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0節
17.暮色從山中的暗黑處湧出來,將坐落着風動鎮的整個山谷搞得霧氣沉沉。劉盛和艾楠正向療養院的南邊走去,攝影家和徐教授走在他們前面不遠的地方。攝影家不斷回頭招呼道,快跟上,不然你們會迷路的。
療養院分成南北兩個大的區域,中間隔着一片山坡,有荒草和樹林。艾楠穿着白色長裙,V形領的紫色上衣,像是去參加派對似的。可是這裏不是上海,當她跟着劉盛他們穿過南邊那些同樣荒涼的四合院,走進一間大房子的時候,她有些後悔來參加這樣的聚會。
撲進鼻孔的首先是男人的煙草味和汗味。昏黃的燈光下,七八個漢子正圍在一張桌旁打牌———有的在出牌,有的站在旁邊吼叫。他們全都光着上身,下面穿着寬大的青布褲子。看見來客人了,一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漢子迎了上來,雙手抱拳說,歡迎歡迎!說完還分別在攝影家和徐教授的肩上拍拍,顯出很熟識的樣子。然後他和劉盛握了握手說:“我叫黑娃,在小飯館我見過你和尊夫人一面,還沒招呼過。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今天認識了,以後有事只管吩咐。”說完后他還向艾楠點了一下頭。他臉部瘦削,但手臂和胸上卻凸起着肌肉疙瘩,像一頭公牛。
這時,蕨妹子從外面走了進來,劉盛抬眼看她時差點沒認出來。她穿着一件弔帶式的紅色長裙,露出小半個胸脯,她的頭髮盤在頭頂,載着一對很誇張的大耳環。這就是那個野性十足的山妹子嗎?她的這身裝束顯然是扒火車得來的戰利品。至於她敢於這樣穿,一定是來自她在馬戲團時走南闖北的經歷和天性的浪漫,這使她與山裡人的概念相去甚遠。
蕨妹子同樣是雙手抱拳招呼他們,然後向屋裏吼道:“還不趕快把牌收起來,不然我給你們把牌甩到牆外邊去。開晚會了,么哥,你的二胡還沒調好弦么?快點兒,等會兒烤羊上來了,你想露一手也沒人聽了。”
蕨妹子接着將屋裏的漢子們逐一介紹給劉盛和艾楠。黑娃、么哥、大蔥、長腿、熊哥、老三、石頭。艾楠兩眼發花,除了那個叫石頭的是一個少年能一眼記住外,其餘的誰是誰混成一團,一下子很難讓人記得清楚。
琴聲響起來了,是二胡獨奏的《江河水》,蕨妹子站在艾楠旁邊說,么哥是馬戲團的琴師,跟着她和黑娃一起跑出來的。她說她被人販子從風動鎮騙走時才16歲,說是出去可掙很多錢,沒想到進馬戲團竟成了奴隸。她想逃跑被發覺后,一到晚上他們就將鐵鏈拴在她的腳上。她屈服了,她不會馴獸,他們就讓她上台去跳舞,團里有一個舞蹈如風的女人,她說蕨妹子靈性很好,各種舞蹈一學就會。同時,她還做飛刀的人靶。甩飛刀的就是黑娃。她兩手平伸地靠在門板上,黑娃手中的尖刀一把把向她飛來,插在她身體周圍的門板上。蕨妹子說她開始嚇得半死,後來習慣了,看見一道道白光飛來時眼皮也不會眨一下。這種生涯轉眼過去了六百多天,她和已經愛上她的黑娃還有黑娃的琴師朋友一起逃了出來。
《江河水》在二胡的弦上凄婉地流淌。琴師么哥垂着眼皮,彷彿他自己已成為這首樂曲的主人瞎子阿炳的朋友。光着上身的漢子們有的蹲在牆角抽煙,有的在桌旁忙碌着擺放杯盤碗盞。這間大房子可能是療養院以前的會議室,四面牆都裝着松木壁板,牆上掛着的山水畫已經歪斜,彷彿隨時會掉下來似的。地上是紅漆地板,但紅漆已經斑駁。人走在上面發出“咚咚”的空響聲。
萬老闆和二愣子抬着一頭已經烤熟的羊走進來,吃力的將烤羊放在屋中間的大桌子上,屋裏頓時瀰漫著一陣誘人的肉香。漢子們發出“嗚嗚”的歡叫聲,蕨妹子招呼大家入座。黑娃將幾把亮晃晃的尖刀“咣當”一聲扔在烤羊旁邊,對着劉盛他們這邊說:“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們還沒嘗過這種生活吧。”
這是一頓昏天黑地的晚餐。蕨妹子和男人們一起喝高粱酒,是天脊山上一戶山民自釀的,從瓦罐里往碗裏傾倒時便濺起陣陣酒香,連在座中年齡最大的徐教授也不能自持,一碗酒還未喝完便搖頭晃腦地背誦起李白的《將進酒》來。劉盛更是遇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在黑娃和蕨妹子的輪番敬酒中來者不拒,彷彿要把結婚五年來克制了酒癮一夜滿足。至於攝影家,早和那些光着上身的漢子們猜拳行令攪成一團了。可是後來他對艾楠說,其實他喝得不多,他只是喜歡這種氣氛,天地萬物,酒神在上,這是一種藝術境界。
艾楠堅持只能喝一點啤酒,蕨妹子便叫石頭去牆邊的紙箱中拎了幾瓶過來。石頭給艾楠倒酒時手不停地抖,艾楠接過酒瓶來說我自己倒吧。石頭站在艾楠旁邊竟紅了臉,幸好滿桌的人都是紅臉關公,沒人注意到這個少年的羞怯。
