍然大悟,“好啊,大哥,你忽悠我。”

“呵呵,其實你一上樓,我看你掏出盒子來,就知道了。你不愛抽烤煙,因為第二天早上起來嗓子不舒服,有痰。而且以你的身份,也不至於有人老給你送這樣的好煙。只能是,你到了當地,人家拿煙招待你,你自己的煙又沒帶夠,所以,就帶回來抽了。是這樣的吧?”

麥濤點點頭,“那你之前說的那兩條?”

“你頭髮髒了,不假。至於你襯衫背面,其實反光影子很模糊,我看不清楚。不過既然知道了你手裏拿的煙,大概也就能判斷出來了。”艾蓮話鋒一轉,面帶嚴肅,“兄弟啊,有的時候,答案就在眼前,我們看不到,非要把簡單的問題給複雜化,峰迴路轉,也許才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天。”他是個作家,善於提煉。

麥濤點點頭,艾大哥說得對。庸人自擾之,有時候確實是自己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兩人說話告一段落,叫了菜,依然是常吃的那幾樣:牛蛙、拌木耳、拌苦菊。兩人都是有點歲數的人了,飯量沒有上學時那麼大,這些就夠吃了。

冰涼的啤酒上來,麥濤喝了幾口,感到一陣沁人心脾的涼意,趁熱吃了兩口牛蛙,辣中帶香,又是回味無窮的特別滋味。

撂下筷子,擱下酒杯,麥濤問:“大哥,平時都是你教我,也幫我諮詢,緩解我心裏的壓力。今天有點事情,不知道我該問不該問,之前我也說了,老哥你現在出書的速度放緩,看來也是疲倦了,不知道有沒有想過換個行當?”

“怎麼?還想邀請我去你那兒工作?”

“那倒不是,我想起個往事,是以前聽其他讀者說的。想來問問你?”

“喔,你這是要八卦我呀?來,問吧!”艾蓮挺痛快。

“我記得你大學畢業的時候,做過專職的心理諮詢師,後來不幹了,才去寫書。我說這話,你別往心裏去啊,我是說,你寫書的頭幾年,收入很少,為什麼不回去再作諮詢師呢?要說你這個本事,混口飯吃,也比那時候上頓不接下頓的強啊。”

“哦,你問這個,是純粹好奇呢?還是……”

“都有,你說完了,我再告訴你吧。”

“也好。”

艾蓮嘆了口氣,又用手指去蘸茶水。麥濤瞧出來了,這次可不是因為無聊,他心裏似乎有些難言之隱,難以排解。

不過瞧出來,他可沒敢說話。

兩個懂心理學的人,坐在一塊聊天,是件挺不容易的事。平日裏工作慣了,總是觀察人、分析人。兩人這麼對着分析,那就跟鬥法沒什麼區別了。所以,哥倆有個默契,也算是不成文的規矩。凡是窺探到對方的私隱,除非對方願意說,否則不能問,也不能再對第二個人說。

艾蓮猶豫半天,這才說:“咱倆關係不外,我也就不瞞着你了。其實我當時轉行,是因為大姐死了。”

“啊?”這話麥濤可沒想到。

“是啊,一晃12年過去了,我連她埋在哪兒都不知道。”

艾蓮的講述,把話題帶到了12年前的那個時代,揭開了一段往事,也提到了一個真正的心理諮詢師所體會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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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罪心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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