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拯救
傑納爾·里根:……他在氣象學上雖然頗有貢獻,不過與所謂的“里根懸案”相較之下,這些貢獻盡皆黯然失色。他的行動曾將哈里·謝頓置於險境,這點已是不爭的事實。不過引起眾人爭論不休的——而且總是一個極富爭議性的問題,在於這些行動究竟是無意間導致的結果,抑或是蓄意陰謀的一部分。
爭議雙方都爭得面紅耳赤,但即使最深入的研究也無法得出定論。無論如何,在其後的數年之間,這個嫌疑幾乎毀掉里根的事業與私生活……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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鐸絲·凡納比里找到傑納爾·里根的時候,白晝時光尚術完全結束。對於她帶着焦慮的問候,他的響應是哼一聲,同時隨便點了點頭。
“好,”她帶點不耐煩地說,“他怎麼樣了?”
里根一面將數據輸人計算機,一面說,“誰怎麼樣了?”
“我的圖館課學生哈里,哈里·謝頓博士。你今天帶他一起到上面去,他對你有沒有任何幫助?”
里根將雙手從計算機鍵盤上移開,再轉過身來。“那個赫利肯佬?他一點用都沒有,也未顯出任何興趣。他一直在看風景,其實根本沒有風景可看。真是個怪人,你為什麼要讓他上去?”
“那不是我的主意,是他自己想去的。我無法了解,但他的確很有興趣——現在他在哪裏?”
里根聳了聳肩:“我怎麼會知道?在附近哪個地方吧。”
“跟你們一起下來之後,他到哪裏去了?他有沒有說?”
“他沒有跟我們一起下來。我跟你說過他沒興趣。”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下來的?”
“我不知道,我沒看着他,我有一大堆事要做。大約在兩天之前,一定曾有一場風暴或某種暴雨,兩者都是始料未及的。我們預期今天會出現的陽光,卻又偏偏不肯露臉。我們的儀器顯示的數據,全都無法作出一個好的解釋。現在我正試圖把這些弄明白,而你卻在打擾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沒看到他下來?”
“聽着。我根本未曾想到他。那個白痴沒穿對衣服,我看得出來,不到半小時他就無法忍受上面的寒冷。我給了他一件毛衣,但那對他的腿和腳沒什麼幫助。所以我讓升降機開着,並且告訴他如何使用;我對他解釋,說升降機把他帶下去之後,會自動回到上面來。整個程序非常簡單,我確定他果真耐不住寒冷,果真提早離去,然後升降機又回到上面,最後我們也都下來了。”
“可是,你不曉得他究竟是何時下來的?”
“是,我不知道。我告訴過你,我當時很忙。不過當我們離開時,他的確不在那裏。而且,那時暮色即將降臨,看來好像還要下冰珠,所以他必定早就離開了。”
“有沒有任何人看到他下來?”
“我不知道。克勞吉雅也許看到了。她曾經跟他在一起,你為什麼不去問她?”
鐸絲在克勞吉雅的寢室找到她,她剛沖完一個熱水浴。
“上面可真冷。”她說。
鐸絲說:“在穹頂上時,你和哈里·謝頓在一起嗎?”
克勞吉雅揚起眉毛,答道:“是的,有一陣子。他想要到處走走,還問了些有關該處植物的問題。他是個心思敏銳的人,鐸絲。每件事物似乎都會引起他的興趣,所以我盡量把知道的全告訴他,直到里根把我叫回去為止。當時他的脾氣壞得想殺人,天氣並不理想,而他……”
鐸絲插嘴道:“那麼,你沒有看到哈里搭升降機下來?”
“里根把我叫回去之後,我就再也沒看到他——不過他一定下來了,我們離開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上面。”
“可是我到處都找不到他。”
克勞吉雅看來也慌了:“真的?可是他一定在下面哪個地方。”
“不,他不一定非得在下面哪個地方。”鐸絲越來越焦急,“萬一他還在上面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不在上面。在我們離開之前,我們自然到處找了找。里根曾教他如何下來,他的衣服不夠,而且當時天氣很糟。里根告訴他,如果覺得冷就不必等我們。那時他已經開始覺得冷了,我知道!所以除了下來之外,他還會做什麼呢?”
