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設計一局棋

第十七章 設計一局棋

貝萊醒后洗了個澡,穿好衣服。在肉體上,他已經準備好了,但他心裏卻仍然不踏實。這倒不是說他一覺醒來面對蒼白的晨光,突然對自己的推理失去了信心,而是他想到自己必須去面對那些索拉利人。

他真能知道他們的反應嗎?還是他依舊在瞎子摸象?

最先出現的是格娜狄亞。當然,這事對她而言最簡單,因為她就在這幢屋子裏,只要利用屋內的電信網絡就能找到她。格娜狄亞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十分蒼白,配上一襲白色長袍,看起來彷彿一座冷冰冰的塑像。

她無助地望着貝萊。貝萊溫和地對她笑笑,她似乎因為他的笑容而安心了些。

接着,眾人一一出現。代理安全署長阿托畢希在格娜狄亞之後出現,這傢伙顯得又瘦又憔悴,大下巴抬得高高的,一副頗不以為然的表情。接着是李比,這個機械人學專家一副很不耐煩、很憤怒的樣子,下垂的眼皮還不時會動一下。社會學家奎馬特看起來有點疲憊,他那雙凹陷的眼睛望着貝萊笑,有點紆尊降貴的味道,好像在說,我們親自見過面,所以比較熟。

克羅麗莎·甘托蘿看到有這麼多人會面,似乎有點不自在。她瞥了格娜狄亞一眼,很清楚地哼了一聲,然後就兩眼直直望着地上。索耳醫生最後出現,他形容枯槁,好像生病了一樣。

除了古魯厄,每個人都參與會面了。古魯厄正在緩慢康復中,體力還不足以出席這場會議。貝萊想,好吧,不管他了,開會吧。

每個人都穿了正式的服裝,坐在各自的房間裏,每個房間的窗帘都低垂的。丹尼爾安排得很好,貝萊想,真希望丹尼爾接着要做的事能做得更好。

他望着這些外世界人的臉,心冬冬地跳。這些人的影像從各自的房間裏看着他,每個房間的光線、傢具、飾物交雜成一團,令人有點頭昏眼花。

貝萊開口:“我想跟各位就動機、機會和方法三個項目,來討論瑞開·達爾曼博士這樁謀殺案。討論的順序也如同剛才所說的——”

阿托畢希打斷他:“你這篇演講會很長嗎?”

貝萊厲聲道:“可能很長!我被請來這裏調查一樁謀殺案,這工作是我的專長也是我的職業,只有我最清楚該怎麼做。”他想,從現在起,他不能再受制於他們,否則這整個安排就白費了。要支配他們!支配他們!

他儘可能以尖刻嚴厲的字句繼續說,“第一談動機。在這三個要討論的項目中,動機可以說是令人最不滿意的一項。機會和方法是客觀性的,可以做事實的調查。動機則是主觀性的,也許可藉由觀察而得知。比如說,因為人遭到某種已知的屈辱而加以報復。但這也可能完全無法藉由觀察而得知,比如一個行為檢點的人,內心懷有一種非理性的殺人恨意,但卻從不曾將這種恨意表現出來。

“現在,你們幾乎已先後告訴我,相信格娜狄亞·達爾曼殺了人。當然,你們沒有一個曾提示我還有另一個嫌疑犯的存在。格娜狄亞有殺人的動機嗎?李比博士提供了一個動機,他說格娜狄亞常和她丈夫吵架,後來格娜狄亞也向我承認了這件事。吵架會令人盛怒,這是常理,而一個人盛怒之下會有殺機,沒錯。

“問題是,她是唯一一個有動機的人嗎?我不知道。李比博士自己——”

“說話小心點,地球人!”這個機械人學專家幾乎跳了起來,伸出手僵硬地指着貝萊說。

“我只是在推理而已,”貝萊冷漠地看着他,“你,李比博士,最近你正在跟達爾曼博士一起研製新的機械人模型。在機械人學方面,你是索拉利世界數一數二的專家。你是這麼說的,我相信你。”

李比毫不掩飾他得意的笑容。

貝萊繼續說:“不過我聽說達爾曼博士並不贊成你的一些作為,所以打算跟你拆夥。”

“胡說!”

