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日主
日主十四:……古川陀麥麴生區的一位領袖……
與這個故步自封之區的其他領袖一樣,其生平事迹鮮為人知。他在歷史上得以佔一席之地,全是由於他與“逃亡期”的哈里·謝頓所產生的千絲萬縷的關係……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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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駕駛艙後面只有兩個座位。當謝頓坐下來,椅墊緩緩下陷之時,突然出現一團網狀纖維,將他的雙腿、腰際、胸部緊緊纏住,此外還有一個頭罩套住他的前額與耳朵。他感到像是被五花大綁,當他勉強轉頭向左望去——只轉動了很小的角度——看見鐸絲也處於相同的處境。
駕駛員就位之後,開始檢查控制面板。然後他說:“我是恩多·列凡尼亞,在此為你們服務。你們現在被緊緊網住,是因為起飛時將有相當大的加速度。一旦我們到達露天空間,開始正常飛行之後,你們馬上會恢復自由。兩位的名字不必告訴我,那不關我的事。”
他在座位上轉過頭來,對兩位旅客微微一笑。當他嘴角向外撇時,精怪般的臉孔皺成一團。“有任何心理上的障礙嗎,年輕人?”
鐸絲輕描淡寫地同道:“我是外星人士,我習慣了。”
“我也一樣。”謝頓帶着一絲高傲說。
“好極了,年輕人。當然,這不是你們常見的噴射機,而且你們或許沒有夜間飛行經驗,但我希望你們撐得住。”
他自己同樣也被網住,不過謝頓看到他的雙臂仍能活動自如。
噴射機內部傳出一陣單調的嗡嗡聲,強度與音調都越來越高,雖然還不算刺耳,卻也逐漸接近極限。謝頓做了一個動作,彷彿想要搖搖頭,將耳朵里的噪音甩出來,但他的努力似乎只讓頭網箍得更緊。
然後噴射機便彈入空中(謝頓只能想到用“彈”這個動詞來形容),謝頓發覺自己被一股強大的力壓向坐墊與椅背。
透過駕駛員面前的擋風玻璃,謝頓看到一面牆壁陡然升起,令他冒出一身冷汗。接着那面牆上出現一個圓形洞口,類似當日他與夫銘離開皇區時,駕着出租飛車衝進去的那個小洞。不過這個洞口雖然足以容納噴射機機身,卻絕對沒有為機翼留下多餘空間。
謝頓儘可能將頭轉向右方,剛好及時看到右側機翼正在摺疊收縮。
噴射機衝進洞口之後,立刻被其中的電磁場攫獲,開始沿着一條光明的隧道向前疾駛。加速度始終維持定值,偶爾會傳來一下“喀噠喀噠”的噪音,謝頓猜想這可能是機身經過各個磁體時造成的。
不到十分鐘,這架噴射機便被隧道“噴”入大氣層,迅疾衝進一片黑暗的夜空中。
噴射機在離開電磁場后開始減速,謝頓感到整個身子頂住安全網,粘在那裏好一陣子,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最後壓力終於消失,安全網也一下子不見了。
“你們都還好吧,年輕人?”駕駛員快活的聲音傳過來。
“我不確定。”謝頓轉向鐸絲問道,“你還好嗎?”
“當然。”她答道,“我想列凡尼亞先生是故意在考驗我們,看看我們是否真是外星人士。是不是這樣,列凡尼亞先生?”
“有些人喜歡刺激。”列凡尼亞說,“你們呢?”
“要有限度。”鐸絲說。
謝頓隨即附和:“任何有理智的人都會承認這一點。”
接着謝頓又說:“要是你把機翼折斷的話,閣下,你大概就不會覺得那麼好玩了。”
“不可能,閣下。我告訴過你,這不是你們常見的噴射機。它的機翼完全計算機化,會隨時改變長度、寬度、曲率和整體形狀,以便配合噴射機的速率、風速、風向和氣溫,以及其他五六種變量。除非噴射機處於足以粉碎它的外力之下,否則機翼絕不會折斷。”
此時謝頓的窗口響起一陣稀里嘩啦的聲響:“外面在下雨。”
“經常如此。”駕駛員說。
謝頓轉頭向窗外望去。在赫利肯或是其他任何世界,一定都能看到光線——人工照明。只有在川陀,下面將是一片漆黑。
——嗯,並不盡然。在某個地點,他看見一個閃爍的信號燈光。或許,穹頂上的高處都裝有警告信號。
如同往常一樣,鐸絲察覺到謝頓的不安。她拍拍他的手,說道:“我確信駕駛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哈里。”
“我會試着去相信這點,鐸絲,但我希望他能和我們分享一些目前的狀況。”謝頓故意用駕駛員聽得到的音量說。
“我不介意和你們分享。”駕駛員說,“首先,噴射機目前正在上升,幾分鐘之後,即將抵達雲層之上。那裏不會有任何雨水,我們甚至可以看到星辰。”
他將這句話的時間算得準確無比,話才說完,羽毛般的殘雲中正好閃現出幾顆星星。駕駛員將機艙內的光源關掉,其他星辰突然大放光明。機艙內只剩下儀錶板的微弱光芒,窗外的天空則是明亮耀眼的星光。
鐸絲說:“兩年多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星辰。是小是很壯觀?它們是那麼明亮,數量如此眾多。”
駕駛員說:“川陀比大多數的外星世界更接近銀河中心。”
由於赫利肯位於銀河中星辰稀疏的一隅,星象場向來暗淡而毫不起眼,謝頓不覺看得目瞪口呆。
鐸絲說:“飛行變得多麼寧靜啊。”
“的確如此,”謝頓說,“這架噴射機用什麼動力,列凡尼亞先生?”