“可是沒有人親眼看到他下來——他在上面有沒有出什麼狀況?”
“絕對沒有,至少我跟他在一起時沒有。他好得很——當然,除了一定覺得冷之外。”
鐸絲此時心亂如麻,又說:“既然沒人看到他下來,他就可能還在上面。我們不該上去看看嗎?”
克勞吉雅緊張兮兮地說:“我告訴過你,我們下來之前到處找過了。當時天色還相當亮,誰也沒見到他的蹤影。”
“我們還是去看看吧。”
“可是我無法帶你上去。我只是個見習生,沒有開啟穹頂出口的密碼,你得去求里根博士。”
26
鐸絲·凡納比里知道里根現在一定不願到穹頂上去,必須強迫他才行。
首先,她又到圖書館與用餐區巡視一遍,然後打電話到謝頓的房間。最後,她走到他的宿舍門口,按下門上的訊號鈕。在確定無人應門之後,她請來該層的管理員將門打開,發現他果然不在裏面。她問了幾個過去數周以來與謝頓結識的人,但沒有一個曾經看到他。
好吧,她只好硬逼里根帶她到穹頂上去。不過現在已經入夜,他一定會極力拒絕。在這個能凍死人的夜晚,冰珠眼看就要轉為雪花,哈里·謝頓若是果真困在上面,她還能浪費多少時間與里根爭論?
她突然冒化一個念頭,立刻衝到一台小型“大學計算機”前,這種計算機專門記錄所有學生與教員的最新狀況。
她的手指在鍵盤下飛舞,很快就找到她要的數據。
有三個人可以求助,他們都住在校園另一角。她召來一輛小型滑車將她載到那裏,找到了她要找的那棟宿舍。不用說,他們之中至少該有一個在家——或者找得到。
這回她很章運。她按下第一個房門下的訊號鈕,詢問燈便隨即亮起。她鍵入她的身份識別號碼,其中包括她所隸屬的學系。房門打開后,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好奇地盯着她。他顯然正在梳洗,準備出去吃晚餐。他的深色金髮凌亂不堪,而且上身未穿任何衣服。
他說:“很抱歉,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找我有事嗎,凡納比里博士?”
她微微喘着氣問道:“你就是羅根·班納斯楚,首席地震學家,對嗎?”
“沒錯。”
“這是緊急事件,我必須看看過去幾小時內穹頂上的地震記錄。”
班納斯楚瞪着她:“為什麼?什麼事都沒發生。如果有我一定知道,地震儀會通知我們。”
“我不是指流星撞擊。”
“我也不是,那還輪不到用地震儀。我是指沙礫造成的細微裂縫,今天一個也沒有。”
“我指的也不是那種情況。拜託,帶我去地震儀那裏,幫我解讀一下,這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我有個晚餐約會……”
“我說生死攸關,可不是在開玩笑。”
班納斯楚說:“我不懂……”們在鐸絲的瞪視下,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他擦了擦臉,對着留言機很快說了一句,然後慌忙套上一件襯衣。
他們小跑步(在鐸絲毫不留情的催促下)前往矮小的地震學中心。對地震學一竅不通的鐸絲問道:“往下?我們在往下走?”
“要到居住層之下,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地震儀必須固定在底盤岩上,遠離都會層的恆常擾攘和震動。”
“可是在這下面,你怎能知道穹頂上發生了什麼事?”
“地震儀和裝在穹頂夾層的一組壓力轉換器有電線相連,即使一粒沙礫的撞擊,也會使屏幕指針開始跳動。我們能偵測到強風撼動穹頂的效應,還可以……”
“很好,很好:”鐸絲不耐煩地說,她來這裏不是為了學習這些儀器的優點與精巧程度,“你能偵測到人類的腳步嗎?”
