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潘恩將我們帶到殖民飛船上的座位。輪狀的座椅緩慢轉動着,它的引力弱於地球,但又比月球稍強,將我們緊緊地吸附在地板上。一盞閃爍的藍色信號燈提示我們正在穿越時空。安全扣將我們束在座位上,我感覺到體內有一股劇烈的扭動。接着束縛消失了,我們不安地等待着,感覺不到任何變化。
巨大艙室里寂靜無聲。我觀察着旅客們的神情,他們急切的期待被失望和擔憂所取代。我聽見小孩的哭聲,有人正朝着機械人乘務員吼叫,周圍響起一片驚慌的喧嘩。潘恩坐在那裏,表情嚴肅,我問他出了什麼事。
“我們不知道,”看到我們暈頭轉向,他咧嘴一笑,“至少我們讓飛船到達了預定軌道。500光年呀,你們現在可以被叫做老頭子了。”
我們跟着他來到休息室,高聳的天花板圓頂上顯示着一片新的天空。銀河看上去很熟悉,我找到了獵戶星座,但所有較近的行星的位置都發生了變化,難以辨認。我對飛船的旋轉毫無感覺,整個天穹似乎環繞在我們四周。兩個太陽再再升起,靠得很近。其中一個是橘黃色,比我們的太陽小,顏色也較淡;另一個較亮的太陽則是耀眼的亮藍色。目標星球在它們後面出現,上面有一塊巨大的圓形斑點,邊緣鑲嵌着藍色太陽的餘輝,我尋找着城市的蹤跡,希望能看到它發出的亮光,何看到的只是一片寂靜的黑暗。
焦慮的乘客聚集在一群身着制服,戴着金藍相間的帽子和肩帶的船員身邊,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在用“耐洛若”發出無聲的詢問,但臉上都露出了驚慌的表情。我聽到他們的聲音越來越大,有人甚至發出了震驚和恐懼的驚叫。我們轉身面向潘恩。“望遠鏡沒有發現任何人造光源,”他清癯的臉龐異常嚴肅,“無線呼叫沒有收到迴音,電信光譜也呈現靜默狀態。”他搖搖頭,重重地嘆了一聲,“我在想着我的兄弟,我一直希望能在這兒找到他。”
人們打着手勢向我們道歉,然後向潘恩擁去。他仔細聆聽着,向行星深黑色的陰影皺着額頭,爾後,無望地轉身離去。他最後朝我們說了一句話:“我們準備去尋找生還者。”
我們望着那彎橙藍色的新月在穹頂慢慢擴展,直到最後露出了整個行星的球體。高空翻騰的條狀雲團在藍色太陽的照耀上閃着燦爛的光芒,但它們們下面,厚厚的紅色塵土覆蓋了一切物體。
除了幾個灰色的孤島外,它的一個半球被海洋完全覆蓋。一塊孤立的大陸佔據了另一個半球,從離赤道極遠的南方一直延伸穿過了北極。連綿的山脈橫亘在長長的西岸。一條氣勢磅礴的河流從巨大的峽谷排出,向東流淌。然而,從北極的寒冰到南極的海洋全是一片銹紅色,周圍找不到一絲綠色的生機。
“它本應是一個富饒的世界,”潘恩聳聳肩,情緒低落,“但現在——”
他轉身向走進房間的一位女士點點頭。那位女士胸部扁平,一身陽剛氣,顯得非常奇特,我禁不住朝她多看了幾眼。閃着紅黑色光芒的鱗片覆蓋了稜角分明的身體,包住了她光禿禿的腦袋。她的瞼是一個狹長的三角形,下巴很尖,綠色的眼睛異常巨大。我們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大步向房間中央的圓形平台走去。
“她是維麗絲船長,”他咕噥咨“年紀比我還大,在她出生時‘耐洛若’才剛剛發明。人類的身體改造還處於實驗階段。我曾和她航行過一次,她還記得我的兄弟曾問過她是否認識我。這已是數個世紀之前的事了,她沒有什麼線索可以跟我說。”
旅客們轉頭露出關注的神情,我看到他們焦慮的期待化作了痛苦的失望。潘恩僵硬地站着,細長的雙眼一直盯着她,直到她轉身與另一個在平台上的官員會合。他們無聲地交談着。
“出了什麼事?”凱西低聲問道。潘恩似乎沒有聽到,凱西碰了碰他的胳膊,再次詢問,“她在說什麼?”
