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5節
21.三天過去了,失蹤的艾楠和攝影家一點音訊也沒有。劉盛也不敢回到房間裏睡覺,便每晚在蕨妹子那邊喝酒,半夜后便睡在那大房子的地板上。那個叫石頭的半大小子給他抱來被子,說是山中的夏夜還是很涼的。劉盛知道這是蕨妹子安排的,可對這個忠實的小兄弟還是很感謝。白天,劉盛和蕨妹子帶着一伙人去找艾楠和攝影家時,這個小兄弟在山道上跑得比狗還快。
三天來,尋找的範圍不斷擴大,從風動鎮延伸到整個山谷,並且還往天脊山上爬了一段路。徐教授也加入到找人的隊伍中來,劉盛發現他的神情有些恐懼和悲傷。徐教授說,他到風動鎮來就是為了尋找,可沒想到最後是找人,這比尋找古化石緊張多了。這是兩條人命啊,徐教授說話時聲音始終有點顫抖。
黃昏時分,找人的隊伍回到風動鎮。萬老闆正坐階沿上,對着蹲在石板路上的黑貓說話。他說黑貓黑貓你看見他們消失的,你給我指一指,他們去哪個方向了。說完便噓了一聲,黑貓一驚便往東邊跑,萬老闆正要判斷人在東邊時,那貓又折回身往西邊跑,然後一縮身子便竄上屋檐去了。萬老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蕨妹子說你別瞎折騰了,快去弄點好吃的東西晚上送過來。
天快黑的時候,劉盛坐在療養院南邊的院子裏心事茫然。么哥將二胡架在腿上又在拉那曲凄凄涼涼的《江河水》。黑娃去縣城辦事還沒回來,蕨妹子說翻山越嶺只是單邊也要走兩天的。在這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艾楠你找到歸宿了嗎?劉盛眼睛又濕了。他突然想回他和艾楠所住的房間去看看。他無端地覺得艾楠也許已回來了。
劉盛離開了此地,走過一片山坡,進入了療養院北邊的院落群,他回到了他的房間,屋子裏一切依舊,沒有艾楠回來過的痕迹。繩子上晾着艾楠失蹤前洗過的牛仔褲和T恤衫。劉盛伸手摸了摸,心裏一陣刺痛。那隻小紅鞋仍在牆邊地上,彷彿散發著一個死去的孩子所特有的怨毒。
天已黑了下來,劉盛不敢久留,他得回到南邊的院落去了。那裏有酒和人聲喧嘩,彷彿已是劉盛的救命之地。
他向門邊走去,拉開房門時猛然看見一個女人抱着一個嬰孩正站在他面前,彷彿她一直站在門外等着他開門似的。
“你是誰?”劉盛大吃一驚,同時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這位大哥,我來找你商量一件事。”門外的女人站在暗黑中說道,“聽說你們夫婦倆很想要一個小孩,我把這個孩子送給你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願意接收?”
劉盛感到頭皮發麻,腦袋裏嗡地一聲,他想完了,都說艾楠失蹤后他留在這屋裏會出事,沒想到躲了三天還是沒躲過。那面目不清的女人抱着嬰孩堵在門口,這使他圍在屋裏無路可逃。屋內一片黑暗。他在極度驚恐中連電燈開關也找不着了。
“你同意嗎?我把這孩子留下了。”暗黑中的女人一邊說一邊走進屋來。劉盛退到牆角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劉盛從昏迷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靠牆躺着,屋內燈光明亮,徐教授正蹲在他的旁邊。
“我遇見鬼了。”劉盛有氣無力地說。
徐教授也很驚恐,他說他在隔壁院裏聽見劉盛的慘叫聲便趕了過來,剛好看見一個人影正走出院子的另一個出口。從背影看是一個女人,走得很驚慌的樣子。徐教授正想喝問,那人影已消失了。
“也許是個人吧,她來找你做什麼?”徐教授想減輕點恐懼。
哪來的人呢?劉盛說你想想這療養院,想想這風動鎮,天又黑了,哪來的人找我呢?還抱着一個孩子說要送給我,天哪,我們趕快離開這裏吧。
劉盛和徐教授跌跌撞撞地到了南邊的院落才喘了一口氣。么哥仍在屋檐下拉二胡,暗黑中已經看不清他的人影了,只有琴聲在院子裏流淌着。
大屋子裏已擺上了酒菜,除黑娃和他帶走的那個叫大蔥的兄弟外,其餘的兄弟們已圍桌而坐。萬老闆又在講百年人蔘的神奇作用。他說他昨夜又夢見了這根人蔘,是第9次夢見了,他每次都做了記錄的。他說9是個極限數字,這說明他很快就可見到百年人蔘了。
蕨妹子看見從外面進來的劉盛和徐教授神色不對,劉盛便將剛才回房去遇見的怪事講了一遍。么哥也夾着琴從外面進來聽着,這個臉色陰鬱的中年男人最後作出的判斷使劉盛再度驚恐無比。
琴師說這是艾楠回來向劉盛告別。艾楠已經死了,她只有死了才能找到過去的孩子。她抱着這孩子來給劉盛一個信息。
“但是那個女人不是艾楠呀。”劉盛說,“雖說臉部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艾楠,聲音也不對。”
“人死後,什麼都會變的。”
琴師說,“有的在陽間閃現時還會是個骷髏。”
