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2節
29.山野蒼茫,夜半的風動鎮彷彿沉在海底的礁石。沒人知道它的存在。徐教授和艾楠逃命似的從療養院的迷魂陣中鑽出來,向影子似的小鎮走去。四周的黑影和靜寂讓人恐懼,但比起呆在房間裏安全多了。本來,他們可以到南邊院子裏去的,那裏人多安全,但蕨妹子他們都進山去了,只有小兄弟石頭一個人守在那邊,仍然冷清了點,不如去萬老闆那裏,剛好劉盛喝了酒也正在那裏睡覺,大家擠在一起度過今夜再說。
艾楠緊抓着徐教授的胳膊走着,心裏還是挂念房間裏的嬰兒。徐教授說,你千萬別將這嬰兒當正常的生命看,莫名其妙出現在你的床上,你說這正常嗎?等天亮再回去,也許什麼也沒有了。
“攝影家也不會再出現了嗎?”艾楠極度不安地問。她聽徐教授講了藍墨已於一年前死於井中的事。雙腿就一直有點發抖。
“誰知道呢?也許他還會出現。”徐教授將手電筒換了一隻手說,“不過大家都要避免和他單獨相處了。”
“他的魂就住在那口井裏嗎?”艾楠神情恍惚地問。她想起攝影家要她和死老太婆一起合影的提議,心裏不禁后怕得很。這是只有鬼魂才能想出的主意。
徐教授說,關於那口水井,等一會兒問問老闆就清楚了。如果那井裏去年淹死過人,萬老闆不會不知道。
手電光射進了小鎮的街道,黑色的屋檐從兩邊壓過來,彷彿在半空監視着徐教授和艾楠。
風動鎮靜如死水,萬老闆的房前響起了“咚咚”地敲門聲。二愣子從閣樓的窗口探頭一望,門前站着兩個人,他從隱約的白裙認出其中一個人是艾楠。他溜下樓梯開了門。
萬老闆也從裏間出來了。在這之前聽說有嬰兒出現在艾楠房裏后,他就一直沒睡着。他想鬼魂本就存在,只是男人看不見而已。自從艾楠這個城裏的女人來了之後,一切就被她看見了。女人屬陰,與水和月亮有親緣關係,實在不該來到風動鎮這樣的地方。
艾楠和徐教授跨進屋來。徐教授說,攝影家在院子裏一下子消失了。實在不敢再住在那裏。二愣子驚叫了一聲,萬老闆瞪了他一眼,好像這種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似的。萬老闆說今夜霧氣特重,是女人最容易懷孕或者遇鬼的時辰。你們到這裏來就好了,我這門外都澆了雄黃酒,大家放心呆到天亮,太陽一出,什麼事也沒有了。
艾楠望着這個精瘦的藥材商,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劉盛呢?”她問道。
二愣子搶先說劉盛在閣樓上睡覺,他說劉盛喝了酒呼嚕打得震山響。艾楠強壓住厭惡的表情,說:“他倒舒服。”
徐教授問起萬老闆,去年夏天療養院或着風動鎮一帶的水井裏淹死過人沒有。萬老闆奇怪地盯了徐教授一眼說,怎麼會有這回事呢?沒聽說過。你們以為那嬰兒是從水井裏爬出來的嗎?也許是吧,水井和水井在地下都是相通的,不信你放一尾魚下去,以後會在十里八裡外的水井裏找到它。所以,井裏如有鬼魂,並不一定是這口井裏淹死過人。
“我是說攝影家藍墨,”徐教授說,“他有可能鑽到井裏去了。”
“除非有女鬼在水裏喊他。”萬老闆並不知道攝影家的來龍去脈,只能這樣判斷說。
此時此刻,每個人的心裏都籠罩着恐怖氣氛,不能再推測下去了,萬老闆打了個呵欠說等天亮就好了。他安排艾楠上閣樓去和劉盛住在一起,二愣子睡在這飯館的桌子上,而徐教授到他的房間去擠一夜。
艾楠從“咔咔”作響的樓梯爬上閣樓。昏黃的燈光下,劉盛在一張大木床上睡得像死豬。想到一夜的驚嚇,艾楠坐在床沿捂臉哭了。
劉盛在艾楠的哭聲中醒了,他翻身坐起來一把摟住艾楠,連聲問道:“怎麼了怎麼了?”他頭腦里一片空白,一下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艾楠掙扎着說:“你放開我,你箍得我氣都出不來了。”劉盛用這樣大的勁抱着她使她動彈不得,她覺得身上的骨頭都被擠壓得“喀喀”作響。
“你快講,發生了什麼事?”劉盛一點兒也沒有鬆開她的意思,艾楠心裏悶得發慌,一低頭便在他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劉盛叫了一聲鬆開了環抱着她的手臂。
“你要箍死我是不是?”艾楠惱怒地說,“我們住的地方突然冒出一個嬰兒來,你還在這裏睡得舒服!”