“壞消息,”潘恩朝着我們說,聲音平靜而短促,“她正在評估科學官發回來的初步報告。這個死寂的行星是他們所到達的第二個星球,另一個在二百光年遠。這意味着——”
他伸了伸肩膀,皮膚上的蒼白消失無蹤。
“是嗎?它們怎麼了?”
他苦笑着,想要集中精神。
“至今為止,我但只是在猜測。這些致命物波及了兩個殖民世界。還會有更多的星球受到影響嗎?它的種類目前仍未弄清。首席科學官認為它可能是一種惡性的‘耐洛若’,用於攻擊所有的有機生命。它顯然是具有擴張性的,正沿着銀河系核心方向一路傳播。”
“我們能做些什麼?”
“沒辦法,除非我們能弄清它的性質。”他掃了船長一眼,攤開空空的於掌,“‘耐洛若’具有生存和自我繁殖能力。它們非常複雜,一半是有機生命,一半是機械,以使其功效更為顯著。早期的實驗者發生了意外,他們創造出的惡性‘耐洛若’可能逃出了實驗室。這批‘耐洛若’可能是變種,或者是一種武器,被某個瘋狂的傢伙重新編排了程序——雖然他自己的‘耐洛若’本應阻止他這樣做。”
他再次看了看船長,緩慢地搖了搖頭。
“官員們正在努力,一架無人探測器正準備進行一次低空搜索,探查表面的攪毀情況。另一項搜索已經展開,看是否有任何宇宙船仍停留在軌道上。還有——”
他止住話頭,望着一個戴着灰色帽子和肩帶的瘦削男子從人群中衝出來,加入到平台上的官員當中。
“那是本卡·羅克夏,”他歪了歪嘴,“一個地球人,和我在同一個世紀出生。他是一個著名的企業家,或許我應該說是賭徒,以擅長抓住不像個機會的機會而聞名。他已經開發了六個殖民世界,獲得了大量的財富。他資助了在這個地方最初的探測和開發工作,下了很大的賭注。”
他帶着諷刺,聳了聳金色的肩膀。“他也許喜愛瘋狂的冒險,但他並不想送掉生命。”
羅克夏朝船長看了一會。沉默地轉過身,向船艙里的人發表演講。他指着行星表面的特徵,順着它的移動轉變着姿勢,嘴裏說個不停。當維麗絲船長走近,好像要阻止他時,羅克夏突然爆發,朝她發出怒吼,蒼白的皮膚泛出的紅潮比行星的顏色更深。
“他的情緒脫離了‘耐洛若’的控制,”潘恩蹙起雙眉,把我們拉到身邊,“他只看到了危險。雖然第一個被感染的行星離這個星球有200光年,但它們都處在地球到銀心的半路上。他認為致命病原體是從某處向銀河系核心擴展,很可能是一些逃亡者帶來的。他想讓我們前往銀河系邊緣的行星。”
官員們走過來制止他。我聽不到他們的對話,但我看到羅克夏的臉逐漸褪變成灰色,就像他的帽子和肩帶一樣。他抓住他們,一把將他們從平台上推開,揮舞着拳頭大喊大叫。他最終平靜下來。呆站在一邊盯着維麗絲船長,他的拳頭仍然憤怒地緊握着。
她默然轉過身,用鎮定地語氣向船艙里的旅客說話。
“官員們同意我們似乎面對一場星際入侵,”潘恩溫和地說,“但如果恐慌的逃亡者攜帶着病原體,盲目地飛往別處只會令傳染擴展。最終,除非我們得到一些更好的——”
他愁眉不展地聳聳肩,停上來嚴肅地望着我們。