“微融合發動機,以及稀薄的熱氣流。”
“我不知道我們有實用的微融合噴射機。是有人在討論,不過……”
“只有幾架像這樣的小型機種,目前只在川陀可見,而且專供政府高級官員使用。”
謝頓說:“乘這種噴射機旅行的費用一定很昂貴。”
“的確不便宜,閣下。”
“那麼,夫銘得付多少錢?”
“這趟飛行完全免費,夫銘先生是本公司的好朋友。”
謝頓低哼一聲,然後問道:“這種微融合噴射機為何不多見?”
“理由之一是太貴,閣下。此外,現存的幾架已能滿足需求。”
“如果製造較大的噴射機,就能創造更多的需求。”
“或許如此,但公司無法使微融合引擎進一步強化,以達到大型噴射機動力要求。”
謝頓想起夫銘的牢騷:科技的進展已經衰退到一個低水平。“衰落——”他喃喃地白語。
“什麼?”鐸絲問。
“沒什麼。”謝頓說,“我只是想起夫銘對我說的一些話。”
他望着外面的繁星,又說:“我們往西飛嗎,列凡尼亞先生?”
“是啊,沒錯,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想到,如果我們往東迎着黎明,現在應該看到曙光了。”
不過,環繞行星的曙光最後還是追上他們,陽光——真正的陽光——照亮了整個艙壁。然而陽光露臉的時間並不長,噴射機很快就向下俯衝,重新鑽入雲層。藍色的天空與金色的陽光隨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黑。謝頓與鐸絲都發出失望的感嘆,惋惜他們無法更多地享受真正的陽光。
當他們沉到雲層之下時,穹頂立刻出現在他們下面,而它的表面——至少在這個地區——是一片綠色的起伏波浪,由樹木茂密的凹窪與夾雜其間的草地交織而成。根據克勞吉雅的說法,那正是穹頂上應有的景觀。
然而這次他仍沒有多少時間仔細觀察。不久之後,下面出現一個洞口,邊緣標示着“麥麴生”幾個大字。
他們立刻俯衝而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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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於一處噴射機場降落,在謝頓少見多怪的眼中,這個機場似乎已被廢棄。
駕駛員在完成任務后,與謝頓及鐸絲分別握了握手,便駕着噴射機一飛衝天,鑽進一個專門為他打開的洞口。
然後,似乎唯有等待。附近的長椅或許可坐上一百人,放眼望去卻只有謝頓與鐸絲兩個人。這座機場呈長方形,四周皆圍有高牆,其中一定有許多可開肩的隧道,用以迎送來往的噴射機。但在他們搭乘的噴射機離去后,這裏一架也不剩;而在他們等候的過程中,也沒有其他的飛機抵達。
沒有任何人到來,沒有任何住人的跡象,連川陀從不間斷的嗡嗡聲都停止了。
謝頓覺得這種孤寂令人窒息,他轉向鐸絲說:“為什麼我們非得待在這裏?你知道嗎?”
鐸絲搖了搖頭:“夫銘告訴我,日主十四將會和我們碰頭,除此之外我一無所知。”
“日主十四,那是什麼東西?”
“一個人吧,我這麼猜。單從這個名字,我無法確定此人是男是女。”
“好古怪的名字。”
“古怪源於聽者本身。有些時候,一些從末見過我的人會以為我是男性。”
“他們一定很笨。”謝頓微笑着說。
“一點也不,光從我的名字判斷,他們並沒有錯。有人告訴我,在某些世界上,這是個很普遍的男性名字。”
“我以前從沒碰到過。”
“那是因為你不算是個銀河旅客。‘哈里’這個名字很普通,不過我遇見過一位名叫‘哈莉’的女性,發音跟你的名字很接近,但第二個字是茉莉的‘莉’。我記得在麥麴生,各家族都有一些專屬的特殊名字——而且還加上編號。”
“可是,拿日主當私字似乎太狂了。”
“有點自誇又有何妨?在我們錫納,‘鐸絲’源自當地一個古老的詞彙,意思是‘春天的禮物’。”
“因為你是在春天出生的?”
