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8節
26.徐教授在房間裏認真考慮當下的處境了。這就是,在被山體滑坡堵住的公路未疏通前,他怎樣安全地在風動鎮呆下去。本來,他和攝影家呆在這裏是滿自在的,他們有各自的愛好和目標,有時共同進山有時獨自而行,他覺得藏在這山中的古生物化石離他越來越近。可是,自從這對從上海遠道而來的夫婦進入風動鎮以後,古怪的事情就開始發生了。比如他和劉盛共同在山中遇見的老太婆和小女孩,返身去找她們時卻連那座農家院落也沒有了。這種怪事,他一個人單獨進山多次也從沒遇見過,接着就是攝影家和艾楠的失蹤,他們返回后講述的被劫經過始終讓他半信半疑。
“我現在對進山去都感到有點害怕了。”徐教授對坐在他房間裏的劉盛說。他不明白劉盛為什麼在艾楠剛回來后又來邀他進山去找化石,按理說,他應該多陪陪驚魂未定的妻子,“你不擔心進山去遇見什麼可怕的事嗎?”徐教授又問道。
劉盛坐在凳子上沒有回答。他正在走神,一隻手在揉着喉嚨處。鎖骨之上喉節之下,有一個柔軟的凹陷處,在這裏,只需兩個指頭用力壓不去,人的氣管就會封閉。如果用繩子就更容易了,繩子從這裏勒進皮肉之後,氣管和血管會被瞬間卡斷。人怎麼會長成這樣呢?如此重要的咽喉處在完全沒有保護的狀態下,不像大腦有顱骨心藏有肋骨強硬地保護着,而要命的咽喉如此柔軟如此暴露,似乎是在引誘一種謀殺的發生。
“你在想什麼呢?”徐教授扳開劉盛放在喉節處的手問道。
“哦哦。”劉盛從恍惚狀態中回過神來,他堅持說應該儘快進山找古化石去。據萬老闆講,昨夜的那場大風是雨季的前兆。今後十天之內,還會有幾場大風,接着雨就下來了,沒日沒夜地下,很多天之內人都別想出門。因此,要進山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可是,艾楠留在這裏行嗎?”
徐教授關切地問,“她身體恢復了嗎?”
“她睡到中午才起床,精神好多了。”劉盛回答得有點不太自然。
事實是,昨夜的大風和驚恐過後,艾楠雖然是睡著了,嘴裏卻時不時的嘟噥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話。中午時分,她被屋裏的響動驚醒,她慢慢睜開眼,看見劉盛站在床前,手裏拿着一根細長的繩子。艾楠渾身像散了架似的癱軟。
劉盛單腿跪上床來,右手拿着那根可怕的繩子。他俯身問道:“你怎麼了?我讓你害怕嗎?”
“你給我滾開!”艾楠猛推他一掌,然後捂着臉哭起來。結婚五年多來,艾楠第一次這樣粗暴的對他。
劉盛是心裏犯疑才進屋去的。中午了,艾楠怎麼還沒起床?尤其是他從窗外的破洞看見艾楠躺在床上有點像死人時,他心裏緊了一下,盡量排除自己頭腦中無端的聯想,但不行,必須進屋去看看。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屋,俯耳在艾楠的鼻孔前聽見了呼吸聲,心裏才鬆了一口氣。他想艾楠這次被劫進山中,就已經受盡驚嚇了,回來后又遭遇昨夜的怪事,一定是筋疲力盡醒不過來了。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劉盛開始整理屋子,他將已經打了包的衣物解開。就在昨天以前,他還確實以為艾楠回不來了,風動鎮詭秘莫測,它讓一個人消失比捲走一片樹葉更容易。劉盛已經作好了一個人返程的準備,已經接受了命運安排給他的痛失……然而,艾楠回來了,而她一回來就把幽靈帶到了昨夜大風中的窗外……