劉盛這才清醒過來,想起上半夜發生的事,他不做聲了,半晌,才冷冷地說:“你不是想要孩子嗎?這不,給你送來了還不高興。”
“誰?誰給我送來了?是鬼嗎?你躲得遠遠的,好像這事就與你沒關係。”艾楠氣憤地說。
劉盛也不示弱,他說這事真與他沒關係。“三年前,你引產以後,不是連續幾夜發覺有孩子找你嗎?”劉盛無可奈何地說,“你倒是晉陞地區經理了,還掙大錢,到頭來,卻怪我當初讓你做了引產。你認真想想,當初不是你也同意的嗎?來風動鎮的路上,你把那個搭便車的小女孩抱得緊緊的,我就知道要出事了。告訴你吧,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你沒能守得住,就趕快把這個嬰兒守住吧。這孩子遲早都要來的,你失蹤那幾天,我有次回房間拿東西就遇見這個嬰兒,一個女人抱着她走來的,問我要不要孩子,我一吼就把這女鬼嚇跑了。蕨妹子他們說我是陰氣重的緣故。我想也是,我讀書打工時守過停屍房,你在心底嫌棄我,說我身上有氣味,沒想到我現在有作用了吧,鬼都不敢粘我。哈哈,你到我這裏就安全了,我可以保護你,不然,有鬼會勒死你的!”
“你這個混蛋!”艾楠氣得臉色發白,“要勒死我的是你!夢都告訴過我了,不過,你要敢那樣做你也不得好死!”
劉盛怔住了,他的雙手微微發顫。“艾楠,你說什麼呀?”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別說氣話毀了我們的關係好不好?我是愛你的,只是那些死鬼娃娃惹得人太心煩了。三年前就心煩,到了這山裡也不清靜。艾楠,忍一忍,我們離開這裏就好了。”劉盛流下了眼淚。
“我也想立即走了。”艾楠說,“就沒有別的路可以出山去嗎?”
劉盛搖頭說沒有。這條惟一的公路到風動鎮就是盡頭了。只有等到滑坡的堵塞被疏通后才出得去。
“再等下去,真要死人了。”艾楠輕嘆道。然後,她將攝影家藍墨已於一年前死去的事告訴了劉盛。
劉盛大驚,他真是遇見鬼了,以前守停屍房都沒遇見過,沒想到在這山中卻被這些鬼怪包圍。他努力回想着攝影家的一舉一動,卻沒發現什麼奇怪的破綻。唯一讓他感到特別攝影家的絡腮鬍,從側面看他的臉有點像猿猴。
世上真有魂靈顯形這種事嗎?劉盛犯迷糊了。他坐在床頭,看着和衣倒在床上的艾楠,她的面容睏倦無比。他想他們之間,以後誰先死了,也會在某個時刻顯形嗎?
艾楠迷迷糊糊地睡去。她感到劉盛下了床,然後是打火機點煙的響動。他幹嗎不和自己一起睡呢?到了這裏后她和劉盛老是頂撞,這在家裏是少有發生的。
不知睡了多久,艾楠被劉盛搖醒了。他說:“你聽,外面有人走動。”
艾楠驚坐起來,果然有腳步聲在外面的石板路上響起,聲音還很遠,但聽得出來是越來越近,是向他們這裏走來的。
半夜三更,誰會進入空空蕩蕩的風動鎮呢?是攝影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了嗎?艾楠推開閣樓的窗戶,探頭向街道上看去。
夜很黑,石板路透着一點隱約的灰白。萬老闆的大黑貓蹲在路上,顯得特別的鬼靈。腳步聲越來越近,可以看見一個搖晃的人影。劉盛也擠到窗口,“是一個女人。”他脫口說道。艾楠捂住他的嘴,叫他千萬別出聲。
出現在石板路上的確實是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夜色迷離,只能看見可怕的輪廓。她慢慢走近,看見路上的黑貓便蹲了下去,好像要抱起那隻貓似的。那貓“咪嗷”叫了一聲,然後箭一樣射到對面的屋頂上去了。那人影站起來,原地轉了一個圈,然後向前走去。她的嘴裏好像在嘀咕着什麼,但是聽不清楚。