“不是,我睜開眼睛時正逢錫納的盛夏。不過家人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也就不在乎它的傳統意義,何況原意幾乎已被遺忘殆盡。”
“既然這樣,或許日主……”
一個低沉、嚴肅的聲音說道:“那是我的名字,外族男子。”
謝頓嚇了一跳,立刻朝左方望去,一輛敞篷地面車不知何時已悄然接近。它的式樣古樸,外形四四方方,看來幾乎像是一輛貨車。駕駛座上坐着一位高大的老者,他雖然上了年紀,看來仍然精力允沛。此時他走下車來,舉止顯得高貴而威嚴。
他身穿一件白色長袍,寬大的袖子在手腕處束緊。長袍下面是一雙軟質涼鞋,兩根大腳趾露在外面。他的頭形生得不錯,頭上卻一根頭髮也沒有。他正以一雙深藍色的眼珠,冷靜地打量面前的兩個人。
“你好,外族男子。”他說。
謝頓禮貌性地回了一句:“你好,閣下。”然後,由於實在感到困惑,他又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從入口進來。我進來之後入口重新關閉,你沒有留意。”
“我想我們的確沒有留意。可是剛才我們不知道在等什麼,即使現在也不知道。”
“外族男子契特·夫銘通知兄弟們,說將有兩個外族的成員前來,囑託我們好好照顧。”
“那你認識夫銘嘍。”
“沒錯,他幫助過我們。因為這位可敬的外族男子幫過我們,所以我們現在務必要幫他。很少有人來到麥麴生,也很少有人離去。我會負責你的安全,為你提供住所,確保你不受侵擾,你在這裏將安然無事。”
鐸絲低下頭來:“我們很感激,日主十四。”
日主轉頭望着她,帶着一種不為所動的不屑神情:“我並非不懂外族習俗,”他說.“我知道在他們之間,女人大可未經問話便逕自開口,因此我並不牛氣。若是面對或許不清楚內情的兄弟,我請她一定要注意。”
“哦,真的嗎?”雖然日主沒有生氣,鐸絲卻顯然被惹火了。
“千真萬確。”日主說,“此外,當我是本支族唯一的在場者時,也沒有必要使用我的識別編號,‘日主’就足夠了。現在請兩位跟我走,我們要離開這個地方。此地外族氣氛太重,令我感到不太自在。”
“自在是這裏每一個人的權利,”謝頓的音量或許稍嫌大了一點,“除非我們能得到保證,不會強迫我們放棄自我來順應你們,否則我們不會移動半步。根據我們的習俗,女性想說什麼隨時可以開口。假如你答應保障我們的安全,這種安全必須兼顧身體與心理兩方面。”
口主直直瞪着謝頓:“你很大膽,外族年輕男子。你的名字?”
“我是來自赫利肯的哈里·謝頓,我的同伴是來自錫納的鐸絲·凡納比里。”
謝頓報出自己的姓名,日主微微欠身,而聽到鐸絲名字時他卻毫無動作。“我曾對外族男子夫銘發誓,我們會保障你的安全,所以在這件事情上,我將盡一己之力保護你的女伴。若是她想表現得厚顏無恥,我也會竭力幫她脫罪。可是,有一點你們一定要順從。”
然後他帶着無比的輕蔑,先指了指謝頓的頭部,然後再指向鐸絲。
“什麼意思?”謝頓問道。
“你們的頭部毛髮。”
“那又怎麼樣?”
“絕不能被看見。”
“你的意思是,我們得像你一樣把頭髮剃光?當然不行。”
“我的頭髮不是剃的,外族男子謝頓。我進入青春期之後,就接受了脫毛手術,正如所有兄弟以及他們的女人一樣。”
“如果我們討論的是脫毛手術,那麼答案就更加肯定——絕對辦不到。”
“外族男子,我們既不要求你剃頭,也不要求你脫毛。我們只要求你在跟我們相處時,把你的頭髮遮掩起來。”
“怎麼做?”
“我帶來一些人皮帽,它可以緊貼你的頭顱,並且附有兩條帶子,用來遮住眼上毛髮,也就是眉毛。你和我們在一起時一定要戴着它。當然,外族男子謝頓,你還得每天刮臉——或者颳得更勤些,若有必要的話。”
“可是我們為何必須這樣做?”