劉盛解開了已打好的包袱,直起腰來,手裏拿着解下來的繩子。而這時,艾楠醒了,她無比驚恐地望着劉盛手上的繩子,甚至發出了粗魯的吼叫。
艾楠鎮靜下來后講了她做過的夢,不,也許是幻覺,也許是另一個空間的經歷,在山中,在胡老二的表姐家,她暈倒在夜半的墳地上,看見劉盛溺死了小女孩麥子,又拿着繩子向她逼來,他要勒死她,他面目猙獰……
“劉盛,你不會那樣做吧?”艾楠抱住他哭着說。
劉盛坐在床邊,扔掉了手中的繩子說:“你沒看見我在整理屋子嗎?你的夢荒唐透頂。”
接下來,艾楠在院子裏洗頭。劉盛給她打來了一大桶水,看見她的長發浸在水裏像一大叢水草。劉盛將洗髮液滲進她的發中,用雙手替她揉搓着。結婚五年多來,劉盛常為她洗頭已在鄰居和同事中傳為美談,這是恩愛夫妻的標誌。一點沒錯,每當這時艾楠總是閉眼享受着,心裏流淌着幸福。劉盛的手指**泡沫豐盈的發中,在柔滑的感覺中一直觸摸到她的頭皮。他用手指趕掉流在她脖子上的泡沫,顯露出她白皙漂亮的脖子來,突然劉盛的手在她的脖子上停留下來,他意識到這生命的要塞是如此的脆弱,只需用雙手一卡便能結束一個生命。
劉盛被自己這種無端的聯想嚇住了。他雙手飛快地替艾楠揉搓起頭髮來,他再不敢將手指滑向她的脖頸處,他甚至不敢看她脖頸呈現的優美線條。
整個下午,劉盛像掉了魂似的神思恍惚。“勒死”這個詞被強迫性的塞在他的舌下默念着,他在艾楠的夢中以兇手的面目出現,這使他震驚而又憤怒。他愛艾楠,在朋友面前以娶了這樣漂亮能幹的妻子自豪,可是,艾楠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他下意識地將手指放在自己的咽喉處,想像着繩子勒進去的感覺,艾楠在他的眼前晃動着,找衣服,換衣服,他感到周身不安,擔心有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主宰了他,讓他向艾楠撲過去,勒死她,她的眼珠會迸出來,舌頭也會弔得很長……混蛋!越不該想的事情越要往腦子裏鑽。
“我替你洗衣服去。”劉盛終於跳起來。抓起艾楠換下的臟衣服往屋外走。他必須離開房間,否則腦袋會爆似的難受。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劉盛替她洗衣服。可是開天闢地第一次,看來,夫妻適當分離會增進感情這話沒錯,何況她這次還是遇險。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下有一條山澗,不寬,水清亮無比。劉盛坐在水邊長出了一口氣,他望着泡在水裏的衣物,流水和空氣讓衣物顯得鼓鼓脹脹的,旁邊還會吐出一兩個水泡來。有涼風吹在額上,近處的風動鎮和遠處的山巒都顯得異常寧靜。他突然感到,他已經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一個人,既不要家庭也不要什麼混蛋公司,這是多麼誘人的境地啊,坐在水邊,望着遠山,那隻像影子一樣盤旋的禿鷹也消失了,山野之中,它本是沒有什麼屍骨可吃的。