艾楠和劉盛從窗口縮回頭來,癱坐在床上恐懼得說不出一句話來。
30.天亮以後,風動鎮霧氣升騰,凡是有陽光穿透的地方就浸着緋紅。艾楠正心急火燎地趕回鎮西頭的療養院去。昨夜的經歷像一個夢,天亮后一切才變得真實。無論如何,昨夜突然出現的嬰兒還是讓她牽挂,萬一那孩子是真的,這一夜不知哭成什麼樣了。
劉盛和徐教授走在艾楠的後面,他們有點趕不上她的腳步。這兩個男人一邊走一邊商議着進山去尋找古生物化石的事。徐教授本來有點猶豫,認為劉盛現在與艾楠分開不合情理,但昨夜一場驚嚇,讓徐教授也覺得應該暫時避一避了。試想想,繼續住在那空蕩蕩的院子裏,聽着攝影家半夜在房間裏的腳步聲,誰能受得了這種折磨?如果攝影家就此徹底消失,那住在房間裏更讓人提心弔膽。帶上帳篷,進山去幾日也罷。也許返回后公路就開通了。那時一走了之,將若干神秘留在風動鎮讓它自個兒打理吧。
走進療養院一個連一個的四合院后,三個人的腳步放慢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將看見什麼。
艾楠的房門大開着,裏面沒有一點兒聲音。艾楠雙腿發顫地跨了進去,床上空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不會又是你做的夢吧。”劉盛望了望屋內說。
艾楠已經愣住了。徐教授說肯定不是夢,那睡在床上的嬰兒他也看見了的。現在關鍵的是,攝影家到哪裏去了?如果他和嬰兒一起消失,那一切真的很可怕了。
出乎大家意外,攝影家在他的房間裏睡覺。被敲門聲驚醒后,他開門走出來,大家平時見慣了的絡腮鬍此時顯得有點恐怖。他的額頭上貼着膠布,顯然是昨夜受了傷。
“那孩子哪去了?”艾楠迫不及待地問。
攝影家打了一個呵欠說:“你們丟下我到哪裏去了?也不怕我死在這裏嗎?”
攝影家說,他昨夜從艾楠的房間出去之後,剛進入屋后的院子便發現一個人影向左邊的屋檐下閃進去了。攝影家追了過去,發現左邊是通向另一個院子的通道。他接着追過去,又看見了黑影一閃,他喝問了一聲,黑影並不應答一閃便不見了。攝影家追進了又一個院子,再也沒發現任何動靜。這時,他剛才的勇氣突然消失,四周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往回走,可是,找不着出口了,他用手一寸一寸摸遍了院子的四周,永遠是牆壁和門窗。他想到了民間關於“鬼打牆”的傳說,說是人被鬼迷住后就會在原地打轉。永遠沒有路可以出去。此時,他覺得額頭上很痛,是剛才追擊那個黑影時跌傷的。他摸了摸額頭,濕漉漉的正在出血,他用手指沾上這些血往就近的牆壁上塗,突然,手伸出去空蕩蕩的,他正站在出口的旁邊。就這樣,他費了很長時間才找回艾楠的院子。一看艾楠的屋內,只有那個來歷不明的嬰兒睡在床上,艾楠不見了。他又去找徐教授,也是人去屋空。攝影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間,用桌子抵上門后,到天亮前才剛剛睡着。
艾楠來不及分辨攝影家的話是真是假,只是一個勁兒地催問嬰兒到哪裏去了。攝影家已經發覺了大家的眼光有點異樣。便說你們怎麼這樣看着我呀?和他保持着一定距離的劉盛將臉一沉地說:“嬰兒到哪去了?你快說呀!”
