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麥麴生
麥麴生:……古川陀的一區……麥麴生埋葬在自己的傳說中,對整個行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高度的自滿與自我隔離……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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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謝頓醒來時,發現另有一張嚴肅的面孔正望着他,不覺皺緊眉頭凝視了好一會兒:“夫銘?”
夫銘露出極淺的笑容:“這麼說,你還記得我。”
“總共只有一天時間……將近兩個月之前,不過我還是記得。這麼說,你並沒被捕,或是有任何……”
“你看得出來,我人在這裏,相當安全,毫髮無損。可是——”他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鐸絲,“我來這裏一趟不怎麼容易。”
謝頓說:“我很高興見到你——對了,你是否介意?”他用拇指朝浴室的方向指了指。
夫銘說:“慢慢來,吃頓早餐再說。”
夫銘沒有跟他一起吃早餐,鐸絲也沒有,但他們兩人並未交淡。夫銘利用時間掃描一本膠捲書,看得律津有味。鐸絲先是細心檢視她的指甲,然後取出一台微電腦,用一枝鐵筆始做起筆記。
謝頓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們兩人,並未試圖主動展開交談。現在這個肅靜的氣氛,或許正反映出川陀人在病床前的噤聲習俗。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恢復正常,可是他們或許還不了解這點。
等到他吃完最後一口食物,喝完最後一滴牛奶(他顯然已逐漸習慣,因為喝起來已經沒有怪味)的時候,夫銘才終於開門。
他說:“你好嗎,謝頓?”
“好極了,夫銘。至少,絕對好得可以下床走走。”
“我很高興聽到這句話。”夫銘以平板的門氣說,“鐸絲·凡納比里竟然讓這種事發生,實在該好好責備一番。”
謝頓皺起眉頭:“不,是我堅持要到穹頂上去的。”
“我確定是這樣,可是她應該跟你一起去,不計任何代價。”
“我告訴她,我不要她跟我一起去。”
鐸絲說:“不是這樣的,哈里,不要那麼好心說謊替我辯護。”
謝頓生氣了:“可是別忘了,鐸絲也曾克服強大的阻力,趕到穹頂上去找我,而且無疑是她救了我的命。這些話絲毫沒有扭曲事實,你下結論前考慮過這點嗎,夫銘?”
釺絲顯然感到很尷尬再度打岔:“拜託,哈里。契特·夫銘的想法完全正確,我若是不阻止你前往穹頂上,就該跟你一起上去。至於我後來的那些行動,夫銘已經嘉許過了。”
“不管如何,”夫銘說,“這事已成過去,我們可以把它忘了。讓我們談談在穹頂上發生了什麼事,謝頓。”
謝頓環顧四周,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在這裏討論安全嗎?”
夫銘微微一笑:“鐸絲已將這個房間置於畸變電磁場中,我可以相當確定,這所大學裏的任何帝國特務——如果真有的話——都沒本事能穿透它。你是個多疑的人,謝頓。”
“不是天生的,”謝頓說,“而是因為你在公園以及後來對我說的那些話。你是個很有說服力的人,夫銘。當你講完之後,我就開始害怕伊圖·丹莫茨爾隱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
“我有時認為真有可能。”夫銘以嚴肅的口吻說。
“即使他那樣做,”謝頓說,“我也不會知道那就是他。他長得什麼樣子?”
“那不重要。你根本見不到他,除非他要讓你看見,不過我猜到那時就一切都完了——這正是我們必須防範的。讓我們談談你見到的那架噴射直升機。”
謝頓說:“正如我所說的,夫銘,你讓我心中充滿對丹莫茨爾的恐懼。我一看到那架噴射直升機,就猜是他追來了;而我糊裏糊塗地跑到穹頂上,脫離了川陀大學的保護範圍;還有,我是被引誘到那裏去的,目的就是想要毫無困難地將我抓走。”
鐸絲說:“另一方面,里根——”
謝頓立刻說:“他昨晚來過這裏。”
“是的,你不記得了?”