劉盛舒適地睡在地上,閉眼聽着流水的聲音。他想起他害怕看見艾楠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最近的一次發生在去年冬天,那段時間他每天都在一個小酒吧呆到深夜才回家,進屋后看見艾楠已睡覺,他便輕手輕腳地睡下。即使這樣有時也會碰醒艾楠,她會迷迷糊糊地問:“晉陞的事今天有進展嗎?”劉盛便說快了快了之類的話,那段時間劉盛所在的公司正在競聘副總經理一職,艾楠認為劉盛作為公司資格最老的部門主任,應該盡全力去競爭這一職務,每天下班回家后,從吃晚飯開始到睡在床上,艾楠總是在詢問他為此作了哪些努力。其實,劉盛對這一職務早已望而卻步,他知道總經理並不欣賞他,他幹嗎自尋煩惱呢。但是,直接放棄有損一個男子漢的競爭力,他只好在艾楠面前支吾着,後來乾脆借口公司事務忙,每天在小酒吧躲到深夜才回家睡覺。
然而,這一次躲避艾楠的性質完全不同,劉盛是害怕自己失手傷害她,對天發誓,他絕對發誓,他絕對沒有要傷害她的動機。是她在夢中把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使他混淆了兩個自己的界限。
劉盛動手在水邊洗衣,白裙紫衣,這是艾楠失蹤時穿出去的衣服,此刻在水中漂洗着,像一個人匍匐在水中,劉盛在一失神間衣物便脫手而去,湍急的流水把它帶走,劉盛沒有立即去追,只是望着在水中沉浮的衣物漂去,然後纏在不遠處的一塊怪石上。
劉盛是在這一刻決定去約徐教授進山的,他必須先和艾楠分開才行,儘管好不容易才等到艾楠安全歸來,但他已經不能陪她,他從水中撈起衣物時,感覺是一個軟乎乎的人,這感覺讓他崩潰。
27.天已經黑了下來,艾楠孤單地躺在床上,她感覺到頭昏腦脹,發冷。也許是下午洗頭后吹了一股風的緣故吧。她當時就感到那風特涼,像是她前幾天逃進山洞裏時遭遇的那種冷風。
劉盛和攝影家、徐教授都到鎮上的小飯館吃晚餐去了。萬老闆宰了一頭羊要慶賀艾楠和攝影家的歸來。可是,艾楠剛走出房門時便兩腿發軟,她一個人留在了房間裏,劉盛並沒有留下來陪她,只是說讓她睡一會兒吧,給她帶一些吃的回來就行了,說完,劉盛便催着攝影家、徐教授快走,艾楠感到劉盛急切地要離開她似的。
艾楠躺在暗黑的房間裏,整座空蕩的療養院沒有一點兒聲音,院子裏偶爾有樹葉落地的聲音也能聽到。艾楠突然強烈地感到,這時有一個孩子在身邊就好了,她想起了那個在路上搭便車的小女孩,她依偎在自己懷裏的姿態是那樣安然。“媽媽———”艾楠確實聽見了她叫自己的聲音。
今夜南邊的院子裏也空無一人,蕨妹子帶着她的兄弟們進山去了,他們要找到那個艾楠和攝影家被劫的地方,他們要警告那些裝神弄鬼的傢伙不得胡來。艾南在心裏感激蕨妹子,同時一個可怕的念頭讓她恐懼———如果找到的那個地方沒有房子,沒有人,只有幾堆墳墓的話,那該怎麼辦才好?
艾楠的頭昏沉得很厲害,這會不會是一種報復呢?她看見醫院的手術室,看見渾身是血的嬰兒,在肚子裏懷了4個多月的孩子什麼都長全了,她以引產的名義謀殺了自己的孩子,3年多了,這孩子的魂靈終於顯現。在她的身前身後夢裏夢外,這個叫麥子的小女孩時隱時現。哦,麥子,你要來就來吧。你是鬼媽媽也會愛你的……
“麥子———”艾楠在極度朦朧中叫出了聲。
夜色已籠罩了整個山谷,風動鎮和療養院的大片空房子變成了一團團黑乎乎的影子。艾楠虛掩着的房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黑影抱着一個嬰兒走進來,站在艾楠床前說道:“我給你送孩子來了。”
艾楠在迷糊中問道:“這是我的孩子嗎?”
