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災難國女王
Ⅰ
東京都千代田區霞之關二丁目,地下鐵櫻田門站得正上方座落着遠近馳名的警視廳大樓。大樓的內部設備並未詳細公開,自然是為了防範非法分子入侵。
雄偉氣派的大樓里,第五、六樓層是屬於刑事部的地盤。刑事部設有九個課與三個機動隊,另外科學搜查研究所也隸屬於這個單位。其中最受重視的實務部隊,就是名稱開頭掛着“搜查”二字的四個課。
搜查第一課負責的範疇為重大刑事案,關於這一點先前已經解釋過了。
搜查第二課負責的範疇為智能犯罪案件,舉凡貪污、違法選舉行為、詐欺、營私舞弊、瀆職等等,經常有政治家或大企業牽涉在內。
搜查第三課負責的範疇為竊盜案,例如小偷、扒手、製作偽鈔、買賣臟物、搶劫、順手牽羊、變造金融卡等等。
搜查第四課負責的範疇為管制幫派分子、股市流氓等等,所以時常被稱為“剃頭課”。隸屬以上四課的搜查官總計約有一千二百八十人,他們的名號透過小說、漫畫、電視、電影而廣為流傳,可謂是“警視廳刑事明星”。
警視廳刑事明星。
就在兩個月之前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直到接獲一隻形同惡夢般的“警視廳刑事部參事官貼身護衛”人事命令。
吾即將墜入異暗的深淵
永別了
炫爛奪目的夏日陽光
我感慨萬千的想起了大學時代法文課本里的一首詩。當秋風積極的掃蕩夏季的殘餘勢力之際,災難國女王陛下便乘風降臨,一把揪住我的衣領,隨着尖銳的“噢——呵呵呵”的笑聲,將我扔進她的城堡里。由於女王陛下是稱這涼風而來,因此在她的名字裏有一個“涼”字——故事的結局到此為止,每次一想到我會淪落到這個下場,就不禁氣憤懊惱得幾乎想咬舌自盡。
不過為了這種事情咬舌自盡也未免太愚蠢了,於是我只好順從命運的安排,待在城堡里服侍女王。城堡名為“刑事部參事官室”,位於警視廳六樓,坐西朝東,往下俯看就是櫻田路,越過法務省(譯註:相當於司法部)大樓便可眺望日比谷公園的濃密綠意。不但視野絕佳,大樓窗戶採用的還是防彈玻璃。
我把五份報紙堆在自己的辦公桌上,大概是有人暗中作了手腳,只看到其中兩家報紙刊登了昨天發生在皇后飯店的離奇事件,而頂多只簡短寫了“都內飯店發現屍體,疑似自殺”一小段記事。這樣的報道反而刺激着我的神經,害我一大清早就必須忙碌奔波。
為了因應犯罪形態的千變萬化,警界也廣納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金融犯罪搜查小組成員里有一半曾經是銀行或證券公司的職員,高科技犯罪搜查小組則是出身電腦業界的人事佔了壓倒性的多數。
不過,有沒有“神秘犯罪搜查小組”呢?答案是:警察組織里沒有這樣奇怪的單位!至少官方的立場來說。
然而,其他的搜查官卻明白的指出:“那個房間就是了。”
在背後受人指指點點的區域確實存在於警視廳內。
這個區域就是與皇居(譯註:東京都千代田區地下鐵櫻田門站前的天皇府邸)相隔一道護城河,儀容(不是“遺容”)神聖不可侵犯的警視廳大樓六樓的刑事部參事官室,亦即我的辦公場所。
警視廳大樓的走廊上有好幾處專門用來防範非法入侵分子與緊急災害的鐵卷門。從南邊算過來第四與第五道鐵卷門之間就是刑事部參事官室的房門。
房門內側掛着經過油畫處理的日本首相真人尺寸全身照片。我的老闆藥師寺涼子每次心頭不爽快的時候,就對着這張照片射飛鏢泄憤,因此日本首相的左胸這個部分已經戳出一百多個洞。
“這樣好象不太好吧。”
我曾經試着提出忠告。
“那麼就換由紀子的稻草人好了,泉田,你去幫我拿一根由紀子的頭髮來。”
愈聽愈恐怖,我只好含糊其辭敷衍過去。後來陸續發生銀行或複合建築公司經營不善的狀況,首相動輒出手大方一給就是十兆日元零用錢,看得連我也開始射起飛鏢來。要是有這些閑錢,還不如製作一個黃金牢籠把涼子關起來,另外還要通高壓電流。
