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夫塞和迪博漫步在首都的卵石大街上。
“你太棒了!”
阿夫塞微微鞠了一躬。“我只是做了當時惟一能做的事。”
“簡直不可思議!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從來沒有人在第一次狩獵中就表現出這麼高超的技巧。”
“你也很棒。”
“對了,那個瘦高個的宮廷屠夫——叫什麼名字來着?”
“鮑爾—坎杜爾。”
“坎杜爾,是的。他每次給我帶食物來的時候都要問那次狩獵的事。聽他講話很好玩。他在我面前一向拘謹,但這次卻老是禁不住想打聽一些你殺死雷獸的細節。他說要是能親眼看見當時的場面就好了。我一次次地給他講,你怎樣跳上那個大傢伙,怎樣攀上它那搖擺不定、長得沒有盡頭的脖子,怎樣終於撕開了雷獸的喉嚨。他喜歡這個故事!”
“可能會有點添油加醋吧。”阿夫塞輕輕說道。
“不,我沒有一點誇大。我們本來是死定了的。”
“唉,”阿夫塞說,“坎杜爾恐怕沒有機會參加這種集體狩獵了。畢竟,他的時間大多花在屠殺畜牧場的牲口上,很難見到一場真正的狩獵。我知道大多數人一千日左右只參加一次狩獵。我相信,坎杜爾因為要做宮廷屠夫,參加的次數更少。”
迪博幽默地拍打着肚子,“是啊,這是事實。把我餵飽可真要算是一份全職工作呢。”
阿夫塞磕磕牙,“沒錯。”
“豈止是坎杜爾覺得你了不起,就連特特克絲也承認,決定進攻這個龐然大物時,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要是我當了國王,我就要你當皇家獵隊的隊長!”
阿夫塞停了下來,下顎張得大大的,“什麼?千萬別那樣——我,我是一個占星師,一個學者。”
迪博也停下腳步,輕聲說:“和你開玩笑呢。你被胃裏的食草動物撐迷糊了?我知道,星星才是你的最愛;我不會把它們從你身邊搶走。”
阿夫塞放心地嘆口氣,開始往前走,“謝謝。”
“但那真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
“別忘了我差點喪命。”阿夫塞回答說。
“哦,那是,你被摔得夠嗆。但如果你頭一回就這麼能幹,下一次,即使獵隊裏一半的人都被擊倒了,你照樣可以幹掉雷獸,不成問題。”
阿夫塞恭順地磕了磕牙。
微風捲起他們的飾帶,不一會兒,他們看到了下面的港口。岸邊長着很多傑博克沙加樹。這種樹特徵明顯,枝葉全部朝西,這是長期以來風向的單一性造成的。
二十艘船停泊在港口。有的小巧可愛,有的是巨大的貨船。“大河”一直延伸到地平線。靠近“陸地”的河水翻卷着碎浪,但遠處的“大河”卻十分平靜。天空是深深的、清晰的紫色,上面飄浮着一縷縷彎曲的雲朵。
河岸上有好幾種動物。一隊角面站在一隻貨船旁邊,品種和阿夫塞從卡羅部族騎過來的角面不同。長角從它們的眼睛和鼻口上伸出,頭部後面長着一大塊有褶邊的骨頭,遮住了脖子。在它們附近的是一頭馴化的小雷獸,被當作起重機,長脖頸上懸挂着一個支架,正從一艘三桅船的甲板上搬運一堆東西,看上去像暖氣爐。一群翼指在空中打旋,有的還偶爾猛撲下來抓一些東西吃。