“你伸手接過去就是你的了,你看,這孩子多乖,是個女孩,長大會和你一樣漂亮。”
“哦,我的孩子。”艾楠驚喜地說道,她努力想看清眼前的一切但是太朦朧了,她想這可能是做夢吧。
也不知睡了多久,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將艾楠驚醒。屋裏一片暗黑,窗戶上有朦朧的光,“哇———哇———”奶聲奶氣的哭聲就在她和身邊響着。艾楠一伸手便在床上摸到一個熱乎乎的小身體,艾楠心裏一驚,頭腦突然異常的清醒,她“呀”地叫了一聲便翻下床,開了燈后她直盯着床上———一個光着雙腿,穿着一件小花衣的嬰兒正仰躺在她的床上哭着,是一個女孩,她的小手伴隨着哭聲向空中揮動着,是希望有人抱她的姿勢。
艾楠使勁地眨了眨眼睛,她驚呆了,這是真的!她想走過去看看這個孩子,她想抱起她,然而,她發顫的雙腿卻不斷向後挪動,退到門邊時,她一拉門逃了出去,院子裏一片漆黑,芭蕉樹伸出黑色的手臂欄住她,一種深不可測的恐怖讓艾楠退回了屋內。
艾楠靠在屋角,望着床上的嬰兒蹬腿舞手地哭泣着,她感到一切都變得虛幻,彷彿掉進了另一度空間。
“你不要哭好不好。”艾楠哀求道。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哭聲止住了,但不一會兒又哭起來。
艾楠突然產生了一種置生死度外的勇氣,她一步步向床邊走去,俯臉望了望這嬰兒,四五個月大的樣子,臉蛋像蘋果,可愛極了。在她伸手抱起她的同時,哭聲戛然而止,一雙晶亮的眼睛望着她,讓艾楠的恐懼減輕了許多。
“哦哦哦,乖孩子。”艾楠輕拍着抱在懷裏的孩子,嘴裏像做母親的人那樣哼唱着。
如果這個場景不是出現在空城似的風動鎮,應該是平常而具有溫馨意味的。然而,這是個空房子成堆的沉寂之地,艾楠抱着一個來歷不明的嬰兒在屋子裏哼唱着,這個場景讓突然從門外撞進來的攝影家嚇得目瞪口呆。他手裏拎着給艾楠帶回來的晚餐“叭”地一聲掉在了地上。徐教授從他的背後跟進來,看見這情景時也發出了一聲驚叫。
“沒有什麼,別怕,一個可愛的嬰兒。”艾楠對他倆說道,那語調像一個機械人似的。
“哪來的孩子?”攝影家和徐教授幾乎同聲驚問道。
艾楠講了事情的經過,她不能判定有人送孩子到她的床前是真實還是她的夢,總之她醒來后這孩子已睡在她身邊了。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徐教授滿臉疑惑地說,“這比我要找的古化石還要神奇。”
攝影家大着膽子走到艾楠身邊,望了一眼已經睡着的嬰兒說:“這隻能說明,這裏還住着另外的人。他們每天看見我們在這裏進進出出,看見艾楠是一個可以做母親的人,這樣,他們才會把孩子送到這裏來。”
“他們?他們是誰?”徐教授有些恐懼地說道,“我們當初住進這廢棄了的療養院時,是走遍了每一個院子的,有招待所,有醫院,從空房子的格局能感覺到。而有床鋪能夠住人的,只有我們這兩個院子了,因為這是903信箱留守處的人住的地方,他們是最後撤走的,所以還能住人。如果說另外的房子裏還有人住的話,那隻能是不吃不喝不睡的鬼魂了。
“你是說不可能有鬼魂吧。”攝影家說,“我也不相信有,而且就在我們周圍的院落里。但是,這孩子哪來的呢?還有這隻鞋。”攝影家瞄了一眼丟在屋角的那隻小紅鞋,“顯然這是另一個孩子,有3歲多吧。所以我想在我們周圍一定有人,也許是一家子,也許是一群,誰知道呢。因為我們始終看不見他們。教授,你想想,這個建築里有一個區域曾經是醫院,而有醫院就會有死人,對不對?你沒看見外面山坡上有墳地嗎?艾楠這房裏的窗戶昨天夜裏就破了一個洞,這孩子不是偶然來的。”
“不……”艾楠抱着孩子臉色煞白地說,“你說這孩子是鬼魂嗎,你再看看,這不可能:你摸摸她的臉、她的小手,和任何孩子沒有什麼不同。這是真的孩子。徐教授,你也來看。”