參事官室由兩個房間構成,均為邊長六公尺的正方形寬敞空間。前室里擺着包括我在內共十名犧牲品的辦公桌,桌上型、筆記本型電腦一應俱全,乍看之下只不過是一般的普通辦公室,不過牆壁卻貼着藥師寺涼子的書法——
“勝者為王”
這張書法的旁邊,與外面走廊垂直位置有一道房門,一打開就是涼子的辦公室,裏頭的佈置可真會嚇死人,傢具擺設的品位並不差,不過聽說是仿造瑪麗亞·泰瑞莎女皇(譯註:MariaTheresia1717-1780為奧地利女王亦為神聖羅馬皇帝之後,與奧地利進行內政改革成果斐然)位於維也納的雪布倫宮的辦公地裝潢,光是一張辦公桌造價就要一千四百萬日元,窗帘全部採用綉工精緻的絲綢。
“這是我自己掏腰包買的,誰也沒資格批評我!難不成日本公務員挪用公款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沒有人有膽子反駁涼子的理論,如今涼子已經完全把參事官室視為自己的領土,隨便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而她的上司——刑事部長可能又把柄落在她的手上,因此幾乎很少前來視察,使得參事官實形同享有治外法權。
皇后飯店發生離奇事件之後經過一夜,這一天藥師寺涼子警視下午才起駕前來上班,她先吩咐女職員以吉諾利磁杯泡了紅茶送過來,據說是大吉嶺最高級的紅茶,當然也是她自己出錢買的,接着傳喚我到眼前。
“氣死我了,他們居然聯手串通起來,不讓我插手昨天的案件。”
“這也無可厚非,那裏是麻布分局的管區,一開始必須有他們經手。”
“你以為單憑麻布分局就能應付得了這個案件嗎!?有辦法解決這個案件的只有我而已!”
我不完全反對,不過在案件得到解決之後,取而代之會發生什麼樣的騷動,光是想像就讓人覺的毛骨悚然。
我把上午搜集到的資料排列在瑪麗亞·泰瑞莎女皇的辦公桌上,是財務省三田分處的相關資料和平面圖。
“據說這棟房子起初是為了舉辦首相或財務大臣等級的國際會議所興建的,土地想也知道是國有地,面積約六萬平方公尺,總工程興建費用為五百億日元。”
地上五層、地下一層,建築面積約兩萬八千平方公尺,所使用的全是高級建材。地板與牆壁採用產自意大利的大理石,窗戶全部裝上兩層防彈玻璃,吊燈每盞五千萬日元。
“雖說是為了迎接各國元首級的人物,但這樣的房子也未免太鋪張浪費了,究竟已經開過幾次國際會議?”
“一次也沒有。”
“怎麼回事?”
“據說是安全警備方面的問題,結果從未舉辦過國際會議。”
“那麼,這棟造價如此昂貴的房子都拿來做什麼?”
任誰都會如此質疑。
“主要是財務省官員們的活動,例如會議、派對、迎賓歡送會、尾牙、新年聚會、早餐會……對了、新任次官的就職派對也會在這裏舉行,一般都是聘請皇后飯店的法國料理主廚準備一百五十人份、相當於八百萬日元的美酒佳肴。”
“那八百萬日元的出處呢?”
“財務省的官員當然不可能自掏腰包,反正不是挪用人民的血汗錢,就是敲詐某家銀行或保險公司。”
如果拍打這群人的身體,想必會揮出二、三公斤的灰塵。
“先不管那群自以為高人一等,卻恬不知恥的作出敲詐勒索行為的類人猿,我比較在意的是那個萬魔殿的使用天數,算一算五年來總共居然還不到一百天。”
“聽說一年的維護費用要六十億日元。”
“到底是拿來維護什麼啊?”
涼子咂嘴道,我則遞出一張圖表。
“這是……?”
“萬魔殿過去一年內所耗的電力,每天的用電量都有列出來。”
搜集資料這方面我還算在行,涼子一銳利的目光掃視着數字。
“好驚人的耗電量,簡直和工廠或電算中心沒兩樣,雖然有幾天的用量比較小……”
“看出端倪了嗎?”
“當然,那幾天就是舉辦無聊透頂的派對或聚會的日子。”
意即,官員們的派對與聚會只是一種障眼法,平常不對外開放的日子正是萬魔殿進行秘密活動的時候
究竟是什麼秘密活動呢?
