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傢伙怎樣了?”塔科—薩理德看着昏迷不醒的阿夫塞,聲音中並沒有流露出特別的關心。阿夫塞面朝下趴在一張大理石手術桌上,頭部朝前伸出,下顎底部靠在冰冷的石頭上。
首都的居民都跑出去享用狩獵的戰利品——他們中大多數人從沒見過這麼多雷獸肉。但薩理德沒去。大家都覺得,他留下來不是因為牽挂受傷的弟子,而是年齡太老,體積太大,行動不方便,已經不能為了這一頓肉走太遠。但不管怎麼說,他還是來了,到了醫院。在這裏,那些受過醫學訓練的人正竭盡全力為受傷的獵人們醫治傷痛。那天的狩獵真是異常慘烈。
不幸的是,他們能做的很有限。喏,他們用清水擦洗傷口,用皮革包紮撕裂的皮肉,用夾板固定折斷的骨頭,用螺旋鋸鋸下毀損的殘肢,使之可以再生。鋸子不同於鮑爾—坎杜爾用的切肉刀,切割的時候會把傷口緊緊堵上,以封閉血管。只要有一處小小的斷裂,昆特格利歐恐龍就會流血致死。
不過,除了全身青腫,加上一些很小的傷口之外,阿夫塞的四肢完好無損。他的傷在內部器官,從頭部到軀體,許多器官都受到了損傷。據說某種植物的汁液可以預防感染,還聽說在嘴裏銜一棵瑪卡魯布草根能抑制嘔吐,又有人說一些蜥蜴身上的毒液如果使用得當可以消除疼痛。但是,要喚醒一個昏迷中的恐龍,一個不斷從右耳洞流出一勺勺鮮血的恐龍,一個現在只能微弱呼吸的恐龍——對醫生或祭司來說可真是一件力所不及的事。
薩理德掉轉滿是皺紋的鼻口,目光從阿夫塞身上轉向達爾—蒙達爾克醫生。蒙達爾克似乎陷入了沉思。他的下顎前後晃動着,尖尖的牙齒相互磕擊,發出一陣清晰的響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回答薩理德:“從狩獵場抬回來之後,他一直昏迷不醒,他的肩膀撞得很厲害——看到這兒的青腫了嗎?——我們已經把他的肩胛骨複位了。但頭部這一側的傷勢仍然很重.我們還在他的腦門上敷了一些哈瑪塔加葉子。那東西,用二十次大概有一次能起作用,到現在還沒有反應。”
要說昆特格利歐恐龍的身體構造,蒙達爾克比任何人都了解。幾千日來,他一直在解剖恐龍屍體,試圖了解每一個器官的作用,它如何工作;為什麼殘肢可以再生,眼睛之類器官卻不能;血液的用處是什麼,等等。
醫院的房間裏都有燒煤的鑄鐵爐子,屋裏很熱。只要身體暖和起來,新陳代謝過程就會加快,治癒傷痛的速度也就比平常快些。足有幾次心跳的時間,屋裏只能聽見火焰的噼啪聲。最後,蒙達爾克又繼續說下去。看樣子他好像很猶豫,不知是不是應該說出自己的想法。他歪着頭,說:“高等祭司耶納爾博在這兒。王子迪博是和阿夫塞一塊兒進來的,他出去了,說馬上就回來;連那個瘦高個的宮廷屠夫坎杜爾——是叫這個名字吧?——也在這裏。因為阿夫塞的緣故,我們這裏真是蓬篳生輝。這個為女王觀察星星的年輕人為什麼如此重要?”
薩理德皺着啟頭,好像覺得這個問題讓人反感。“阿夫塞是我的學徒。”他最後說,“他有——有卓越的思想,是一個少見的天才。”
“根據他今天的出色表現,”蒙達爾克說,“可以預見,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獵手。”
“不。”薩理德一字一句地說,“不,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狩獵。他的思想太敏捷,太有價值,不能浪費在虐殺牲畜這種事情上。”
“但我們需要食物。”
“我們需要很多東西,不止是新鮮肉食。如果我們——”薩理德停了一會兒。蒙達爾克輕輕張開嘴,做了個詢問的姿勢。薩理德明顯感到自己應該再說點什麼。他終於說道,“我們會面臨艱難時期,大夫。實實在在的艱難時期。”
蒙達爾克的尾巴來回擺動着。因為恐懼,他的爪子張開了。“星星顯示出我們的命運,而你能讀懂天上的預兆!”