這是劉盛的生命中從未有過的體驗,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艾楠莫名失蹤了,找到她的希望一天比一天渺茫。他想起了多年前艾楠做了引產之後,有幾次下班回來,都看見她坐在沙發上,懷裏抱着玩具娃娃發獃。這景象,和剛才看見的那個抱嬰孩的女人很相像……
劉盛在喝了酒後號啕大哭。他的眼前霧氣騰騰、人影幢幢,他不知自己身居何處。他不能沒有艾楠,他要死了去和她見面。他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背,有聲音在勸他別說傻話,有盛着熱湯的碗湊到他的嘴邊,他一抬手將碗碰落在地,耳邊響起瓷器的破裂聲。
劉盛醒來時已是後半夜,他發現他照例睡在大屋子裏的地板上,身上蓋着被子,一定是小兄弟石頭給他送來的。屋內亮着燈,空氣中還殘留着酒味。他突然清醒地意識到,艾楠不會回來了,他消失了,她死了,她和失去的孩子團聚或許是早遲都要發生的事。這意味着他將獨自回上海去。被山體滑坡堵住的公路也許就要疏通了。他走到鎮上,打開越野車的車門,驅車駛出這茫茫叢山。他回到了家,女傭魏媽對他獨自回來會無比震驚。房子裏會顯得空蕩蕩的,這是一套剛買不久的躍式住宅,有着雕花欄杆的樓梯再沒有女主人的雙腳緩緩走下了。
他得處理艾楠的後事,他得獨自面對以後的生活。突然,艾楠買下的160萬元的保險跳到了他的腦中,他的全身震動了一下,他該怎麼支配這筆錢呢。艾楠買保險時寫下的受益人是他,但他是否也應該分一點給艾楠的父母呢?這事還得找律師辦理一下,對她的父母各分給10萬元也許是最後的解決方案。那麼,他將剩下140萬元。140萬元,他的生活將重新開始。劉盛從地板上坐了起來,他走到餐桌邊,大碗裏還盛着喝剩的酒,他端起碗喝了一大口,從喉嚨到心口頓時熱辣辣的。
第二天早上,太陽照到了院子裏,房頂後面是蒼翠的山嶺。劉盛走出房門,站在院子裏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院子裏另外的房門緊閉着,這賊窩裏的漢子們還在死睡。也許是聽見了他的動靜,蕨妹子從一間房裏走了出來。她穿着白色小衫,花布褲子,手裏端着一個臉盆。
“劉大哥這樣早就起來了。”蕨妹子笑吟吟地說,“昨天晚上你喝醉了。”
劉盛抱歉地說,心裏難受,多喝了一點,現在已沒事了。蕨妹子走到院角的一口水井裏去,劉盛看了一眼她的背影,柔韌的腰肢和渾圓的臂部在打水時顯得很生動。
劉盛走出院子,來到了療養院的外面,他眺望風動鎮的屋頂和陽光下的山野。他的生活即將重新開始,他將和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共同生活呢?她應該很美很樸實,但不能像蕨妹子那樣野。她不用上班,在家料理家務就行了,到周末,他開車帶她出去玩。她愛他崇拜他,他是她生活和精神的支柱。
山野的上空有一隻鷹在盤旋,劉盛覺得它就像自己的影子。這時,蕨妹子已經走到了他的旁邊。
“不好,這是只專吃死屍的鷹。”蕨妹子說,“它在那裏發現了什麼呢?”
劉盛轉臉望着蕨妹子,雙腿頓感一陣陣發軟。第八章
22.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下,匍匐着幾座黑色的屋頂。在一間四面透風的棚屋裏,艾楠和攝影家被反綁着手坐在地上。在他們旁邊擺着一口大紅色的棺材,棺蓋還沒蓋上,死屍的氣味讓艾楠一陣陣想嘔。
光線很暗,讓人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過了一會兒,天越來越黑,艾楠這才確認是又一個夜晚來臨了,這意味着他們從離開風動鎮到現在,一個整天過去了。
最後的記憶是昨天夜裏的事,她和攝影家從蕨妹子的院子裏出來,到鎮東頭去看老太婆是否顯靈,返回時經過風動鎮漆黑的街道,她和攝影家便是在那漆黑之中遭遇不測並失去知覺的。醒來時已不知身在何處,身旁擺着的一口棺材使剛睜開眼的艾楠失聲大叫,但沒有人來理會,好像此地已不是人間似的。
風動鎮上,那隻貓的眼睛還在黑暗中閃爍。攝影家當時對着它吼了一聲,那雙綠眼睛便躥上了房頂。艾楠有些害怕,緊靠着攝影家往前走。街道兩旁的空房子像黑色的儀仗隊迎着他們。突然,幾個黑影從儀仗隊中跳出來,一下子就圍住了艾楠和攝影家。其中一個黑影直接橫在艾楠面前,距離太近了。這是一張慘白的臉,沒有鼻子和嘴唇,只有兩排裸露的牙齒。艾楠在一聲慘叫中暈倒,在倒地的一瞬間看見攝影家也已跌倒在地,一個舌頭很長的厲鬼正俯身看他。
接下來,艾楠覺得鼻孔里有一陣陣異香,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手腳被繩子捆着,掙扎着坐起來,朦朧的光線中看見攝影家正坐在她的側面,旁邊是一口陰森森的棺材。
艾楠有氣無力地驚叫。她急促地對攝影家問道:“藍墨,我們被鬼抬到陰間來了嗎?我們死了嗎?”