Ⅱ
我們繼續檢視平面圖。
內部有三座游泳池,在玫瑰籬笆的環繞之中長二十五公尺的花園游泳池、座落在溫室里的橢圓游泳池、興建於地下一樓的葫蘆形室內游泳池。
大型浴室也有兩個,一個全由大理石鋪成,另一個則全是檜木建成,分別呈現西式與日式風貌。其他還有淋浴室、三溫暖、飯店式衛浴等等合計二十間。
五十坪和室大廳、桌球室、橋牌室、圖書室、家庭酒吧、室內高爾夫練習場、家庭電影院、會客室以及套房二十四間……
“越看越火大。”
“而且照着張平面圖看來,內部全都是休閑娛樂設備。”
涼子把雙腿甩到桌子上,動作雖然粗魯卻美得像一幅畫,這是最叫人頭痛的一點。
“除了這張平面圖以外,一定還有不為人知的地下二樓,我先叫公司的人員去調查看看。”
涼子口中的“公司”,也就是JACES里諸如此類的專家比比皆是。
開啟任何複雜的鎖都易如反掌的專家。
能夠入侵美國國防總部電腦的電腦駭客專家。
竊聽專家、搜索竊聽專家。
跟蹤專家、擺脫跟蹤專家。
“違法行為絕對禁止!禁止!”
“那可不一定,只要不報警就不構成違法行為,你認為萬魔殿的那群傢伙會報警嗎?”
“如果報警的話怎麼辦?”
“到時就由我親自出馬帶隊搜索,徹底清查地下二樓。”
說著,涼子便猛地站起身,原本以為她下一句會向我大喊:“跟我來!”結果她一聲也不吭,於是我目送涼子離開,接着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這個辦公室里,除了涼子以外的人想喝杯茶一向是採取自助式,所以我自己端了杯茶,再度端詳財務省三田分處的平面圖。鄰座的丸岡警部臉上覆蓋著毛巾質料的手帕,靠着椅子發出微弱的鼾聲。不到一分鐘,有人開門進來喊着我的名字。
“泉田先生、泉田先生。”
是警部補岸本明,今年剛從一流大學畢業、新官上任一把火的CAREER大少爺。如同我是涼子的貼身護衛一般,岸本擔任警備部參事官的貼身護衛,亦即室町由紀子的部屬,綽號是“緊身癖”。緊身衣戰士癖的略稱,事實上這個綽號是我幫他取的。
“原來是你啊,幹嘛?”
“怎麼這麼冷淡嘛。”
“沒事的話,不要動不動就跑來找我。”
我討厭這個比我小十歲的男人。岸本表現出一幅分外促狹的態度,我則儘可能對他冷眼相待。不管怎麼說,岸本是CAREER,將來勢必步步高升把我拋得遠遠的,所以沒有深交的必要。不過想當初涼子加入警界時,我也是這麼認定,豈料人算不如天算。
話又說回來,一旦涼子稱霸警界的天下,屆時將大行法西斯獨裁主義,換成由紀子登上警界的頂點,所實施的必然為嚴刑峻罰主義,對於我這般的凡夫俗子而言,無論哪個結果肯定都會把人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岸本無視於我的表情。
“泉田先生,室町警視說要見你。”
“室町警視要見我?有什麼事嗎?”
“我也不知道,她只吩咐我來找你,你不去嗎?”
身在這種階級社會,說“不”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即使滿腹狐疑,既然被點到名,就只有前去一探究竟了。
“是要到警備部參事官室嗎?”
“不,她在另一個地方等你。”
五分鐘后,我步出警視廳大樓往東走去,不經意的抬起頭,可以望見一棟老舊庄嚴、通稱“人事院大樓”的建築物,警政署及設置在其中。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出版的推理小說里,經常可看到“內務省警保局”這個政府單位的名稱,廢止之後改製為警政署。
穿過日比谷公園,十分鐘后我便抵達目的地。大廈二樓有個咖啡廳,可以眺望隔着一條日比谷路對面的公園綠意,室內擺了一排觀葉植物充當間隔牆,室町由紀子就坐在觀葉植物內側的位子,看她手上拿着一本文庫小說,大概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吧。
“抱歉,然你久等了。”
我打了聲招呼,由紀子略顯慌亂的將文庫小說收進皮包里,不過我仍瞄到小說的書名是“笑傲警官”。
“抱歉讓你百忙中專程跑一趟,泉田警部補。”
“哪裏,別放在心上。究竟有什麼事呢?”
“是關於驅魔娘娘……”
話說到一半,由紀子隨即改口。
“是關於藥師寺警視的事情,在這樣下去她可能很危險。”
“這還用你來說。”
我並未脫口而出,而是採取較為委婉的態度回應。
“我已經十分明白我的老闆藥師寺警視是個危險人物,你是說她還會更危險嗎?”