攝影家說他也不知道。剛天亮的時候,他聽見艾楠那邊的院子裏有女人的哭聲,他以為是艾楠回來了,可是仔細一聽,不對,那不是艾楠的聲音。因為那哭聲有點粗啞,還說了一句“你們不要這孩子,可不能丟棄她呀!”攝影家恐懼得不敢出門去看,後來那邊就沒有動靜了。
“一定是那女人將孩子抱走了。”徐教授說,“可是哪來的女人呢?”他突然想起艾楠昨夜在屋后的院子遇見過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便叫大家去那院子裏看看。
一行人繞到了屋后的院子裏,艾楠指着旁邊一間沒有門的房間說,那女人當時就站在那屋裏,我走過去時和她撞了個面對面。
大家屏住呼吸走上階沿,站在門口往裏一望,正面牆上的一面大鏡子映出了大家的狼狽相。估計這裏是以前的會客廳吧。
毫無疑問,艾楠昨夜看見的女人是她自己。大家都長出了一口氣。可是,那嬰兒真是被一個女人抱走了,這事實又讓大家沒法輕鬆。
這期間,攝影家一直不再開口說話,並且很快就離開大家,回到他的房間裏扳弄相機去了。這讓大家更感蹊蹺,不知道怎樣對付他才好。
幸好蕨妹子和她的兄弟們從山裏回來了,大家像有了救星似的趕到南邊的院子時,給她講了昨夜的怪事。但由於攝影家就站在人堆邊,徐教授沒敢講攝影家已在一年前死去的事。
沒想到,膽大妄為的蕨妹子和大家一樣恐懼。她說她從小在這裏長大,沒聽說過這種怪事。她說風動鎮空得太久了,這麼多空房子,難免會有鬼魂來住的。她用江湖上的話說,不過也沒什麼,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好自為之不就得了。
蕨妹子將頭一轉,對着艾楠和攝影家說:“你們也可以放心了,劫持你倆的那戶人家已經找到。確實死了一個老太婆,新墳上的招魂幡還沒被雨淋壞呢。不過已經沒人住在那裏了。房子是鎖着的,太婆的兒子已經外出打工去了。這事完結了,沒人再來害你們,要進山去逛也沒問題了。”
大家一起去鎮上吃午飯。萬老闆正在和幾個挖來蟲草的山民討價還價,便叫二愣子招呼大家坐下。將藥材收購完畢后,萬老闆進來嘆了口氣說:“你們成了這惟一的食客了。要不是滑坡堵了路的話,這個季節會不少搞攝影的做買賣的到這裏來了。”
蕨妹子說:“你急什麼,我的貨也沒運出去也沒急呢,還不是只有等着路通,大家正好清閑一下。”
萬老闆又問黑娃去縣城許多天了怎麼還沒回來。蕨妹子說要翻幾重山你知道嗎,你以為像汽車輪子一轉那麼容易。
飯後,徐教授背開攝影家對蕨妹子說,他和劉盛要進山去了,能不能讓艾楠住到她的院子裏來。蕨妹子滿口答應,說是讓兄弟們騰一間屋子出來就行了。她還說明天是她母親的忌日,她也要進山去上墳,也許,她還能在山裏遇見他們呢。
下午,攝影家在房間裏睡大覺,一點兒也不知道徐教授和劉盛已經進山去了。艾楠本想跟着劉盛去山裏的,可劉盛說,翻山越嶺的,有女人跟着太不方便了。他叫艾楠搬到蕨妹子那邊后安心住下,他和教授進山去多找一些地方,要是找到了古生物化石,下半生的花費就不愁了。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公司辭職,他說你沒看見網上的文章嗎,現在的職業經理人和公司白領都患了職業綜合症,很多人英年早逝,我們可要想法活長點才是。艾楠皺了皺眉頭,劉盛的痴心妄想讓她心煩。天上從來沒有餡餅掉下來,這是她的人生理念,一切全靠個人奮鬥。
傍晚,艾楠已在南邊的院子裏住下了。原來房間裏有兩件東西她不敢帶走、也不敢扔掉,這就是那隻來歷不明的小紅鞋和放在火柴盒裏的死老太婆的頭髮,她將這兩件東西留在了原處。
夜空已佈滿了星星,艾楠在院子角落的井台邊洗衣裳,小兄弟石頭替她從井裏打水,么哥在半明半暗的階沿上拉二胡,琴聲和打上來的井水一樣有一些涼意。
突然,攝影家急匆匆地跑進了院子,他站在井台邊對艾楠說,劉盛的老爸的墳被挖開了!剛才他在外面散步,不經意走到了那片墳地邊,就看見一座墳張開了一個黑洞洞的大口。再看墓碑———劉全淼之墓,這不是劉盛老爸的墳嗎?
艾楠全身一震說,我們趕快去看看。說完丟下正在洗的衣裳便和攝影家一起向外跑去。她這一刻完全忘記了對攝影家死活身份的戒備,一直走到療養院外面的山坡上,抬頭看見滿天星斗時,心裏才無端地打了一個寒顫。第十一章
31.時間是一種奇怪的概念,當艾楠在星空下望着一片墳場的時候,她有一種回到千年前的感覺。山野蠻荒,鬼怪出沒,連她自己身着白裙站在這裏也似乎絕非今生,攝影家說看着她有種狐魅之美。對這種恭維艾楠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她想這樣也好,這樣便可以什麼也不怕了。她想起小時候聽大人說過的一句話———在恐懼的時候將自己想成是鬼,便什麼也不怕了。
但是,面對被掘開的墳墓,她還是沒敢靠近前去,儘管這裏葬着的是劉盛的老爸,那個骨灰盒她甚至用手模過,但那是下葬前的事。此刻,在墳中埋了多日以後,事物便起了變化,她覺得有陣陣寒意從那土坑中升起來。
攝影家說這是遇上盜墓的了,他們一定以為這裏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蕨妹子講過,她的母親的墳遠在山裏也被盜過,母親手上的一隻銀鐲子被盜走了,蕨妹子說這些人會不得好死。
艾楠在此刻恨起劉盛來,他不該再去山裏尋什麼寶貝。發生了這樣重大的事她無法喚他回來,信號全無的手機在這裏成了廢鐵,劉盛此刻正在山中搭起帳篷睡得怡然自得吧。
如果不是葬他老爸的骨灰,她也不會來到這裏。她感覺劉盛將她帶上了一條不歸路,活了這麼多年從沒相信過的鬼魂現在卻四處出沒,連眼前這個名叫藍墨的攝影家也是身份不明,如果他真是一年前死去的同一人顯形,那他自已知不知道他的來歷呢?
