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危險的職業
12年前的艾蓮,剛畢業,是個風華正茂的小夥子,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也是個不經世事,對自己未來一頭霧水的毛頭小子。
要按照他的初衷,當然是要做與心理學有關的工作,最好就是心理諮詢師。他手裏有學歷,有執業本子,可是兩眼一摸黑,找不到工作。
那是個現代心理學在我國剛啟蒙的年代,到處雷聲大雨點小。艾蓮眼瞧着同學們一個個轉向了其他行業,要麼去當老師,要麼賣保險跑直銷,回頭看看,堅守陣地的,只剩下他一人。
可堅守陣地的意義,也就是還保留這大學畢業生的身份,根本找不着工作。
有病亂投醫,艾蓮胡扔簡歷,這一天,出人意料的,有家公司給他打了電話。
這是一家遊戲公司,為什麼會聯繫他呢?因為老闆懂得投資的理念,就好像現在手裏攥着幾隻績優股、潛力股,任大盤跌跌停停,我自然巍然不動一樣。老闆瞧出來,心理學這兩年不火,可早晚有火的機會,反正自己有錢,不如先把這片給占上,賠點錢沒關係,等以後火了,自己也做大了,不怕賺不回來。
幾次面試下來,老闆覺得艾蓮這個年輕人,雖說沒什麼經驗,可素養很好,特別是他有股子奇怪的魅力。諮詢師這個行當,學是次要,學了100年,沒有親和力也是瞎掰。既然這孩子是個可塑之才,老闆一口答應就把他收了下來。
艾蓮自然是歡天喜地,找到本職工作不說,收入竟也比其他同學高了一截。可到了公司一瞧,多少有些傻眼,人家是個大公司,主要人員都是做遊戲的,分給他們的,只有辦公區最角落的一小片地方。一個窄小的辦公室和兩間諮詢室。至於諮詢師,連他在內,一共只有4個人。
4個人之中,他年紀最小,先來的兩個,也大不了多少。只有一位大姐,三十齣頭的樣子,人挺熱情,能力也很強。
既然來了,那就好好乾吧。艾蓮打定了主意,跟着大姐,邊做邊學。時間一長,兩人的關係也非同尋常。不過還是那句話,這個行當里,有不成文的規矩,誰也別刺探誰的私隱,誰也不能分析誰。艾蓮納悶,這姐姐業務很多,收入應該也不少,人好脾氣也好,雖說年紀大了一點,可也不至於沒人要,為什麼遲遲不結婚呢?
人家不說,他也不敢問。
工作半年之後,艾蓮好學肯干,諮詢能力有長進,業務量上去了,收入也就上去了。雖然每月收入不相同,最多的時候,也能有個六七千。
昔日的同學們,都露出羨慕的眼光。艾蓮也很得意,只不過工作之中有些小小的遺憾。也不知怎麼搞的,他的當事人多是些女性。如果是在生活中,遇到美女大概是件美事,可工作之中也這樣,就叫艾蓮有點煩躁了。
性別問題,在我國,是個敏感話題。民眾的思想並不算開放,何況一周一次的諮詢,關上門,小屋裏面,諮詢師和當事人兩人獨處,需要陪着小心,言語態度必須慎之又慎。
時間一長,壓力也就大了,艾蓮有些招架不住。
某日,有個成年人帶着個小女孩找上門來。女孩兒十五六歲年紀,目光閃閃躲躲,不敢與人接觸。男人自稱她叔叔,說帶孩子來看病,可是看病原因,他卻不肯對接待人員說。那天大姐不在,接待人員自然把這小病人轉給了艾蓮。
讓艾蓮納悶的是,這男人沒讓孩子進來,他自己進屋,反手插上門。
這是什麼毛病啊?