由紀子為蹙起眉頭,她原本就是個個性認真的人,這個時候顯得更加嚴肅。
“泉田警部補,我想你大概沒有聽清楚我的意思,我是說藥師寺警視可能會遭遇危險。”
我默不作聲的回望由紀子,這番話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以致於我一時無言以對。涼子會遇到危險?這可真是創新的說法,涼子陷他人於危險的事例倒是不勝枚舉。
等到服務生端來咖啡轉身離去,此時我才略顯饒舌的加以確認。
“換句話說,也就是有人想加害藥師寺警視,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由紀子簡短回答,並輕輕點頭,我相信她沒有半句假話。
由紀子與涼子之間的關係如果以世界史來形容,就像雅典與斯巴達(譯註:西元前九-八世紀在佩羅波里索斯戰爭中,斯巴達打敗雅典取得希臘統治權)、羅馬與喀爾哥(譯註:西元前三-二世紀第三次波尼耶戰爭,羅馬消滅喀爾哥獲得西地中海霸權)、伊麗莎白一世女王與瑪麗女王(譯註:西元一五八七年英國蘇格蘭瑪麗女王因涉嫌謀害伊麗莎白女王而遭到處決)總歸一句話,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冤家。然而無論是涼子還是由紀子都想堂堂正正的迎接挑戰、光明正大的打敗敵人,不會作出卑鄙小人的勾當,我是依據平日的觀察才如此推測。
不過我實在想不透,到底是那個不要命的膽敢加害藥師寺涼子!?憎恨涼子的人應該不在少數,光是我能夠想到的名字就多得數不清,不過我看這個人的下場鐵定陷害不成反遭涼子報復,往後一輩子都要哭着跟災難同床共枕……
“我想請問你幾個問題。”
“好,請說。”
“你覺得我是把問題一次提出來呢?還是按部就班詢問比較好?”
“都可以,不過我不一定全部回答……”
隨着話題的進展,由紀子跟我的音量愈壓愈低,同時,我們二人的臉也愈靠愈近,從旁人的角度來看就跟密談沒兩樣(其實就是密談)。不過從近距離觀看由紀子光潔的額頭與眼鏡,對我而言並不是什麼額外的收穫,眼睛也沒有因此得到保養。
此時我們並未察覺到,觀葉植物盆栽排列而成的矮牆另一側,相距約五十公分的位置上坐了一個剛進門的客人。
Ⅲ
由紀子告訴我關於昨天發生在皇后飯店的離奇命案搜查狀況。命案發生還不到一天的時間,由紀子也沒有親自負責搜查,為何能夠得到這些消息呢?原因在於由紀子仍然擁有她父親過去在警視總監任內的人脈,再加上由紀子本身在警視廳內部的聲望,基於這兩點,她無須像涼子那樣使用非法、違法、無法無天的手段就能夠獲得遠超過涼子所能搜集到的大量情報。
“解剖報告尚未正式出爐,不過就我肉眼觀察,那具屍體相當奇怪。”
“你的意思是?”
由紀子努力甩開心中的遲疑答道:“屍體沒有流血。”
“……你是說死者的體內沒有血液?”
“嗯,沒錯。”
我們兩人不約而同的緘默不語。
我猜由紀子想到的情景應該也跟我一樣。在奢華氣派如宮殿般的財務省大樓里棲息着長有翅膀的怪物,以吸食偷渡客的鮮血維生繁殖……
“不過仔細想想,怪物跟財務省三田分處究竟有什麼關聯?有沒有可能是怪物在捕捉獵物的途中,不經意飛到那裏歇腳休息……”
姑且不論涼子對於萬魔殿也就是三田分處執拗的調查,三田分處似乎也相當忌諱警方的干涉,同時如同由紀子所說的透過某個單位像涼子施壓,如此一來只會讓原先疑惑轉為肯定,所謂的施壓往往只會造成反效果。
由紀子再度開口:“事實上……據說芝開始行動了。”
“芝開始行動了!……”
我像只鸚鵡一樣有話學話,因為這件事情着實讓我吃了一驚。
話中的“芝”指的不是人名,而是位於東京鐵塔附近、隸屬於警視廳的芝官廳,在那裏聚集了連在警視廳內部也充滿了神秘色彩的部門,大樓內部除了相關人員以外一概不予公開。別說像我這樣的無名小卒,甚至是涼子或由紀子這樣的優秀精英也不得其門而入。
該如何形容我現在的感覺呢?說恐懼也算恐懼,說不安也算不安,然而除此之外還有影響更大的因素,就像不舒服、難受、焦慮、噁心,諸如此類的感覺,因為我有預感這次似乎又被卷進一個棘手的事件,平時光是應付一個棘手的上司就夠我一個頭兩個大了。
“想想她長的的確很漂亮。”
毫無頭緒地,我腦中冒出這個想法。藥師寺涼子也好,眼前的室町由紀子也罷,做什麼工作都好,為何偏偏跑來當警察呢?憑她們的條件根本不怕找不到好出路。警察的工作由我這種沒有其它一技之長的人來做就綽綽有餘了,唉,這個世間什麼怪人怪事都有。
耳邊傳來由紀子的聲音。
“你聽過芝官廳的兵頭警視嗎?”