“因為對我們而言,頭上的毛髮既淫穢又惹人厭。”
“不用說,你和你的同胞都知道,在銀河所有的世界上,蓄留頭部毛髮是其他族人共有的習俗。”
“這點我們知道。而在我們族人中,那些必須偶爾和外族人打交道的,例如我自己,有時不得不目睹毛髮。我們雖能勉強忍受,但要一般兄弟受這種罪卻實在不公平。”
謝頓說:“很好,那麼,日主——請告訴我,既然你本有與生俱來的毛髮,像我們大家一樣,而且一直公然蓄留到青春期,又為何一定要除掉它呢?是否只是習俗使然,還是背後有什麼理論基礎?”
這位麥麴生老者驕傲地說:“藉由脫毛手術,我們向年輕人昭示他們已經長大成人。此外通過脫毛手術,成人將一直記得他們是什麼人,永遠不會忘記其他人都只是外族人。”
他不等對方作出回應(老實說,謝頓也想不出能有什麼回應),便從長袍的隱藏式套袋中掏出一把五顏六色的塑料薄膜,以尖銳的目光望着面前的兩張面孔,然後分別拿出兩片薄膜在兩人臉旁比了比。
“顏色必須配合恰當。”他說,“沒人會傻到以為你們未戴人皮帽,但一定不能明顯得令人反感。”
最後,日主挑出一片遞給謝頓,並且示範如何將它拉成一頂帽子。
“請戴上。外旅男子謝頓。”他說,“剛開始你會覺得笨手笨腳,不過你會漸漸習慣。”
謝頓戴上人皮帽,但是當他試圖將它向後拉,以便蓋住頭髮的時候,人皮帽卻滑掉了兩次。
“從你的眉毛正中額頂上開始。”日主說,他的手指似乎在扯動,好像很想幫忙的樣子。
謝頓強忍住笑,說道:“你能不能幫我?”
日主後退了兒步,以近乎激動的口氣說:“不行,那樣我會碰到你的頭髮。”
謝頓設法將人皮帽勾住前額,然後依着日主的指導,拉拉這裏,扯扯那裏,總算將頭髮全部蓋住。接下來,調整眉毛遮帶倒沒遇上什麼問題。鐸絲在一旁看得仔細,毫不費力就戴上了她那一頂。
“怎麼脫掉呢?”謝頓問。
“你只要找到任何一端,就能輕易將它剝下來。若是你將頭髮剪短一點,脫戴都會比較容易。”
“我寧願多費點力氣。”謝頓說完轉向鐸絲,壓低了聲音說:“你還是一樣漂亮,鐸絲,不過你的臉部特徵的確被掩蓋了一部分。”
“那些特徵依然完好地藏在下面。”她答道,“我敢說,你會漸漸習慣沒有頭髮的我。”
謝頓以更小的聲音說:“我不想在這裏待人久,不要久到習慣這一點。”
日主眉宇間儘是高傲的神色,毫不理會兩個外族人之間的低語。“請登上我的地面車,我現在就帶你們進麥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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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說,”鐸絲悄聲道,“我幾乎無法相信自己還在川陀。”
“你是說,你從未見過像這樣的景觀?”謝頓問。
“我來川陀不過兩年,許多時間都待在大學裏,所以我不算是個環球旅客。然而我還是去過一些地方,聽過一些風土民情。但我從未見過或聽過有什麼地方像這裏這樣千篇一律。”
日主穩當地駕車前進,一點也沒有急着趕路的意思。路上還有些像是貨車的車輛,坐在駕駛座的人一律寸發不生。在光線的照耀下,他們的光頭全都閃閃發亮。
道路兩旁有些樸實無華的三層樓建築,所有的線條都以直角相交,每一個角落都是灰色。
“死氣沉沉,”鐸絲誇張地說,“真是死氣沉沉。”
“平等主義。”謝頓輕聲說道,“據我猜想,沒有一個兄弟能聲稱在任何方面比任何人更有特權。”
沿途的行人路上有許多行人,但不見任何活動迴廊的蹤跡,附近也聽不到任何磁浮捷運的聲音。
鐸絲說:“我猜穿灰色的是女性。”
“很難判斷,”謝頓說,“長袍遮掩了一切,而每個光頭看來又都差不多。”
“穿灰色的總是成雙成對,否則就跟一個穿白色的在一起。穿白色的可以單獨行走,而且日主也身穿白色長袍。”
“你也許說對了。”謝頓提高音量說道,“日主,我很好奇……”
“若是好奇的話,就隨便問吧,不過我絕無義務回答。”
“我們似乎正經過一個住宅區,沒有任何商用建築,或是工業區的跡象……”
“我們是個純粹的農業社會,你從哪裏來的,怎麼會不知道這一點?”
“你知道我是外星人士,”謝頓硬生生地說,“我來川陀只不過兩個月。”
“夠長了。”
“但你們若是個農業社會,日主,我們怎麼也沒經過任何農場呢?”