“人類的腳步?”班納斯楚露出困惑的表情,“穹頂上不太可能有人。”
“當然町能,今天下午就有一群氣象學家到穹頂上去。”
“喔,嗯,腳步幾乎辨識不出來。”
“如果你看得足夠認真,就可以把它辨識出來,我要你做的就是這件事。”
班納斯楚或許痛恨她那種堅決的命令口吻,不過即使真是這樣,他也完全未說出口。他只是按下一個開關,計算機屏幕便顯現從畫面。
畫面右緣中央有個粗大的光點,一條水平細線從那裏一直延伸到屏幕的左方邊界。水平線正在輕輕蠕動,那是一組隨機、絕不重複的微弱起伏,穩定地向左方前進。鐸絲感到它幾乎有催眠作用。
班納斯楚說:“這是再平靜不過的情況。你所看見的,全都是上面的氣壓變化,也可能是雨滴,或是遠處機械裝置運轉造成的結果。上面什麼也沒有。”
“好吧,可是幾小時之前又如何呢?比如說,檢查一下今天一五○○時的記錄吧。你當然有些那時的記錄。”
班納斯楚對計算機下了必要的指令,一兩秒鐘之後,屏幕上便出現一片混亂混沌。畫面不久平靜下來,那條水平線再度出現。
“我要把靈敏度調到最大。”班納斯楚喃喃說道。現在那種起伏變得十分明顯,當它們向左方蹣跚游移時,它們的圖樣也同時發生顯著變化。
“那是什麼?”鐸絲說,“告訴我。”
“既然你說上面曾經有人,凡納比里,我猜它們代表的就是腳步,包括重量的挪移、鞋子的撞擊。若非事先知道上面有人,我不曉得還能不能猜到這一點。這是我們所謂的良性震動,與我們所知的任何危險現象無關。”
“你能不能看出共有多少人?”
“肉眼當然看不出來。你可知道,我們看到的是所有撞擊的合成效應。”
“你說‘肉眼’看不出來,那能不能利用計算機,將這種合成效應解析成個別成分?”
“我懷疑這個可能性。這些都是極小的效應,我們還得考慮無所不在的噪聲,否則,分析結果不會可靠的。”
“好吧,那麼將時間再往前推,直到腳步訊號消失為止。比如說,能不能讓它正向快轉?”
“如果我那樣做——你所謂的正向快轉,整個畫面會變得模糊,只剩下一條直線,上下各有一片朦朧的光影。我能做的是讓它每次向前跳十五分鐘,迅速觀察一下,然後繼續這個程序。”
“好,就這樣做!’,
兩人定睛盯着屏幕,直到班納斯楚說:“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看到沒有?”
屏幕上又剩下一條直線,除此之外只有噪聲的微小起伏。
“腳步什麼時候消失的?”
“兩小時以前,呃,再早一些。”
“當它們消失的時候,是不是比原先的腳步少了些?”
班納斯楚看來有點冒火。“我看不出來,我想即使是最精密的分析,也無法做出肯定的判斷。”
鐸絲緊抿一下嘴唇,接着又說:“你是不是正在檢查靠近氣象偵測站的那個轉換器——你管它叫轉換器是嗎?”
“是的,我們的儀器就在那裏,那些氣象學家當時也該在那裏。”然後,他又以不敢置信的口吻說:“你想要我試試附近其他的?一個一個試?”
“不,就留在那裏,不過繼續以十五分為間隔向前推進。有個人也許落在後面,也許後來才回到儀器附近。”
班納斯楚搖搖頭,低聲咕噥了幾句。
屏幕再度開始變換,鐸絲突然指着屏幕喊道: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噪聲吧。”
不對,他是周期性的。有沒有可能是單獨一人的腳步?”
“當然可能,但也可能是十幾種其他現象。”
“它的變化和步行的快慢差不多,對不對?”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再向前推一點。”
他照做了。等屏幕穩定下來之後,她說:“這些凹凸不平是不是越來越大?”