“也許吧。但如果這是真的,你不也有一個動機,要趁他和你拆夥之前、趁他公然羞辱你之前,先把他除掉嗎?我有個感覺,你絕不是能夠輕易忍受這種羞辱的人。”

貝萊不讓李比有反駁的機會,很快接下去說,“而你,甘托蘿太太,達爾曼博士一死,你就能負責主管培養胚胎的事務了。”

“開玩笑!這個我們早就談過了!”克羅麗莎痛苦地叫道。

“我知道我們談過,但這一點我還是要列入考慮範圍之內。至於奎馬特博士,你常常跟達爾曼博士下棋,你也許會因為輸的次數太多而惱羞成怒。”

這位社會學家很平靜地反駁:“輸棋絕不是一種有力的動機,刑警。”

“這要看你把下棋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很多兇手行兇的動機,在別人眼裏可能根本是小事一樁。算了,這不重要,我要說的是,只有動機還不足為憑,任何人都有動機,而且任何人都有殺害像達爾曼博士這種人的動機。”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奎馬特憤怒地質問他。

“我的意思只是說,達爾曼博士是個‘好索拉利人’。你們不都是這麼形容他的嗎?他嚴格遵守索拉利世界所有習俗的要求,他是個理想化的人。對這樣一個人,有誰會真心愛他、喜歡他呢?一個零缺點的人,只會使其他人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有個古老的詩人但尼生曾寫過這麼一句話:‘一個連一點缺點都沒有的人,他全身都是缺點。’”

“不會有人因為一個人太好而去殺他的。”克羅麗莎皺着眉頭。

“這不一定。”貝萊說。但他並沒有加以解釋,便繼續另一個話題,“達爾曼博士發現索拉利世界有——或者是他自以為有——一個陰謀,就是為了要征服銀河,而對其他星球發動攻擊。他有意防止這件事發生,所以,也許與此陰謀有關的那些人會認為必須除掉他。在座的各位都可能是這個陰謀團體的一員。當然,這也包括達爾曼太太,甚至安全署代理首長柯文·阿托畢希在內。”

“我?”阿托畢希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是的。當古魯厄遭到毒手,由你來代理他的職位以後,你確實曾打算結束調查工作,不是嗎?”

貝萊慢吞吞地喝了幾口飲料(他直接握着原裝容器喝,在此之前,他不曾讓任何人、包括機械人碰過),趁這個時機,他斂氣凝神,彙集所有的力量。到目前為止,這是一場玩等待的遊戲。他很感謝這些索拉利人肯靜靜地坐在那裏陪他玩這個遊戲。他們缺乏地球人那種與人直接打交道的經驗,他們都不擅長肉搏戰。

貝萊說:“其次談到機會。大家都認為達爾曼太太有機會殺人,因為只有她能夠見到達爾曼博士本人,並且接近他。

“可是我們能夠百分之百確定這一點嗎?假如除了達爾曼太太之外,還有一個人決心要殺達爾曼博士呢?既然這個兇手下定要殺他的決心,那麼,他會不會因此把見面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列為次要的考慮因素?如果你們其中任何一個人決意要殺他,你們難道不能夠忍耐親自見人的難受,而完成謀殺的工作嗎?難道你們不會悄悄溜進達爾曼的屋子——”

“你對這件事實在很無知,地球人。”阿托畢希冷着臉打斷他“我們會不會這麼做並不重要,事實是達爾曼博士根本不讓別人見到他。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有人見到他,不管這個人有多重要,和他的關係有多深厚,達爾曼博士都會叫他走開的。如果有必要,他會命令機械人把對方趕走。”

“沒錯,”貝萊說,“但這必須要達爾曼博士發現自己見到的是對方本人。”