我搖搖頭,她這句話打斷了我先前沒頭沒腦的思緒,反令我鬆了一口氣。
“不、不太清楚,名字好象聽說過,但完全沒有印象。”
“說的也是,不清楚是應該的,因為跟一般的警官毫無關聯,我也是升上警視之後才知道這個人的。”
由紀子似乎在思索如何說明。
“他是隸屬芝官廳的警視,年齡四十歲,我不曾當面見過他,不過他好像相當注意這次案件。”
“哦,是嗎……”
我的腦子轉了一下,二十五歲左右的警視是CAREER,五十歲左右的警視是NONCAREER,那麼四十歲的警視應該就是所謂的“推薦組”了。
NONCAREER之中表現優異的人才在二十幾歲就可以晉陞警部補,這樣的人才是從各地警察總部挑選出來由警政署錄取,一年後升上警部,在六年後就成為警視,成為警視之後就是人稱的“推薦組”。
另外還有“准CAREER”制度,從巡查部長做起,以最快的捷徑爬升,三十五歲左右就能當上警視。
不管怎麼說,由於比CAREER晚了十年出頭,因此人數遠比CAREER來得少,日本全國的“推薦組”與“准CAREER”人數合計起來僅有二百人左右。
CAREER看這群人:“再怎麼優秀,畢竟還是NONCAREER。”
而NONCAREER看這群人則是:“不好好工作,只知道準備升遷考試。”
這種狀態是可想而知的,這個職位讓人實在坐得不怎麼舒服,所以不少人拒絕進入警政署。
“兵頭警視能力很優秀吧?”
“我覺得優秀的解釋有很多種……”
由紀子的語氣有些含糊不清,我一語不發,靜待她繼續說下去。
“老實說,我沒有聽說過關於他的好話,這跟驅魔娘娘的狀況是不一樣的,不過據說他相當受上級器重……”
“難道說他是善後專家嗎?”
“嗯,是啊,在派系之間的鬥爭當中……細節就不明說了。”
警官是正義使者,警察是正義使者的團體,那麼警察內部的正義使者們感情一定相當融洽啰?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警政署與警視廳不合。
刑事部與公安部不合。
CAREER與NONCAREER不合。
“不和”的程度包括了“唉,那個人真討厭。”這種等級到“那個傢伙!我要捏造個罪名除掉他!”這種等級都有,總而言之,上述所列舉的是警察內部的三大對立狀況。再加上,相鄰縣警總部的爭執、同為CAREER的派系相爭、NONCAREER之間的嫌隙仇視、地方警局彼此爭奪勢力範圍等等不勝枚舉,如此花樣百出的對立抗爭絕不亞於黑手黨世界。
在此強調一點,日本警察的能力是相當優秀的,但為什麼經常發生懸而未決的案件呢?因為一開始就犯了搜查大忌,一旦認定”那個人就是兇手”,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就完全視若無睹,一味針對同一條線索窮追猛打,最後在明白方向錯誤之機已經太遲了,證據跟嫌疑犯早就消失得一乾二淨。
“究竟誰該負起責任?”
此話一處,立刻就分成拚命推卸責任的一派與意圖把追究責任的問題擴大成派系鬥爭的一派,雙方吵得天翻地覆,完全把真相拋在一旁,弄得最前線的搜查官們心煩意躁,絲毫提不起幹勁,就這樣眼睜睜坐視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只是破案變得更加遙遙無期。
如果搜查疏失的責任發生在CAREER身上是最糟糕的狀況;把搜查狀況搞得一塌糊塗,當時的CAREER不久立即調職,也不管出現了多麼嚴重的搜查疏失,CAREER一概不必負起相關責任。只要一名CAREER扛下責任,拔擢他的上級CAREER也必須連帶負責,就這樣一層推一層,最後勢必影響到最高單位的人事佈局,難保不會發生諸如原本因該由A氏擔任的警政署長,結果不得不改由與他不合的B氏出任這類的狀況,如此一來官僚社會將會秩序大亂。對於CAREER而言,逮捕真兇在其次維護官僚社會的秩序才是最重要的,也因此G事件、M事件、K事件一直懸而未決,卻沒有一個人出面負責。
再追究下去恐怕只會讓身為CAREER並且做事認真的室町由紀子難以啟齒吧。我決定自己私下調查詳情,於是稍微轉移話題。
“對了,這位兵頭警視為什麼要插手這個案件?”