“都在較低的層級。”日主簡短答道。
“那麼,麥麴生這一層全都是住宅區嗎?”
“還有其他幾層。我們就是你見到的樣子,每位兄弟和他的家人住在同等的寓所,每個支族住在同等的小區,大家都有同樣的地面車,所有的兄弟都自己駕駛。沒有任何奴僕,也沒有人靠他人勞力享清福。此外,更沒有人能覺得高人一等。”
謝頓向鐸絲揚了揚被遮起的眉毛,又說:“但是某些人穿着白袍,某些則穿灰袍。”
“那是因為某些人是兄弟,而某些人是姐妹。”
“我們呢?”
“你是一名外族男子,一位客人。你和你的——”他頓了一下,“——同伴不會受到麥麴生生活方式的任何束縛。然而,你得穿一件白袍,你的同伴得穿一件灰的。你們將住在特別的客房,它和我們的寓所一模一樣。”
“眾生平等似乎是個迷人的理想,可是當你們的人口增加時,又會發生什麼情形?是不是將大餅切成較小塊?”
“人口絕不會增加。否則我們必須爭取更多土地,周圍的外族人不會允許這種事情;而若不然,我們的生活方式就會每況愈下。”
“可是萬一——”謝頓的話只講了-半。
日主將他的話打斷:“夠了,外族男子謝頓。我提醒過你,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我們的任務,我們對我們的朋友——外族男子夫銘所做的承諾,是只要你不侵犯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便會儘力保障你的安全。我們會做到這點,不過僅止於此。好奇心可以有,但你若是糾纏不休,那我們的耐性很快會被磨光。”
他的語調透出不容對方再開口的意思,令謝頓感到又急又氣。夫銘雖然幫了那麼大的忙,卻顯然將重點本末倒置。
謝頓尋求的不是安全,至少不僅是安全。他還需要尋找線索,要是得不到,他就不能——也不會——待在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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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頓懷着幾分不悅打量他們的住所。它包含一間小而獨立的廚房,以及一間小而獨立的浴室。此外還有兩張窄床、兩個衣櫃、一張桌子與兩把椅子。簡言之,只要兩個人願意擠一擠,一切生活所需倒也一應俱全。
“在錫納,我們也有獨立的廚房和浴室。”鐸絲以逆來順受的口氣說。
“我可沒有。”謝頓說,“赫利肯或許是個小型世界,可是我住在一個現代化的都市,大家一律使用公共廚房和浴室——這樣多浪費啊,在不得不暫時棲身的旅館裏,有可能碰到這種情形,但如果全區都像這樣,試想會有多少的廚房和浴室,會造成多少重複。”
“這是平等主義的一環吧,我猜想。”鐸絲說,“不必搶奪中意的那幾間,也不必爭先恐後,每個人的都一樣。”
“可是也沒有私隱。我是不會太介意,鐸絲,但是你也許會,我不要造成一種占你便宜的假象。我們應該跟他們說清楚,我們兩人的房間一定要分開,相連但分開。”
鐸絲說:“我確定不會有什麼用。此地空間非常寶貴,我想他們給了我們這麼大的地方,自己都會為自己的慷慨感到驚訝。我們就湊合一下吧,哈里。我們兩人都不小了,足以應付這種狀況。我不是個害羞的閨女,你也無法讓我相信你是個稚嫩的少年。”
“耍不是我.你也小會到這裏來。”
“那又怎麼樣?這是一次探險啊。”
“好吧,那麼,你要選哪一張床?就選靠近浴室的那一張吧?”他坐到另一張床上,“還有另一件事困擾我。不論我們在這裏待多久,我們總是外族人,你和我,甚至夫銘也是。我們屬於其他部族,不是他們自己的支族,大多數的事又都和我們無關——可是大多數的事又都和我有關。那正是我來到此地的目的,我要知道一些他們知道的事。”
“也許是他們自以為知道的事。”鐸絲以歷史學家的懷疑口吻說,“我知道他們擁有許多傳說,理論上可遠溯太初時代,但我不相信這些傳說值得認真看待。”
“在我們發現這些傳說是什麼之前,我們不能妄下斷語。外界沒有相關的記錄嗎?”