“很模糊。當時我累得要死,記憶十分恍惚。”
“嗯,昨晚在這裏時,里根說那架噴射直升機只是另一個氣象站派來的氣象飛機。完全普通,完全無害。”
“什麼?”謝頓吃了一驚,“我不相信。”
夫銘說:“現在的問題是,你為什麼不相信?那架噴射直升機是否有任何不對勁,使你想到它會帶來危險?也就是說,它有什麼特殊之處?這與我在你腦子裏灌輸的疑心無關。”
謝頓咬着下唇,回想了一下:“它的動作。它似乎將尖端推向雲蓋之下,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接着它又在另一個位置出現,重複同樣的動作;然後又換到下一個位置,如此周而復始。它似乎是在有規律地搜尋着穹頂上,一塊接着一塊,而目標就是我。”
夫銘說:“也許你把它擬人化了,謝頓。你可能把那架噴射直升機當成一頭正在追捕你的怪獸,它當然不是。它只小過是一架噴射直升機,如果它的確是氣象飛機,它的行動就完全正常……而且無害。”
謝頓說:“我當時覺得並非如此。”
夫銘說:“我確信你有那種感覺,但我們實際上什麼也不知道。你深信自己當時身陷險境,那不過是一種假設;里根判斷它是一架氣象飛機,也只是另一種假設罷了。”
謝頓頑固地說:“我無法相信這是一件完全單純的事件。”
“好吧,那麼,”夫銘說,“就讓我們假設最糟的情況——那架飛機的確是來找你的。不論是誰派它來的,他怎麼知道在那裏找得到你?”
鐸絲突然插嘴:“我問過里根博士,在他宣佈這次氣象工作的報告中,有沒有提到哈里會跟那個小組一起上去。照常理來說,他沒有理由那樣做,而他也否認了這點。他對這個問題還十分驚訝,我相信他的話。”
夫銘語重心長地說:“別太容易相信他。無論如何,他隨時都可以否認。現在問問你自己,他當初為何要准許謝頓與他同行。我們知道他原本反對,不過並未經過什麼激辯,他的態度很快軟化。在我的感覺中,那似乎不太像里根的個性。”
鐸絲皺了皺眉頭:“聽你這麼說,的確讓人覺得整個事件很可能是他的陰謀。或許他允許哈里同行,只是為了使他成為容易得於的獵物——他可能是奉命行事的。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推論,是他鼓勵他的年輕見習生——克勞吉雅,去吸引哈里的注意,引他遠離眾人,將他孤立起來。這就能解釋他們將要下來時,里根對哈里的失蹤為何毫不關心。他會堅持哈里早已離去,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安排的,因為他已經仔細告訴哈里,教他如何自己搭升降機下來。這也能解釋他為何不願再回來找他,因為他不想浪費時間,去尋找一個他認為根本找不到的人。”
一直在細心傾聽的夫銘,此時說道:“你對他做出一個很有意思的指控,但我們也別太輕易就接受這點。畢竟,最後他的確跟你到穹頂上去了。”
“因為我們偵測到腳步,首席地震學家是見證人。”
“嗯,謝頓被發現時,里根是否顯得很震驚、訝異?我是指,除了發覺由於他自己的疏忽,而將某人置於險境之外的反應。里根是否表現得像是謝頓不該還在那裏?是否顯得好像在問自己:他們怎麼沒把他抓走?”
鐸絲仔細想了一下,然後說:“他看到謝頓躺在那裏,顯然十分震驚。但我無法判斷在他的感覺中,是否有任何超過對當時情況的合理反應。”
“嗯,我也認為你辦不到。”
當兩人說話時,謝頓輪流望着他們,而且,一直專心傾聽着:突然他插嘴道:“我認為不是里根。”
犬銘將注意力轉移到謝頓身上:“你為什麼這樣說?”
“理由之一,正如你提到的,最初他顯然不願讓我同行。我們爭論了一整天,我想他最後之所以同意,只是因為在他的印象中,我是個聰明的數學家,能對他的氣象理論有所幫助。我十分渴望到上面去,假使他奉命務必將我帶到穹頂上,沒有必要表現得如此勉強。”
“他接受你只是為了你的數學,這假沒是否合理?他有沒有跟你討論過數學?有沒有試圖向你解釋他的理論?”
“沒有,”謝頓說,“他沒有。不過,他的確說過等一下再討論之類的話。然而問題是,後來他將全部心思放在那些儀器上。我猜他預期該有陽光,結果陽光並末出現,他判斷是他的儀器出了毛病。可是它們的運作顯然完全正常,這使他覺得很沮喪。我想這是個意料之外的發展,它不但惹怒了他,也計他的注意力從我身上移開。至於克勞吉雅,那個曾吸引我幾分鐘注意的年輕女子,在我回顧當時的情景時,並未感到她曾故意將我引開原地。採取主動的是我,我對穹頂上的植物產生了好奇心,是我將她帶走的,並非剛好相反。里根非但沒有鼓勵她那麼做,而且在他們還看得見我的時候,他就把她叫了回去。後來完全是我自己越走越遠,最後從他們的視線中消失。”
“然而,”夫銘似乎打定主意反對每項說明,“假如那架飛機是來找你的,機上人員必定知道你會在那裏。假如情報並非來自里根,他們又怎麼會知道?”