“你這又是什麼意思?”索耳醫生很驚訝地問道,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當你在案發現場救治達爾曼太太時,”貝萊直盯着這位發問者“在你真正碰觸到她之前,她還以為你是經由影像在照顧她呢。她是這樣告訴我的,我也相信她的話。而我是習慣見人的,所以當我剛到索拉利世界和安全署長古魯厄會面時,我還以為看到的就是他本人。後來會面結束,古魯厄突然消失,我還十分驚訝呢。

“相反的,假設有個人一輩子都只以影像和人會面,除了少數幾次和他妻子見面以外,他從不曾真正見過任何人,忽然某一天,有個人(並非他妻子)走到他面前,他不會很自然認為那只是影像嗎?尤其是,如果當時這個人叫機械人告訴達爾曼說,影像聯繫已經接通了?”

“這絕對不可能。”奎馬特說,“他身後相同的景物馬上會令他露出馬腳。”

“也許吧。可是你們現在有幾個人注意到對方背後的景物?達爾曼博士至少要過一兩分鐘才會發現情況不對,到了那個時候,他的朋友——不管他是誰——已經走近他,並且舉起棒子打了下去。”

“不可能!”奎馬特仍然堅持說。

“我認為可能。”貝萊說,“我認為,應該把機會這項因素排除,要證明達爾曼太太是殺人兇手,機會並不是絕對證據。她有機會,別人也有機會。”

貝萊又停下來等待着。他覺得自己的額頭在冒汗,但如果他去擦汗,難免讓他們覺得他軟弱。他必須徹底主控整個會議過程,他必須將他所要針對的那個人狠狠打壓,讓那個人自嘆不如。地球人要這樣對待外世界人是很不容易的。

貝萊望着眼前這些人。到目前為止,事情進行得還算令人滿意。連阿托畢希都露出關心的神情。

“所以,”貝萊說,“我們現在來談方法。這是最令人困惑的因素,殺人的兇器一直沒有找到。”

“這我們知道。”阿托畢希說,“如果不是因為這個,我們早就認定達爾曼太太是兇手,根本不會要求進行調查了。”

“也許吧,”貝萊說,“那就讓我們來分析一下兇手行兇的方法。可能性只有兩種:一種是達爾曼太太就是兇手,另一種是兇手另有其人。倘若兇手是達爾曼太太,那麼,除非後來有人拿走兇器,否則兇器一定會留在現場。我的工作夥伴——他目前不在座——奧羅拉人奧利瓦先生曾提示我,索耳醫生有移走兇器的機會。現在我就當著各位的面問索耳醫生,你有沒有做這件事?你在檢查昏迷的達爾曼太太時,有沒有把兇器移走?”

索耳醫生嚇得渾身發抖:“沒有!沒有!我發誓沒有!我經得起任何質問,我發誓我一樣東西也沒動。”

貝萊說:“現在,有沒有哪位認為索耳醫生在撒謊?”

大家一片靜默。李比望着貝萊在影像上看不見的某個東西,嘴裏喃喃叨念着浪費他的時間之類的話。

貝萊說:“第二個可能就是兇手另有其人,並且帶走了兇器。如果是這樣,我們一定會問為什麼。帶走兇器,就等於宣佈達爾曼太太不是兇手。如果兇手另有其人,那麼這個人難道不知道得把兇器留在屍體旁邊,才能讓達爾曼太太被定罪嗎?除非他是一個十足的低能兒。所以不管是哪一種可能,兇器一定還留在現場,但卻沒有被人發現。”

“你把我們當成白痴還是瞎子?”阿托畢希冒火了。

“我把你們當成索拉利人!”貝萊面不改色地說,“所以你們認不出留在案發現場的特殊兇器就是兇器。”

“你說的我一個字都聽不懂。”克羅麗莎一副沮喪的樣子。

就連在整個會議中動也不動的格娜狄亞,也很驚訝地望着貝萊。

貝萊說:“在現場的不只是死亡的丈夫和昏迷的太太,還有一個被破壞掉的機械人。”

“那又怎麼樣?”李比怒道。

“在排除了所有絕不可能的因素后,剩下的因素雖然可能性不高,但還是有可能,而且顯然就是事實。在案發現場的機械人就是兇器!各位,由於你們被自己所受的訓練限制住了,所以你們當中沒有哪個人會認出那就是兇器。”