“據我所知並沒有。這些人極端封閉,他們墨守成規幾乎已到瘋狂的地步。夫銘竟有辦法打破他們的藩籬,甚至讓他們接納我們,這實在了不起——簡直令人嘆服。”
謝頓沉思了一下:“一定有可以切入的缺口。我不知道麥麴生是個農業社會,這點令日主感到驚訝——事實下是憤怒,這似乎不是他們想要保密的一件事。”
“問題是那並非什麼秘密。麥麴生’應該是源自古文,原意為‘酵母生產者’。至少我是這麼聽說的,我自己不是古代語言學家。總之,他們培養各種各樣的微生食品,酵母菌當然不在話下,此外還有藻類、細菌、多細胞真菌等等。”
“這沒什麼不尋常。”謝頓說,“大多數世界都有這種微生養殖業,就連我們赫利肯也有一些。”
“麥麴生卻不同,這是他們的專長。他們使用的方法和這個區的名字同樣古老——秘密的肥料配方、秘密的養殖環境。誰知道還有什麼?反正全是秘密。”
“故步自封。”
“還極端徹底!結果是他們培養出豐富的蛋白質和精妙的香味,所以他們的微生食品和其他世界完全不同。他們將產量控制得相當低,因此得以賣到天價。我從來沒嘗過,我確定你也沒有,不過它大量出售給帝國官僚,以及其他世界的上層社會。麥麴生依賴這砦出口維持穩健的經濟,因此他們要大家都知道,此地是這種珍貴食品的出產地。這一點,至少並不是秘密。”
“這麼說的話,麥麴生一定很富有。”
“他們並不窮,但我懷疑他們追求的並非財富,而是一種保護。帝國政府會保護他們,因為若是沒有他們,就不會有這些微生食品為每道菜肴添加最精妙、最濃烈的香味。這就是,麥麴生之所以可以維持他們古怪的生活方式,並且對近鄰擺出高傲的姿態的緣故,雖然後者或許覺得無法忍受。”
鐸絲四下望了望:“他們過着一種簡樸的生活,我注意到根本沒有全息電視,也沒有膠捲書。”
“我發現架子上的櫥子裏有一本。”謝頓將它取下,仔細看了看標籤,然後以明顯嫌惡的口吻說:“一本食譜。”
鐸絲伸手接過,開始撥弄上面的控制鍵。這花了她一會兒工夫,因為鍵鈕的排列與一般用法並不相同,不過最後她總算將屏幕開啟,開始檢視各頁的內容。她說:“裏面是有些食譜,不過大部分內容似乎是有關烹飪的哲學小品。”
她將膠捲書關上,拿在手中上下左右翻弄着。“它似乎是一體成型的機座,我看不出該如何更換微縮書卡——本書的專用掃描機,這才叫作浪費。”
“或許,他們認為這本膠捲書就是大家唯一需要的。”說完,他從兩床間的小桌上拿起另一樣東西。“這可能是個話筒,只不過沒有屏幕。”
“說不定他們認為有聲音就夠了。”
“不知道它如何操作?”謝頓將它舉起來,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你見過這樣的東西嗎?”
“在博物館看過一次——如果兩者相同的話。麥麴生似乎刻意要維持古風,我想,這是他們和周遭比例懸殊的所謂外族人隔離的另一個方法。他們的古風和古怪習俗,可以這麼說,使他們變得食古不化。這裏頭有一種邪門的邏輯。”
仍在玩弄那個裝置的謝頓突然說:“哈!打開了,或是某樣東西開了,可是我什麼也沒聽到。”
鐸絲皺了皺眉頭,拿起留在小桌上、具有毛氈襯裏的一個小圓柱體,然後將它湊到耳邊。“有聲音從這裏傳出來,”她說,“來,試試看。”說完使將它遞給謝頓。
謝頓依言照做,隨即喊道:“噢!它夾住我了。”
他聽了一會兒,又說:“是的,它弄痛了我的耳朵。我想你能聽到我……是的,這裏是我們的房間……不,我不知道號碼。鐸絲,你知道房間號碼嗎?”
鐸絲說:“話筒上有一組號碼,也許就是。”
“也許吧。”謝頓以懷疑的n吻答道,又對着話筒說:“這個裝置上的號碼是6LT3648A,這樣可以嗎……好,我在哪裏可以找到這個裝置,以及廚房的正確使用法……你說‘都是通常的方法’是什麼意思?這樣說對我一點用也沒有……聽好,我是一個——一個外族人,一位貴客。我不知道什麼是通常的方法……
“是的,抱歉我有口音,我很高興你聽到我的聲音就認出我是外族人……我的名字叫哈里·謝頓。”
等了一下之後,謝頓抬頭望向鐸絲,臉上露出飽受苦難的表情。“他得查查我的記錄,我猜他會告訴我,說他根本找不到……喔,你找到了?好!這樣的話,你能提供我這些答案嗎……是的……是的……是的……還有,我要怎樣打電話找麥麴生外面的人……喔,比方說,要如何聯絡日主十四……好吧,那麼他的助手,他的助理,不論是誰……喔,喔……謝謝你。”
他放下話筒,又花了一點力氣,才把收聽裝置從耳朵上取下。他將開關關掉,然後說:“他們會幫我們安排,找個人來告訴我們需要知道的一切細節,但他無法保證什麼時候能安排好。你無法打電話到麥麴生外面去——反正用這玩意不行,所以如果我們需要夫銘時,也無法和他取得聯絡。而如果我想找日主十四,我得先說上一大堆廢話。這也許是個平等主義的社會,可是似乎仍有例外,我敢打賭沒有人會公開承認。”
他看了看計時帶,“無論如何,鐸絲,我可不要閱覽一本食譜,更不要閱覽說教的小品。我的計時帶指示的仍是斯璀璘時間,所以我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已到正式就寢時間,不過此時此刻我也不在乎。我們大半夜都沒合眼,我想要睡一會兒。”
“我沒有意見,我也累了。”
“謝謝。不管新的一天什麼時候開始,等我們補足睡眠后,我將要求他們帶我去參觀微生食品養殖場。”
鋒絲顯得有些驚訝:“你有興趣嗎?”