“第谷空間站或許是人類最終的希望。它密封良好,還有防護罩,而且地點隱蔽。月球表面沒有任何生命吸引或維持病原體的生存。”他扭曲的雙唇擠着一絲黑色幽默,“即使它們取得了勝利,人類仍然還有希望。,當它們找不到宿主寄居時,它們就會滅絕。你們克隆人的英雄史詩又要添一本續集了。”
維麗絲船長離開了艙室,羅克夏和他的手下緊緊跟在後面。機械人乘務員正為旅客提供深棕色的點心和果汁。
“我們已經盡了全力,”潘恩說,“航行不需要時間,飛船沒有考慮到乘客待在船上的時間會被拖延,因此沒有攜帶足夠的補給品。我們不能再拖延,必須得立即出發,但官員們認為不管是好是壞,我們都必須等待從探測器上發回的消息。”
探測器朝下飛行,翱翔在被冰川覆蓋的南極上空,沿着崎嶇不平的西海岸向南飛去。它的攝像機將影像投射到艙室的穹頂和地板的邊緣。站在那兒,我可以感覺到自己似乎正騎在它上面。探測器肯定飛得又高又快,但那些影像經過處理,使我們似乎像是在低空盤旋,在荒廢的海港或毀壞的城市上空靜止不動,然後向上爬升拍攝下一個目標。
我們所見到的都是塵土和廢墟。由石頭或磚砌成的牆壁破敗不堪,房頂已經倒塌。鐵塔的鋼筋被擰成麻花一般。由混凝土製成的海堤環繞着空無一人的港口。到處都是被風堆積而成的死紅色沙丘和粉霧,非常密集,在有些地方甚至蓋住了地面。
探測器向東靠近赤道飛去,攀上了一座高山,山頂的積雪被染成乾涸的血色。它在一座峽谷之間的水壩上空停留了一會兒,然後穿越了一片被塵土堵塞的用於灌溉的運河網絡。
“我一直在思念着我的兄弟,”潘恩臉上露出憂傷的表情,“夢想着能在這兒找到他。”他停下嘆了口氣,凝視着一望無涯的海洋,它現在只剩下波浪狀的沙丘。“全是夢想!我們所有人都以為自己擁有無盡的生命和時間來做每一件事。可現在——”
探測器已經到達了死寂的東岸,在上空穿越了空蕩的海洋。休息室內又再寂無聲息,沮喪的人們四處遊逛。凱西問我們是否正在返回。
“當然不是,”潘恩輕輕拍了拍腦袋,仔細聆聽着“維麗絲船長報告說探索隊已經在低空軌道發現了一些物體,或許是一艘飛船,或是一個小行星,或許根本就是別的什麼東西。她已經派了一小隊飛行員去檢查它;”
休息室里響起了音樂,它奇特的高音和低音以及節拍隔得很長,我一點也感覺不出這是一首樂曲。一個手抱嬰兒的女人跟着我聽不出來的節奏搖擺着身體。沉默的人群不是在昏昏欲睡,就是在走廊里漫步。在艙室的尾部,一群無聲的追隨者聚集在羅克夏身旁。皺着眉頭用手勢交談着。
“他仍然希望我們進行逃亡,”潘恩說,“向著銀河系邊緣二千光年外的一顆行星。真的做白日夢!要完成跳躍他必須計算那顆行星在二千年後的相對位移,他根本沒有掌握這些數據。”
乘務員走回來,拿着一些果汁和一小堆白色的晶體片。羅克夏和他的手下用憤怒的手勢拒絕了機械人,又再聚集起來與船長激烈的爭論。
“一種溫和的鎮靜劑,”潘恩揚手打發了機械人,“如果你們需要鬆弛一下的話,不妨嘗一嘗。”
我要了一小片,味道和醋差不多,之後突然感到一陣疲倦,就在座位上睡著了,直到凱西搖晃着我的手臂才蘇醒過來。