“我懷疑的人,”謝頓說,“是一位名叫李松·阮達的年輕心理學家。”
“阮達?”鐸絲說,“不可能。我了解這個人,他絕不會為皇上工作,他是徹頭徹尾的反帝人士。”
“他可能是裝的。”謝頓說,“事實上,如果他想掩飾自己是個帝國特務的事實,就必須公開地、強烈地、甚至偏激地表現出反帝主張。”
“但他正好不像那樣。”鐸絲說,“他一點也不強烈、不偏激。他這個人和藹可親,總是以溫和的——幾乎是羞怯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我確信這些絕對不是出於偽裝。”
“然而,鐸絲,”謝頓一本正經地說,“一開始是他告訴我那個氣象計劃,是他力勸我到穹頂上去,是他說服里根准我加入,其間還特別誇大我的數學功力。這就令人不得不懷疑,他為何那麼渴望讓我上那兒去,為何如此盡心儘力。”
“或許是為你好吧。他對你有好感,哈里,他一定是認為氣象學可能對心理史學有所幫助。這難道不可能嗎?”
夫銘以平靜的口吻說:“讓我們來考慮另一個可能性。在阮達告訴你那個氣象計劃之後,和你真正前往穹頂上之前,這期間有好長一段時間。假如阮達和任何秘密活動毫無牽連,他就沒有特別理由對這件事保密。假使他是個友善外向、喜愛社交的人——”
“他就是這樣。”鐸絲說。
“——那麼,他很可能對許多朋友提到這件事。要是這樣的話,我們根本無法判斷告密者是誰。事實上——我只是提出另一個可能性——就算阮達真是個反帝人士,也不一定代表他絕不是特務。我們必須考慮的是:他是誰的特務?他替什麼人工作?”
謝頓很驚訝:“還能替誰工作呢,除了帝國之外?除了丹莫茨爾之外?”
夫銘舉起一隻手來:“你對整個川陀政治的複雜性一點都不了解,謝頓。”他又轉向鐸絲說:“再告訴我一遍:里根博士認為那架氣象飛機最可能來自哪四個區域?”
“海斯特婁尼亞、衛荷、齊勾瑞斯,以及北達米亞諾。”
“你沒誘導他回答吧?你有主動提到某區是否有可能嗎?”
“沒有,絕對沒有。我只是問他能不能推測那架噴射直升機來自何方。”
“而你——”夫銘轉向謝頓,“或許看到了那架噴射直升機上有某些標誌,某種徽章?”
謝頓本想極力反駁,說由於雲層的遮掩,他幾乎看不見那架飛機,說它只是偶爾短暫現身,說他自己並未尋找什麼標誌,而只想到逃命——不過他都忍住了。不用說,這些夫銘全部知道。
反之,他只是簡單答道:“只怕沒有。”
鐸絲說:“假如那架噴射直升機負有綁架任務,難道不會將徽章遮起來嗎?”
“這是個理性的假設,”夫銘說,“而且很有可能真是這樣,不過在這個銀河中,理性不一定總是勝利者。無論如何,既然謝頓似乎未曾注意那架飛機的任何細節,我們如今只能做些推測。而我想到的是——衛荷。”
“為何?”謝頓重複那兩個音,“不論飛機上是些什麼人,我猜他們想要抓我的原因,是為了我擁有的心理史學知識。”
“不,不。”夫銘舉起右手食指,像是在教訓一個年輕學生。“保衛的衛,電荷的荷,它是川陀一個區的名字。這是個很特別的區,過去大約三千年來,一直被一個世系的區長統治。那是個連續的世系,一個單一的朝代。曾有一段時問,大約五百年前,帝國有兩位皇帝和一位女皇出自衛荷世族。那是一段相當短的時期,衛荷統治者都不怎麼傑出,也沒什麼特殊的功績,但是衛荷區長一直沒忘記這段稱帝的過去。
“對於後繼的統治世族,他們並沒有任何實際的叛逆行動,但也從來沒聽說他們曾經如何主動為那些世族效命。在偶爾發生內戰時期,他們一律保持某種中立的立場,採取的行動似乎經過詳細計算,目的在於將戰事盡量延長,並讓情勢演變得似乎必須求助衛荷,才能獲取一個折中的解決之道。這種計謀從未得逞,但他們也從未放棄嘗試。
“目前的衛荷區長特別精明能幹。他已經老了,可是野心尚未冷卻。假如克里昂有什麼三長兩短,即使是自然死亡,那位區長也有機會將克里昂的親生幼子趕走,而由自己繼任皇位。對於一位具有皇室傳統的逐鹿者,銀河黎民總會稍有偏愛。
“因此,假如衛荷區長聽說過你,便會想到或許可以善加利用,把你定位為他們那個世族宣傳的科學預言家。衛荷早已有個因循已久的動機,試圖以簡便的手法解決克里昂,再利用你來預測衛荷是不二的繼位者,如此便能帶來千年的和平與繁榮。當然,一旦衛荷區長登上皇位,再也不必利用你時,你就很可能被埋葬在克里昂旁邊。”
在一段陰鬱的沉默之後,謝頓開口說:“可是我們並不知道,想抓我的是不是這個衛荷區長。”
“沒錯,我們不知道。而我們也不確定,此時此刻究竟是否有人想抓你。無論如何,那架噴射直升機仍有可能如里根所言,只是一架普通的氣象試驗飛機。話說回來,隨着有關心理史學與其潛力的消息越傳越廣——這是一定的事,越來越多的川陀強權或半吊子,甚至其他世界的野心家,都會想要利用你為他們服務。”
“那麼,”鐸絲說,“我們該怎麼辦?”