萬老闆從桌子對面過來給劉盛敬酒,這個乾瘦的藥材商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他說劉盛是城裏來的官員,劉盛慌忙辯解,萬老闆說不管怎麼看你的長相像是當官的。說完,他將劉盛帶到門外說話去了。艾楠好奇地跟了出去,眼觀六路的攝影家也跟着她出來了。
萬老闆說,那個死去三年而不腐的丁老太婆顯靈了。天剛黑時,他和二愣子正在鎮上的小飯館裏烤羊,村東頭的曾大嫂慌慌張張地跑來向他討要一點避邪的葯。曾大嫂三十多歲,丈夫到新疆做工去了,她獨自帶着三個孩子在家,最小的女孩還是個正在吃奶的嬰兒。她說這嬰兒從天黑起就哭個不停。她以為她餓了,便解開衣服給她餵奶,可她含着奶頭還是哭。曾大嫂便抱着她到屋外溜達。一抬頭,便看見對面坡上丁老太婆的房子有些異樣,在剛剛落下來的夜色中,那房子的木格窗戶上映滿紅光,像是屋裏着了火一樣。但是,肯定不是火,因為沒有火舌和煙子出來。曾大嫂對着那房子愣愣地望了許久,懷裏的嬰兒也不哭了。曾大嫂接着給她餵奶,沒想到被這孩子咬了一口。這孩子才剛有幾顆乳牙怎麼就會咬人?曾大嫂認為是中了對面房子傳來的邪氣。她便跑來找藥材商想討點什麼解邪的葯。
艾楠一聽這事臉色就變了,彷彿這事跟她有什麼關係似的。劉盛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略帶醉意地望着萬老闆,不明白他為何對他講這件事,萬老闆看出了他的納悶,便說我的意思是,那個老太婆既然顯靈了,你藏有她的幾根頭髮可得要小心點。這事雖說是胡老二乾的,他會有他的報應,你可能也得受點牽連。
劉盛藉著酒意哈哈大笑,說萬老闆你真有趣,還相信什麼顯靈。走,回屋喝酒去,喝了酒這世上就沒有鬼了。
劉盛推着萬老闆進屋去了。艾楠站在門外身子有點發抖,攝影家說你冷嗎?喝了酒可不能吹風啊。艾楠說到了風動鎮,你躲得過風嗎?老太婆窗戶上的紅光是什麼意思?攝影家望了一眼黑漆漆的院子,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這樣的夜裏,那窗戶上的紅光一定遠遠就能望見。他突然想去那裏看看,和艾楠一起去,也許在目睹神奇之後,他可以向艾楠講他構思的攝影作品。他要艾楠明白這是一幅驚世之作,會有不朽的藝術價值。這樣,艾楠作他的模特就是值得的了。他望了一眼白裙紫衫的艾楠,V形領處露着深深的**。這樣青春勃發的身體,和那具骷髏躺在一起是多麼讓人觸目驚心啊,攝影家彷彿已經看見了他的作品。
正在這時,屋裏又響起了二胡的聲音,這次拉的是《金蛇狂舞》。劉盛一身酒氣地沖了出來,嗓門很高興地說你們站在這裏做啥,蕨妹子跳舞了,還不趕快進屋來看。
蕨妹子還是穿着那條弔帶式紅裙,裙裾下是一雙光腳。艾楠和攝影家走進去時剛好看見她轉了一個圈,然後身子像蛇一樣扭動。她的雙臂舉向空中像蛇信子在叢林中探索。然後,她的目光和舞動的雙手一起慢慢落下,當她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時,那種安靜和細若遊絲的音樂一起讓觀看者也屏住了呼吸。突然,琴聲大作,蕨妹子閃電般地張開雙臂狂舞起來。一雙光腳將地板踏得“咚咚”直響。她向著酒桌邊的漢子們舞過來,像一團火一樣飄來飄去。舞過劉盛身後時她伸手越過他的肩頭,端起酒碗喝了一口后又旋轉到桌子的另一邊去了。艾楠看見她忽閃的眼睛中滿是狂喜,這是一雙漂亮的眼睛,艾楠第一眼看見時便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突然,音樂停了下來,蕨妹子舞到牆邊停下,她平舉雙臂背靠壁板像雕塑般一動不動。與此同時,幾道白光閃電般飛向她,“砰砰砰”的聲音過後,幾把飛刀已經釘在了她身體周圍的壁板上。頓時,屋內響起雷鳴般的歡呼,光着上身的黑娃走上前去牽住蕨妹子的手,兩人向大家彎腰謝幕,這種煞有介事簡直像一場正式的演出。所有的人拚命鼓掌,有人將酒碗拋向了空中。
蕨妹子一揮手說,大家繼續喝酒吧。她走過來拉住艾楠的手說,你今晚躲躲閃閃的,有什麼心事嗎?聽我的,任何心事喝了酒就好。你不知道,我們一聚就是通宵,保證你離開風動鎮后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晚上。
艾楠無奈地在桌邊坐下,趁着滿桌人鬧哄哄的聲音,她對坐在旁邊的攝影家低聲說道,等一會兒,我們溜出去透透空氣。
18.鎮東頭的十多戶人家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坡上,這裏僅有的玉米地維繫着他們的生存和繁衍。丁老太婆的房子獨立在一處山坡上,天很黑,這房子遠看去像一塊蹲着的岩石,看不見窗戶,也沒有紅光來把窗戶畫出來。