“小分隊已經到達了軌道上的那個物體,”潘恩告訴我們,“飛行員認出它是裝載最後一批殖民者的航空器。他嘗試進行聯絡,但沒有收到迴音。羅克夏允諾給他一大筆錢讓他登陸搜索,他已經獲得了許可,但被警告不能返回我們的飛船。他報告說他的機械人助手正在割斷安全帶讓他進入氣密艙。”
我望着圍在我們四周的人群,他們都在仔細聆聽,保持着沉默,緊皺雙眉,時不時充滿企盼地點點頭,又再蹙起額頭。
“他進去了。”人群將腦袋側向一邊,目光停留在遠處的某個地方,潘恩最後說,“病原體已經感染了那裏。他在甲板上發現了紅塵,但他希望宇航服能讓他免受感染。他相信在飛船到達之前,致命物已經到達了行星。飛船上的貨物還來不及卸下,所有的有機物都被分解了,但金屬物體依然保持完好。”“他正在按下——”潘恩停上來聽了一會,爾後搖了搖頭。飛行員正走向控制室,看看那裏有什麼記錄或線索。他永遠無法到達了。”潘恩傾着腦袋,點了點頭,“首席科學官正在匯總他所獲得的證據。它表明這種東西是通過空氣傳播的,速度極快,絕對致命。在每個人覺察之前,它就殺死了所有的人。”
維麗絲船長允許羅克夏和他的手下讓乘客們投票表決,結果是壓倒性的,他們一致決定立即返回地球。休息室里一片混亂,當他們發現飛船沒有啟程時,四下里響起憤怒的抗議,直到維麗絲船長回到控制台時才稍稍安靜下來。
“她說基於兩個充分的理由,”潘恩告訴我們說,“我們不能返回地球。首先我們或許會發現病原體已經感染了那裏;其次,即使它沒有被感染,她說我們也一定被當作潛在的帶菌者,會被警告離開。如果我們試圖進行任何接觸,就會遭到毫不留情的攻擊。”
“這使我想起了老地球上的一個傳說,”凱西陰鬱地點點頭,“據說有一艘被稱為‘飛行的荷蘭人’的幽靈船,它無休止地在大海航行,卻永遠不能靠岸。”
奇怪的星座在飛船的拱頂消失了,重新顯示出探測器發回的影像。當我們從雲層的缺口向下一瞥時,探測器下方無盡的大海如同地球上的海洋一般湛藍,但天空卻是黃色的,那個較大的太陽變成了暗紅色,藍色的太陽現在則成了一個火熱的粉紅色圓點。
“那個島就在前面某處,”潘恩和我們一起站在休息室里,向著地平線皺着眉,“如果我們能堅持到達的話:探測器正在下降,速度也慢了下來,可能是被灰塵損壞了。”
當它穿過零落的雲團向下滑翔時,洶湧的白頭浪升得更高。
“在那兒!”在我看到之前,潘恩低聲呼道,“就在右邊。”
我緊張地盯着屏幕,當探測器穿越在那團粉紅色的雲層里時,圖像閃爍不定,暗淡不清。遠處的地平線上有一團斑點,開始時是一些暗淡的深色條紋,閃了一下后慢慢地消失。當我們通過顏色來搜尋時,它又重新出現了。
“綠色的嗎?”凱西發出一聲尖叫,“它是綠色的嗎?”
“沒錯,”潘恩說,“探測器正在墜落。”
探測器的鏡頭前出現了一座高山,頂峰是一個藍綠色的湖泊。我幾乎能感到探測器撞毀時的震撼,但我想自己看到了一抹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