首都的商人們擠在一起,全然不顧通常的禮節,向貨船上的船長大聲呼叫着他們的報價。他們都想弄到來自弗拉圖勒爾省最好、最新的紫銅、黃銅器具,以及來自貝爾巴角、打着製作者標記的金手鐲和掛件,還有瑪爾圖勒爾高原上生長的稀有商品、布匹等。
很容易就在一片帆牆林立中找到戴西特爾號,它的四根桅杆——兩根在船體前面的左舷,兩根在船體後面的右舷——比港口裏其他任何船的桅杆都高。
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船隻通常不太大,一般在沿岸航行,運送貨物。阿夫塞記得一個叫嘎拉朵雷特爾的故事,說的是一陣暴風雨把船吹進了“大河”深處,一連幾十天都無法到達“陸地”,爭搶地盤的野獸本能得不到釋放,船員們不得不相互殘殺,直到全部死去。船上、甲板上擺滿了腐爛的昆特格利歐恐龍屍體,一半被翼指吃掉了,另一半被沖回了帕爾魯德礦業鎮附近的河岸。
但戴西特爾號是一隻適宜遠航的大船。雖然只能容納三十個人,但它的體積卻十分龐大。它有一對船身:像兩個巨大的扣結起來的菱形。各單元的空間都盡量做到最大化。對昆特格利歐恐龍來說,身處狹地,沒有自己的地盤,肯定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戴西特爾號的四層甲板為每一個乘員都提供了儘可能寬大的空間。從理智上說,每個人都知道船上還有其他同伴。但只要在生理上感到自己是獨立的,自由的,那麼,相互爭鬥的獸性本能就可以得到有效克制。
“陸地”在“大河”上漂流着,方向恆定的風不斷刮來。戴西特爾號的巨大紅帆和風向保持平行,使船身不至於劇烈晃動。這艘船沿着拉斯克先知走過的那條著名航線航行過,所以每面船帆中央都繪着先知的徽記。第一次朝覲之後,他們有了在船帆繪上拉斯克印記的權力;第二次得到的是繪上刻有他名字的古老雕像的權力;第三次以後,戴西特爾號有資格繪上他面對“上帝之臉”時的頭部剪影;第四次得到的是朝覲隊的飾章。這個朝覲隊是拉斯克本人創立的,四次朝覲之後,瓦爾—克尼爾和其他船員都成了這個組織的成員。
“好漂亮的船。”迪博說。
阿夫塞點頭同意,“是啊。”
港口傳來戴西特爾號獨特的鳴響:洪亮的五記鐘聲和兩記鼓聲,之後是低沉的五記鐘聲,兩記鼓聲。接着又是洪亮的五記鐘聲和兩記鼓聲。如此不斷地重複。
“這次航行要花很長時間。”迪博說。
“做任何一件有意義的事都要花時間。”阿夫塞說。
迪博看着他,“啊,咱們現在可真的成熟多了。”他幽默地磕磕牙,“是的,我想你是對的。不過長途航行還是太麻煩了。上帝要照顧這個世界,為什麼偏偏要到那麼遙遠的地方去呢?”
“她在保護我們,提防着上游的障礙物,以確保‘陸地’安全地漂浮在‘大河’上。”
“可我還是想,”迪博說,“她為什麼從來不直接到‘陸地’上來照看我們?‘陸地’上也有很多危險啊。”
“嗯,也許她認為女王已經把人們照顧得夠好的了。畢竟,上帝的神聖旨意是通過你母親的統治實現的。”
迪博望着河水。“是的。確實如此。”他說。
“而且總有一天,你會成為國王。”
迪博抬頭眺望遠處的地平線,恆風拂過他的面龐。他說出了一個字,或者至少阿夫塞認為他說出了一個字。但是風聲太大,阿夫塞沒聽清這個字是什麼。
“你害怕了,迪博?擔心你以後要承擔的責任?”
迪博的目光轉向阿夫塞。胖王子的表情顯出少有的嚴肅,“換了你,你不會害怕嗎?”