眾人立刻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只有格娜狄亞沉默地望着貝萊。

貝萊舉起手:“好了,安靜!讓我來解釋!”他再度把古魯厄遭人毒害的事講了一遍,並說到兇手可能用來毒害古魯厄的方法。這一次,他還加上自己在培養中心險遭毒手的事。

李比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說了半天,就是叫一個不知道自己在使用毒藥的機械人,把毒藥塗在一支箭上,然後告訴另一個機械人說你是地球人,再叫他把毒箭交給那個孩子。而第二個機械人也不知道箭上有毒——這就是你的高見?”

“大致如此。這兩個機械人都只是奉命行事。”

“這種說法很牽強。”李比說。

奎馬特臉色煞白,好像隨時都會嘔吐似的:“索拉利人不可能利用機械人去害人的!”

“也許吧!”貝萊聳聳肩,“但我必須指出,機械人是可以加以操控及利用的。你可以問李比博士,他是機械人學專家。”

“這種理論並不適用於達爾曼博士的謀殺案,我昨天就跟你說過了,誰能安排好一個機械人去砸碎人類的頭呢?”

“我現在可以解釋嗎?”

“有本事你就解釋吧。”

貝萊說:“達爾曼博士在測試的是一種新型的機械人。昨天晚上,我和一個機械人說話時,要他把我從椅子裏拉起來。我說:‘把你的手給我。’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發現關鍵所在。那個機械人望着自己的手,一臉茫然,好像不知道是不是要真的把手拆下來交給我似的。所以,我發現不能用日常生活的語言跟他說話,只好再以明確的詞句把我的命令重複一遍。這件事,使我想起當天李比博士對我說的一些話。他說,有人在進行機械人肢體拆換的實驗。

“假設達爾曼博士正在測試的那個機械人,就是那種可以依特定工作需要而使用各種肢體形式的機械人,假設兇手知道這一點,突然對那個機械人說:‘把你的手給我。’這個機械人於是就把手卸下來給他。這隻卸下來的機械人手臂便是很好的兇器。等達爾曼博士死亡后,這隻手臂還能再裝回機械人身上。”

貝萊說到這裏,那些驚嚇過度的索拉利人紛紛發出反對的聲音。人聲嘈雜中,貝萊最後一段話是又喊又叫說完的,儘管如此,他的聲音還是高不過他們。

阿托畢希站起來,漲紅了臉往前走幾步:“就算你說的是事實,達爾曼太太仍然是兇手。她在現場,她跟他吵架,她注意到她丈夫測試機械人的工作情形,她知道機械人的肢體是可以拆卸更換的——不過,我順便要告訴你,我不相信機械人的肢體可以更換。地球人,不管你怎麼說,怎麼做,一切都指向她。”

格娜狄亞開始低聲啜泣。

貝萊並沒有看她。“正好相反,”他說,“這反而顯示出不管誰殺了達爾曼博士,兇手都不是達爾曼太太。”

約丹·李比突然以雙臂環抱胸前,一副輕蔑的神情。

貝萊看看他的表情,說:“你要協助我,李比博士。身為機械人學專家,你知道操縱機械人使其產生這種間接性的謀殺行為需要高超的技巧。昨天我為了保護某個人的安全,試着要把他軟禁起來,我很詳盡地對三個機械人下達命令。這原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可是我對操控機械人很不在行,我的命令中有漏洞,結果我的犯人跑掉了。”

“那個人是誰?”阿托畢希質問。

“這不相干。”貝萊不耐煩地回答,“我要說的重點是,外行人無法有效地操控機械人。比如說,格娜狄亞·達爾曼對機械人學又知道多少?你認為呢,李比博士?”

“什麼?”這個機械人學專家瞪大眼睛。

“你曾企圖要教達爾曼太太學習機械人學。這個學生怎麼樣?她學到了什麼沒有?”