“可能吧,我們可以測量一下。”
“我們不必了,你可以看出它們越來越大,代表那些腳步逐漸接近轉換器。再往前走,看看它們什麼時候消失。”
又過了一會兒,班納斯楚說:“它們在二十或二十五分鐘之前消失了。”
然後,他又謹慎地補充一句:“不論那是什麼。”
“就是腳步。”鐸絲以毋庸置疑的信心,斬釘截鐵地說,“還有一個人在上面,當你我在這裏浪費時間的時候,他已經癱倒在地,馬上就要凍死。不要再說‘不論那是什麼’,趕緊打電話到氣象學系,幫我找傑納爾·里根。生死攸關,我告訴你。就這麼說!”
班納斯楚的嘴唇開始打顫,到了這個地步,他再也無法違抗這個古怪而憤怒的女人下達的任何命令。
不到三分鐘,里根的全息像便在訊息平台出現。他是從晚餐餐桌上被拉下來的,手中還握着一條餐巾,嘴唇下面油膩膩的,不知是什麼東西。
他的長臉露出可怕的陰沉表情:“生死攸關!這是怎麼回事?你是什麼人?”然後他看到了鐸絲,她故意湊近班納斯楚,好讓她的影像出現在傑納爾的屏幕上。於是他說:“又是你,這根本就是騷擾:”
鐸絲說:“這不是騷擾。我已經諮詢過羅根·班納斯楚,他是本校的首席地震學家。在你和你的小組離開穹頂上之後,地震儀又顯示出清楚的腳步,代表還有一個人留在那裏。那就是我的學生哈里·謝頓,當初他是在你的監護之下上去的,如今我們相當肯定,他已經倒地昏迷不醒,可能活不了多久。因此,現在你必須帶我上去,並且帶着一切必要裝備。假如你不立刻照辦,我就去找校方安全單位——甚至找校長本人,若有必要的話。我總有辦法上去的,要是因為你耽誤了哪怕一分鐘,而讓哈里有個三長兩短短,我保證會拿失職、無能,以及我能安在你身上的任何罪名,讓你吃上官司,讓你喪失所有的地位,並被趕出學術圈。而如果他不幸喪生,當然,那就是過失殺人——或者還更糟,因為我現在已警告過你,他快要死了。”
火冒三丈的傑納爾轉向班納斯楚:“你是否偵測到……”
但是鐸絲突然打斷他的話:“他把偵測到的全告訴了我,我剛剛已經轉述過了:我不準備讓你把他嚇得心神恍惚。你到底來不來?啊?”
“你有沒有想到過,也許是你自己弄錯了?”傑納爾以刻薄的口氣說,“你知不知道,如果這是個假警報的惡作劇,我會怎樣對付你?喪失地位一樣會應驗在你身上。”
“謀殺罪卻不會,”鐸絲說,“我已準備好冒着被控惡作劇的危險,你是否準備冒着被控謀殺罪的危險?”
傑納爾漲紅了臉。這也許是因為他不得不去,而非因為受到威脅向對方低頭。“我會來的。小過,小姐,如果最後事實證明,在過去三個小時中,你的學生安然無事地待在穹頂內,我絕不會對你客氣。”
27
三人在直達穹頂上的升降機中,保持着一種充滿敵意的沉默。里根的晚餐只吃了一半,沒有做充分的解釋,就將妻子獨自留在用餐區。班納斯楚根本沒進晚餐,可能還令某位女伴大失所望,而他一樣來不及解釋。鐸絲·凡納比里同樣沒吃任何東西,在他們三人之間,她似乎是最緊張、最不好受的一位。她帶了一條熱力毯,以及兩個光子源。
當他們到達穹頂上的人口時,里根緊繃面部肌肉,將他的身份識別號碼一一輸入,門隨即打開。一陣冷風立刻襲來,班納斯楚不禁哼了一聲。他們三人全都穿得不夠,不過兩位男上並未打算在上面久留。
鐸絲以生硬的聲音說:“下雪了。”
里根說:“這是‘濕雪’,溫度剛好在冰點上下,它並不是‘殺霜’。”
“那要看你在裏面待多久而定,對不對?”鐸絲說,“而浸在融雪裏也沒什麼好處。”
里根咕噥道:“好了,他在哪裏?”他憤憤地瞪着眼前全然的黑暗,由於他身後入口處透出光線,能見度變得更差。
鐸絲說:“來,班納斯楚博士,幫我拿這條毯子。而你,里根博士,把你身後的門關上,不過別鎖起來。”
“門上沒有自動鎖,你以為我們是傻瓜啊!”