“事實上我也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我可以了解他插手這次案件的舉動所代表的含義。”
我想我也可以了解,接着我把聲音壓的更低。
“……皇后飯店的命案一旦破了,有人會大傷腦筋,而有着這個想法的這群人又高高在上,對吧?”
由紀子正面凝視着我,一語不發得輕輕點頭。
至此,我終於明白“藥師寺涼子可能會遭遇危險”這句話的意思了。倘若涼子繼續按照以往的作風為所欲為,難保不會遭人從背後暗算,而與涼子一起行動的我慘遭池魚之殃的可能性也相當大。
“只有認了。”
我嘆了一口氣,身為涼子的部屬真的只有認命的份了。不是我有所覺悟或萬念俱灰,而是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什麼也不要想太多。
“多謝提醒,我會記得叮嚀藥師寺警視,並小心不透漏室町警視的名字。”
“麻煩你了。”
這時冷不防冒出第三個人的聲音。
“你們兩個鬼鬼祟祟的聊些什麼,是不是在計劃暗殺我啊!”
由紀子跟我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Ⅳ
藥師寺涼子站在兩盆觀葉植物中間瞪視着我們。她十分前就坐在距離我們五十公分的座位聆聽我們的對話,由紀子跟我卻絲毫沒有察覺到。
“你怎麼會知道……”
才一出口,我就明白了整個來龍去脈。肯定是緊身癖岸本那個小子通知我來找由紀子之後,又忠心耿耿的跑去向涼子告密。
我自認問心無愧,不過與上司的宿敵單獨會面似乎不太妥當。
“泉田,外出時先知會上司是身為部下最基本的義務吧,不然發生緊急狀況的時候到哪裏找人?或者說現在就是緊急狀況?”
我無法當面反駁,只有保持緘默,由紀子隨即插話。
“你不要責怪泉田警部補,是我找他出來的。”
“住口,你這個管家婆!”
“管家……”
由紀子啞口無言,這時我明白救援的船隻已經被炸沉了。
“問題在於你找他出來之前吧,你憑什麼要干涉我的做法,這叫多管閑事!”
“我是為了你好……”
“為了我?名副其實的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以自豪地告訴你,不管什麼事我都不會為你着想,反過來也一樣,我跟根本想不出任何拉攏你的合理理由!”
拜託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麼滿行不行。
咖啡廳里的客人並不多,但所有的人頻頻向我們投以好奇的視線,看來它們都有這離譜的誤解,我簡直進退兩難。
“泉田,你好歹也是我的總管,怎麼會中了這個女人的圈套!”
你說誰是你的總管啊!
“我早就看穿這個女人的詭計了,她打算把兵頭那個殺蟲劑跟我……”
“殺蟲劑?”
“就是討厭鬼的意思,有點默契行不行?總之,由紀子想讓兵頭那個殺蟲劑跟我斗到兩敗俱傷再一網打盡,這就是她下三濫的手法,你身為我的總管竟然還會被這種小把戲騙得團團轉,實在太丟臉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什麼總管!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由紀子的聲音憤怒的顫抖着。
“喲,我那裏是小人之心?”
“全部。現在事情演變成這樣,就隨你去吧,我也懶得管你了,不過在這之前我要提醒你,請不要老是做一些搞不清楚場合狀況的打扮可以嗎?”
我想起由紀子對涼子超短迷你裙相當感冒,這種打扮的確很不合乎警察的身份。
“我的服裝有什麼不對?”
“衣着不整就代表心術不正!”
“噢、呵呵呵呵呵呵呵!”
涼子的譏笑反射到桃木天花板,無形的碎片紛紛落下。
“有什麼好笑的?”
“是不怎麼好笑,只不過你那句‘衣着不整就代表心術不正’讓我覺得很不屑,以前住在我家附近的公立高中老師嘴上也老是掛着這句口頭禪。”
“那個人想必是個好老師。”
“的確是個好老師,好到向制服批發商抽取回扣,結果事情曝光被學校開除了。”
“你是在暗示我抽取回扣嗎!?”
“你多心了,我只是覺得支付回扣款項的人也有挑選對象的權利吧。”
“二位請聽我說……”
我忍不住打岔。
“二位的論點似乎偏離主題愈來愈遠,我建議二位先冷靜下來,再把話說清楚。”
“你閉嘴,少自以為是!”