李比不安地東張西望。“她不……”他沒說下去。

“她是個無可救藥的學生,對不對?還是你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李比很不自然地說:“她可能裝作無知的樣子。”

“以你那種機械人學專家的身份看,達爾曼太太是那種技巧純熟、可以操控機械人使其產生間接殺人行為的人嘍?”

“這種問題我怎麼回答呢?”

“那我換個方式說好了。在胚胎培養中心裏企圖謀殺我的人,不管是誰,一定是利用機械人之間的通訊網絡找到我的下落。因為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要去哪裏,只有負責一站一站地送我的機械人才知道。即使我的夥伴丹尼爾·奧利瓦,後來也是在很困難的情況下才找到我,而那個兇手卻顯然很容易就找到我了,因為他不但知道我在哪裏,還能在我離開培養中心到別的地方去之前,安排好在箭上塗毒藥以及向我射箭等一連串的事。達爾曼太太具備做這些事的技能嗎?”

柯文·阿托畢希傾身向前:“地球人,那麼你認為誰有這種技能?”

貝萊說:“李比博士自認是貴星球最優秀的機械人學專家。”

“你這是在指控我?”李比大叫。

“正是!”貝萊也朝他吼去。

李比眼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但他並沒有冷靜下來,繼之而起的是一種壓抑過的緊張表情。他說:“謀殺案發生后我研究過達爾曼的機械人,那個機械人的肢體無法拆換。至少,它的肢體只能用特殊的工具和專家的手法才能拆卸安裝。因此,這個機械人不是被用來殺害達爾曼的兇器,你的論點不能成立。”

貝萊說:“誰能擔保你說的是實話?”

“我的話不容置疑!”

“在我這裏就會受到懷疑。我並非因為你對命案現場那個機械人的判斷無人能加以證實才指控你信口雌黃。當然,如果有別人能證明你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還有一點,你很快就把那個機械人處理掉了,為什麼?”

“沒有理由留着他,他已經被完全破壞了,報廢了。”

“為什麼?”

李比對貝萊搖搖手,怒聲道:“你已經問過我了,地球人,而且我也回答你了。這個機械人因為目擊了一樁謀殺案卻無力阻止,所以報廢了。”

“而且你還跟我說,這一定會令他完全崩潰,你說這是一種很普遍的通則。可是當古魯厄被毒害時,那個拿毒藥給他吃的機械人卻只是變得軟弱無力、口齒不清而已。當時,他實際上就是兇手而非目擊者,但他卻還能保持清醒接受質詢。

“如此說來,這個在達爾曼謀殺案現場的機械人跟謀殺行為的關係,一定比古魯厄事件中那個機械人要深得多,否則他為什麼會完全報廢?依我看,達爾曼命案現場的這個機械人,他的手臂被人當作兇器使用了。”

“瞎扯!”李比激動地喘着氣,“你對機械人學根本一無所知!”

“也許吧,”貝萊說,“不過我還是要請安全署代理首長阿托畢希扣押你的機械人工廠以及維修廠的紀錄資料,也許我們可以藉此查明你有沒有製造肢體可拆換的機械人。如果有,那麼你有沒有送一個這樣的機械人到達爾曼博士那裏去?如果有,又是什麼時候送去的?”

“沒有人可以碰我的紀錄資料!”李比大叫。

“為什麼?如果你清清白白,為什麼不讓別人看你的資料?”

“我為什麼要殺害達爾曼?告訴我!我有什麼動機?”

“我可以想出你的兩個動機,”貝萊說,“你跟達爾曼太太很好,好得過頭了。無論怎麼說,索拉利人也是人類。雖然你從不曾跟女人交往過,但這並不能使你免於——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它說成動物性的衝動?你見到了達爾曼太太——抱歉,我是說你在影像中看到她——你看到她衣衫不整,而且……”

“不!”李比痛苦地大叫。

格娜狄亞也低聲說:“不!”