“這的確是個問題。”夫銘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也許來到這裏是個錯誤。對一位教授而言,選擇一所大學藏身實在太有可能。大學雖然為數眾多,但川陀是最大、最自由的幾所之一。所以要不了多久,各處的卷鬚就會悄悄摸索過來。我想謝頓應該儘快——或許就是今天——換到另一處較佳的藏匿地點,只是……”
“只是?”謝頓問。
“只是我也不知道該去哪裏。”
謝頓說:“在計算機屏幕上叫出地名目錄,然後隨機選取一處。”
“當然不行。”夫銘說,“如果我們那樣做,我們會有剛好一半的機會,找到一個安全值低於平均值的地方。不行,這必須客觀推論出來——總有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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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餐結束之前,他們二人一直擠在謝頓的房間。謝頓與鐸絲偶爾輕聲閑聊些毫不相關的話題,夫銘卻幾乎靜默不語。他坐得筆直,吃得很少,而他嚴肅的表情(使他看來比實際年齡老些,謝頓心想)始終顯得沉靜與內斂。
謝頓猜想,他一定正在心中檢視川陀遼闊的地理,試圖尋找一個理想的角落。毫無疑問,這不是什簡單的事。
謝頓的故鄉赫利肯比川陀大百分之一二,但海洋麵積較小,因此赫利肯的陸地表面或許比川陀的大上百分之十。不過赫利肯人口稀疏,表面僅有零星散佈的一些城市,川陀整體則是單一的大都會。赫利肯劃分為二十個行政區,川陀的行政區則超過八百個,其中每一個又細分成許多複雜的單位。
最後,謝頓帶着幾分絕望說:“也許最好的辦法,是在那些覬覦我的所謂能力的角逐者中,找一個最接近善類的人,然後把我交給他,仰仗他來保護我。”
夫銘抬起頭來,以極嚴肅的口吻說:“沒這個必要,我知道哪個角逐者最接近善類,而你已在他手中。”
謝頓微微一笑:“你將自己和衛荷區長,以及整個銀河的皇帝等量齊觀嗎?”
“就地位而言,不是。不過說到想要控制你的渴望,我足以和他們匹敵。然而他們——以及我所能想到的其他人——之所以想得到你,是為了增加他們自己的財富和勢力;而我卻毫無野心,只為整個銀河的福祉着想。”
“我想,”謝頓以平靜的語氣說,“你的每一個競爭者——如果被人問起——都會堅持他想到的也只有銀河的福祉。”
“我確信他們會這麼回答。”夫銘說,“可是直到目前為止——套用你的稱呼——在我的競爭者之中,你唯一見過的是皇上。他之所以對你有興趣,是希望你提出一個有助於穩定其皇朝的虛構預測。我並末要求你做任何像這樣的事,只要求你將心理史學的技術發展完備,以便做出具有數學根據的預測,哪怕它的本質只是統計性的。”
“實話,至少目前為止。”謝頓似笑非笑地說。
“因此,我或許該問一問:這項工作你進行得如何?可有任何進展?”
謝頓不知應該大笑還是大怒。頓了一會兒之後,他只是勉力以冷靜的口吻說:“進展?在不到兩個月之內?夫銘,這種事很可能花上我一輩子的時間,還要賠上其後十幾代的後繼者——而結果仍可能一無所獲。”
“我並不是問你有沒有導出正確答案,甚至不是問你是否有所突破。你曾經好多次斷然地說,實用的心理史學是可能但不可行的。我所問的是。現在是否有將它變成可行的任何希望?”
“坦白說,沒有。”
鐸絲說:“對不起,我不是數學家,所以希望我提出的問題不會太蠢。你如何知道某樣事物既有可能又不可行?我曾聽你說過,從理論上講,你也許能親自拜訪帝國的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打招呼,但實際上是不可行的事,因為你的命不可能那麼長。但是,你怎麼知道心理史學也屬於這一範疇?”
謝頓帶着幾分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鐸絲:“你想要我‘解釋’這點?”