“我們不能再往前走了。”艾楠停住了腳步,在漆黑中拉了攝影家一把說:“看見了吧,沒有什麼紅光顯靈的,我們回療養院去吧。”
艾楠從蕨妹子那裏溜出來只是因為心裏發慌。她注意到滿屋的酒客中除攝影家有點心不在焉外,其餘的人都進入忘我境界。劉盛滿臉通紅地談起了這山中可能存在的古化石,似乎他和徐教授進山去走了兩天就已經成了行家。徐教授更是來了精神,又講起了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小行星撞來地球的事,山崩地裂,煙塵罩在天空久久不散,地球開始了兩千年的黑夜和嚴寒。滅絕了,所有的生物都滅絕了。這天脊山和風動鎮,當時也許是深海里盲魚產卵的地方。這種魚沒有眼睛,所有的生物都沒有眼睛,千年黑夜,要眼睛來幹什麼呢?徐教授的舌頭已經發僵,他的目光從眾人的縫隙中投向門外,彷彿在院子裏的正是六千五百萬年前的那一個黑夜。
艾楠拉了拉攝影家的衣袖走了出來。這是一個月黑天,人站在野地里像置身於一口深井之中。攝影家建議去鎮東頭,看一看老太婆是怎樣顯靈的。艾楠說不,深更半夜的,嚇死人了。艾楠走出來只是想透透氣,她感到頭暈胸悶,在生機勃勃的人群中她看見自己的蒼白無力。這是怎麼了,在上海那樣生機勃勃的大城市裏,她都從未產生過失落感和被邊緣化的感覺。她的車擠在車流中前進,她從公司大門到電梯的距離就已經用手機辦成了三件重要的事;她和她的團隊已經能像鯊魚一樣為公司覓食;她的計劃的箭頭射向四面八方時她看見了自己的篤定與自信。然而,在這深山僻地的晚宴上,她突然感到有小蟲子在嚼着她的心,心已空洞,她無法弄清楚這種感覺。
劉盛與她不同,或者感覺相同而表現形式不一樣吧,艾楠看見他一醉方休的樣子心裏就升起一種難受,同情中夾雜着一點點厭惡。劉盛是個好酒的人,結婚後艾楠很快就感受到了這點,他說是遺傳沒有辦法。他的父親、他的爺爺就是血液中沒有酒精就要流速減緩的人。可是,劉盛很快為此付出了代價。大概是結婚不到半年的一個深夜,他酒醉回家后連聲說完了完了,他陪客戶喝酒時將一份公司的機密材料搞丟了。這是嚴謹的、虎視眈眈並且你爭我奪的商業社會對劉盛的遺傳基因作出的第一次打擊。他受到了處分,並且這麼多年來在企劃部主任的位置上不能升遷也與這次錯誤有關。這次好了,在遠離文明社會的這個山谷里,他的本能向近五年來的剋制和如履薄冰做出反撲,這讓艾楠在模糊的失望中感到自己肩上的擔子沉重。
“其實,曾大嫂那樣的女人真不簡單。”艾楠在黑暗中對攝影家說。此時,他們已經默默地走下了療養院外面的山坡。艾楠嫌長裙有些絆腳,便將裙裾撈起來在腰上打了個結。總之是在夜裏,也沒人會看見她的這種奇怪裝束。
“哦。”攝影家對艾楠的話感到莫名其妙,“你是說,她能夠看見老太婆顯靈?”
艾楠說攝影家想錯了,她是說曾大嫂靠着一點玉米地敢於生下三個孩子,有罕見的勇氣。還有她的丈夫,遠走新疆打工掙錢來支撐這個家,也有點西出陽關的壯士之概。他們都活得從容而昂揚,不像大城市裏的人活得戰戰兢兢的。
“你這是想錯了,他們這樣做是愚昧。”攝影家說,“大人都沒活好,生那樣多孩子幹什麼?這是受罪。”
這話劉盛以前也說過,尤其是艾楠不小心懷孕以後,劉盛便念叨着說條件還不成熟,他的惶恐中有種擔當不起的感覺。艾楠堅持要留下這個孩子,在肚子裏懷了四個多月,一直到公司要給她作重大升職的消息傳出,劉盛的勸說才生了效,不過引產之後,艾楠總覺得自己順應了這個決定是鬼迷心竅。
“但是,一個不敢生孩子的人,是不是太懦弱或者太自私呢?”艾楠望着攝影家黑色的面影說。在漆黑的夜裏,艾楠覺得說話下意識地大膽一些。她接着對攝影家說:“藍墨,你40歲了吧,就沒想過結婚生子的事?”
“哦,我不想成家。”攝影家毫不猶豫地說:“成家就意味着你接受了這個社會的規則,你必須去爭得財富和身份。有了孩子后,你還得將安全傘撐得更大。這樣,世俗的規則就簡直成了你的上帝,你得為了這個家的生存和榮譽而戰,一直到你變老以後才發現你自己其實一無所獲。”
“那麼,我們究竟要什麼呢?”艾楠在暗黑中問道。此時,他們已經不知不覺走進了風動鎮的街口,再往前,黑色的屋檐猙獰地夾在兩邊。艾楠猛地清醒過來,隨便散散步怎麼會走到這裏來呢?
往這個方向走,攝影家倒是有意的。不論是剛才喝下去的酒還是對攝影作品的創作衝動。這兩樣東西都使他現在渾身發熱。他要將艾楠帶到現場去說出他的想法,他要艾楠理解這幅神奇的畫面,然後在現場破除畏懼后答應與他合作。
去鎮東頭必須穿過風動鎮的街道,而這座多年無人居住的小鎮此時像一頭肚腹空空的野獸蹲在黑暗中。艾楠說該回療養院去了,劉盛和蕨妹子他們會發現他倆不在而着急的。
“放心吧,他們已泡在了酒中,什麼也發現不了。”攝影家對艾楠說:“鎮東頭那個老太婆顯靈,你就不想去看一看?”