“也許你對這種感覺根本毫無概念。你因為自己的弱點而看不起自己,也可能因為達爾曼擁有她而恨他。你的確曾經要求達爾曼太太當你的助手,你用這種方式來跟你本能的衝動妥協。她拒絕你的要求,這更加深了你對她的怨恨。於是你殺害達爾曼博士,嫁禍給達爾曼太太,你用這種一石二鳥之計來報復他們!”

“誰會相信你這種一文不值、三流偵探家的鬼話?”李比粗聲問,“換成你們地球人或者一頭畜生,也許有這種可能。但索拉利人不會做這種事!”

“我並不單靠那個動機進行推斷,”貝萊說,“我認為那個動機只存在於你的潛意識中。你另外還有一個更明顯的謀殺動機,你必須除掉達爾曼博士,因為他妨礙了你的計劃。”

“什麼計劃?”李比質問。

“你想征服銀河的計劃,李比博士。”貝萊說。

“這個地球人瘋了!”李比轉身向大家叫道,“這不是瘋子是什麼?”

有人沉默地望着李比,有人則望着貝萊。

貝萊不給他們做判斷的機會,立即接着他的話說:“我瘋不瘋你心裏有數,李比博士。達爾曼博士之所以打算和你斷絕關係,達爾曼太太以為是因為你不肯結婚的關係,可是我認為並非如此,是因為達爾曼博士自己就在策劃人工生殖的可能性,企圖為人類創造一個不需要結婚的未來。達爾曼博士和你一起工作,他對你在做什麼知道得比別人要多,也比別人更能揣測。如果你想進行什麼危險的實驗,他不但會知道,而且還會阻止你。他曾向古魯厄暗示過這件事,但沒有仔細說明,因為他還不清楚詳情。可是,你顯然已經發現他在懷疑你了,所以你殺了他。”

“瘋子!”李比又破口大罵“這件事我不管了!”

“聽他把話說完,李比!”阿托畢希居然插嘴道。

貝萊咬住嘴唇,避免露出得意之色。他對安全署代理首長那明顯不帶同情的聲音感到十分滿意。

“李比博士,”貝萊繼續說,“你對我提到可拆換肢體的機械人時,也提到裝置正電子腦的太空船,當時你說的話未免也太多了。你是不是以為我只是個地球人,既不懂機械人學,也不明白它會牽涉到的方面?或者,你是因為我威脅要親自和你見面,因此嚇得神志不清而胡言亂語?且不管你是怎麼想的,其實奎馬特博士早就跟我說過,索拉利世界要對付外世界的秘密武器,就是正電子腦機械人!”

奎馬特完全沒想到貝萊會引用他的話,不禁大吃一驚,立刻跳起來叫道:“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從社會學的觀點來看這件事,我知道。”貝萊說,“可是你的話卻讓我有很多想法。我們不妨來比較一下裝有正電子腦的太空船和由人類駕駛的太空船。人類駕駛的太空船是不能用機械人來打仗的,機械人無法摧毀敵方太空船或敵方星球上的人類,因為他不懂得朋友和敵人之間的區別。當然,你可以跟機械人說,敵方的太空船上沒有人,也可以跟他說,他要轟炸的是個無人居住的星球。可是要矇騙他並不容易。機械人看得出來他自己的太空船上有人,他也知道自己的星球上有人居住,所以他會推測敵方的太空船和星球上的一樣有人。在這種情形下,只有你,李比博士,只有像你這樣真正的專家,才能適當地控制機械人。整個索拉利世界像你這麼優秀的機械人學專家恐怕沒幾個。

不過,我認為,一艘本身裝有正電子腦的太空船,卻很樂意去攻擊它被指定要攻擊的太空船。它會很自然地認為其他的太空船上也沒有人類,因為你輕易就能建造一艘無法偵測敵方船上是否有人的正電子腦太空船。經由正電子腦的直接控制,這種兼具武力及防衛力的太空船,將會比任何由人類駕駛的太空船更容易操控。這種太空船不需要提供空間及補給品給駕駛員,不需要提供水和空氣過濾器,所以可以加強它的裝備、攜帶更多的武器,使它擁有更強的武力,因此,它比一般的太空船更無懈可擊。只要一艘有這種正電子腦裝置的太空船,便足以打敗許多普通艦隊,我說的對吧?”貝萊問李比。