“是的。”她使勁點點頭,搖動了一頭捲髮。
“事實上,”夫銘說,“我也想。”
“不用數學?”謝頓帶着一絲微笑說。
“拜託。”夫銘說。
“好吧——”他沉默了一下,尋思一個適當的表達方式。然後他說:“如果你要了解宇宙的某個層面,若是你能盡量簡化它,僅將與該層面息息相關的性質及特徵包括在內,那將對這個問題有莫大幫助。假如你想決定一個物體如何落下。你不必關心它是新還是舊,是紅還是綠,或者是否具有某種氣味。忽略掉這些性質,你就避免了不必要的複雜。你可將這種簡化稱為模型或仿真,可以把它實際展現在電腦屏幕上,或是以數學關係式描述。如果你考慮原始的非相對論性重力理論——”
鐸絲立刻抗議:“你答應不提到數學。不要企圖用‘原始’這個稱呼將它偷渡進來。”
“不,不。我所謂的‘原始’,是指有史以來已經存在,它的發現湮沒在遠古的迷霧中,就像輪子或火的發明一樣。無論如何,這種重力理論的方程式蘊涵了對行星系和雙星的運動、潮汐的現象,以及其他許多事物的描述。利用這種方程式,我們能建立一個圖像仿真,在二維屏幕上表現行星環繞恆星,或是兩個恆星互繞的模式;甚至可在三維全息像中建立更加複雜的系統。比起我們必須研究現象的本身,這種簡化模擬使我們對現象的掌握容易許多。事實上,若是沒有重力方程式,我們對於行星運動的知識,以及一般天體力學的知識,都將變得既貧乏又淺薄。
“當你希望對某個現象了解得更多,或是某個現象變得越複雜時,你就需要更精緻的方程式,以及更詳細的電腦程式。最後的結果,你會得到一個越來越難掌握的計算機化仿真。”
“你不能建立一個模擬的模擬嗎?”夫銘問道,“如此你就會再簡化一級。”
“這樣的話,你就必須忽略該現象的某些特徵,而那正是你想要涵蓋的,如此你的模擬將變得毫無用處。所謂的‘最簡模擬’——也就是說,可行的最簡化模擬,其複雜度的累增比被仿真的對象更迅速,最後仿真終將與現象本身並駕齊驅。因此,早在數千年前,就有人證明出字宙整體,包括全體的複雜度,無法用比它更小的任何模擬來表現。
“換句話說,除非研究整個宇宙,否則你無法獲得宇宙整體的任何圖像。此外也有人證明,倘若企圖以模擬取代宇宙的一小部分,再用另一個模擬取代另一小部分,其他依此類推,打算將這些模擬放在一起,形成宇宙的整體圖像,將發現這種部分模擬有無限多個。因此需要無限長的時間,才能了解整個宇宙,這正是不可能獲得宇宙全部知識的另一種說法。”
“目前為止。我都了解。”鐸絲說,聲音帶着一點驚訝。
“好的,此外,我們知道某些相當簡單的事物很容易模擬,而當事物越來越複雜時,模擬它們就變得越來越難,最後終於變得絕無可能。但究竟在何等複雜度之下,模擬就再也沒有可能?嗯,我利用上個世紀才發明的數學技巧——即使動用大型、高速的計算機,這種技巧目前也幾乎沒什麼用——證明出我們的銀河社會在臨界點這一邊,它的確可用比本身更簡單的模擬來表現。我還進一步證明,這將導致一種預測未來的能力。它是統計性的,也就是說,算出的是各組可能事件的幾率,而非斷定哪一組會發生。”
“這樣一來,”夫銘說,“既然你的確能有效地模擬銀河社會,就只剩下如何着手的問題了。為什麼實際上不可行呢?”
“我所證明的,只是了解銀河社會不需要無限長的時問,不過若是得花上十億年,它仍然是不可行的。對我們而言,這和無限長時間其實一樣。”
“真要花那麼久時問間嗎?十億年!”
“我還無法算出需要多少時間,但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至少需要十億年之久,所以我才會提出這個數字。”
“但你並非真的知道。”
“我正試圖把它算出來。”
“沒有成功?”
“沒有成功。”
“大學圖書館沒有幫助嗎?”夫銘一面問,一面望了鐸絲一眼。
謝頓慢慢搖了搖頭:“一點也沒有。”
“鐸絲幫不上忙嗎?”
鐸絲嘆了一口氣:“我對這個題目一竅不通,契特,我只能建議尋找的方向。假如哈里試過之後一無所獲,那我就無能為力了。”
夫銘站了起來:“這樣的話,留在這所大學就沒什麼大用,我必須想個別的地方安置你。”
謝頓伸手拉住夫銘的袖子:“我還有另一個想法。”
夫銘微微眯起雙眼盯着他,像是很驚訝,又彷彿很懷疑。“你何時想到的?剛才嗎?”