艾楠仍然說不,她害怕。攝影家說這事也許與你夢中遇見的小女孩有關呢。你想,老太婆顯靈時,窗戶上滿是紅光,而那個叫曾大嫂的農婦只遠遠地望了一眼,她懷中的嬰兒就在她的胸部咬了一口。這事與你的經歷有點相似,只是一個在夢中一個在夢外。我們得去看一看,證實一下萬老闆講的是不是真的。攝影家當時就注意到,萬老闆將劉盛從酒桌邊叫出來講這事時,艾楠在旁邊聽得膽戰心驚。
果然,要證實或破除這種驚恐的衝動給了艾楠勇氣。他們像鬼影似的進入了風動鎮暗黑的街道。為了給自己壯膽,攝影家高聲說話。
他說903信箱還存在的時候,一到節假日,上萬工人從天脊山上涌下來,這鎮上一定熱鬧非凡吧。艾楠“哦”的一聲沒有說話,她想到了劉盛的老爸,她想到了人怎麼過完自己的一生其實並不由自己做主。
突然“咪嗷”一聲貓叫驚得艾楠毛骨悚然。抬頭看去一對綠幽幽的眼睛正從屋檐上滑落下來。原來,他們已經走到萬老闆的小飯館外面了。主人在蕨妹子那裏喝酒,三隻貓成了這鎮上惟一的活物。
這死城般的氣氛終於讓艾楠和攝影家的故作鎮靜蕩然無存,他們拉着手腳步混亂地往前跑,一直到出了鎮東頭才鬆了一口氣。沒有了兩排黑色屋檐的壓迫,鎮外的山坡和夜空反而成了安全之地。
他們很快便找着了那座獨立在山坡上的房子,遠遠望去,那房子就像死去的老太婆一樣悄無聲息,也不見窗戶上有顯靈的紅光。
“我們進屋去看看。”攝影家提議道。
艾楠大驚,不僅對這個提議感到害怕,還對提出這個想法的攝影家本人也感到害怕起來。夜很黑,身邊的這個男人頓顯鬼魅之相。
“半夜三更的,你要進屋去幹什麼?”艾楠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顯得正氣凜然,但說完后牙齒卻有點打顫。
攝影家正想解釋,突然,他看見一個黑影正向老太婆的房子移動。艾楠也同時看見了這個黑影,像是一個人,從山坡那邊飄過來,一直走進老太婆的屋裏去了。
誰敢住進老太婆的屋裏去,與這具乾屍為伴?艾楠想凡是人沒有這種需要和膽量。這時,老太婆的窗戶上泛起了紅光。那紅光有點動蕩,彷彿屋裏有人在走動。
儘管作了不少思想準備,攝影家還是沒有想到紅光真的出現了,他一直以為這只是萬老闆聽來的傳言。並且,紅光之前有一個黑影進了屋去,那是老太婆的魂回家了嗎?
攝影家和艾楠跌跌撞撞往回跑。艾楠說別看那窗戶,也許眼睛會瞎的。攝影家說沒那麼可怕,也許還是該進屋去看一看。他想盡量掩飾自己的恐懼,不然以後的攝影創作就完蛋了。他堅持說著鼓勵艾楠的話,但聲音卻是顫顫的,他感到自己的背上已經出了冷汗。
一雙綠幽幽的眼睛在小鎮漆黑的街道中心亮着,攝影家狠狠地噓了一聲,那隻貓像精靈似的竄上了屋頂。
99
序幕
我曾經在一處陌生的房子裏住過七天時間。所謂陌生,就是這房子既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旅館———天下的旅館都有一個樣的佈局,所以說不上陌生。
當時我從四川去上海辦理一部書稿的出版事宜,一個當地的朋友將他的房子提供給我暫住。他剛搬了新居,原住宅暫時閑置,他便讓我住這裏,也可節約些開銷。
白天在外忙碌,晚上回屋后,心裏總有些彆扭的感覺。這主要是因為屋裏保留着原有的傢具———黑色的皮沙發、大床和空蕩蕩的衣櫃。被人長期使用過的東西被遺棄后總是散發著涼氣和神秘,尤其是那個空無一物的大衣櫃,我每晚往裏面掛外套時總有種孤零零的感覺。
這是一幢七層樓的住宅,每層住兩家人,我住在五樓。樓梯很乾凈,每天上下樓時沒遇見過一個鄰居,家家房門緊閉,好像我是獨居在這樓里似的。
說實話,每晚住在這裏總有點惴惴不安。人是環境的動物,完全的陌生感和空蕩感讓人覺得缺了點什麼依靠似的。我在屋子裏走動,眼光碰到牆上大鏡子裏的自己時又趕快閃開,我不願意多看這個穿着睡衣戴着眼鏡的傢伙。
儘管心裏一直無端地有一種不祥的感覺,我卻平安地在這裏度過了六個夜晚。第七個晚上,我早早上床睡覺,因為明天就要離開這裏了。我望了一眼已經收拾好的行李,然後關燈睡覺。
夜半醒來,聽見嬰兒的哭聲,這是誰家的寶貝呢?我沒有在意,翻個身繼續睡覺。嬰兒的哭聲一閃就消失了,黑夜靜如深水。突然,一聲女人的尖叫讓我毛骨悚然,這聲音很近,好像就來自隔壁的鄰居家。我從床上坐了起來,聽見尖叫過後的女人哭了起來。
我有點緊張,想像着隔壁的情景———一個嬰兒突然摔到了地上,或者是突然病了,甚至是死了,年輕的母親正驚恐萬狀……
這時,我聽見隔壁開門的聲音,女人的哭聲在樓道里響起來。我猶豫再三,決定還是出去看看。沒想到,我正走到門后時,敲門聲就突然響了。
我開了門,外面站着一個穿着白色睡衣的年輕女人。門的打開和我的出現可能都出乎她的意外,她驚恐地倒退了一步,喘着氣說:“你、你是誰?這屋裏不是沒人住么?”
我趕緊聲明我是房主人的朋友,住在這裏已經好幾天了。那女人愣了好一會兒才說:“有一個穿黑衣服的人住在你這裏是不是?”