攝影家用手將酥鬆的土推向坑裏,他怎麼就不害怕呢?他發現墳被掘開是因為散步,但散步走到這墳場來也讓人覺得不合情理。重新壘好墳堆以後,攝影家直起身來對艾楠笑了一下,有點邀功似的,但這笑容讓艾楠恐懼。
不過,艾楠相信攝影家不會害她,這是她敢於和他一起的理由。因為,經歷了山中的歷險,攝影家如果是鬼魂要害她的話,在漆黑的山洞時應該是最好的時機了。攝影家沒有這樣做,並還把她背出了山洞。
艾楠和攝影家離開墳場,走上了療養院外面的山坡。攝影家說:“劉盛和徐教授被這裏的怪事嚇跑了。說是去找化石,其實我知道,他們害怕。你也搬到蕨妹子那邊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裏,這是不是有點不太公平?”
艾楠說:“你也可以換個地方住呀,又沒人強迫你。”
“我才不呢。”攝影家站了下來,望了一眼滿天的星斗說,“我知道你被那嬰兒嚇壞了。我計算了一下,確實有好幾個人在這一大片空房子裏竄來竄去,幾個月大的嬰兒、穿紅鞋子的小女孩、將嬰兒抱來又抱走的女人,還有我在屋后的院子裏發現的人影,你後窗上出現的臉一定就是這個人在觀察屋內。我知道這些事情不弄清楚你就是回到上海也會做噩夢,那好,我現在一個人留在那邊,正好幫你發現這一切的真相,怎麼樣?”
攝影家能這樣做讓艾楠有些驚喜,確實,能搞清楚這一切就真讓人安心了。她說:“尤其是那個嬰兒和小女孩,這兩個孩子如果再出現你最好能留住她們,然後將大家都叫過來,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會這樣做的。”攝影家說,“不過這些真相搞清楚后,你將答應配合我的創作,和鎮東頭那個死去的老太婆照一張相。在山中逃出來時你曾經答應過這事,回來后又遇到這些驚嚇,我擔心你不敢做這件事了。”
“你,你說什麼?”艾楠確實將這事忘記了,現在聽攝影家提起時不禁毛骨悚然。
“你現在正處在恐懼中,我暫不給你提要求了,等真相大白后再說。”攝影家說完后便與艾楠在山坡上分了手,各自向療養院的南北方向走去。
剛進院子,蕨妹子便招呼住艾楠說:“又有該死的傢伙盜墓了?墳里沒葬什麼東西吧?”
艾楠說除了骨灰什麼也沒有葬。蕨妹子鬆了一口氣說,她明天要進山裡去給母親上墳,這裏的事由么哥和石頭照料。她要艾楠安心住在這裏,還說她住的這個院子邪氣進不來,每年他們都要殺好幾隻大紅公雞,將雞血灑在院子周圍,這方法避邪,靈得很。
臨睡前,石頭給艾楠送來了蚊香和火柴,走出門后他又回頭說:“艾楠姐,晚上有什麼事隨時喊我。”石頭指了一下院子左邊的一個房間,“我就住在那裏。”
艾楠說謝謝小兄弟了,住在這裏應該不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了。說實話,這裏被酒被火被漢子們的喧嚷熏染過,沒有一點兒冷濕陰森的感覺。
然而,艾楠仍然有些失眠。她想着劉盛父親的墳被掘開的情景,這究竟是遇到了盜墓還是一種神奇的超自然現象呢?會不會是劉盛的父親感知到她和劉盛遇到了危險,他的魂靈出土來保護他們來了?那麼,墳裂開是想告訴他們一種存在嗎?
這是荒唐的想法,艾楠翻了一下身想努力睡去,眼前又出現了她住過的房間,一隻小紅鞋靜靜地躺在屋角,這有點像是麥子的鞋子,這個在路上遇見又在路上丟失的小女孩,為什麼一直閃閃爍爍地纏住她不放呢?