“不,早在我去穹頂上之前,這念頭就縈繞在我腦中好幾天了。那個小變故將它暫時壓下去,不過你一問起圖書館,我就想了起來。”
夫銘重新坐下:“告訴我你的想法——假如它並非從頭到尾都是數學產物。”
“完全沒有數學。只不過是當我在圖書館研讀歷史時,突然想到銀河社會過去並沒那麼複雜。一萬兩千年前,當帝國正要建立的時候,銀河僅僅包含大約一千萬個住人世界。兩萬年之前,前帝國時代的眾千國總共只有一萬個世界左右。而在更早更早以前,誰知道社會縮成什麼樣子?甚至也許只有一個世界,正如你自己提到的那個傳說所描述的,夫銘。”
夫銘說:“而你認為,假如你研究一個簡單得多的銀河社會,就有可能發展出心理史學?”
“是的,我覺得應該可能做到。”
“這樣一來,”鐸絲突然以熱切的口吻說,“假使你發展出過去一個較小社會的心理史學;假使你能根據對前帝時代的研究,預測出帝國形成一千年後的情形——你可以回過頭來核對當時的實際情形,看看你距離正確目標多遠。”
夫銘以冷漠的語氣說:“既然你能事先知道銀河紀元一○○○年的情形,這就不算是個客觀的測驗。你會不自覺地受到既有知識的左右,而你為你的方程式選取的參數,一定會是那些將帶給你正確答案的數值。”
“我不這麼想:”鐸絲說,“我們對銀紀一○○○年的情況並不很清楚,我們必須深入探討。畢竟,那是十一個千年以前。”
謝頓的臉孔現出惶惑的表情:“你說我們對銀紀一○○○年的情況並不很清楚,這究竟是什麼意思?當時已經有計算機了不是嗎,鐸絲?”
“當然。”
“還有記憶貯存單位以及視聽記錄?我們應該保有銀紀一○○○年的所有記錄,就像我們擁有今年——銀紀一二○二○年的所有記錄一樣。”
“理論上沒錯,可是實際的情形——嗯,你可知道,哈這正是你常掛在嘴邊的。保有銀紀一○○○年的一切記錄雖有可能,期望做到這點卻不切實際。”
“沒錯,可是我是指數學論證,鐸絲。我不曉得它也能應用在歷史記錄上。”
鐸絲以辯護的口吻說:“記錄不會永久留存,哈里。記憶庫會由於戰亂而毀壞或損傷,或因時日久遠而腐朽。任何的記憶位,任何的記錄,如果長時間未被引用,最後就會淹沒在積累的噪聲中。據說在帝國圖書館裏,整整三分之一的紀錄已不知所云,不過,當然,照例是不準移走那些記錄的。其他圖書館沒有那麼多傳統的包袱,在川陀大學的圖書館,我們每隔十年就清除一次無價值的數據。
“自然,經常被引用,以及經常在各個世界、各個政府或私人圖書館被複制的記錄,幾千年後依舊清晰可辨。因此銀河歷史的許多重大事件,至今仍然家喻戶曉,即使它們發生在前帝國時代。然而你越是向前回溯,保存的資料就越少。”
“我無法相信。”謝頓說,“我以為在任何記錄瀕臨損毀時,都會實時重製一份副本。你們怎能任由知識消失呢?”
“沒人要的知識就是沒用的知識,”鐸絲說,“你能想像為了不斷維持無人使用的數據,人們所需要消耗的時間、精力和能量嗎?這種浪費會隨着時間變得越來越嚴重。”
“你總該考慮到一件事實,那就是在某一天,某個人可能會需要那些被隨便丟棄的資料。”
“對某個特定項目的需求,可能一千年才有一次。僅為預防這種需求而保存它,絕不是一件划算的事。即使在科學領域也不例外,你剛才提到重力的原始方程式,說它之所以稱為原始,是因為它的發現遺失在遠古的迷霧中。為什麼會這樣?你們數學家和科學家難道不保存所有的數據、一直遠溯到發現那些方程式的迷霧般原始時代?”
謝頓哼了一聲,並未試圖回答這個問題。“好啦,夫銘,我的想法差不多就是這樣。當我們回溯過去,社會變得越來越小的時候,實用的心理史學就變得越來越有可能。但是與此同時,知識的縮減甚至比社會規模的縮減更迅速,因此心理史學又越來越沒有可能——而後者的效應超越了前者。”
“對啦,有個麥麴生區。”鐸絲若有所思地說。
夫銘迅速抬起頭來:“沒錯,那裏正是安置謝頓最理想的地方,我自己應該想到。”
“麥麴生區?”謝頓重複了一遍,同時輪流望向另外兩人。“麥麴生區在哪裏?又是個什麼地方?”