原本以為涼子會劈頭丟回來這句話,不過她卻是另一個反應。
“泉田,你到一樓大廳等着,我跟由紀子談完就去找你,想逃也是沒用的。”
“我又沒做什麼需要心虛逃跑的事情。”
“那好,你就給我乖乖等着,啊、記得先去把你自己那一杯咖啡的帳結掉。”
我帶着無法釋懷的心情走出咖啡廳,一邊付賬一邊隔着肩頭回首望去,只見涼子與由紀子面對面坐着,彼此四目相瞪,看樣子雙方都在思索着如何施展自己的唇槍舌劍,根本沒有我介入的餘地。
走下螺旋階梯來到一樓大廳之際,我感受到一股如針般的視線扎着我,一名男子依靠着大廳的寬廣圓柱一直凝視着我。
光憑第一眼的感覺,就讓我渾身不自在。
那名男子身高比我略矮一些,身材削瘦修長,年齡約在四十歲左右,五官大致還算端正,然而凹陷的臉頰與陰森的目光給人的印象相當負面。或許天色也不早了,大廳里幾乎看不到半個人影,這裏明明是東京最繁華的都心,我卻感覺自己彷彿在古老的沼澤畔碰到了毒蛇。我可以移開視線正想往前走,男子喊了一聲:“喂、那邊的小子。”
我默不作聲繼續走我的路,沒有理由讓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喊我“小子”。
這個聲音提高分貝貫穿我的耳膜。
“小子!就是你,高個子,你叫泉田是吧。”
這個帶有爬蟲類氣息的男子知道我的名字!我停下腳步回過頭,禁不住內心的詫異。男子則一聲不響地來到我身邊,我不自覺後退半步,男子緊接着前進半步,填滿與我之間的距離。
“看來你已經被驅魔娘娘那個丫頭完全洗腦了,我會記住你今天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我就是芝官廳的兵頭。”
他就是兵頭警視,我想起室町由紀子剛剛告訴過我的人名。
內心的惡寒不斷竄升,我嚮往後退,兵頭的鞋子卻踩住我的左腳背。
兵頭削瘦的臉頰與病態的眼神是我聯想到十六世紀西班牙修道士。這群人自稱“神的使者”以“非基督徒”為理由將三千萬名美國原著民視為奴隸加以驅使、凌虐甚至屠殺。
兵頭緩緩將體重加諸在我的左腳,接着又揪住我的領口。
“聽說是你在散佈謠言,說什麼飛天怪物丟下屍體,小心我對外宣稱你吸毒成癮產生幻覺,難不成你想進醫院?怎樣啊?毛頭小子!”
“那不是幻覺。”
“腦袋有問題的傢伙通常都會這麼說,而且這種人外表看起來與一般人沒兩樣,也因此應付起來更棘手。”
兵頭巧妙的移動腳底的重心,緊緊踩住我的腳背。我想我或許皺起了眉頭,劇痛與更勝一籌的厭惡感一涌而上,令我幾乎有嘔吐的衝動。
“小子,如果你還算是個夠格的警官,面對一群蠢蛋的蜚短流長就應該適時制止,想不到你反過來跟着煽風點火,你那個做上司的跟你這個做下屬的還真是臭味相投啊。”
“……那麼屍體是從哪裏掉下來的呢?”
“你還反問我?你這個雜種、飯桶、廢物!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從面對中庭的飯店窗口掉下來的,連這點基本常識都不懂還配當警察!”
我沒有回答,我的領口被扯得更緊,令人厭惡的現狀與同樣令人厭惡的質詢同時擋在我面前。今天兵頭會找上我絕非臨時起意,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盯上我的呢?假如把室町由紀子也牽連進來,事情會變得一發而不可收拾。
Ⅴ
兵頭的手緊緊的扯住我的領口,以致我跟本說不出話來。也因此兵頭無法聽到我對他的忠告,這隻能說是他自作自受。
突然間,兵頭放開我的領口,扭曲的表情看起來很滑稽。他弓着身體,按住兩腿之間,嘴邊溢出苦悶的呻吟。被人以高跟鞋尖從背後瞄準自己的兩腿之間猛力一踢,不管哪個男人都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冷不防冒出來的我的上司瞟着我刻意說道:“你可真是個會替我找麻煩的下屬。”
“給你添麻煩了,警視。”
“欠我的人情可別忘了啊。”
就算想忘,你也有辦法讓我忘不了吧。
“是的,絕對不會。”
“很好,我就辦你這一次。全天,如果你是孫悟空,那我就是觀世音菩薩。”
我實在不怎麼喜歡這個比喻。
涼子從容不迫的望向兵頭。
“我覺得,事情都過去了就別再提了,根本無濟於事。”
只有臉皮夠厚的人才說得出這番話。兵頭勉強站直身子,只是不是彎下膝蓋。一定很痛,隱忍的姿勢也很丟人現眼,但是我是不會對他抱持一絲同情的。
“小丫頭,你知道你幹了什麼好事嗎?”