攝影家動了動被捆綁着的身子,眼睛裏有一種光線,裏邊是瀕死的絕望。
“完了,完了。”攝影家喃喃道,“我死了之後,你一定得想法逃出去。我已經給他們講了,你是無辜的。我說他們如果害死無辜的人,你變成鬼都會來抓他們的。他們對此好像有點害怕。艾楠,你一定要挺住,這是人間最荒唐的悲劇了。”
艾楠頭腦暈沉,如墜迷霧之中。攝影家身子麻木快坐不住了,只好順勢背靠着棺材。他仰起臉長嘆了一口氣說:“這棺材裏裝着一個死人,明天早晨,他們要將我和這口棺材一起埋進土坑裏……”
攝影家說,這殺身之禍是半個多月前惹下的。當時,他背着攝影包和帳篷在天脊山上已經轉悠好幾天了。這天黃昏他突然在一處陡崖之下發現了幾間山民的房子,他走近去,聽見了羊羔“吁吁”地叫聲,原業是一隻母羊正躺在羊圈裏給幾隻小羊羔哺乳。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笑眯眯地在旁邊看着。她抱起一隻小羊羔,用松樹皮一樣蒼老的手撫着羊羔柔軟的絨毛。這情景讓攝影家眼前一亮,他說老太婆你別動,我給你照一張相好嗎?老太婆沒有聽懂他的話,這時房子裏出來了一個乾瘦的中年男人,他雙頰凹陷,顴骨很高。他說你要我媽做什麼?攝影家連忙解釋說是照相,就是拍一張照片。攝影家知道這深山裏的山民有的終身未去過縣城,風動鎮最早出現汽車時,還有山民給停靠在路邊的汽車喂草。因此,攝影家努力給他們解釋什麼叫照相。最後,乾瘦男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仍然只有茫然。
接下來,攝影家讓老太婆繼續抱着羊羔站在羊圈旁,她樹皮般蒼老的手在羊羔雪白的絨毛上撫摸時讓攝影家激動不已,他想將這幅攝影作品命名為“羔羊”,他覺得這幅畫裏有人類全部的意義。
光線已經暗了,攝影家拍攝時用了閃光燈。當雪亮的電光一閃時,乾瘦的男子在旁邊發出驚叫。
“你這是什麼東西?”他盯着攝影家手中的尼康相機問,“怎麼有打雷前的那種閃電?”
攝影家又費力解釋,最後和滿臉迷惑的這對母子倆分手離去。沒想到,照相后的第7天這老太婆便一命嗚呼。死前先是說眼睛脹痛,接着叫心口痛,出不來氣。老太婆的兒子左思右想,認為老母的死是攝影家用那個發光的儀器在她身上作了試驗造成的。那光像閃電一樣刺進人的眼睛和心臟,誰受得了?於是,老太婆的兒子與遠近的親戚一合計,決定去風動鎮捉拿攝影家來陪葬,殺人抵命,天經地義。
“你趕快給他們解釋呀!”艾楠聽完攝影家的講述后着急得大叫道。
攝影家絕望地搖頭。他說他比艾楠先醒來幾個小時,老太婆的兒子已經到這棚屋裏來過了。他對這個乾瘦的漢子解釋了許久,沒有任何作用。“完了!”攝影家說,“我最後只得對那個愚昧透頂的傢伙說,你們不能害了這個女人,她與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個傢伙哼了一聲就走回那邊房子去了。
艾楠只覺得天昏地轉。她被捆綁着的手腳已經麻木,她感覺到身體已經死去了一部分。攝影家背靠着棺材坐着,他臉色蒼白,彷彿棺材裏死人的涼氣已經抓住了他。
天已經黑了,有一盞油燈的光搖晃着向這棚屋走來。來人將油燈放在棺材蓋上,蹲下身解開了艾楠腳上的繩索。艾楠看見了一張乾瘦如猴子的臉。
“你們不能這樣!”攝影家像野獸一樣吼着。
“你明天到閻王爺那裏去吼吧。”乾瘦的漢子說,“你害死了我老母,閻王爺要罰你下油鍋的。”
艾楠被乾瘦的漢子帶出了棚屋。“我給你一條生路。”他說,“你發什麼抖呀,不會要你死的。”
轉過幾叢茅草,艾楠被推進了一間屋子,裏面油燈昏暗,人影幢幢,想來都是這家人的親戚吧。這間堂屋的側面是睡房,艾楠被推進這裏,坐在床邊上。
乾瘦的漢子臉上有了溫和的表情。他說你別怕,只要做我的媳婦就沒事了。他說老母被山外來的人害死了,該送他一個媳婦才行。“我們山裡人就是窮一點。”他說,“我40多歲,該有個媳婦了。幾年前從人販子手裏買來過一個女人,可是她命太薄,不到3天便在這間屋裏上弔死了。”
艾楠本能地抬頭一望,房中正有一道橫樑,不太高,也許站在床上伸手就能摸到。
也許是為了爭取艾楠的好感,乾瘦的漢子給她解開了手上的繩子。“你今晚就住這裏。”他說,“你放心,我睡外間。明天老母下葬后再辦喜事。其實,你跟着我們山裡人,虧不了你的。不過,你別想跑,這山上到處都有野獸,跑出去你也活不了。”
乾瘦的漢子出去了,艾楠聽見他反鎖房門的聲音。她想着明天早晨就要發生的恐怖慘劇,想着攝影家此刻在黑暗的棚屋裏背靠棺材坐着的樣子,她對自己的處境反而不害怕了。她腦子裏出奇地冷靜。人在生死線上的冷靜連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夜已深了,前來這家農戶奔喪的人都已睡去。乾瘦的漢子和他的幾個表兄弟還在堂屋裏喝酒,突然,側面房間裏傳出“砰”的一聲,是凳子倒地的聲音。