我頭腦里“嗡”的一聲,連連說是我一個人住在這裏,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的。那女人堅定地說,她剛剛看到那人走進我的屋裏了。說完,那女人一頭衝進我的房間,一邊舉目四顧,一邊哭喊道:“我的孩子,你出來吧……”
這時,門外跑進來一個老婦人,從穿着看像是一個女傭。她扶着年輕女人的胳膊說:“艾楠,艾楠,咱們回去。”
這個叫艾楠的女人身體往地上癱下去,女傭示意我幫忙,我便扶住她的另一支胳膊,和女傭一起將她扶回了隔壁的房內。
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女傭讓女主人在床上躺下,又給她喝了兩口水。她面容清秀,是一個漂亮的女子。
拉上卧室門之後,好奇心讓我在客廳里站了一會兒。沙發上放着一個玩具娃娃,穿着公主裙,大眼睛彷彿正望着我似的。
“先生,給你添麻煩了。”女傭已給我端了一杯水來,“你坐一會兒吧,看看艾楠還會不會再起來亂跑,我一個人勸不住她的。”
女傭是個健談的人,不一會兒,我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不過,知道之後心裏卻更加恐懼。尤其這是夜半時分,尤其是女傭在談話過程中屋裏又斷了電,可能是保險絲被燒壞了吧。女傭點燃蠟燭繼續講,我喝光了杯里的水,仍覺得心裏發緊。
艾楠是一家保險公司的業務主管,今年27歲,已經結婚兩年了。她的丈夫叫劉盛,是一家企業諮詢公司的部門主任。小兩口很能幹,能掙不少錢,女傭說這讓她上超市時也很驕傲———各種東西都可選最好的,價格貴一點沒關係。前幾天,艾楠剛去醫院做了引產。她已經懷孕四個多月了。她一直堅信懷的是一個女孩,這讓她喜歡。做引產前艾楠和劉盛商量了好幾個晚上,還吵了架,最後還是決定將孩子做掉。做引產的原因是艾楠可能升任地區經理,估計在幾個月後公司就將做出這一決定。但是,艾楠到那時正挺着大肚子,或者正在生孩子,這一升遷很可能由此泡湯。地區經理有二十多萬元的年薪,這比艾楠或者劉盛現在的收入高出兩倍,劉盛說了為此做引產是值得的。
做引產後,艾楠在家休息,怪事就接連發生了。先是艾楠的卧室門半夜時被莫名地推開一條縫,而艾楠和劉盛都堅信是閂好了房門后才睡覺的。接着客廳里這個玩具娃娃老是自己移動位置,這是艾楠的女朋友知道她懷孕後送來的禮物。但這娃娃現在卻顯得讓人捉摸不定,睡覺前都看見她放沙發上的,早晨卻發現她在地上躺着。艾楠還發現她有眼淚,劉盛卻說是在什麼地方沾了水。更可怕的是,今天夜裏艾楠聽見嬰兒的哭聲,她起床來到客廳,正看見一個黑衣人抱着嬰兒往外走,她追了出去,看見黑衣人一閃進了隔壁的房門。
“沒有人進我的屋子。”我肯定地對女傭說。
“我也覺得是艾楠看花了眼。”女傭說,“這樓里沒有誰家有嬰兒,她聽見哭聲也是錯覺。”
不過,嬰兒的哭聲倒是真的有過,我也聽見了的。女傭聽見我的證實有點害怕,她說她剛才睡著了什麼也沒聽見。
“艾楠的丈夫怎麼沒在家?”我望着壁柜上的一張結婚照問道。照片上的男士濃眉大眼,高出艾楠半個頭。
“劉盛在醫院守護他的老爸。”女傭說,“他的老爸以前在四川搞三線建設,退休后才回到上海,沒享幾年福,卻得了癌症,家人都對他瞞着診斷結果的。”
這個夜晚的經歷讓我回房后想着也有些害怕。天亮前,幾乎不敢睡覺,老擔心抱着嬰兒的黑衣人出現在我房裏。第二天我直奔機場,飛機升空之後才感到一陣輕鬆。後來,我上海的那位朋友打電話來說,我曾經遇見的那戶鄰居已經搬家了,遷往了上海的一處高尚住宅區,住的都是中產階層以上的人,我朋友說話的口氣分明有點羨慕。看來,過往的事都是虛驚,我也將這段經歷逐漸淡忘了。
轉眼三年多時間過去了,當我再次去上海辦事時,在一家大型超市的門外卻意外地遇見了艾楠。這位女鄰居顯然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她穿着一條質地高貴的長裙,手臂上戴着黑紗,牽着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款款而行。我聽見小女孩在說:“媽媽,我們還去哪裏呀?”艾楠彎下腰將她抱在懷中,對她親熱地說著什麼。
這一刻,我驚呆了,她怎麼會有一個3歲多的孩子呢?那黑紗又是怎麼回事?突然,我看見了走在艾楠身後的女傭,這個四十多歲的婦人正拎着一大袋東西面無表情地走着。我緊趕上去和這女傭打招呼,她愣了一下認出了我,然後壓低聲音對我說:“你什麼也別問,艾楠有了一個鬼孩子。”說完,她便撇下我緊追着艾楠去了。
這個下午,我心神不定地站在上海的街頭**,受職業的好奇心驅使,我決定給我的朋友打電話,要他帶我去拜訪他這個過去的女鄰居。
當天晚上,我見到了艾楠。她的門外停着一輛越野車,客廳里放着很大的旅行箱。她說她剛從四川的大山中回來,她慢慢地給我講起了她的令人難以置信的經歷。整個談話過程中,男主人一直沒有出現。
艾楠的講述使我產生了寫作這本書的衝動。不過,我答應了當事人在書中使用化名,想來這是讀者可以理解的。
第七章
19.艾楠和攝影家失蹤了。