“不是很有興趣,但那若是他們引以為自豪的一件事,他們應該願意談談。一旦讓他們有了淡活的興緻,那麼,藉機施展我的所有魅力,或許能讓他們也談談麥麴生的傳說。在我個人看來,這不失為一個高明的策略。”
“我也希望如此,”鐸絲以半信半疑的口吻說,“不過我想麥麴生人不會那麼容易落入圈套。”
“我們等着瞧。”謝頓繃著臉說。
39
第二天早上,謝頓再度使用通話裝置。他一肚子火,原因之一是他肚子空了。
他試圖聯絡日主十四,不料卻被擋駕,那人堅持現在不可打擾日主。
“為何不可?”謝頓氣沖沖地問道。
“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的必要。”傳回一句冰冷的聲音。
“我們被帶到此地,不是來當囚犯的。”謝頓以同樣冰冷的聲音說,“也不是來挨餓的。”
“我確定你那裏有廚房,還有充足的食物。”
“沒錯,我們的確有。”謝頓說,“但我不懂如何使用廚房的設備,也不知道怎樣料理這些食物——生吃、油炸、水煮還是燒烤?”
“我不信你對這種事毫無概念。”
一直在旁邊踱來踱去的鐸絲,此時伸手想抓過通話裝置,謝頓卻將她的手推開,悄聲說道:“如果有女人想要跟他說話,他會立刻切斷通訊。”
然後,他對着通話裝置,以更加堅定的語氣說:“你信不信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你馬上派個人來這裏,一個可以改善我們目前處境的人,否則當我聯絡上日主十四的時候——我總會找到他的,你就要為此付出代價。”
然而兩小時之後才有人來到。(而此時謝頓已等得發狂,一直試圖安撫他的鐸絲幾乎快絕望了。)
來者是一名年輕男子,他的光頭上有些細細的斑點。若是未曾脫毛的話,他或許會有一頭紅髮。
他隨身帶了幾口鍋,本來好像正準備說什麼,但他突然顯得不安,慌慌張張地轉身背對謝頓。“外族男子,”他顯然心亂如麻,“你的人皮帽沒調整好。”
謝頓的耐性已達到崩潰的臨界點,他說:“我一點也不介意。”
不過鐸絲趕緊說:“讓我來調整一下,哈里,只是左邊這裏高了點。”
然後,謝頓咆哮道:“現在你可以轉身了,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灰雲五。”這位麥麴生人一面以遲疑的口吻回答,一面轉過身來謹慎地打量謝頓。“我是個新手,為你送一頓飯來。”他猶豫了一下,義說,“在我自家的廚房,由我的女人準備的,外族男子。”
他將鍋放到桌上之後,謝頓掀起其中一個蓋子,以狐疑的態度湊過去聞了一下。然後他抬起頭來,帶着驚訝的神情望向鐸絲,“你知道嗎,聞起來真不賴。”
鐸絲點了點頭:“說得沒錯,我也聞到了。”
灰雲蛻:“現在已經沒有剛出爐那麼熱,在途中冷了不少。你們一定有鍋碗瓢盆吧。”
鐸絲隨即取出必需的餐具。在他們近乎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頓之後,謝頓這才覺得又回到了文明世界。
鐸絲明白如果讓這個年輕人與一位女性獨處,他一定會感到不安;而自己如果跟他說話,將會令他更不高興。因此,她認為將鍋與碗盤端進廚房清洗,理所當然成了她的工作——只要她能弄懂如何操作洗碗裝置。
與此同時,謝頓問明了當地時問,立刻有些難為情地說:“你的意思是——現在正是午夜?”