“也許不是,不過你能從裏面把它鎖上,讓留在外面的人無法進入穹頂。”
“如果有人在外面,把他指出來,讓我看一看。”里根說。
“他可能在任何角落。”鐸絲舉起雙臂,兩個光子源分別繞在她的左右腕。
“我們不可能查看每一個角落。”班納斯楚可憐兮兮地喃喃說道。
此時光子源發出亮光,將光子灑向四面八方。雪花被照得閃閃發亮,好像一大群螢火蟲,使得視線更加受阻。
“腳步聲最初穩定地增大,”鐸絲說,“他一定逐漸在接近轉換器。它會裝設在哪裏呢?”
“我毫無概念。”里根吼道,“這不是我的本行,也不是我的責任。”
“班納斯楚博士?”
班納斯楚的回答顯得很遲疑:“其實我也不知道,老實跟跟你說,以前我從未來過這裏。它是在我接管之前裝沒的,計算機知道確切位置,但我們一直沒有想到問它——呵,我覺得好冷,我看不出我在這裏有什麼用。”
“你必須在這裏再待一會兒。”鐸絲堅決說道,“跟我來,我要以入口為中心,由內向外沿着螺線繞圈圈。”
“我們在雪中看不到什麼。”里根說。
“我知道。如果沒下雪,我們早就看到他了。現在這種情況,大概需要花上幾分鐘的時間,我們還能受得了。”雖然她說得信心十足,內心卻毫無把握。
她開始行動,一面不停揮動雙臂,把光線的照射范嗣盡量拉大,一面極目尋找白雪中的黑暗斑點。
結果是班納斯楚最先發現:“那是什麼?”他一面說。一面伸手指去。
鐸絲讓兩個光子源重疊,沿着他所指的方向形成一個明亮的光錐。然後她趕緊跑過去,另外兩人緊跟在後。
他們果然找到他了。他縮成一團,全身濕透,距離門口大約十米,距離最近的氣象裝置只有五米左右。鐸絲伸手想探探他的心跳,隨即發現沒有這個必要,因為在她的觸摸下,謝頓立刻抖動一下,同時發出一聲呻吟。
“把毯子給我,班納斯楚博士。”鐸絲的聲音總算放鬆一點。她將毯子“啪”地一聲抖開,鋪到了雪地下。“將他小心地抬到上面,我要把他裹起來,然後我們抱他下去。”
在升降機中,當熱力毯加熱到血液的溫度時,裹在裏頭的謝頓開始渾身冒出蒸汽。
鐸絲說:“我們把他送到他的房間后,里根博士,你馬上去找醫生——找個好的,並且務必讓他立刻趕來。假如謝頓博士安然度過這一關,沒有任何三長兩短,我就什麼也不再提——但唯有在這個前提之下。記住……”
“你不必教訓我,”里根冷冷應道,“我為此感到遺憾,我會儘力負責到底。可是我唯一犯的錯誤,就是當初竟然准許此人到穹頂上去。”
熱力毯動了一下,傳出一聲微小、虛弱的聲音。
班納斯楚嚇了一跳,因為謝頓的頭正好枕在他的臂彎中。他說:“他想要說些什麼。”
鐸絲說:“我知道,他在問:‘發生了什麼事?”’