艾楠想起了她以前算過的一次命。算命先生是個瞎子,艾楠認為瞎子說的話要準確一些。瞎子說她的命中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因此,3年多前她做了引產之後,想起瞎子的話便悲傷不已,儘管劉盛說,她還年輕,等條件好了再要孩子。但她自己知道,她已不會再有孩子了,命中該有的兩個孩子她都有過了,想到這點她感到一片空茫。
第一個孩子是她讀大二時懷上的,當例假遲遲不來並出現嘔吐的時候,她震驚了,像天文學家意外地發現新星一樣震驚。她的情人,那個帥氣的男生更是無比驚慌,他陪她去醫院做了流產,這個果實還沒長成便從枝頭被摘去了。三年多前她有了第二個孩子,這次是安心讓她來到這個世界的,可是,仍然夭折了。命中該有的兩個孩子都消失了,艾楠不敢觸碰心底的疼痛和絕望。
尤其是第二個孩子,懷了四個多月,已經是一個完整的嬰兒了,引產無異於一場謀殺。這孩子會恨我的,她會來找我的。引產回家后艾楠在昏睡中反覆說著這種話,好長時間后才慢慢平靜下來。
這以後,艾楠怕去醫院,怕聞到酒精和消毒水的氣味,更怕看到任何人的外傷性出血。她的夢中反覆出現手術室的情景,從在門外換上陌生的拖鞋開始,屬於自我的東西便一件件被剝奪了———衣服、毛髮血肉直至自尊。被推出手術室后她見到劉盛便忍不住流淚,“我們的孩子沒有了。”她說。
此刻,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和這一切相隔遙遠的山中,記憶仍然讓艾楠的心裏一陣陣發痛。她下了床走到窗邊,從窗縫裏望着外面的院子,星光朦朧,院子裏顯得空蕩而寂寞,井台邊有幾處發亮的水窪。她想世界上真有靈魂這種東西存在嗎?如果有,她的孩子會找到她嗎?
後半夜,風動鎮所在的山谷中起了一陣短暫的風,像慌慌張張的過路人一閃而過。星光暗淡,艾楠迷迷糊糊地睡去。一覺醒來後天已大亮,她起床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北邊的院落,她住過的房間空了一夜,會不會已經有嬰兒出現在屋裏了呢?這種無端的預感讓她心裏發跳。
剛走到連接南北院落群的山坡,艾楠聽見後面有腳步聲追來,回頭一看是石頭。石頭說艾楠姐你這樣慌張做什麼,要去哪裏我陪你去,這裏到處都沒有人,別又出什麼事嚇着你了。這個平時少言寡語的少年還挺心細的,艾楠說正好,你陪我去那邊的房間看看。
幸好有石頭在一起為她壯膽,不然她推開房門時一定會嚇暈過去,她的房間並沒有空着,床上睡着一個人!艾楠剛感到天旋地轉時石頭已站在她身邊,石頭說這不是攝影家嗎?這句話讓艾楠緩過氣來,攝影家已被驚醒,坐起來揉着眼說你們來了。
攝影家睡到這裏來是希望等到嬰兒出現,但是一夜無事,後半夜起風時外面有過一些動靜,但是沒有人推門進來。攝影家判斷說不管是嬰兒還是小女孩,也許都是衝著艾楠來的,她們也許能嗅出睡在屋裏的人氣味不對,所以就不進屋來了。
石頭說:“你別嚇唬人了,我就從沒看見過什麼鬼魂,除非你就是鬼魂才看得見。”攝影家說:“你還是個毛孩子懂什麼,我昨夜做了一個夢,現在想來還玄乎得很。”
攝影家夢見自己已經死了,被裝在一口棺材裏,棺蓋還沒蓋上,周圍有很多人在說話,他看見艾楠站在不遠處,手裏牽着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小女孩問艾楠,媽媽,那人死了嗎?艾楠說,他死了,我們來把棺蓋給他蓋上,這樣他才不會出來。攝影家感到眼前一黑,棺蓋被蓋上了,接着是釘釘子的聲音,他感到悶得發慌,便儘力掙扎,醒來時發覺自己正睡在床上。
這夢太恐怖了,艾楠聽完后倒抽了一口涼氣。“夢死得生。”她安慰攝影家說,“也許是這間房子真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話雖這麼說,艾楠心裏卻疑惑地想到,攝影家也許真是已經死過的人了,他說他的夢,其實就是他死時的真實景象。只是,我怎麼會出現在那裏呢。還牽着一個孩子,那小女孩真是我的孩子嗎?我們看不見,但他在死後看見了……
32.一整個上午,艾楠呆在南邊的院子裏不再出來,自從早晨見到攝影家后,她對和他呆在一起感到緊張,她怕他再講出看見什麼夢見什麼,這讓她心亂如麻。
上午的天氣很涼爽,院子裏一半是陽光一半是陰影,石頭坐在樹下的竹椅上看書,艾楠走過去一看差點笑出聲來———石頭手上翻着的是一本豎排本的《西廂記》。
“你看得懂嗎?”艾楠望着這個16歲的少年說,“這書從哪裏來的?”