“哈里,拜託,我等一下會告訴你。現在我需要做些準備,你今晚就動身。”
33
鐸絲曾勸謝頓小睡片刻。他們準備於照明熄滅與開啟之間,趁大學裏其他人都熟睡時,在“夜色”的掩護下離開。她堅持出發之前,他還可以稍事休息。
“而讓你再睡在地板上?”謝頓問道。
她聳了聳肩:“這張床只能容納一個人,假如我們硬要擠在一起,兩個人都沒法睡好。”
他以渴望的目光望了她一會兒,然後說:“那麼這次我來睡地板吧。”
“不,不行,在冰珠中不省人事的不是我。”
結果兩個人都沒睡。雖然他們已將室內照明調暗。雖然在相當安靜的校園中,川陀永不止息的嗡嗡聲成了催眠曲,謝頓卻覺得有幾句話必須說出來。
他說:“自從我來到這所大學之後,鐸絲,我為你添了很多麻煩,甚至害你無法工作。然而,如今我不得不離開你,我仍然感到很遺憾。”
鐸絲說:“你不會離開我,我們會一塊走。夫銘正在安排讓我休一次長假。”
謝頓驚慌地說:“我不能要求你那樣做。”
“你沒有,是夫銘要求的,我必須保護你。畢竟,穹頂上的意外我未能盡到責任,我應該彌補一下。”
“我跟你說過,請別再為那件事情感到內疚——然而,我必須承認,有你在身邊我會感到自在許多。只要我能確定,我不會幹擾你的生活…一”
鐸絲柔聲說道:“你沒有,哈里,睡一會兒吧。”
謝頓靜默了一陣子,然後悄聲說道:“你確定夫銘真能安排一切嗎,鐸絲?”
鐸筵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影響力遍及各地,我想連這所大學也不例外。要是他說能為我安排一次無限期的長假,我就確信他能做到。他是個極具說服力的人。”
“我知道。”謝頓說,“有時我不禁懷疑,他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就是他告訴過你的。”鐸絲說,“他是一個懷抱着強烈、完美的理想和夢想的人。”
“聽來你好像十分了解他,鐸絲。”
“嗯,我十分了解他。”
“親密嗎?”
鐸絲髮出一下怪聲:“我不確定你是指什麼,哈里,可是,姑且套用最無禮的解釋。不,我對他的了解並不涉及私人部分。不過,這又關你什麼事?”
“我道歉。”謝頓說,“我只是不想在無意之間侵犯到別人的……”
“財產?這更是瞧不起人。我想你最好還是睡覺吧。”
“我再度道歉,鐸絲,可是我實在睡不着,至少容我改變一下話題。你還沒解釋麥麴生區是什麼地方,為什麼我適合到那裏去?它像什麼樣子?”
“它是個小區,人口大約只有兩百萬,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重要的是,麥麴生人緊守着一套與早期歷史有關的傳統,而且想必擁有非常古老的記錄,那是任何外人都無法取得的。既然你企圖檢視前帝國時代的歷史,他們可能比正統歷史學家對你更有用。我們談論的那些早期歷史問題,使我突然想到這個區。”
“你曾看過他們的記錄嗎?”
“沒有,我不知道有誰看過。”
“那麼,你能確定那些記錄真的存在嗎?”
“其實,我也不敢說。在許多外人的心目中,他們只是一群狂妄之徒,不過這也許相當不公平。他們確實聲稱擁有那些記錄,或許他們真的有。無論如何,我們在那裏不會受到任何注意。麥麴生人絕對不跟外人來往——現在請你務必睡一會兒吧。”
這回謝頓總算睡著了。
34
哈里·謝頓與鐸絲·凡納比里在○三○○時離開大學校園。謝頓明白必須讓鐸絲做嚮導,因為她比他更熟悉川陀——熟悉度相差兩年。她顯然是夫銘的一位密友(有多親密?這個問題一直在他腦際迴響),而且她能了解他的指示。
她與謝頓都套上一件附有貼身兜帽、隨風搖曳的輕質斗篷。幾年以前,這種款式的服裝曾在大學裏(以及一般年輕知識分子間)流行過一段短時間。雖然如今它也許會引人發笑,但至少有一項優點,那就是能將他們遮掩得很好,使他們不會被認出來——至少匆匆一瞥之下不會被識破。
先前夫銘曾說:“穹頂上的意外有可能完全是單純事件,根本沒有特務想抓你,謝頓,不過還是讓我們做最壞的打算。”
謝頓則以渴求的口吻問道:“你不跟我們一塊走嗎?”
“我很想這麼做,”夫銘說,“可是,為了避免我自己成為目標,我一定不能離開工作崗位太久。你了解嗎?”