她忍不住小聲笑出來,他會這麼說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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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牛顯得很開心。
“我從來沒見過感冒症。”他解釋道,“在川陀沒有人會感冒。”
“或許是這樣,”鐸絲以冷淡的口氣說,“我很高興你有機會體驗這個新奇病例。但這是否代表說,你不知道如何醫治謝頓博士?”
這位蓄着兩小撇灰鬍子的禿頭老醫生,此時突然怒髮衝冠。“我當然知道。感冒症在外圍世界相當普通,簡直是家常便飯。而且我瀆過一大堆病例。”
治療的方法包括注射抗病毒血清,以及使用微波包裹。
“這樣應該可以了。”醫生說,“在外圍世界的醫院中,他們會使用更精緻的設備,不過在川陀上,我們不會有那些設備。這只是對輕微癥狀的治療,我確定它會生效。”
當謝頓逐漸恢復,並未顯現任何後遺症時,鐸絲曾經想,他能大難不死,或許是因為他是外星人士。黑暗、寒冷,甚至冰雪,對他而言都不是全然陌生的事物。
而處在類似情況下,一個川陀人可能就會喪命,致命的主因並非生理上的創傷,而是心理下的震撼。
不過,她無法確定這一點,因為她自己也不是川陀人。
拂去這些思緒,她拉過一張椅子,坐到謝頓的床邊,開始耐心地等待。
29
第二天早上,謝頓緩緩醒過來,一眼就看到鐸絲。她正坐在他的床邊,一面讀着一本膠捲書,一面做着筆記。
謝頓以近乎正常的聲音說:“還在這兒,鐸絲?”
她將膠捲書放下來:“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在這裏,對不對?而我也信不過其他人。”
“好像我每次醒來的時候,我都會看到你。你一直待在這裏嗎?”《基地前奏》(上)-209.JPG.TXT
“不論你是睡是醒,我都沒有離開。”
“可是你的課呢?”
“我有一個助教,可以暫時幫我代一下課。”
鐸絲俯下身來,抓住謝頓的一隻手。但她馬上注意到他的尷尬(畢竟他躺在床上),於是又將手縮回去。
“哈里,發生了什麼事?把我嚇壞了。”
謝頓說:“我要招認一件事。”
“什麼事,哈里?”
“我本以為你或許也參與一個陰謀……”
“一個陰謀?”她很激動地說。
“我的意思是說,把我引到穹頂上去,這樣我就離開了大學的管轄範圍,帝國軍警就可以將我抓去。”
“可是穹頂上並未脫離大學的管轄範圍,川陀各區的管轄範圍是從星核一直延伸到空中。”
“啊。我可不知道。但你並未跟我一起去,因為你說你的日程很忙,而當我開始妄想時,便想到你是故意要遺棄我。請你原諒。顯然,是你把我從那裏救下來的,除你之外,還有誰會關心呢?”
“他們都是大忙人。”鐸絲以謹慎的口吻說,“他們以為你早就下來了。我的意思是說,那還算是個合理的設想。”
“克勞吉雅也這樣想?”
“那個年輕見習生?對,她也一樣。”
“嗯,這仍有可能是一個陰謀,我的意思是不包括你在內。”
“不,哈里,這的確是我的錯。我絕對無權讓你獨自到穹頂上去,保護你是我的工作。我無法不自責,我竟然讓這種事發生,竟然讓你迷路。”
“嘿,等一等。”謝頓突然發火,“我沒有迷路,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我倒想知道你管它叫什麼。當他們離去時,到處都找不到你,而且一直到天黑許久之後,你才回到人口處——或者應該說入口處附近。”
“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不是因為我到處亂跑,找不到歸途才迷路的。我告訴過你,我懷疑有一個陰謀,而且有理由這樣懷疑,我沒有全然陷入妄想。”
“好吧,那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謝頓一五一十告訴了她。他毫無困難就能記起全部的經過細節。過去幾乎一整天的時間,他都在器夢中不斷重溫那些經歷。
鐸絲一面聽,一面皺着眉頭:“但這是不可能的事。一架噴射直升機,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你認為那是我的幻覺嗎?”