“的確沒錯,外族男子。”灰雲說,“這就是為什麼得花點時間才能滿足你的需求。”
謝頓突然明白日主為何不能受到打擾,又想到為了替他準備這頓飯,灰雲的女人不得不半夜起床,良心頓時感到不安。“我很抱歉,”他說,“不過我們是外族人,不知道如何使用廚房和如何料理食物。明天早上,你能不能找個人過來指導我們?”
“我能做的最好安排,外族男子,”灰雲以撫慰的口吻說,“就是派兩個姐妹前來。我請你原諒因女性的出現而造成的不便,但這些事只有她們才清楚。”
剛從廚房裏走出來的鐸絲(忘記了自己在麥麴生男性社會中的身份)此時說道:“沒關係,灰雲,我們很高興接待姐妹。”
灰雲以迅速而不安的眼光望了她一下,不過什麼也沒說。
謝頓確信這位年輕的麥麴生人在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下,將拒絕承認聽見一位女性對他說的話,於是又重複了一遍:“沒關係,灰雲,我們很高興接待姐妹。”
他的表情立時豁然開朗:“我會讓她們天亮之後馬上來。”
當灰雲離去后,謝頓帶着幾分滿意說:“姐妹可能正是我們需要的。”
“真的?怎麼說呢,哈里?”鐸絲問。
“嗯,如果我們尊重她們,將她們當人看待,她們無疑將十分感激,一定肯說出麥麴生的傳說。”
“要是她們知道的話。”鐸絲以懷疑的口吻說,“我不太相信麥麴生的兄弟會好好教育他們的女人。”
40
兩位姐妹大約在六小時後來到。在此之前,謝頓與鐸絲又睡了一覺,希望藉此調整他們的生物鐘。
兩位姐妹羞答答地走進這間寓所,幾乎是踮着腳尖走路。她們的長袍(原來在麥麴生的方言中,這種長袍稱為“裰服”)是天鵝絨般柔和的灰色,裝飾着具有精巧圖案的深灰色精緻滾邊,每件的圖案不盡相同。這些裰服並非真的不好看,但它們遮掩人體曲線的功能確實無與倫比。
此外,當然,她們兩人也是光頭,而且臉上沒有任何化妝。她們看到鐸絲眼角的淡藍色眼影,以及唇上的淡紅色唇膏,不禁頻頻投以好奇的眼光。
有好一陣子,謝頓都在納悶:如何才能確定姐妹真是姐妹呢?
兩位姐妹正式而禮貌的問候,立刻為他帶來答案,兩人的聲音都既清脆又嘹亮。謝頓依然記得日主低沉的聲調,以及灰雲緊張兮兮的男中音,不禁懷疑在缺乏明顯性別認同的情況下,女性不得不培養出獨特的聲音與社交禮儀。
“我叫雨點四三,”其中一位以清脆的聲音說,“這是我的妹妹。”
“雨點四五,”另一位以嘹亮的聲音說,“我們支族中有很多‘雨點’。”她格格笑了起來。
“很高興見到你們兩位。”鐸絲以莊重的口吻說,“不過,我必須知道怎麼稱呼你們。我不能光說‘雨點’吧,對不對?”
“是,”雨點四三說,“如果我們同時在場,你就必須使用全名。”
謝頓說:“只用四三和四五如何,兩位小姐?”
兩人偷偷瞥了他一眼,但未作任何同答。
鐸絲柔聲說道:“讓我來吧,哈里。”
謝頓退了幾步。她們想必是單身少女,而且極可能不準與男性交淡。年長的那位似乎比較嚴肅,或許也較為清心寡欲。不過僅憑几句話與一個照面,實在很難判斷,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
鐸絲說:“事情是這樣的,兩位姐妹,我們外族人不懂如何使用這間廚房。”
“你的意思是你不會烹飪?”雨點四三看來難以置信又不敢苟同,雨點四五則強忍住笑。(謝頓認定他對兩人的最初評估是正確的。)
鐸絲說:“我以前也有一間自己的廚房,不過它和這間不一樣。我也不知道這些食物是什麼,更別提如何料理了。”
“這一點不難,”雨點四五說,“我們可以示範給你看。”
“我們會幫你做一頓美味營養的午餐,”雨點四三說,“我們會替你……你們兩位準備。”她在補充最後半句前猶豫了一下,顯然需要花費一番力氣,才能表現出承認一名男性的存在。
“你們要是不介意,”鐸絲說,“我希望能和你們一起待在廚房。假如你們願意切實解釋每樣事物,那我將感激不盡。畢竟,兩位姐妹,我不能指望你們一天三餐都來幫我們料理。”
“我們會一一為你示範。”雨點四三一面說,一而生硬地點着頭。“然而外族女子學來或許不容易。你不會有……那種感覺。”
“我願意試試看。”鐸絲帶着開心的笑容說。
然後她們便走入廚房。謝頓凝望着她們的背影,心中試圖謀劃出待會兒該使用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