徐教授往前走了兩步,沒敢和艾楠靠得太近。他伸長脖子瞧了一眼,只管搖頭而說不出話來。
這個夜裏,劉盛在萬老闆的小飯館裏喝多了酒,以至於攝影家和徐教授叫他離開時,他舌頭髮僵地吼道:“你們走吧,我今晚就睡這裏。”萬老闆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他送走攝影家和徐教授后,站在漆黑的街道上望了一眼,心裏無端地感到恐懼。那隻行蹤不定的黑貓不知在何處叫了一聲,黑貓還算正常,萬老闆稍感踏實一些。他進屋后關上房門,看見劉盛已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沒想到,不到一個小時,就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小鎮上一路響過來,接着是:“咚咚”的敲門聲。萬老闆叫二愣子去開門,沒想到這小子嚇得不敢動彈。正在這時,屋外傳來攝影家的喊門聲,萬老闆這才鬆了口氣。
攝影家進屋來講了艾楠房間裏發生的事。並要萬老闆趕快分析分析。出乎攝影家意外,見多識廣的萬老闆除了伸了伸舌頭外,竟驚恐得說不出一句話來。攝影家走到桌邊搖醒了劉盛,對他講了艾楠的情形,並要他立即趕回房間去。
劉盛似醒非醒地聽完攝影家的講述,竟然一揮手說道:“讓她和死孩子一起去吧。我不回去,我要一個人,一個人,我要睡覺了。”
劉盛含混不清地說了幾句話后,倒頭又睡著了,任攝影家用拳頭打他也不理睬。
攝影家回到艾楠房間后沒敢如實轉達劉盛的話,只說劉盛喝多了已如爛泥般走不了路。“沒關係,我陪着你。”攝影家安慰艾楠道。
話雖這麼說,這個夜晚怎麼度過攝影家心裏一點沒底。徐教授已是年過六旬的人了,不能讓他陪着熬夜受驚嚇,攝影家將他勸回房去休息。轉頭過來,看見艾楠木偶似的站在屋裏,睡熟的嬰兒已經放在床上,這幅情景讓人驚悚得心部要裂開了。
“就讓這孩子睡在這裏,你到我的房間去休息吧。”攝影家提議道,“等天亮再來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不,我要陪着這孩子。”艾楠在床邊坐下說。
攝影家也在床邊坐下,默默地將艾楠的手捂在自己手裏。艾楠的手冰涼,彷彿血液已停止流動似的。第十章
28.徐教授回到自己的房間以後,老是凝神聽着隔鄰院子裏的動靜。一個活生生的嬰兒突然出現在艾楠的床上,這種只能出現在《聊齋志異》裏的事竟然讓他親眼目睹到,不能不讓他猜測古人所寫的鬼故事也許真的發生過。他想一切也許與環境有關,古代山野蒼茫,人氣稀薄,鬼魂顯現也許就容易一些。到了現代,人聲鼎沸,高樓林立,電光雪亮,機器轟鳴,以幽暗為路的魂靈自然銷聲匿跡,躲到人跡罕至的地方去了。
想到這些,徐教授對剛剛發生的事似乎找到了解釋。天脊山下,野地茫茫,風動鎮幾乎空無一人,療養院廢棄的空房子成堆,這樣的地方,漆黑的夜裏,有小小魂靈投一個溫柔女性而來,在她的床上“哇哇”哭啼,此事雖奇,但也屬必然了。
徐教授想起多年以前,他所在的大學林木幽深,尚還年輕的他獨居在一處平房裏。有一次,晚上備課時發現窗外有披着長發的人影晃動,打開門卻只有夜風撲面。第二天,接到千里之外的老家打來的電話,說是他的一個表妹昨天夜裏病故了。此事在徐教授心裏犯疑了許多年,今夜猛然想起,背上頓覺有點發冷。
睡不着覺,徐教授便躺在床頭看書。有一本新近出版的藝術雜誌帶出來后還沒翻過,心緒煩亂,正好讀這種東西來靜靜心。
隨便翻開這雜誌,是一篇談審美的文章,說的是傳統的審美已經被現代人顛覆等等,行文枯燥。徐教授繼續往後翻,是一篇介紹現代攝影的文章,突然,文中出現了介紹攝影家藍墨的段落,徐教授饒有興趣地讀起來。