劉盛當天夜裏並沒有意識到這事。他喝了很多酒,連怎麼回到房間的也記不起來了。大約是蕨妹子和石頭攙扶着他回房的。醒來時已近中午,這才發覺是他一個人在房裏。努力回憶昨晚的事,依稀記得喝酒的後半段就少了艾楠和攝影家兩個人,而天亮前回到房間時,也沒看見艾楠的影子。
艾楠和攝影家失蹤的事驚動了南邊院子的蕨妹子等人,是徐教授慌慌張張跑過去告訴她的。徐教授說當晚沒等到這兩人回來心裏就一直七上八下。蕨妹子也有些緊張,便叫黑娃帶着他的兄弟們趕快分頭去找。
劉盛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站了一會兒。在灼人的陽光下,他半眯着眼望着遠處的山腳和樹叢,艾楠到哪裏去了呢?無論如何,在這荒涼的山谷里她是無處可去的,劉盛相信她在下一刻就會從山坡下迎着他走來。然而,一直到他被太陽曬得發暈鑽到一棵樹下的陰影下時,一陣涼風才使他意識到艾楠可能就此消失了。
房間裏一切如舊,艾楠的衣箱、牙刷、毛巾擺放在老地方,劉盛看見這些東西時心裏像是被鋼針扎了一下。艾楠和攝影家昨晚出去遇見了什麼呢?在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遇見了黑熊?或者,他們走到山上去了,在黑夜中墜下了懸崖?而這種推測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事,那麼,在風動鎮這個人氣稀薄的地方,真有鬼魂出沒,將半夜走出房子的艾楠和攝影家勾走了?這是荒唐的假設,而接着發生的事卻離這種荒唐近了一步。
不可思議的現場是由萬老闆發現的。他天亮前回到鎮上的時候,遠遠地便聽見他的那隻黑貓在房頂上叫着。黑貓叫,鬼魂鬧,這是非常不祥的兆頭。萬老闆喝了酒膽大氣粗倒也不怕,走到自己房前對着黑乎乎的房頂呵斥了幾聲,那黑貓少見的不聽招呼,繼續陰森森地叫。萬老闆也沒多想便進屋睡覺,上床前叫二愣子將外面的抵門杠抵緊了。在這無人的鎮上住了七八年,萬老闆第一次感到心裏不踏實。
下午便聽說了艾楠和攝影家失蹤的消息,聯想到昨夜的貓叫,萬老闆站在門外的石板路上惶惶然地張望着,他的鼻孔里彷彿嗅到了什麼氣息,這是他多年收購藥材練出來的本領。他向空無一人的街道上走去,不時推開一些搖擺欲墜的房門往裏瞧瞧。這樣,他發現了可怕的景象。
劉盛被二愣子叫來察看現場時,萬老闆蹲在那間空屋的階沿上發獃。這是一間已廢棄多年的餐館,一口足以盛得下一個人的大鐵鍋已銹跡斑斑。有兩張已落滿灰塵的木桌,其中一張桌上放着一個香爐,裏面插着幾根細長的香,已燃掉了三分之二。萬老闆說,這香是昨天晚上才燃過的,鼻子一嗅就知道了,推門進來時他還聞到了一絲尚未散盡的氣味。可怕的是,這是一種迷魂香,萬老闆拔出已經熄火的香仔細辨認着,這種香一量吸入肺部後人就會昏迷,它是山裏的神婆用來“走陰”的。一個人如果病得要死,就會請來神婆“走陰”。她點燃這種特殊藥材製成的迷魂香,然後在昏迷中替病人去陰間看一看,如果閻王爺尚未去掉這個病人的名字,神婆就會代病人向閻王爺求情。一個小時后,人們用冷水將神婆澆醒,她就會告訴病人可以安然無事了。
這種“走陰”現場,怎麼會在昨夜出現在這廢棄的空屋裏?怪不得黑貓叫個不停,貓是精靈,它什麼都知道。更可怕的是,在這插香的桌旁發現了一顆紫色的衣扣,劉盛一眼就看出這是艾楠衣服上的。她昨夜穿着一件紫色短袖襯衣,劉盛對她的這件上衣很熟悉,是出發前在上海的一家有名的女裝店購買的。
劉盛只覺得頭腦里“嗡”地一聲。這是怎麼回事?他緊抓住萬老闆這個瘦老頭子的手搖晃着問,艾楠,還有攝影家,兩個大活人呀,怎麼說消失就消失了。
萬老闆也沒有了主意。他說我在這鎮上呆了七八年,還沒遇見過這樣的怪事。他說昨天夜裏艾楠聽見老太婆顯靈的事後就臉色不對,會不會是你們要了老太婆的頭髮后,老太婆一生氣便將艾楠收走了。至於攝影家活該他倒霉,誰叫他跟艾楠走在一起呢。萬老闆越說越覺得是死老太婆動了手,他拿來三炷香給劉盛,要他立即去老太婆屋裏敬香恕罪,否則劉盛自己也可能性命難保。
劉盛突然對要老太婆頭髮這件事後悔得要命。他恨那個叫胡老大的傢伙,他借給他的痴獃兒子治病為由給劉盛設下了這個陷阱。也許他和痴獃獨生子來給劉盛推車時就沒安好心。那個峽谷現在想來陰森森的,他的車陷在那裏本身就是一個不祥之兆。劉盛現在覺得應該聽艾楠的話,給那個老頭子50元推車費算了。省下了錢答應幫他帶頭髮回去,結果在峽谷口就遇見了幽靈似的農婦和孩子來搭便車。從那一刻起,他和艾楠實際上就已經陷入陰陽糾纏的險境了……
劉盛去老太婆的屋裏敬香。人到這種時候,對不可把握的東西只能信其有,不敢信其無了。萬老闆陪着他走上了鎮東頭的那個山坡,到老太婆門前時,萬老闆卻留在門外不進去了。他說不能擾亂了劉盛的誠意,敬香的時候,不能有閑人在場的。劉盛只好一個人推門而入,堂屋裏還殘留着香火味,案頭上插着不少燃盡的香蠟留下的竹箋。劉盛恭恭敬敬地將三炷香插上,並掏出打火機將香點燃。屋裏光線很暗,在打火機的火光中,艾楠的面容突然在劉盛的眼前一閃,他知道是自己的幻覺,便閉眼定了定神。他的鼻孔里竄進了香火味,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襲來———艾楠和攝影家會不會就在堂屋側面的房間裏呢?他的眼前浮現出那張大床,僵死的老太婆蓋着大紅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而艾楠和攝影家倒在床邊的地上,他們恐懼而僵硬的面容慘不忍睹。