見周圍沒人,男人這才吐露事實。他是這女孩子的叔叔,沒錯。可看病原因卻有難言之隱。叔叔吐露,這女孩自小母親早亡,跟着單親父親。可近兩年,原本活潑可愛的孩子,卻沉默寡言,也不跟朋友玩了,也不走動親戚。
叔叔覺得奇怪,以為是孩子青春期,性格孤僻。直到有一天,自己的妻子發現孩子皮膚下,有隱隱的傷痕。追問之下,才知道孩子總是經受父親的虐待,並且,這虐待裏面,還帶着些性的成分。
艾蓮一聽就火了,為人父母,怎麼能做這種有違倫理之事?他立馬錶示,這案子應該報警。
說到報警,叔叔苦苦哀求,一是不願意自己哥哥鋃鐺入獄,二是不想看着事情鬧大,變成醜聞,孩子無法見人。
艾蓮左右為難。當時,我國還沒有明確的諮詢師規則出台,一切是沿用國外的。要按照國外的要求,如果當事人的人身受到傷害,抑或是要傷害他人,諮詢師的保密原則就不再生效,應該立即聯繫警方。
可這不是在國外,警方會如何處理這事,他猜不出來。萬一真的讓事情傳開了,釀成醜聞,對孩子也確實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叔叔表態,諮詢費用不成問題,孩子目前已經接到自己家,一定會有個妥善安置,當務之急,是安撫孩子受傷的心靈。
艾蓮想想這話也沒錯,錢倒是次要,先見見孩子吧。接下來與孩子的交流,80%是有問無答。艾蓮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孩子受到父親的虐待,對成年男性沒有信任感。可他心知肚明,卻無濟於事。
當晚,他睡不着覺了。第二天一早,他便去和大姐商量,說自己本來就常接待女性客戶,壓力已經很大,因為性別關係,對於這個女孩他也未必能有妥善安置。大姐挺痛快,說:“好吧,那你把這小病人轉給我吧。”
一塊心病總算是了去了雖然他還挂念着孩子,但是平時也不想多過問。
沒想到,一個月之後,大姐跳樓了。
那晚,艾蓮正在與朋友們聚會,接到老闆的電話,當時就傻了。
原來樓內保安巡夜檢查,發現這間辦公室還開着燈,進去一瞧,大姐正坐在窗台上。
保安趕緊報告物業,又聯繫艾蓮他們公司老闆。
不多時,老闆開車帶着艾蓮趕到了現場。
遠遠朝樓上一看,22層的窗邊,真的坐着個人。這時候,看熱鬧的人群越聚越多,警察、消防員也都到了。
艾蓮火急火燎地坐着電梯上了樓,衝進辦公室。兩名警察站在那裏束手無策,因為大姐已經站了起來。
“你來了?”她回頭瞧着艾蓮。
千鈞一髮,艾蓮不敢衝上去,他紅着眼圈,誠懇地說:“姐,有什麼話,咱們下來再說。”
大姐笑了,長發隨夜風飄散,“沒什麼,我不怪你。”
這是什麼意思呀?怪我什麼呢?
還不等艾蓮說話,大姐刷地扯掉了自己的上衣。別說艾蓮,連警察也嚇了一跳,這是怎麼了?
艾蓮定睛一看,大姐的身上,縱橫着許多傷疤,那是多年以前的傷疤,而今早已變白了,月光投射在上面,斑斑點點地閃着光。
“你現在總該知道,我為什麼不嫁人了吧?”
艾蓮剎那間明白了,可是也晚了,大姐兩腳一蹬,後仰着身體,筆直地墜落下去……
艾蓮喝了口冰涼的啤酒,長長地吐了口氣,卻是一口熱氣。他從煙盒裏抽出根煙,點燃了,這是他戒煙多年來,頭一回抽煙。
麥濤的心裏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只得低低問了句:“這是反移情吧?”(註:移情和反移情是心理諮詢術語。在諮詢過程中,諮詢師和當事人定期密切接觸,病人對諮詢師產生的感情,稱為移情。諮詢師對病人產生的感情,則稱為反移情。)
“正是。我一直不明白的問題,當晚也昭然若是。大姐不是不想嫁人,而是不能嫁人。她要怎麼給老公解釋這一身的傷痕?那時候美容手術還不發達,就算髮達,也不能全身換皮。”
“唉,”麥濤嘆了口氣,“當她接觸那個受虐待的孩子之後,自己以前被虐待的回憶,又勾起來了,才跳樓自盡的,對吧?”