阿夫塞意識到自己勾起了朋友的煩惱,他不想這樣。他輕輕行了一個讓步禮,“對不起。反正你母親的年齡才三十千日左右,還要統治很長時間。”
迪博沉默半晌。“但願如此。”他說。
迪博是王子,因此被第一個迎上戴西特爾號。船員們砰砰叭叭敲着幾塊石頭,表示對王子的尊敬。阿夫塞只能和其他乘客一道排隊上船,但也沒有耽擱很長時間。
從碼頭到戴西特爾號的前甲板有一條木頭跳板。阿夫塞肩膀上扛着一包自己的隨身衣物,剛要跨上跳板,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很低沉。他轉過頭,吃驚地看到薩理德踉踉蹌蹌朝他走來。
“老師?”阿夫塞跨下跳板,驚訝地問。
薩理德站在離阿夫塞兩步遠的地方,身上的藍綠色綬帶一直延伸到臀部。照理說,在公開場合,兩人不應該挨得這麼近。他把手伸進臀部的一個小口袋裏,掏出一個用軟皮纏着的小東西。“阿夫塞,我——”薩理德的模樣很不自在。阿夫塞以前從未見到占星師有這種表情。煩躁,有過;憤怒,那是常事。不自在?不安?從來沒有。
“阿夫塞。”薩理德終於又說話了,“我有一個,呃,一個禮物給你。”他打開皮包的結。裏面是一個呈六面體的水晶球。深紅色,直徑有阿夫塞最長的手指那麼長,閃閃發光。
阿夫塞非常驚訝,第一次覺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最後,他伸出手接過它,把它舉在眼前、對着陽光。水晶球像火一般耀眼。
“太美了。”阿夫塞說,“它是什麼?”
“是旅行者水晶,孩子。據說它可以為遠航的人帶來好運。我——它是我第一次朝覲的時候得到的。”
阿夫塞疑惑地搖擺着尾巴,說:“謝謝您。”
“路上多加小心。”薩理德說。說完,老占星師掉過尾巴,走了。
阿夫塞凝視了一會兒老師的背影,然後朝木頭跳板走去。戴西特爾號隨着波浪的起伏上下搖動,厚厚的跳板也隨之輕輕晃動。他走上甲板。
啊,戴西特爾號!阿夫塞深深吸了口氣。這艘船大名鼎鼎。克尼爾的英雄事迹本身就是一個傳奇故事。甚至在遙遠的內陸,他的船也是眾所周知的。
阿夫塞還不習慣甲板的輕微起伏,不得不倚着尾巴平衡身體。一個戴紅色皮帽的大副——很像那天克尼爾在薩理德辦公室時戴的那種帽子——向阿夫塞打着手勢,“過來,小夥子。別老站那兒擋道。”
阿夫塞越過肩膀向後望過去,發現有一個人正站在跳板上,很禮貌地停在半路,不想侵佔阿夫塞的私人地盤。阿夫塞對他身後的這個小夥子點點頭。“對不起!”然後很快向前走了幾步。
大副走近阿夫塞,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年輕人?”
“阿夫塞。以前是卡羅部族的,現在在首都。”
“啊,你是薩理德的學徒。你的艙房是后甲板最高的那一間,緊挨舷窗。很容易找,門上刻有五獵手浮雕。”
阿夫塞鞠躬行了一個讓步禮,“謝謝。”
“最好把你的行李收拾好,孩子。我們馬上就要啟航了。你會在門背後看到一張工作表,還有一張祈禱時間安排。我們是去朝覲‘上帝之臉’,祭祀活動自然會更頻繁些。”
“謝謝。”阿夫塞再次表示謝意,然後向前去尋找那扇有五獵手浮雕的門。
走在甲板上感覺很不舒服。和所有昆特格利歐恐龍一樣,阿夫塞也經歷過幾次地震。有一次,他親眼看見一座巨大的建築物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倒塌。起伏不定的甲板使他想起“陸地”劇烈的搖動。他告誡自己,不要走那些沒有東西可扶的路面。