乾瘦的漢子跳起來,打開房門沖了進去。屋子裏一燈如豆,昏黃的光圈中,那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已在房樑上懸空而垂……
23.滿天星斗,深夜的山野荒涼而詭秘。艾楠和攝影家拚命地跑着,樹叢、岩石和茅草不斷地和他們擦身而過。沒有方向,也沒有選擇,他們一頭鑽進大山的腹中,不斷地深入,離死亡越遠越好。
就在半小時前,當那個乾瘦的漢子和他的兄弟們衝進房間撲向那個懸樑自盡的假人時,艾楠在混亂之中從門后閃出來,並且一轉身鎖上了房門。那個懸樑的假人是她用床單包着枕頭製作出來的,老天在最後時刻給了她這個逃生的智慧。當幾個漢子被鎖在屋裏大呼小叫時,艾楠已在棚屋裏解開了攝影家手腳上的繩索。然後沒命地向星空下的山野里逃去。
很快的,有晃動的火把追來。艾楠將討厭的裙子捲起來在腰間打了一個結,轉眼看見攝影家正在地上揀石塊準備狙擊。她拉了他一把說沒用的,快跑吧。憑感覺,那些像搜山犬一樣的山裏人很快就可以追上他們,氣喘吁吁之中,一個山洞出現在他們眼前。艾楠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洞口,沒辦法了,躲進去再說。
洞裏有一股涼氣,艾楠跟在攝影家的身後摸索着往裏走。艾楠說不會有黑熊吧,攝影家說沒有聞到腥味。黑熊也許不住這裏。突然,有火光從洞口映進來,攝影家壓低聲音對艾楠說,我們趕快往裏鑽,他們也許要進洞來尋找了。
謝天謝地,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山洞,黑暗中感覺到洞內時寬時窄,並且出現過不少岔洞。攝影家拉着艾楠的手慌不擇路的往前走着。為了防止頭撞在岩石上,攝影家的另一隻手始終往前伸着,靠着潮濕的洞壁為自己引路。
火光果然跟進了山洞。艾楠的心“突突”地跳着,在黑暗中跟着攝影家沿着山洞七彎八拐地往深處逃,終於,身後面暗下來,沒有一點兒光影了。為了保證安全,他們仍然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會兒才停歇下來。
他們在洞內坐下來,喘着氣不敢說話,緊張地聽着有沒有聲音往這邊跟過來。就這樣過很久很久,一直到確信跟進洞內的人早已離去,攝影家才長出了一口氣。
“他們走了?”艾楠在黑暗中小聲問道。
攝影家作了肯定的回答,有一種死裏逃生的輕鬆感。“我們現在還不能出去,”攝影家說,“等天亮前他們回去睡覺了才行。”
在茫茫蒼蒼的天脊山中,一個不知名的山洞在地下蛛網式地張開,艾楠和攝影家已粘在這網中而他們卻全然不知。黑暗、孤獨和寒意使他們相擁在一起,攝影家感到艾楠的身子一直有點發抖。他點燃了一支煙,在打火機的火光中看見艾楠斜靠着他似乎已經睡著了。
一切恍然若夢。那些把臉塗成鬼怪的傢伙把他們從風動鎮劫走以後,攝影家從迷魂香中醒來時的第一個感覺便是如在夢中。山洞外也許快天亮了吧,如果不是艾楠救了他,這時他一定已被推着向葬他的土坑走去了。攝影家熄滅了煙頭將艾楠冰涼的臂膀抱得緊了些,他想將自己身上的熱量傳一些給她。
艾楠突然驚恐地叫了一聲,她醒了。她說我們趕快走吧,不然我們會死在這裏的。她說她剛才夢見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了,小女孩臉色蒼白,嘴裏叫着“媽媽”遠遠地向她跑來。艾楠說麥子一定是個魂靈,她一直在找媽媽……
攝影家聽着艾楠在黑暗中講她的夢,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他打燃火機望着艾楠的臉說,我們走吧。打火機的光亮照着凸凹不平的洞壁和洞頂,他們拉着手向外走。然而,可怕的情形發生了,山洞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三個分岔,哪一條道通向出口呢?他們選擇了右邊的山洞,在七彎八拐之中走了很久以後,發現沒路了,是個死洞。再退回來走,連剛才那個三岔口也找不着了。暗黑的山洞無限延伸,沿途都有岔口通向不同的方向。
打火機的火苗突然縮小,糟了,燃氣快完了。攝影家鬆開指頭,黑暗一下子淹沒了他們。“還有一點點燃氣了,留着關鍵時刻用吧。”攝影家握着發燙的打火機對艾楠說。
黑暗中浮動出艾楠的哭聲,她說完了,我們出不去了。攝影家用勁握了握她的手說,別害怕,我們摸索着走,總會找到出口的。
艾楠平生第一次體會到絕境的含義。當他們用了幾乎一整夜的時間也走不出這座深埋在大山中的地下迷宮時,死亡的黑袍不聲不響地罩向他們了。又累又餓,他們本能地吸着洞壁上滲進的水滴來苟延殘喘。在沿着洞壁轉過又一道彎之後,艾楠跌倒了,是多少次跌倒已經記不清了,不過這次跌倒她已無力也無心爬起來。她意識到,人在某種時候,是寧願死亡的。
攝影家這次沒有像前幾次那樣鼓勵她,咒罵她,也沒有用有力的手拉起她,他自己也不行了,他們倒在了一起,堅硬的岩石被壓在身下也不覺得疼痛。