文中介紹藍墨是個性鮮明的攝影家,他近年來對死亡題材的探索已引起了攝影界的注意。不幸的是,去年夏天這位攝影家死於四川某山區的一口水井中。據現場附近的一位目擊者說,他看見藍墨趴在井口對着井底拍攝,或許是井底映出的他自己的面容吸引了他。他在對着井底拍攝時相機突然脫手掉下,他伸手去抓相機,結果自己也一頭栽了下去。井很深,山民們想法撈起他時已是一具屍體……
徐教授頭腦里“嗡”的一聲,他使勁地揉了下眼睛,再看那段文字,然後將雜誌往屋角一扔,蜷縮在床頭渾身止不住地發抖。
攝影家藍墨在去年夏天就死去了,這是怎麼回事?徐教授認真地回憶起他來到風動鎮的情形。一個多月以前,他的學生開車送他到達這裏時,就說過在這裏會遇到一些搞攝影的人。他的學生說他如果想提前出山的話,可以搭這些攝影者的車出來。徐教授當時住在鎮上,萬老闆給他安排了一間屋子,也就是劉盛和艾楠後來住過一夜的那間屋。鎮上果然偶有攝影者出現,但都是呆上兩三天便離開了。惟有後來遇見的藍墨從不提離開這裏的事。並且鼓吹他搬到療養院的空房子來住。
從藍墨的攝影活動來看,確與雜誌上說的一樣,他只關注死亡。徐教授就看見他對着路邊一隻死狗的遺骨拍了許多照。後來又說要拍攝鎮東頭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只是不知什麼原因一直未去拍攝。還有,他和艾楠這次被劫持,說是一個被他拍攝過的人死了,其家人找他拍攝。進了他的鏡頭就會死,這是不可思議的事。
一個和自己相處了二十多天的人,到頭來發現他早在一年前死去,這種發現讓徐教授毛骨悚然。攝影家藍墨就住在他的隔壁,他想起半夜醒來時經常聽見攝影家還在屋裏走動,難道他是不需要睡覺的么?
徐教授想起一個朋友M的真實經歷。M出差住在一家老式旅館裏,半夜時老聽見屋裏有人走動,開燈看又什麼也沒有。如此反覆幾次后,M突然蹲下身去看床下,結果在床下發現了一具屍體。
陰陽之間,真有什麼感應么?或者有什麼通道,讓死去的人顯形出來,你和他說話,做朋友,而你卻看不出真相。
夜已經很深了,徐教授想起攝影家此刻正呆在艾楠的房間裏,床上睡着一個陌生的嬰兒。置身於如此可怕的情境中,艾楠卻什麼也不知道,這太危險了。徐教授想起攝影家反覆勸他回房休息,他走之後,會發生什麼呢?
一種性命相關的緊迫感讓徐教授必須去艾楠的房間看看。他抓起手電筒開門出來,漆黑的院子裏寂靜無聲。手電光的圓圈照在草上、樹上、廊柱上,然後是通向隔壁院子的狹窄通道。
艾楠的房門半開着,有燈光淌出來。徐教授探頭往屋裏看去,屋裏空無一人,只有那個陌生的嬰兒在床上一動不動,不知是睡了還是死了。總之,空蕩蕩的屋裏給人一種窒息的感覺。
徐教授的頭皮一陣陣發麻,在這無人之地的夜半,艾楠和攝影家消失了,一種不祥之感使他難以壓抑地大叫一聲:“艾楠……”
漆黑的夜像海綿一樣吸進了徐教授的叫聲。然後又是寂靜。
徐教授掉了魂似的站在艾楠的房門口,他用手電光在院子裏晃動,荒草在搖曳,濃郁的芭蕉樹顯得陰森,他無端地想起關於芭蕉精的傳說。
突然,一聲微弱的“救命”聲從黑暗中傳來。徐教授全身一震,努力辨別著聲音的方向。不一會兒,那呼救聲又響起了一聲,是女人的聲音,非常微弱,好像是從房子後面傳來的。
房子後面是另一個四合院,徐教授左彎右拐地繞到這裏,四周黑暗得像一口深井,只有艾楠房間的後窗亮着燈光。徐教授用手電光向另外三個方向搜索,有階沿和廊柱出現在荒草後面。突然,一個白色的東西出現在手電的光圈中,是一個人!在一間敞開的房門口,艾楠正躺在地上。
“艾楠!艾楠!”徐教授一邊扶起她的頭,一邊用手電向面前的房門照去。這是一間房門已倒塌、只剩空門框的屋子,屋裏空蕩蕩的,地上鋪着被風吹進去的枯葉。
艾楠從半昏迷狀態中醒來,她緊抓住徐教授的胳膊衝著空屋裏說道:“有鬼!有鬼!”