“是啊。諮詢師往往尋思着怎麼治病救人,卻忽略了自身保護。那個時候,也沒有明確的制度。其實諮詢師每過幾個月,就應該請另外一位諮詢師來解決自己積壓的問題。直到現在,國內也沒太多人重視。大姐跳樓的第二天,我就辭職了。一來是傷感愧疚,另外也發現在國內這個行業並不健全,所以就退出不幹了。”
“可你也沒有必要自責,當初你把孩子轉給大姐,也是正確的選擇。”
正確不正確,誰也說不上來。過去的事,除了忘記,大概也沒有別的好辦法了。麥濤很好奇,為什麼艾大哥又重操舊業了呢?想了想,也沒好意思問,估計是艾蓮寫書多年,也有點煩了,所以拿諮詢當個副業,也可以調解無聊。畢竟這麼些年,艾大哥雖然不做這行,卻總是看些最新的國外資料,應該還是熱愛心理這個行當的。
“好了,過去的事兒就不多提了,你問我這些做什麼呢?”艾蓮手一揮,像是要和過去一刀兩斷。
“哦,也沒什麼。我只是好奇,艾大哥有五六年時間出書不太順利,挺坎坷的,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呢?”
“你這是話裏有話啊,沒關係,我先回答好了。其實我的書賣不出去,關係到生計問題,家裏父母催得緊,我也考慮過轉行。不是我自誇,兄弟你也知道,我能言善道,要說能力,謀個一官半職,也不算困難。可是我找起工作,卻是四處碰壁。人家一聽說我是寫書的,都婉言謝絕,話說得很客氣,廟小裝不下您這尊大佛,其實他們心裏怎麼想的,我很清楚。對了,我問你個問題,如果你是僱主,願意雇傭欠債的人,還是不欠債的人呢?”
這問題挺突兀,麥濤愣了愣神,不過他總歸很聰明,馬上領會了這個問題,“當然是雇傭欠債的人了。欠債的人要還錢,在我手下,自然玩命工作,生怕有一天沒了飯碗。可不欠債的人,到哪裏不能謀個吃飯的傢伙?跟你這裏幹得不順心,人家甩手就走。”
“不錯。現在的社會裏,哪個人不欠債呢?房貸、車貸,如果沒有更好的工作機會,誰敢放下現在的工作?可在僱主眼裏,我是個不欠債的人,不但不欠,在外面還可以靠着寫書掙錢吃飯。他們不知道出版這行的艱辛,我也不可能自賤,說自己混不下去了。沒法子,除了堅持寫作這一條路,我沒有辦法。”
原來如此,麥濤明白了,有能力的人,不一定有工作。自己也是如此,比他有本事的,大有人在,可他年紀輕輕成了警方的御用專家,靠的並不只是能力。
眼瞧着話題越來越沉重,麥濤說了句恭維話,“幸虧是沒人要你,讀者才有幸繼續看到你的好文章。”
艾蓮苦笑着搖搖頭,“也許吧。那麼,兄弟,既然話說到這裏了,你有什麼事情堅持不下去了呢?”
“唔,其實我有點站着說話不腰疼,老哥你大概想不到,我經常想跟安心分手。”
“啊?”這可出乎艾蓮的意料,安心是劉隊長的女兒,自己也是見過的,很懂事的女孩子,挺招人喜歡的。
“我沒開玩笑。”麥濤有點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沒關係,沒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那你就說說吧,為什麼想要分手?”
“我父母相繼去世,老哥你也是知道的。我家境本來就一般,現在只能靠我自己了。安心家裏是什麼人?劉隊雖然很清廉,至少我知道他不貪財,可也是有權有勢。就說安心自己,掙得比我還多,這種關係,我是高攀了。”
“兄弟,你這不是實話吧?”艾蓮倒不是瞧出來的,他是了解麥濤,這小夥子挺自信,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沒撒謊,當然這只是其中之一。你要知道,警察局裏,是有些風言風語的。我本來就很年輕,混到這個位置,自然有人看我不順眼。又加上和劉隊的這層關係,人家都覺得我是靠關係混飯的。”
唔,這倒是個問題,艾蓮點點頭。
“而且,我也確實覺得很累。安心個性很強,跟他爸爸差不多。我要是個沒出息的人,她瞧不起。好在我不是,可我經常跟着她爸爸跑案子,沒時間陪她,她也不願意。一邊是她爸,一邊是她,我兩頭得罪不起!一來二去的,我也挺難受。別瞧我懂得分析人,可女人心我看不透。有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她就不開心了。這怎麼辦呢?”
“噢,要這麼說的話,你得找個男人了!”