“我知道了,有的山洞裏發現白骨是怎麼一回事了。”艾楠絕望地說,“也好,活着太累了……”
攝影家在黑暗中長吸了一口氣說:“我們真會死嗎?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雖說人都會死的,但現在來還是太早了點。艾楠,都怪我的事連累了你。”
“也許,都是命中注定的吧。”艾楠感到全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八年了,我就沒度過假,沒想到這次從家裏一出來就回不去了。”
艾楠閉上眼睛,看見黑暗中燈火閃爍,那是上海的夜景。穿着睡衣的她從露台上返身回到客廳。她的腳上穿着繡花拖鞋,鋪着地毯的樓梯以優美的弧形道向她和劉盛的卧室。早晨,她在鬧鐘的鈴聲中一躍而起,推一把熟睡的劉盛說快點起床,去公司要遲到了。她匆匆地化妝,在早餐桌上時因為匆忙常和劉盛頂撞幾句,意識到自己的性急后她擺搖手說,OK,我們不說了,是我太急的緣故。然後是拎包下樓,她和劉盛分別打開自己的車門———一部中檔轎車,一部越野車,兩輛車一先一后地駛出這座很時尚的住宅小區……
攝影家在黑暗中聽見艾楠的哭泣聲,便抱住她的頭說別害怕,我們講點快樂的事也許會好受些。
“小時候,我家住在北京的一條衚衕里。”攝影家自顧自地說道,“我一聽見賣冰棍的叫聲就饞得很。我爸在畫室里作畫,我就會跑進去東看看西翻翻,一直搞得老爸心煩,他就會掏出些零錢塞給我說,到外面買冰棍去。”
艾楠停住了哭聲,沉默了一會兒她說:“可是,人想要的東西越來越多,是不是?只是人死了,什麼東西也沒用了。”
“是的,什麼都會消失的。”攝影家撫着她的頭說,“不只是人,各種事物,景物也都會消失的。所以我喜歡攝影,留在我的照片上的東西便不會消失了。”
攝影家接着講出了他對風動鎮東頭那個死而不腐的老太婆的拍攝計劃,他說他一直沒敢給她講,是擔心她接受不了這種形式而拒絕合作。
“要在這之前,我肯定會拒絕的。”艾楠聲音微弱地說,“但現在,要做這事也來不及了。你想讓大家看生命的變化是不是?其實,沒什麼變化,從生到死,就這樣,什麼也沒有發生……”
艾楠不再哭了,不知道是身體極度虛弱還是開始接受死亡這個事實,她感到恍惚而平靜。攝影家抱着她的頭,撫摸着,他的手指**她的頭髮抵達頭皮,給人一種專註的安靜。她喜歡這樣,甚至是渴望,劉盛說她這是沒有安全感的表現,他的手總是沒有耐心,在她的頭上短暫撫動之後,很快便滑向她的軀體上去了。可是,激情之後,劉盛卻喜歡將頭靠在她的胸脯上,她用手抱着他的頭,他變成了一個孩子。其實,男人和女人都有在某種時候成為孩子的願望。動蕩不安的世界每天每天襲擊着他們的心和身體,他們孤獨而恐懼,需要被愛並受到保護。
恍惚中,艾楠聽見打火機響了一聲,火光一閃又熄滅了。“沒有燃氣了。”攝影家說,“艾楠,我們還得走,爬也要爬出去,這樣等下去會死的。”
艾楠無法動彈,她的身體已經不受支配了。她喃喃地說死吧死也沒有什麼。攝影家拍着她的臉,先勸她后咒罵,他罵她是懦弱的人,是混蛋,他說背也要背她出去。
可是,能出去嗎?在這縱橫交錯的黑暗的山洞裏,艾楠突然無端地想到,那個能進出於她夢中的小女孩會找到這裏來嗎……
24.胡老二坐在屋檐下發獃。這是掩藏在天脊山中的一處農家小屋,屋後山巒疊翠,屋前有一道山澗,激流從台階式的亂石中衝撞下來,發出很響的水聲。
一個四十多歲的農婦從屋裏出來,她是胡老二的表姐,長得大手大腳,身架壯實。她說:“老二呀,聽表姐的話,迴風動鎮去安心過日子吧。要不,出省去打工掙點錢,回來重新娶一個媳婦。”
胡老二是在山中轉悠了幾天後路過表姐家的,表姐說前幾天地里的玉米被踩倒了一大片,還留有黑熊的足印。胡老二無比興奮,便在表姐家住下,每天扛着鐵矛去周圍的山嶺中尋找那一頭冤家。三年了,他必須找到它,刺死它,不然他去他媳婦的墳前燒紙時將無話可說。
表姐已大半年沒見到胡老二了,原以為他已放棄了這種鬼迷心竅的行為,這次見他仍然如此,便成天勸說他回心轉意。“一頭黑熊嘛,又不是人,你這樣久記它的仇做啥。”表姐說,“你媳婦遇上了它,也是她命短,有什麼辦法。”
胡老二這時變得像一個啞巴,他一聲不吭地站起來,扛着鐵矛向山嶺深處走去。表姐望着他的背影嘆了一口氣,轉身去坡地上照料玉米去了。她有四個兒女,除了一個丫頭送給了遠房親戚外,另外三個兒子最小的也有17歲了,現在都在南方打工。這些兒女在小時候到差點餓死過,不然也不會將小丫頭送人了。她的丈夫這段時間去山頂挖蟲草去了,每年7月正是挖蟲草的季節,方圓幾百里的人都會翻山越嶺向山頂聚集。大家都在討個活路,只有她的這個表弟被黑熊偷了魂去。
這天黃昏,胡老二回來時使他的表姐大吃一驚———他是背着一個女人回來的。在他身後,還跟着一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