“可是帝國軍警絕不可能搜捕你。假如他們在穹頂上將你逮捕,造成的反應將和派遣警力在校園逮捕你一樣嚴重。”
“那你要怎麼解釋呢?”
“我不確定。”鐸絲說,“不過我未能跟你一起到穹頂上去的後果,說不定比實際情況更糟,夫銘一定會很生我的氣。”
“那我們就別告訴他。”謝頓說,“結局還算圓滿。”
“我們必須告訴他。”鐸絲繃著臉說,“事情可能尚末結束。”
30
當天傍晚,晚餐時間過後,傑納爾·里根前來拜訪。他輪流望向鐸絲與謝頓,彷彿不知該如何啟口。兩人並未主動幫他,只是耐心地等着。在他們看來,他從來就不是個善於閑聊的人。
最後,他終於對謝頓說:“我來看看你的情況。”
“好極了,”謝頓說,“只不過有點困。凡納比里博士告訴我,療法會讓我這幾天都感到疲倦,想必是要確定我能得到應有的休息。”他微微一笑,“坦白說,我並不在乎。”
里根做了一次完整的深呼吸,遲疑了一下,然後,幾乎像是將要說的話勉強擠出來一樣:“我不會打擾你太久,我絕對了解你需要休息。不過,我的確想要告訴你,我對發生的一切感到很抱歉,我當初不該假設——那麼隨便就假設你已經自行離開。既然你是個新手,我就該感到對你有更重的責任。畢竟,是我同意讓你上去的。我希望你能真心地……原諒我。我想要說的真的就是這些。”
謝頓用手遮住嘴巴,打了一個哈欠。“對不起——既然似乎是喜劇收場,你就沒有必要自責。就某個角度而言,這並不是你的錯。我不該逛到別處去,況且,真正的情況……”
鐸絲打岔道:“好啦,哈里,拜託,別再講了,好好休息吧。現在,趁里根博士還沒走,我要跟他說幾句話。首先,里根博士,我相當了解,你很擔心這次事件對你可能產生的影響。我曾經說過,假如謝頓博土能夠康復,沒有任何的後遺症,我們就不會再追究:目前看來似乎就是如此,所以你可以寬心——暫且寬心。我想要問你另一件事,希望這次我能得到你的主動合作?”
“我儘力而為,凡納比里博士。”里根口氣僵硬地說。
“你們在穹頂上時,有沒有發生任何不尋常的事?”
“你知道當然有,我把謝頓博上弄丟了,剛才我特別為這件事鄭重道歉。”
“我當然不是指這件事,還有沒有其他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沒有了,什麼事也沒有。”
鐸絲看了看謝頓,謝頓不禁皺起眉頭。他感到鐸絲在試圖取得一組獨立的口供,以便查證他的敘述是否屬實。難道她認為搜索飛機是他的幻想嗎?他本想提出強烈抗議,但她早已舉起一隻於,示意他保持沉默,像是為了要防止他插嘴。他果然平靜下來,一部分是由於她的手勢,此外也因為他濃厚的睡意。現在他只希望里根不會待得太久。
“你確定嗎?”鐸絲說,“沒有外人闖進來?”
“沒有,當然沒有。喔……”
“怎麼樣。里根博士?”
“有一架噴射直升機。”
“你感到這點很不尋常嗎?”
“不會,當然不會。”
“為什麼不會?”
“這聽來非常像是我在接受盤問,凡納比里博士,我不太喜歡這樣。”
“這點我能體會,里根博士,可是這些問題和謝頓博士的不幸遭遇有關。有可能整個事件比我當初想像的還要複雜。”
“怎麼說?”他的聲音重新變得尖刻,“你打算提出新的問題,好讓我再度道歉?這樣的話,我覺得或許有必要告辭了。”
“在你解釋清楚之前,或許還不該走。為什麼一架在上空盤旋的噴射直升機,一點都不令你覺得不尋常?”