耶納爾博的視線從阿夫塞轉向占星師。薩理德閉上雙眼,他顯然感到不舒服。或許是這個醫生太了解他,太清楚他的意思了。但也可能他根木不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麼。過了一會兒,薩理德輕輕磕着他的牙齒。“你也許誤解我了。”他說,“我是一個占星師,但並不是說,我的話都是上帝的啟示。也許我只是想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那就是,作為恐龍,我們的進步取決於下一代是否有敏銳的思想。”
蒙達爾克似乎還想說點什麼。但就在這時,俯卧在他們面前的阿夫塞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聲音是從胸腔深處而不是喉嚨里傳出的。耶納爾博馬上移開。醫生靠上前去,把自己的耳洞貼近阿夫塞的胸部。
“怎麼樣?”薩理德急切地問。
“他的心跳更穩定了。”蒙達爾克把手掌放在阿夫塞的前額上,“體溫已經高於周圍的溫度,這意味着他體內的新陳代謝已經加強。”他叫道,“帕特爾,拿幾碗血來!”
蒙達爾克的醫療隊訓練有素。不一會兒,一個年輕小夥子端着一個淺盤走進來,上面放滿了用黏土做的半球形碗,碗裏是紅色的液體。從身量上看,帕特爾的年齡和阿夫塞差不多。他把盤子放在桌上,端起一碗走向阿夫塞。他扳開阿夫塞的下顎,把血水注入他短短的鼻口。血順着喉嚨流了下去。
蒙達爾克離開大理石手術桌,示意薩理德和耶納爾博跟他過來。他輕聲說:“動物的血液能夠使他不再脫水。還有,血的味道通常能夠喚醒病人。他現在正在努力恢復意識。”
帕特爾給阿夫塞灌了三碗血水,很多從張開的鼻口溢出來,在手術桌上流了一大攤。突然,阿夫塞咳出一口血水。帕特爾立即停住不灌,把阿夫塞的頭轉向一側,讓他直接把血水吐在桌子上。
“他快醒了?”耶納爾博問。
蒙達爾克彎下身子,緊緊抓住阿夫塞的肩膀。薩理德驚訝地眨着瞬膜。“身體接觸常常可以產生反應。”蒙達爾克抱歉地說。但阿夫塞的咳嗽很快停止了。蒙達爾克輕輕搖晃着他,沒用。
醫生輕聲命令道:“草根。”
“他不行了?”薩理德問。
蒙達爾克的回答直截了當:“我不知道。”
突然,屋裏響起另一個聲音。“你要救活他,蒙達爾克。”
大家轉過頭來。“迪博王子——”所有人都向他行讓步禮。
“我說過我會回來的。”迪博說,他看了看耶納爾博,“很高興你能來。”他說,又轉向薩理德,“很高興你也在這裏,占星師。”
薩理德似乎有些不自在,很快朝門口走去。他朝蒙達爾克行了個讓步禮。“你把他照顧得很好,非常感謝。”然後又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哦,還有,請不要對阿夫塞說我來過。”說完,老占星師急匆匆穿過走廊,完全不像一個身體龐大、上了年紀的老人。
“你採取了什麼治療措施,大夫?”迪博問。
“能做的都做了。”蒙達爾克道。
迪博又轉向耶納爾博,“你呢?”
“我做了我能想到的所有祈禱。”高級祭司說。
迪博搖搖擺擺地走向手術桌,“那麼,讓我來試試吧。”
黑暗中……
有一種聲音。
音樂?
是的,音樂。是一首民歌,《拉斯克的遠航》。
如此美妙,如此迷人……
他朝東方航行。
河水拍打他的船沿。
終於,
一陣和風
從波浪間升起
音樂響起來了。
不要睡覺。
別睡,快醒過來!
但黑暗是如此溫暖,如此誘人……
不能陷進去。
醒來!回到光明中來。
真難啊,就像要沒有茸角的嬰兒沖開蛋殼。
還是睡吧,放鬆,休息。
太累了。
不……
不!
他努力睜開眼瞼。光線透過內瞬膜射了進來。努力,再努力:把眼睛睜開。
音樂多美啊。
“迪、博……”
王子停止了歌唱,高興地把尾巴撞得砰砰響。“阿夫塞,你的耳洞塞住了嗎?我知道你不會離開我們的。”
阿夫塞虛弱地磕了磕牙,“把這支歌唱完吧。”
迪博把身體倚在尾巴上。歌聲又響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