阿夫塞穿過前後船體的連接處,毫不費勁就找到了自己的艙房。門上五獵手的雕像非常精美。他能想像出當年藝術家們在這扇門上辛苦工作的情景:以前爪為工具,在木板上抓刨雕鑿,弄得木屑紛飛。
每個獵人都雕刻得栩栩如生:魯巴爾是奔跑的姿勢,背部與地面平行,尾巴高高揚起;貝爾巴正躍在半空中,手爪腳爪張開;霍格露出尖利的牙齒;卡圖的頭埋在一具屍體中,尾巴像樹榦一樣立起;梅克特身穿一件祭司大袍,正在張嘴吞咽,口中還露出一隻又小又瘦、只有一掌來長的尾巴。阿夫塞迷惑地想,對這樣一個偉大的獵人來講,這頓飯連塞牙縫都不夠。
還有,看魯巴爾和卡圖的手指,那時的狩獵手勢也很奇特: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子張開,第四和第五根手指攤開,拇指靠在手掌上。
阿夫塞記得曾經在其他什麼地方見過這種怪異的手勢。什麼地方?對了,先知毯畫。那些奧格塔羅特人,那些魔鬼。
真奇怪,阿夫塞想,一艘經常沿先知路線航行的船卻雕刻着獵手教派的畫像。拉斯克先知早已親自將這個教派從一個主要的宗教派別廢黜為一系列儀式,這些儀式一般只有傑爾—特特克絲這樣經常狩獵的人才遵守。看來,戴西特爾號並不僅僅是一艘朝覲船。
艙房很小,有一個工作枱,一盞燈,一個儲藏槽,一桶裝得滿滿的水,一扇小窗,上面掛着皮窗帘。地板上有足夠的睡眠空間。
阿夫塞解開背包,把大部分隨身用品放進儲藏槽,把星空圖、祈禱用書和一些他從薩理德那兒借來閱讀的書在桌上放好。最後,薩理德送給他的旅行者水晶擺放在桌子中間。
門背後掛着日常時間安排。給他安排的不算什麼重活,只是廚房雜活,還有清掃甲板等等。他穿過艙房,拉起舷窗上的窗帘,凝視着外面繁忙的甲板。
房門“嘎”的一聲開了。阿夫塞的指尖本能地抽動了一下,做出防禦的姿勢。但他馬上意識到不妥,只有皇室成員才能不經招呼徑直走進別人的房間。他轉過身來,招呼道:“嗨,迪博。”
“嗨,夥計。”王子把手放在屁股上,審視着這個房間,“還不錯。”
“你的房間肯定更大。”
迪博磕着牙,“那當然。”
“我們什麼時候啟航?”
“馬上開船。”迪博說,“所以我來找你。走,咱們到甲板上去。”不等阿夫塞回答,迪博大步跨出房門。阿夫塞想,有的時候,他的舉動還真像個王子。阿夫塞跟了出去。迪博雖然很胖,但塊頭仍然比年老的昆特格利歐恐龍小得多。因此,木甲板並沒有因為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而嘎吱作響。
他們走上斜坡,來到主甲板。船員們正在忙碌着,做開船前的最後準備。瓦爾—克尼爾來回走動。仍然是一張佈滿疤痕的臉,一條短了一截的尾巴,走路也仍然靠一根拐杖保持平衡。他大聲喊叫着下達命令,聲音渾厚粗重。“不要超過那條線!”“收起纜繩!”“保持那面船帆的角度!”在阿夫塞看來,船員們做得井井有條,克尼爾只不過是在發泄自己的焦躁情緒。因為沒有尾巴支撐,很多工作他不能親自做。最後,克尼爾終於喊出了那個船上每個人都在等待的命令:“起錨!”
五個船員利用滑輪將粗重的金屬鏈錨拉起來。錨一松,阿夫塞便感到船開始移動。船員們繼續拉扯金屬鏈條,把一隻巨大的五爪錨拉上甲板,濺了一大攤水。
昆特格利歐恐龍們收拾好索具,大船全速向前行駛。阿夫塞注意到,航行的方向不是朝東,而是朝東北。這很自然:大船必須搶風轉向,在“大河”上走一段“之”字形路線,先向東北航行,然後再向東南。這樣彎來拐去,一步步靠近“上帝之臉”。
快了,阿夫塞想,很快,我就會知道你的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