此地不宜停留。徐教授心裏“咚咚”跳着將艾楠扶起,跌跌絆絆地繞回前面的院落。回到房間,那個可怕的嬰兒仍然在床上一動不動,艾楠臉色蒼白地坐在床沿,頭髮上還粘着草屑。
“出了什麼事?”徐教授急切地問,“藍墨到哪裏去了?”
艾楠搖頭說她不知道攝影家到哪裏去了。大約半小時前,她和攝影家呆在房間裏時,後窗外突然有人的面影閃了一下,攝影家對着外面喝問了一聲,沒有應答,也沒聽見腳步聲。攝影家便說他到屋後去看一下,叫艾楠呆在屋裏別動。可是,攝影家出去后便久久不見回來,艾楠從後窗的破洞望出去,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向外叫了幾聲也沒人應答。艾楠呆在屋裏害怕極了。看着床上的嬰兒,她感到自己陷入了地獄裏一般。她出門去找攝影家,後院裏的荒草藤蔓絆了她一跤,爬起來之後,從一間空屋裏傳出“噝噝”的聲音,她摸索着向門口走去,還未進門,猛看見屋內站着一個人,那個人正面向她,但看不清面容。艾楠大叫一聲,倒地后嚇得昏迷過去。
攝影家消失了,徐教授感到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事情正在變為現實。他突然對艾楠問道:“這院子裏有沒有水井?”
艾楠莫名其妙地望着徐教授:“水井?不知道有沒有,到處都是草叢,從沒注意過草中有什麼。你問水井幹什麼?”
“我們去看看!”徐教授像瘋了一樣走出門去,艾楠緊跟在他後面。
手電光像劍一樣在漆黑中開路,他們經過芭蕉樹,向院子角落走去。草叢老是絆腳,艾楠驚恐地問有沒有蛇啊,徐教授說沒關係,燈光射過去它就會溜走的。徐教授突然想起艾楠在後院空房子裏聽見的聲音,他說那一定是蛇的聲音,幸好艾楠沒跨進屋去。艾楠說,裏面有蛇已經夠嚇人了,關鍵是,一個人站在屋裏幹什麼呢?並且她感覺是個女人。站在屋裏正面對着她,但看不清面容。徐教授聽着艾楠的話,突然想到後院的那個女人會不會是艾楠房裏那個嬰兒的母親呢?如果是,這時母子只能是鬼魂了。
院子的角落什麼也沒發現,只有長得更高的野草。艾楠說,蕨妹子那邊的院裏倒有一口水井,至於這個院子,你看,不像有水井的樣子。艾楠說找水井幹什麼呢?風很冷,她全身都打哆嗦了。
徐教授用手電光沿着牆根搜索着,突然,他趴下身去分開雜草,一塊青石板露了出來。徐教授將手電筒遞給艾楠說你給我照着,然後他用力去移動那塊石板。
石板被推開了,黑漆漆的井口暴露在手電光下。徐教授用手電往井下照了照,井壁上長滿苔蘚,有黑色的水在光影中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