石頭指點了一下正在廊下拉二胡的么哥說,是他從馬戲團裏帶出來的。石頭說他只讀過幾年書,家裏太窮就跑出來了。這書他能讀懂一半,不過書里的插圖倒是讓人喜歡。石頭說蕨妹子進山給母親上墳去了。黑娃帶着一個兄弟去縣城很多天沒有音訊,剩下的兄弟們閑着沒事,進山打獵去了,就他和么哥呆在這裏,不知道怎麼打發時間。
二胡的琴聲在院子裏迴旋,然後沿着屋檐升起,被山巒之上的天空吸收。這裏的時間像一片羽毛,很輕,和夢境的重量差不多。突然,琴聲中斷,么哥望着院子裏叫道:“艾楠,你過來一下。”
艾楠向廊下走過去。到這裏以來,她還從未與這個琴師說過話,也許是這裏從來人多繁雜的緣故。況且,這個瘦削的中年男人向來沉默寡言,除了拉二胡就沒聽他說過幾句話。
“你一出現,我的琴就會跑調。”么哥說,“已經很多次了,我一直沒告訴你。這不是好兆頭,你可得小心一點。”
艾楠疑惑地望着么哥,他架上腿上的二胡此刻像是一副巫具,綳在音箱上的蛇皮佈滿魚鱗一樣的花紋。艾楠表示沒聽懂他的話是什麼意思。
琴師說,幾年前他在馬戲團的時候,偶然發現了這把二胡能預知一個人的生死。當時,團里有一個表演騎獨輪車的女孩子,有一次,他練琴時老是走調,原因是這女孩子正站在他的附近。他敢斷定是女孩子的原因,是因為這現象重複了好幾次,接下來的一個夜裏,他獨自拉琴時突然響起“崩”的一聲,琴弦斷了。他也沒有在意將琴掛在牆上后便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馬戲團要遷往另一個地方演出,大家正在往汽車上裝東西時,突然,一口裝滿道具的大木箱從車上掉了下來,剛好砸在那個女孩子的頭上。她當時正站在車下說話,沉重的大木箱砸破了她的頭,送到醫院后不久便死了。
“我必須告訴你這件事。”么哥對艾楠說,“自從你出現在這裏以後,我的琴就老是跑調,我怎麼控制它也不行,我擔心你會出什麼事,關鍵是,這琴弦要是哪天突然斷了,我該怎麼辦?看得出來,你是個好女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過去的事重演,說實話,我很害怕,我必須說出這事來,凡是惡兆,說出口也許就破了。”
艾楠震驚得頭髮根都快直立起來。在風動鎮,儘管一連串的怪事讓她心驚肉跳,但畢竟該發生的都發生了。正當她住在這南邊的院子裏感覺可以安全了時,這種神秘的預兆使她幾乎崩潰。
艾楠在頭暈目眩中感覺有人扶她在椅子上坐下,是石頭。石頭對么哥說:“你這把琴真這樣靈嗎?”么哥說:“要不是幾年前發生過那種事,我也不知道這琴還附着靈性。這琴是我師傅傳給我的,你看,油黑油黑的,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黃昏,去萬老闆那裏吃晚飯,石頭和么哥一左一右地陪着艾楠向鎮上走,他倆都神情嚴肅,有一種重任在肩的感覺。
攝影家早已在飯館裏了,他像影子似的坐在角落的桌旁喝着酒。艾楠徑直走到他的身邊問道:“今天有孩子進我那邊的房間嗎?”攝影家搖搖頭說:“大白天誰會來?到晚上再看吧。”
石頭和么哥緊跟過來,大家一起圍坐在這張桌旁。萬老闆走過來問,今天你們怎麼都有點緊張兮兮的,艾楠說誰緊張了,老闆你給我們拿點酒來吧。
艾楠主動提出喝酒還是第一次,石頭說艾楠姐你不能喝酒吧?攝影家舉起酒杯說,喝吧大家一起喝吧,酒能驅邪,喝了酒我一個人住在那邊什麼也不怕。
艾楠第一次喝了很多酒,回到房間后倒頭便昏睡過去。醒來時四周一片寂靜,屋裏亮着燈,石頭直着腰坐在床前的一根凳子上。
“什麼時候了?”艾楠嗓音含混地問道。
“快半夜了吧。”石頭說。
“你怎麼還不去睡?”