胡老二是在一個山洞口發現攝影家和艾楠的。這是一個山裡人也從不敢進去的山洞,在山的南北兩面各有一個出口。攝影家和艾楠是從北面進洞的,一天一夜過後,攝影家背着半昏迷的艾楠從南面出口爬了出來。
真是命不該死,艾楠在這家山民的床上醒來時,看見胡老二像看見奇迹似的流了淚。攝影家站在床邊高興地說好了,沒事了。胡老二的表姐給她端來了煮雞蛋和玉米粥。天已黑了,從廚房裏飄來的柴火味使艾楠有一種回到前世的溫暖。
艾楠在半夜時分醒來,她想方便,但不知這戶山裡人家的廁所在哪裏。胡老二的表姐在漆黑中發出輕微的鼾聲,她小心地越過她的身體下了床,開門走出屋去。
頭上的夜空一半被大山遮去,另一半佈滿詭秘的星斗。有風吹來,艾楠將手壓在太陽穴上定了定神,她虛弱的身體有點搖晃。屋前是一片空地,前面有山澗發出很響的水聲,側面是一道斜坡,有黑乎乎的樹林。艾楠走進樹林,方便後站起來準備回屋時,從夜風吹來的方向突然響起一個小女孩的哭叫聲。艾楠全身一震,本能地往前跑了幾步便跌倒在地上。
艾楠慢慢地抬起頭來,從樹叢中望見一戶農家的一角,原來這山坡上還住着一戶鄰居,孩子的哭叫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艾楠慢慢地向這座房子外的土牆走去,在推開院門的一剎那,孩子的哭叫聲再次響起。
眼前的情景將艾楠驚呆了———劉盛正站在院子裏,將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頭朝下地提在手上,旁邊是一口大水缸,小女孩在水缸上方驚恐地慘叫。艾楠看清楚了,這小女孩正是麥子。突然,劉盛的手往下一沉,小女孩的頭被浸進了水中,哭聲戛然而止,替代哭聲的是“咕嚕咕嚕”的水泡的聲音。
艾楠大叫一聲猛衝過去,她一掌推開劉盛,伸手從水缸里拎起了小女孩。“麥子!麥子!”她撫着小女孩的臉傷心地叫着。麥子雙眼緊閉,嘴裏鼻孔里慢慢地淌出血水。艾楠伸頭往水缸里一看,滿滿的一缸血水,血水裏還漂着一個彎曲着的身子的胎兒。
這時,艾楠聽見了猙獰的笑聲,她抬起頭來,看見劉盛手裏拿着一條繩子向她走來。艾楠本能地用手護住咽喉向後退去,她知道劉盛要勒死她了。突然,她的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向後一仰便倒進了水缸里。這是一口長方形的大石缸,艾楠沉進了水底,她感到全身冰涼。慢慢地,有一團鮮紅的血光出現在她眼前,同時她聽見人的說話聲。
艾楠從昏迷中醒來,眼前是一盞晃動的馬燈。攝影家從地上扶起她問道,半夜三更的,你怎麼跑到這墳地上來了?
艾楠靠着攝影家的肩頭,藉著胡老二表姐手中提着的一盞馬燈,看見自己果然是身處墳堆之中。剛才在夜色朦朧中走上山坡時一點也沒注意到。胡老二的表姐說,半夜醒來后發現艾楠不在床上,心裏正犯疑,便聽見屋外的山坡上有動靜,出門找來時,看見她暈倒在墳地里。
“你聽見孩子的哭聲了嗎?”艾楠心有餘悸地問道。
胡老二的表姐說,她聽見的是一個女人的嘶叫聲,好像被誰掐着喉嚨發出來的。艾楠失聲叫道,那是我遇見鬼了。胡老二的表姐忙說我們趕快回屋去,住在這深山裏幾十年了,胡老二的表姐與死去的父母就相會過好幾次。有一次她半夜聽見動靜后出來一看,門外正坐着一個頭上纏着白帕子的老頭,看身影很像她死去的父親,胡老二的表姐失聲發出驚叫,再定睛時那人影已經不見了。
艾楠回屋后躺在床上聽胡老二的表姐講她的經歷,但艾楠始終不敢講出她遇見的鬼是誰,因為儘管小女孩麥子可能是死去的人,但劉盛卻是一個大活人呀。並且劉盛要用繩子勒死她,她暈倒在墳地里以後怎麼會出現這些事呢?
攝影家回屋后也睡不着覺了。被這一番響動驚醒的胡老二坐在床上,對着跨進門來的攝影家問發生了什麼事。聽完攝影家的講述后,胡老二瞪大眼睛說,艾楠遇上“鬼引路”了。不然她不會半夜摸到墳地去。他說這種事經常有人遇到,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就起床向外走。所以,你在山裏走夜路時,如果遇見同路人千萬不要搭理。你要觀察他的眼睛裏有沒有光,如果他的眼睛裏有霧,那就糟了,一定是一個正被鬼引着走路的人。
胡老二腦子裏裝的這些東西一定來自山裡人的代代傳聞,攝影家由開始從不相信這些東西到現在有些將信將疑,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和艾楠被鬼一樣的傢伙劫持到山裏的經歷值得推敲。
攝影家對胡老二詳細描繪了山那邊那戶人家的狀況,包括正要下葬的老太婆,他的兒子和親威,還有這家人飼養羊羔。胡老二想了很久后肯定地說他不認識。但他接著說天脊山的南邊和北邊他都走過若干次了,三年來他為追殺那頭黑熊把這大山的溝溝嶺嶺都搞得像自己掌紋一樣熟悉。“沒見過你說的這戶人家。”胡老二說“你看清楚了棺材裏的人嗎?是不是你照過相的那個老太婆?”