劉盛不敢再往下想,他試圖推開側面房間的門進去看看,但雙腿還沒邁步便抖個不停。最後,他還是選擇了向外走。站在屋外的萬老闆看見他出來時臉色煞白,便趕快扶住他說,敬了香就好了,劉盛嘴唇哆嗦着沒敢說自己的想法,和萬老闆一起離開這座房子時,他看見山坡上遊動着一團團陽光的黑影。
回到療養院,進房間躺下,劉盛像生了重病一樣。徐教授跟過來看望他,坐在床邊說:“萬老闆離開時讓我轉告你,安心躺着休息,夜裏千萬別出門去。還有,如果聽見有聲音叫你的名字,千萬不要答應。山裏的人都知道,如果深更半夜有聲音叫你,便是陰間的差使勾你的魂來了,你如果一開口答應,立即便沒有了氣。”徐教授頓了頓又說:“當然我們不相信這些說法,不過夜裏不出門總會安全些,艾楠和攝影家失蹤得稀奇古怪,蕨妹子派人找遍了山腳樹叢也沒發現任何線索。唉,這事讓我也犯迷糊了。”
黃昏正在來臨,艾楠和攝影家失蹤后第一個白天過去了。高不見頂的天脊山吐出的霧氣瀰漫了整個風動鎮,劉盛屋外的院子裏也漸漸暗了下來,猙獰的芭蕉樹由綠色變成黑色。
劉盛哭了,活了三十八年,他第一次感到這樣恐懼和無助。他想起了他到了風動鎮之後就做夢,兩次夢見艾楠慘死的場面。開始以為是路上目睹了車禍后留下的印象,但現在想來,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中為什麼會有艾楠的身影呢?夢修改現實是預演未來還是做夢者的心底有這個願望?不不,他心底不可能想艾楠死。艾楠聰明漂亮、理性能幹、他們相愛結婚,以家庭為堡壘迎接社會的挑戰,他們算得上是勝方,這從不少人對他們羨慕的眼光中可以認定。總之,對天發誓,他做艾楠死了的夢絕無其他的意思,這隻能是冥冥之中的預兆了。
劉盛從床上坐起來,萬老闆叫二愣子給他送來的晚飯還擺在桌子上,他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夜正在到來,整座療養院沒有一點聲音,整個風動鎮也沒有一點兒聲音,劉盛感到自己的神經隨時會斷裂一樣。他想到了自己也可能會死,如果是死老太婆勾走了艾楠的魂,那對他也不會放過。因為在頭髮事件上,他比艾楠介入得更多。劉盛打一個寒顫,他意識到他的死不會超過今天晚上。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徐教授來看他,屋裏已是空空如也。從此,他和艾楠,這兩個進入風動鎮的遠客銷聲匿跡,成為風動鎮的又一個傳說。劉盛緊張得差點叫出聲來,他將指關節按得“叭叭”作響。
他曾經以為自己並不怕死。尤其是在早年打工時守過兩個月的醫院太平間,看着那些屍體從病房那邊軟乎乎地推進來,幾天後又硬挺挺地運往火葬場,他想人生也就這麼回事,這種結果每個人都逃不掉。
既然沒法逃脫,還怕什麼呢?那段時間,他心腸硬得很,對世界,對人生,對自己,他的嘴角都有一絲淡淡的嘲諷。
而現在,真可能死的時候,他覺得恐懼得無法接受。尤其糟糕的是,這是一種不明不白的死。如果真有陰間,他到那裏後會知道原因,但已經無法喊叫無法申辯了。
20.漆黑的夜半,劉盛醒來,他驚恐地聽見了一個聲音在叫他的名字。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很細很飄。聲音不在門外,是從療養院的某個深處傳來的。
“劉盛———”
劉盛的背上立即出了冷汗。那不是艾楠的聲音,深更半夜的,誰叫他呢?他不敢應答,怕一應答就會有鬼魂出現在他的床前。他想開燈,但不知道亮光是不是可以阻擋鬼魂之類的東西,萬一它不怕亮光,且不是暴露了自己。他無所適從地蜷縮在暗黑的床上,聽見那聲音又響起了一遍。“劉盛———”他的名字正被細若遊絲般的聲音叫着,好像是從某一個四合院裏傳來的。這廢棄多年的療養院有着眾多的院落,誰會竄梭在夜半的院落里叫他呢,這些人跡已絕的荒涼之處現在是只有蛇和荒草。
艾楠和攝影家失蹤快24小時了,劉盛原以為自己在極度驚恐中會整夜失眠的,沒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能不知不覺地睡去,劉盛對自己的狀態感到不可思議。
天黑后他一直坐在床頭抽煙。他想起了剛到風動鎮的那天,去鎮東頭找胡老二時卻誤入了死老太婆的房間,當時艾楠走在他的前面,一直走到床邊時才發覺床上躺着的是一個死人。也許這就是艾楠先於他遭到不測的原因,一定有什麼氣味近距離地鑽進了艾楠的鼻孔。
接下來,這房子的衛生間裏出現過披頭散髮的人影,雖然事後證明是倒立在牆角的一支拖把,但真有鬼魂的話它是可以變幻成任何東西的。而這一切,都是他將死老太婆的頭髮放進了這屋裏的緣故。
劉盛跳下床來,抱着對胡老大、胡老二的憎恨衝進衛生間,他的手在伸向牆角的火柴盒時又在半空中停住,他應該將這裝有頭髮的盒子扔到哪裏去呢?關鍵是,事到如今他能不能扔掉它,這會不會更加冒犯了死老太婆?