兵頭的台詞了無新意,涼子聞言則大笑出聲。
“當然知道,我是CAREER,而你是NONCAREER,不過我們同屬於警視階級。”
真是一段聽得讓人咬牙切齒的回答。
“在過二、三年我就升上警視正,而你還是警視,我們之間的階級往後會逐年拉開,我想你至少應該明白這一點吧。”
“你想把我當成你的部下呼來喚去嗎?小丫頭。”
兵頭的雙眸燃起了青白色的磷光。
“別傻了,誰想養一隻染了狂犬病的狗,我可沒有這種癖好。”
要是兵頭一時氣不過來,撲向涼子的瞬間我就撞上去,我已經擺好了準備的姿勢,不過涼子本人倒是看不出任何緊張的神色。
“等我成了警視總監,就派你當南鳥島分局的局長,讓信天翁載着你飛越太平洋,這幅景象還滿適合你的,噢——呵呵呵呵!”
高分貝的笑聲意外的簡短結束,涼子隨即補上一句:“而且是西太平洋。”
為什麼要使西太平洋呢?我感到納悶,不過兵頭也不是省油的等。
“克制點,別得意忘形,小丫頭。”
他陰森的目光與語氣讓我感覺有一群無形的小毒蛇在我的神經網絡里爬竄着。
話說涼子——我實在不得不對她表示佩服,姑且不論她的內心怎麼想,但看外表依然穩若泰山,硬是把兵頭充斥着蛇毒的視線頂撞回去。雙手插在腰際的她,宛如接見戰敗敵國使者的女王一般高傲又尊貴。
兵頭直視前方,把目光從涼子身上移開,背着身倒退了五步,第六步就向右轉,快步離開大廳。這個舉動讓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地球人、反倒像是棲息在深海底部的異型生物。
我把視線轉向涼子。
“就這樣放過他嗎?”
想起剛才兵頭那雙邪氣的眼光,我總算可以體會到“毛骨悚然”這句話的滋味,跟那樣的男人隸屬於同一個組織,實在有種說不出的不快。如果哪一天這個男人成了我的上司,我會提前一天辭掉警察的工作。
不過藥師寺涼子並不會讓我產生這種想法,涼子當然不是理想的上司,不過她的存在已經歸類為天災的一種,並非人力所能抗拒。
“那種小腳色豈能動得了我一根手指頭!”
涼子挺起她傲人的胸脯。
此時我覺得有必要做一下口頭報告,因此把室町由紀子告訴我的內容簡明扼要地向涼子說明,並提醒他多加留心兵頭這個危險莫測的人物,涼子以高挺的鼻樑冷哼一聲。
“你認為聽了這些話,我就會打退堂鼓嗎?”
“不認為。”
“很好,那你猜得到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大致可以。”
“說說看。”
女王陛下頒旨垂詢。
“你想搞垮兵頭警視,而且要讓他出盡洋相。”
涼子滿意的點點頭。
“答得太漂亮了,不愧是我的副官。”
我才不是你的什麼副官。
“對了,泉田,你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要保護那個妨礙我的兵頭嗎?”
“您真愛說笑。”
我可沒那麼無聊。
“那就跟我一起幹掉那條毒蛇吧。”
“嗯。”
不自覺點了頭以後,我隨即感到懊悔。這麼一來,我不就成了涼子的共犯了嗎?只不過被兵頭警視踩了一腳的我或許沒有什麼立場怨聲載道。
然而,對於兵頭警視的不快感與厭惡感一直揮之不去,反正兵頭已經把我是為涼子的手下,勢必連同我一起消滅,照這麼說來,我是有權力反擊的。
“對了,室町警視後來怎麼樣了?”
我冷不防回過神來問道,不知為何總覺得有一點難以啟齒。
“早就把她趕回去了!真是,對這個女人絲毫不能掉以輕心,居然故作親切想拉攏我的隨從!”
被當作隨從也就算了,但我覺得我有必要為由紀子辯護,可是看現在似乎不是適當的時機。
“泉田,無論兵頭這個人對你做了什麼、說了什麼,你都不要放在心上,所有的壞事都應該全部付諸名為遺忘的河川順流而逝,這樣才有益於身心健康。”
“我一定好好效法的。”
我由衷表示。
“很好,那就跟我來吧。”
語畢,災難國女王陛下的高跟鞋踏着清脆的聲響向前邁開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