“因為,親愛的女士,川陀上的許多氣象站都擁有噴射直升機,以便對雲層和高層大氣進行直接研究。不過我們的氣象站並沒有。”
“為什麼沒有?它應該很有用。”
“當然。但我們不是在相互競爭,彼此間也從不保密。我們會發表我們的研究結果,他們也會發表他們的。因此。將研究的題目和專長分散,是一種很合理的做法。假如兩組人員從事完全相同的工作,那將是一件很蠢的事。我們本來可能花在噴射直升機上的財力、物力,可以拿來用在介子折射計上,別人則可省下對後者的投資,而集中於前者的計劃。畢竟,雖然各區之間或許存在很多競爭和芥蒂,但科學卻是一個——唯一的一個將我們凝聚起來的力量。我想這點你應該知道。”他以譏諷的口吻補上最後一句。
“我知道。可是在你要去使用氣象站的那天,剛好有人派一架噴射直升機到你們上空,這會不會太巧了些?”
“根本不是什麼巧合。我們曾經事先宣佈要在當天進行測量,因此,其他一些氣象站便會理所當然想到,他們可以同時做些懸浮物測量——就是測量雲量,你知道吧。把我們的結果放在一起,會比兩者分別測量的結果更有意義、更有用處。”
謝頓突然以相當含糊的聲音說:“那麼,他們只是在進行測量?”說完他又打了一個哈欠。
“沒錯。”里根說,“他們還有可能做什麼別的嗎?”
鐸絲眨了眨眼,這是她進行快速思考時常有的小動作。“這些聽來都很有道理。那架噴射直升機屬於哪個氣象站?”
里根搖了搖頭:“凡納比里博士,你怎能期望我會知道呢?”
“我想每架氣象飛機上面,都可能掛有所屬氣象站的標誌。”
“當然,但我並未抬頭仔細研究。你知道吧,我有我自己的工作,我讓他們忙他們的。當他們發表結果時,我就會知道它是誰的噴射直升機。”
“要是他們沒發表呢?”
“那我就會推想,是他們的儀器失靈了,有時會出現這種情形。”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好,問完了嗎?”
“等一下,根據你的推測,那架噴射直升機可能是從哪裏來的?”
“可能來自任何一個擁有噴射直升機的氣象站。只要提早一天通知,任何一架都能從本星任何角落從容飛來——何況他們早就知道。”
“可是哪裏最有可能呢?”
“很難說。海斯特婁尼亞、衛荷、齊勾瑞斯、北達米亞諾,我說這四個區可能性最大,但是至少還有其他四十個區都有可能。”
“那麼,只剩最後一個問題,最後一個。里根博士,當你宣佈你的小組將前往穹頂上時,你有沒有可能提到了一名數學家,哈里·謝頓博士,也將跟你同行?”
里根臉上明顯掠過一陣深沉而真實的驚訝,但這個表情很快轉變為不屑。“我為什麼要列出名字?誰會對它有興趣?”
“很好。”鐸絲說,“那麼,實情是這樣的。謝頓博士看見了一架噴射直升機,使他感到心神不寧。我不確定原因是什麼,顯然對於這件事情,他的記憶有點模糊。可以說他是為躲避那架噴射直升機才述了路。在黃昏將盡之前,他沒想要試圖折返,或者是不敢那麼做;而後來在黑暗中,他未能找到完全正確的歸路。這件事不該責怪你,所以讓我們雙方把這整件事忘掉吧。同意嗎?”
“同意,”里根說,“再見!”說完便轉身離去。
當他離去后,鐸絲站起來,輕輕將謝頓的拖鞋脫掉,再讓他在床上躺直,替他蓋好被子。當然,他早就睡著了。
然後她坐下來開始尋思。里根剛才說的有多少是實情,他的話中可能隱藏着什麼,她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