攝影家說:“她的臉上蓋着一塊白布。”
胡老二大吃一驚,他說我們這裏沒有這種習慣,如果是老年人死了,臉上都是蓋着紅布的。“不對不對,你們一定是被鬼拖走了,你說的那幾間房子,其實就是幾個墳堆。”胡老二說完后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這個下意識的舉動讓攝影家頓時出了冷汗。
“幸好逃出來了。”攝影家儘管不能相信胡老二的話,但還是深感慶幸。
胡老二搖了搖頭,說等幾天我去山那邊看看,如果那道陡崖下沒有人家只有墳堆的話,你和艾楠可能很難真正逃脫了。唯一的辦法是,回到風動鎮后,給鎮東頭的丁老太婆燒燒香。這山裡沒有寺廟,現在這方圓一帶的人都相信丁老太婆是佛,給她燒燒香可以驅邪避災的。你想,她死了三年不腐,這說明閻王爺也要給她磕頭的。
胡老二打了一個呵欠,說天快亮了我們睡覺吧,說完便倒頭睡去。攝影家聽着這屋裏屋外的寂靜難以入眠。走南闖北很多年了,這次在風動鎮的經歷實在讓人迷惑。一切都是由艾楠和劉盛這對夫婦來到風動鎮后引起的。而艾楠對他的吸引也有點不可思議,是的、吸引。攝影家在這一剎那間才明白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女人。自從進出山裏的公路被山體滑坡堵住之後,他就沒想過公路多久能疏通的問題。他想在風動鎮呆得越久越好,這種心思的含義他現在才突然明白。
但是,某種邂逅是危險的。艾楠到達風動鎮時就帶着一個遊魂般的孩子的陰影,接下來會怎樣呢?
這時,另一間屋裏突然傳來艾楠的一聲驚叫,驚嚇聲顯得朦朧,然後又是讓人心裏發慌的寂靜。第九章
25.黃昏時分,太陽已經從山巒後面掉下去,天邊泛濫着紅光,而頂上的天空已變成青灰色。一隻鷹在很遠的天空盤旋着,劉盛望見它時已沒有最初遭遇的那種震顫。儘管蕨妹子說過那是一種專吃死屍的禿鷹,但劉盛此刻再次看見它時,感到的卻是一種莫名的寧靜。
劉盛坐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第一次感到孤單也是一種可以享受的東西。艾楠失蹤后已是第4天了,他必須接受艾楠生還無望這個事實。他曾經想去那鷹盤旋的下面找一找,看看有沒有屍骨和衣服碎片類的東西。可蕨妹子說,隔山跑死馬那地方可遠着呢。並且,那鷹也不會老在那裏等着你,你進山之後很難準確地找到那一片地方。
黃昏的天空下,劉盛伸了一個懶腰,世界上少了一個人,天地萬物依舊平靜地展開,彷彿要以一種圓滿來彌補個體的缺失。這天上午,劉盛已經駕車去返程的路上看了一下,滑坡現場確實很厲害,成噸成噸的岩石徹底淹沒了公路,他看了一下車上的里程錶,這地方離風動鎮大約二十多公里,返迴風動鎮后再詢問萬老闆,這個藥材商說麻煩得很,根據往常的經驗,公路要通車還得一個多月時間。兩個人出門一個人回去,萬老闆說這話時有一種飽經世變的無奈。
黃昏將盡,劉盛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站起來,準備到蕨妹子那邊喝酒去了。而此時,遠遠的山野中分明出現了兩個人影。劉盛瞪大眼睛看着———是艾楠和攝影家回來了!這兩個人,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出現在暮色中,劉盛一下子頓感不知所措。
艾楠是跑着過來抱住他的,她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並有眼淚落在他的手臂上。劉盛拍着她的背機械地說著好了好了,竟一下子找不到另外的語言。艾楠用手棒着他的臉說你嚇傻了是不是?你看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蕨妹子準備了酒菜給艾楠和攝影家壓驚,徐教授、萬老闆和蕨妹子的兄弟們都圍上來問長問短。蕨妹子聽完攝影家的講述后說:“一輩子住在山裏的人有多愚昧,這我知道,不過還是得讓兄弟們去警告一下那伙人,就說來到風動鎮的都是我的客人,讓他們休得胡來。”
小兄弟石頭自告奮勇地說:“我也去山裏教訓那些惡人!”看着這個身體單薄的少年,滿桌的人都笑了,琴師么哥拍了拍他說:“這事還輪不到你呢。”
艾楠感激地望着大家,當初到達風動鎮時感到的荒涼一掃而光。晚餐后,她和劉盛、攝影家、徐教授一行四人返回北邊的院落。萬老闆和他們分手時說:“謝天謝地,總算平安了,我的那隻黑貓這幾天一次也沒上房去亂叫,我就知道凶兆已解除了。”
可是,萬老闆的話沒有說准。當天夜裏,風動鎮颳起了這個夏季的第一場大風,讓艾楠和劉盛體會到了住在成堆空房子的環境中是什麼滋味。風在各個空蕩的四合院裏遊走,門窗的開閉聲此起彼伏,像是有人在各處進出似的。而在四合院之間的狹窄通道里,疾風模仿着人的哭聲在黑暗中嗚叫。
“好像有人在捅我們的窗戶!”艾楠在床上緊抱着劉盛說道。她感到劉盛的身體一直有點僵硬,好像對她有了陌生感似的。
“你沒聽見是吹大風嗎?”劉盛在黑暗中懶懶地說道,“睡吧,別犯神經了。”
“你才犯神經呢。”艾楠被劉盛的話激怒了,“剛才回房間時,看見你把我的衣物都打了包,是不是以為我不會回來了?”