李比從椅子上跳起來,一副要中風的樣子——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恐懼。他直直站在那裏,僵住了。

他沒有回答貝萊,就算回答了,聲音小得也沒人聽見。

場面突然陷入混亂,每個人都像瘋了似的朝李比大吼大叫。

克羅麗莎的臉像復仇女神,連格娜狄亞也站起來,揮舞着小小的拳頭像要揍人。

貝萊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試着放鬆緊繃的肌肉和神經。

他的辦法成功了,他終於按對了按鈕。奎馬特把索拉利世界的機械人比作斯巴達時期的國有農奴,他說機械人無法叛變,所以索拉利人可以放心。

但如果有人要教會機械人如何傷害人類,換句話說,就是要教會機械人反叛,如果有人要造成這種威脅時怎麼辦?

這豈不是罪大惡極?在這個機械人比人類多出一萬倍的索拉利世界,只要有人涉嫌讓機械人傷害人類,大家還會放過他嗎?他能不引起公憤嗎?

阿托畢希朝李比叫道:“你被捕了!在政府進行檢查之前,你絕對不準碰你的資料紀錄——”他語無倫次地叫着,聲音幾乎淹沒在一片騷動中。

有個機械人走近貝萊身邊:“主人,主人奧利瓦有報告傳給你。”

貝萊嚴肅地接下報告,接着,他轉身大聲說:“大家安靜!”

他的聲音幾乎有一種神奇的效果,每個人都轉過來,神色凝重地看着他。除了李比瞠目結舌之外,其他人都全神貫注地看着這個地球人。

貝萊說:“要求他在官方派人去拿紀錄資料之前不去碰那些東西未免太傻了,所以在進行這次會議之前,我的夥伴丹尼爾·奧利瓦就已經動身前往李比的業地。我剛剛接到他的報告,他現在已經到達那裏,很快就會見到李比博士,並且扣押他了。”

“扣押!”李比像受驚的動物般號叫起來,一雙睜大的眼睛彷彿頭顱上的兩個洞,“有人要來這裏?親自來?不!不!”他的第二聲“不”是尖聲嘶吼出來的。

“他不會傷害你的,”貝萊冷冷地說,“只要你肯合作。”

“我不要見他!我不能見他!”這個機械人學專家跪了下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雙手交握在一起,擺出懇求的姿勢“你要什麼?要我招認嗎?好,達爾曼有可以拆換肢體的機械人。對,對,對!是我安排毒害古魯厄的,是我安排用毒箭射你的。你說的那些太空船也是我策劃的。我沒有成功,不過,對,是我策劃的。拜託你叫那個人走開,不要讓他來,叫他走開!”

他口齒不清地一直說下去。

貝萊點點頭。他又按對了按鈕,以親自見面的方式逼供比刑求更管用。

突然,影像中的李比似乎因為某種他們聽不見或看不到的東西而轉過頭去。他張大了嘴,舉手去擋某個東西。

“走開!”他哀求道,“走開!不要過來!請你不要過來!請——”

他連滾帶爬向一旁躲開,突然,他把手伸進外衣的口袋取出一樣東西,迅速塞進嘴裏。接着,他晃了晃身體,臉朝地面直直倒了下去。

貝萊差點大叫:你這個笨蛋!走近你的不是人,只是一個你所深愛的機械人!

丹尼爾·奧利瓦衝進影像成像區,注視着倒在地上的李比有好長一會兒。

貝萊緊張地屏住呼吸。如果丹尼爾發現是因為自己太像人類而害死了李比,那麼他那被第一法則所奴役的頭腦一定會受到很劇烈的衝擊。

但丹尼爾只是跪了下來,用他那精美的手指檢查了一下李比的身體,然後,他把李比的頭抱起來,好像無限珍愛似的摸了摸,抱着他輕輕搖晃。

他那塑造得十分完美的臉望着其他人,低聲說:“這個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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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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