“哎,大哥別開玩笑啊,我可是純正的異性戀。”
“女孩子都是一樣的,該哄就要哄,該陪就要陪,你有工夫跟我吃飯,沒時間搭理人家,這不是找借口嗎?”
艾蓮一句話說得麥濤啞口無言。這是句廢話,可也是句實話。
“跟你這麼說吧。小兩口的事情,都是一樣的道理。她有她的性格,你有你的脾氣,不一定都能對得上。鬧了彆扭,倆人都賭氣。好啊,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了呢!其實倆人心裏,巴不得對方趕緊哄哄自己。可你扛着,我也扛着,總得有一邊先說話吧?這樣鬧很傷感情的。既然安心性格倔強,你要是真喜歡她,作為男人,你就該退讓一步。你剛才說的這幾個理由,都是外在的。至於局裏那些事,你干你的,有本事,慢慢的,自然能堵住別人的嘴。”
這樣的話,誰都會說,關鍵看誰說。麥濤敬重艾蓮,自然就往心裏去,“今天中午給她打電話,她還挺不高興的,那我聽你的,先哄哄她。”
“那你還跟這坐着幹嘛?去打電話去吧!”
麥濤出去了,艾蓮笑着搖搖頭。
不一會兒,電話打完了。麥濤興沖沖地回來,“我約她晚上去吃海鮮。”
“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倆人吃了幾口菜,又喝了幾瓶酒。
“對了,艾大哥,還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說吧,不過別跟剛才似的,光聽我說了。”
“3天前出了個命案,就在天堂苑社區內,看起來像是搶劫殺人,不過又有些蹊蹺。”
哥倆經常討論案件,艾蓮也不覺得新鮮,麥濤每回都這套,也不嫌膩歪。
“死者是個高級白領,在大公司里工作,晚上回家的路上,讓人給搶了,搶了不要緊,磚頭拍在後腦,一擊致死。當然,她的提包啊,筆記本電腦什麼的,都讓人給卷了。”
艾蓮聽得直皺眉,哥們,你說單口相聲呢?
“這有什麼奇怪的嗎?路上一個小混混,見財起了賊心,殺人搶劫而已。”
“可那是晚上9點。竟然找不到目擊者。死屍被拖進旁邊的灌木叢后……”麥濤說到這裏,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子,他之前旅途勞頓,心不在焉,一直沒留心,可現在喝了幾口酒,反倒回過神來。不對,如果是小混混搶錢殺人,把人打倒了,還不趕緊拿着東西跑路?怎麼會把屍體拖進灌木叢呢?
艾蓮可是一下子就注意到了這個細節,說:“拖進灌木叢……那大概是想干點別的吧?”
他沒把話點透,不過意思是很明確了。一位挺漂亮的白領姐姐在那裏走,兇手恐怕不止是起了賊心……
灌木叢里黑黑的,也許方便干點別的事?
“可是屍檢的時候沒有提到性侵害呀?”
“你是怎麼了?新疆之行就那麼累嗎?”艾蓮挺不屑地撇撇嘴,道:“畢竟是把人打死了啊,兇手可能是害怕了。”
哦,那要這麼說,也是合情合理。
殺人,可不是誰都能心安理得的,尤其是頭回殺人了,還沒聽說誰不害怕的呢!
回想起來,麥濤還寫過一篇論文呢!闡述殺人犯和普通人在情緒方面的差異。
“當然了,”艾蓮想了想又說,“一磚頭就把人砸死,這也不是常見的情況,應該是湊巧了吧?”
“是啊,所以劉隊挺重視這個案子的。如果只是個小毛賊,天知道有了這次的經驗,以後他得變成什麼樣;如果不是小毛賊乾的,那就更加奇怪了。對了,艾大哥,今天你開車了沒有?”
艾蓮都懶得罵他了,明擺着要來喝酒,誰敢開車啊?抓住了就是15天!“沒有,我打車來的。”
“我還說去現場瞧瞧呢。”
“咱倆打車過去唄。你知道現場在哪兒啊?”
“嗯,我看過紀錄,還記着呢。”
麥濤的記憶力極強,雖然不能說是過目不忘,詳細看過的東西,也總能記個八九不離十。
哥倆又聊了幾句,很快結了賬。
出門打輛車,兩人很快趕赴現場。
在案發現場,他們意外地撞見一個小夥子,神情緊張,正在附近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