“別冤枉人了,我們都在找你呢。”劉盛背過身去,表示對艾楠的態度很生氣。
這時,“嘩”的一聲,窗戶紙被大風撕破了一大塊。艾楠驚叫一聲抱住劉盛說:“我怕!我們別吵架了好不好?”
劉盛返身抱住艾楠,望着窗戶上的破洞說:“沒事,風一會兒就會停的。”
房間裏沉靜下來,只有風在外面嗚嗚地響着,其間夾雜着尖厲的哨音。
“這幾天你想我嗎?”艾楠在黑暗中突然問道。
“何止是想,人都快急死了。”劉盛衝口而出,這是真的,不過後來出現的輕鬆感讓他感到自責,他甚至已經詳細盤算過沒有艾楠后他自己的生活,還有艾楠的巨額保險金,他都盤算過了。現在,他面對艾楠確實感到不知所措。晚餐時,在滿桌的熱鬧中他就一直喝悶酒。回到房間后,他甚至害怕與艾楠的目光對視。
“我在外面還夢見了你。”艾楠隨口說出這句話后突然全身一震,她不敢往下講了。多麼可怕的夢,她怎麼能對劉盛講呢。
突然,劉盛壓低聲音驚恐地說道:“外面有人!”他說他看見窗戶的破損處有張臉閃了一下。
“你看清楚了嗎?”艾楠的聲音顫抖。經歷了被劫的歷險后,她知道在風動鎮什麼事都可能發生。她在床上轉過臉去對着窗戶,窗戶紙被風捅開了一個大洞,有冷風吹到她的臉上。
艾楠和劉盛都眼睜睜地望着窗戶。半夜過後了,風已經弱下去,那張五官不清的面孔再沒有出現在窗戶外。心如亂麻的劉盛突然怒不可遏地對着窗戶吼道:“你來吧,我什麼也不怕!你是鬼我也不怕!”
劉盛的瘋叫讓艾楠大吃一驚,來不及制止,劉盛已跳下床,開了燈站在屋中間,那姿態活像一頭籠中的困獸。他一步一步向窗戶邊走去,腳下碰着的一個什麼東西,撿起來一看,是留在屋裏的那隻小紅鞋。“混賬東西!”劉盛對着窗戶外罵道,同時一揚手將小紅鞋從窗戶洞扔了出去。
“你怎麼能這樣?”艾楠跳下床想阻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那是麥子的鞋,你怎麼能扔!”
“鬼!”劉盛惡狠狠地說,“你願意和鬼打交道就去吧。”
艾楠雙腿發軟地在床邊坐下,她從沒看見過劉盛這樣兇惡過,她想到了她在山裏人家時做過的夢,夢中的劉盛溺死了孩子,還要用繩子勒死她,此刻,她不敢看劉盛的臉,她坐在床沿雙膝有點發抖。
屋裏一片靜寂,突然,“叭”地一聲,劉盛剛才扔出去的那隻小紅鞋從窗洞口飛了進來,落在地上時發出清脆的聲音。
劉盛頓時嚇得目瞪口呆,看着那隻小紅鞋連連後退。“這是怎麼回事?”他退回到床邊求救似的望着艾楠。
艾楠反而不害怕了,彷彿她與這個小幽靈有着同盟關係似的。“我叫你不要扔這鞋吧。”她平靜地說,“也許你剛才看見的臉,就是小女孩來看望我們了。”
艾楠的平靜連她自己事後也感到吃驚,當時怎麼會不害怕呢?事後回想起來時,她才體會到這事的不可思議得讓毛骨悚然。
劉盛後來說他一夜未敢睡覺,而艾楠將小紅鞋重新放在屋角后,竟然上床便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艾楠仍處在酣睡中,劉盛起床後去了攝影家和徐教授那邊的院子,這兩位老兄說昨晚沒聽見一點兒動靜,也許是風太大的緣故,不然他倆會立即趕過來,當時就到窗戶外邊去看看,也許能發現點什麼。
劉盛說,他這回特別不理解的是,艾楠到後來為什麼突然不害怕了,還能夠安心地睡着覺。開始的時候,吹大風她就害怕,接着窗戶的破洞處有張五官不清的臉閃了一下,艾楠更是嚇得發抖。可是,到扔出去的小紅鞋自動飛進屋來后,艾楠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劉盛說,他不得不懷疑真有個小精靈之類的東西在纏着艾楠。
徐教授和攝影家對小紅鞋能自動飛進屋內感到不可思議,最後決定去劉盛的窗外察看一番。
劉盛房間的後窗外是一個四合院了,院內雜草有半人高,周圍是門窗破敗的空房間。後窗下沒有什麼異樣,比如腳印,丟棄的物品什麼的,統統都沒發現。木格窗上的窗紙破了一個洞,劉盛踮起腳尖從洞進里望進去,艾楠仍在床上睡覺,她躺得很直,劉盛在這一個瞬間心裏緊了一下,他努力排除頭腦中突然冒出的對死人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