“我,我怕你醒來時害怕。”石頭慌張地說,臉也一下子紅了。
“我會死嗎?”艾楠有氣無力地問。
石頭說不會,他說已將么哥的那把二胡偷出來藏到一個秘密地方去了,么哥沒有琴可拉了,琴弦也就不會斷了。
“你是個好孩子。”艾楠伸手摸了一下石頭說。“可是,我也許真的會死,將琴藏起來也沒用,我住在那邊房子時,我死去的孩子就來找過我好幾次了……”
“不,只有一次。可那次是人,嬰兒也是真的。”石頭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艾楠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我看見的。”石頭說艾楠姐你罵我吧,很多個晚上我都在你的後窗外守着。聽說艾楠的房間鬧鬼后,石頭便這樣做了,心裏也害怕得很,便帶了一瓶雄黃酒壯膽,據說看見鬼影時,將這酒對他噴過去就能將他驅走。
“哦。”艾楠恍然大悟。後窗上出現的臉孔,攝影家追趕的黑影,原來都是石頭這小兄弟。是嗎?石頭承認是他,他說他這樣做是想保護她。他還提醒艾楠說,劉盛大哥讓人有點害怕,他有一次看見劉盛一個人在屋裏用手在脖子上比劃,好像要掐死什麼人似的。他說劉盛有時欺負她讓他氣悶,所以有次劉盛將那隻小紅鞋甩出窗外時,他揀起那鞋又對着劉盛扔進了屋內。
“哦,你什麼都看見了。”艾楠說,“那隻小紅鞋是誰的?你知道嗎?”
石頭納悶地搖頭。
“那個嬰兒呢?誰送來的?”艾楠緊接着問。
“是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送來的。”石頭說,“當時你睡在床上,屋裏沒有開燈,我看不太清楚,只看見一個女人的背影站在你的床前,你們對了幾句話,聲音很低,我聽不清楚,感覺你的聲音是還未醒過來的樣子。很快,那穿着黑衣的女人將嬰兒放在你的床上就走了。我立即從後窗下往前面的院子跑,想擋住那個女人看一看她究竟是人是鬼。可是,從後窗到前面的院子在轉一個大圈,當我跑到你的房門前時,那女人已無影無蹤了。”
黑衣女人!艾楠叫了一聲,她猛然想起了三年多前,她剛做了引產在家休息時,有天夜裏便聽見了房中有嬰兒的哭聲,她起床走出卧室,在客廳里看見一個黑衣人抱着嬰兒正向外走。她開了燈,那黑衣人已不見了,她追出門處,看見樓道上有一個黑影閃進了隔壁鄰居家……
“天亮的時候,又是那個女人來抱走了嬰兒嗎?”
“我沒看見了。”石頭遺憾地說:“攝影家後來發現了後窗下有人,他來追我,我就跑回來睡覺了。”
“哦,我知道了。”艾楠臉色蒼白地說,“那黑衣女人就是我自己。孩子死了,我的魂也早飛出去陪着她。我現在這個軀殼也快死了,難怪劉盛對我總是躲躲閃閃的,他一定看出了什麼,他害怕,便躲到山裏去了。攝影家總是喜歡和我在一起,因為他已是死去的人了。他知道我是他的夥伴,他還要我和死老太婆一起照相,這都是陰間才有的事情呀!石頭,你把那把琴藏起來沒用,那琴弦沒有人動它也會斷的。這幾天你看着點,那弦斷了就告訴我,我得做些準備,走得從容一點……”
艾楠說完后便倒在床上無聲地哭起來,眼淚順着眼角滴在枕頭上。
這時,外面的院子裏突然響起“叭”的一聲,這聲音讓人驚心動魄。
“天哪!”艾楠絕望地叫道。
石頭定了定神說,我出去看看。石頭出去后很快就回來了,他說沒事,是井台邊的一根竹竿被風颳倒了。
艾楠想問,是有人從井裏爬出來拉倒竹竿的嗎,但這話只在喉嚨里轉了轉就咽下去了,她感到頭昏腦脹,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感覺到有隻手在她的手背上撫摸着,很輕很輕。很快,她進入了夢境,她坐在咖啡館靠窗的座位上,劉盛第一次將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她感到心慌和幸福。突然,咖啡館裏燈光熄了,一片黑暗中有人掐住了她的脖子,她聽見了劉盛猙獰的笑聲……
艾楠驚叫着醒了過來,看見石頭仍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守着她。石頭說別害怕,有我在這裏呢。艾楠感激地點了點頭,石頭在這一刻變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艾楠舒了一口氣,又倒頭睡去。
曙光正在叢叢山巒之外向這片沉寂的山谷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