謝頓嘆了一口氣,他的確了解。
他們上了磁浮捷運,盡量遠離已在車廂中的幾名乘客。(謝頓不禁納悶,清晨三點的時候,磁浮捷運車廂中為何還會有人。然後他才想到,其實有人是他們的運氣,否則他與鐸絲會變得太顯眼。)
當綿延不絕的磁浮捷運車廂沿着綿延不絕的單軌,在綿延不絕的電磁場下前進時,謝頓開始觀賞窗外同樣綿延不絕、好像接受檢閱般通過的風景。
磁浮捷運經過一排又一排的居住單位,其中只有極少數堪稱高樓,但是據他所知,有些房舍相當深入地底。然而既然二億平方公里已形成一個都會化整體,即使是四百億眾的人口,也不會需要非常高的建築,或是住得非常緊密。他們的確也曾通過空曠地區,大部分似乎都種有農作物,不過某些顯然像是公園。此外,還有許多建築的用途他猜不到。工廠嗎,還是辦公大廈,誰知道呢?有個巨大而毫無特色的圓柱體,他認為好像是貯水槽。無論如何,川陀必須有清水供應系統。他們是否將雨水從穹頂上引下來,加以過濾消毒,然後貯存起來?這似乎是他們唯一的辦法。
不過,謝頓沒有太長的時間研究這些景物。
鐸絲突然低聲說:“我們該下車的地方就在附近。”她站了起來,強有力的手指緊緊抓住他的臂膀。
不久他們下了車,重新站在堅實的地板上,鐸絲開始研究方向指示標誌。
那些標誌毫不起眼,而且為數眾多,令謝頓的心不禁一沉。其中大多數是圖形符號與縮寫,毫無疑問,川陀本地人一定都能了解,但是對他而言卻完全陌生。
“這邊走。”鐸絲說。
“哪邊走?你怎麼知道?”
“看到那個嗎?兩根翅膀加一個箭頭。”
“兩根翅膀?噢。”他本以為那是寫得又寬又扁的一個字母,不過現在看起來的確有點像符號化的一對鳥翼。
“他們為什麼不用文字?”他悶悶不樂地問。
“因為文字在各個世界不盡相同。這裏所謂的‘噴射機’,在錫納或許是‘飛翔機’,在其他一些世界卻是‘雷霆機’。而兩根翅膀加一個箭頭,則是代表飛行器的銀河標準符號,任何地方的人都看得懂——你們在赫利肯不用這些符號嗎?”
“不多,就文化而言,赫利肯是個相當同質化的世界。我們傾向於緊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因為近鄰的強勢文化令我們有危機感。”
“瞧!”鐸絲說,“這就是你的心理史學可能用得上的地方。你可以證明雖然有許多不同的方言,全銀河使用同樣的符號仍是一種團結力量。”
“這沒什麼幫助。”他跟着她穿過空曠、陰暗的巷道,部分心思在嘀咕川陀的犯罪率有多高,這裏是不是高犯罪率地區,“你可以找出十億條規則,每條涵蓋一個單一現象,卻無法從中導出一般性通則。這就是所謂的:一個系統只能用與本身同樣複雜的模型加以解釋——鐸絲,我們要去搭噴射機嗎?”
她停了下來,轉身望向他,皺着眉頭露出苦笑。“既然我們沿着噴射機的符號前進,你以為我們要去高爾夫球場嗎?你是不是像許多川陀人一樣,對噴射機感到恐懼?”
“不,不。我們在赫利肯總是飛來飛去,我自己也常搭噴射機。只不過當夫銘帶我到川陀大學時,他刻意避開商業空中交通,以免我們留下太明顯的行跡。”
“那是因為當初他們知道你在哪裏,哈里,而且正在跟蹤你。如今,或許他們並不知道你的行蹤,何況我們將使用一座偏僻的機場,以及一架私人噴射機。”
“由誰來駕駛呢?”
“夫銘的一位朋友,我猜想。”
“能信任他嗎?”
“假如他是夫銘的朋友,當然就信得過。”
“你對夫銘確實推崇備至。”謝頓的語氣有點不服氣。
“這是有理由的,”鐸絲毫無靦腆之色,“他是最棒的人。”
謝頓的不服並未因此減輕。
“噴射機就在前面。”她說。
那是一架小型噴射機,有着一對奇形怪狀的機翼。有個身材矮小的人站在旁邊,穿的衣服是令人眼花繚亂的川陀流行色彩。
鐸絲說:“我們是心理。”
那位駕駛員說:“我是史學。”
他們跟他上了噴射機之後,謝頓說:“這組口令是誰的點子?”
“夫銘的。”鐸絲說。
謝頓哼了一聲:“我不曉得夫銘還會有幽默感,他是那麼嚴肅的人。”
鐸絲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