劉盛不敢妄動了。他退出衛生間,腳下碰到一個東西,是那隻從門外的芭蕉樹下撿回來的小紅鞋。劉盛臉色煞白,他感到自己被各種神秘莫測的東西包圍了。出於同樣的顧慮,他也不敢扔掉這隻小紅鞋。這個小精靈會進入人的夢中來咬人,劉盛突然明白了他和艾楠早已陷入噩運之中。
三年多前,劉盛在家裏就見過這種小紅鞋,是艾楠的一個女友送來的。當時艾楠已經懷孕,一些熱心的朋友便早早地送來各種小禮品。當時劉盛好奇地將小紅鞋拿在手裏說,他第一次看見這樣小的鞋。艾楠說等你做了爸爸就知道了,人一開始就只有那麼一丁點兒大,腳就更小了,像一塊嫩姜。後來,艾楠做了引產,孩子沒有了,那雙小紅鞋怎麼處理的劉盛已記不得了。
這個晚上劉盛想起了很多事,這種不可阻擋的回憶同樣讓他驚恐。因為他看過一篇文章,說是人在臨終前會閃電般地回憶各種事。想到這點劉盛強行收回思緒,關了燈閉眼睡覺。他想睡著了就可以避免恐懼了,即使是不再醒來,也少了許多折磨。沒想到,他還真睡著了,好像空氣里有催眠素似的。
然而,這一夜註定不會讓他逃避得開。他醒了,漆黑中有人叫他的名字。那細若遊絲的聲音飄在夜的深處,他不敢應答,他的心緊縮得像一塊鐵,他緊張、絕望,但無路可逃。
後來,那叫他名字的聲音消失了,劉盛正要動一動已經麻木的四肢,突然,有腳步聲進入他所在的院子裏了,緊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彷彿就在他耳邊炸響一樣。
“劉盛,快開門。”
是蕨妹子的聲音。劉盛冷汗淋淋地大鬆了一口氣,他開了燈走向門邊,感到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發軟。
蕨妹子進屋后便抱怨這療養院的院落太複雜了,連她也險些迷了路。她要劉盛到她那邊去呆一夜,這裏凶多吉少,一定得避一避。她說萬老闆剛才給她送宵夜的菜來時才說到的,今夜是一個危險期,如果能想法混到天亮,太陽出來后劉盛便可多活些日子了。萬老闆說一老一小兩個鬼魂纏住了你們,兇險得很哪。他遺憾的是至今還沒收購到一株百年人蔘,不然的話,將那百年人蔘在你和艾楠的鼻子上嗅一嗅,什麼邪什麼鬼都會跑遠了。
蕨妹子聽萬老闆講述后便急了,她想着救人要緊,便跑到這北邊的院落里找劉盛來了。
蕨妹子和昨夜跳舞時的樣子已大不相同,一條花布褲子和短袖襯衣,已將她還原為一個地道的山妹子模樣。劉盛臨走時看了一眼手錶,才夜裏12點1刻,怎麼就像已經過了一個長夜似的。
“用得着這樣逃避嗎?鬼魂,哼,我才不相信這些東西呢。”劉盛心裏很感激蕨妹子,但嘴上卻不服輸,他這個高高大大的男子不能顯得太膽小。
“走吧走吧。”蕨妹子推了他一下,“到我那邊去喝酒,酒能驅邪,保你平安了。”
劉盛跟着蕨妹子走出迷宮般的院落群,竄進一片山坡上的樹林,來到了南邊的院子。還是昨夜喝酒的那間大房子,亮着燈,桌上擺着酒菜,但卻空無一人。蕨妹子說,黑娃帶着一個兄弟翻山去縣城了,他們從火車上掀下來的貨需要聯繫新買家。在家的兄弟們已喝了酒睡覺去了,這樣也好,清靜,她來陪劉盛喝兩杯。
晶亮的高粱酒倒進大碗裏,蕨妹子捧起碗遞給劉盛說:“劉大哥,我先敬你。”劉盛謙讓,蕨妹子說客人先喝第一口,這是山裏的規矩。
客人?劉盛想他怎麼就成了這賊窩裏的客人了。抬起頭來,蕨妹子正眼含笑意看着他。這山裏的是非原則和城裏不同;昨夜他就感覺到了。不過,喝酒時他還是問了一句,從火車上扒貨,就不怕被逮住坐監獄。
蕨妹子笑了,聲音很清脆。畢竟是23歲的女子,並不像傳言中的女俠或大盜。蕨妹子說,收點買路錢,這山裡自古如此。聽老一輩講,山裡人搶劫從不要人命的,非但不傷人,劫得財物后還要返回一些給被劫者作路費。大家都是討個活路,沒人將事做絕的。
但是,扒火車總是不好的。劉盛沒敢將這話說出來,他怕惹怒了蕨妹子沒自己的好處。蕨妹子看見劉盛很沉悶的樣子,以為他還在為鬼魂的事害怕,便說他要了老太婆的頭髮,不會受到懲罰的。蕨妹子說死去的丁老太婆是個好人,所以才會死而不腐。
“你想,誰敢給私生子接生,可丁老太婆這樣做了。”蕨妹子喝下一口酒說:“我媽懷上我后就逃進了天脊山裡。不逃不行啊,在我們這裏,私下懷小孩是要被亂石砸死的。我的命來得賤,可我還是感謝我媽沒有吃藥墮胎,不然就沒有我蕨妹子了。”
劉盛心裏“格登”一聲,好像蕨妹子的話另有什麼含義似的。果然,蕨妹子接着深表同情地說:“聽艾楠說,你們的孩子如果還在世的話,已經該3歲多了。這孩子是怎麼死的?太可惜了。”
“哦哦”,劉盛一下子六神無主,“我們哪有過什麼孩子,她懷上過一次,流產了。”劉盛對事實做了點修改,他只能這樣說。
蕨妹子嘆了口氣表示惋惜。她說艾楠太可憐了,這次失蹤如果找不回來的話,她連後代也沒留下就消失了。“不過,你們倆的感情好像並不太好?”蕨妹子突然問道。
劉盛一驚,急忙連口否認。這個蕨妹子怎麼這樣看他們呢?劉盛甚至覺得有點憤怒。“我們非常相愛。”劉盛發自肺腑地說。
“但是,昨天夜裏喝酒時,我說艾楠離開酒桌很久了怎麼還沒回來,你說讓她去死吧。”蕨妹子疑惑地說。
“我說過這樣的話嗎?”劉盛一點記憶也沒有了,他覺得他不可能說這句話。
蕨妹子說他肯定說了,不過她又替他解圍道,夫妻間說句氣話也沒什麼。只是她發覺劉盛和艾楠都不開心。昨夜喝酒時徐教授悄悄告訴她說,是因為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將他們搞得心煩意亂,蕨妹子說,風動鎮這一帶她都熟悉,還沒聽說過誰家的小孩叫這個名字。
“我想,艾楠的失蹤也許與這個孩子有關。”蕨妹子望着劉盛說,我很想幫助你。你放心,沒有要拉你入伙的意思。公路斷了,困在這裏挺難受的,昨夜看見你喝悶酒時就想幫你做點什麼事,沒想到,艾楠接着就丟了,明天我還會讓兄弟們尋找的。”
劉盛喝了一口酒,很感激地望着蕨妹子說:“能找到艾楠嗎?”
蕨妹子望着門外的黑夜不再說話。劉盛突然無端地想到,人死了,就像這黑夜一樣的安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