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探測器墜毀后,艙頂的屏幕一片黑暗。幾秒鐘后,它重新顯示出新星雲的影像。那艘廢棄的“幽靈”船被放大,高高地懸在我們頭頂,在銀河的襯托下勾勒出火焰般的輪廓。

“你看到了!”凱西朝潘恩大喊,“那裏有綠色的東西,還有東西活着!”潘恩皺着眉,搖了搖頭。“我是看到了短暫的綠色閃光,但那是探測器墜毀時產生的故障。”

“它是綠色的,”凱西堅持說,“他們難道不想派人去看一下?”

“沒有時間這樣做。”

“但如果那個島上還有生命——”

“這怎麼可能呢?”他突然失去了耐忭,“我們看到了整個行星都是一片死寂,毀掉行星的東西在探測器到達地面之前也毀掉了它。船長不會冒險進行任何的接觸。”

“如果她能讓我們替陸——”凱西等候着我和皮皮點頭同意,“我們可以用無線電發回報告。”

“讓你們上去送死?”潘恩的眼睛瞪得更大,“她對生命異常珍惜,決不會考慮這樣做的。”

“難道你以為我們就不想活了?請告訴她,我們被克隆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地球和人類活着。但同時,我們被克隆出來也是為了等待死亡。如果我們難免一死,我想不出還有別的更好的方式。”

潘恩帶我們上見維麗絲船長,並為我們翻譯。我們的會面很短暫,但我仍然從她閃着紅光的鱗片下看到一絲人性的火花。我不知道潘思是怎麼對她說的,但這的確引起了她的興趣。她向他詢問第谷空間站的事情和我們在那裏的生活。

“你們喜歡這樣?”她碩大的綠眼睛不安地窺視着我們,“沒有‘耐洛若’的生活?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去?”

“我們知道。”凱西點點頭,“我不想詳細討論這個問題。”

“我很欽佩你們的獻身精神,”她皺起覆蓋著深紅色鱗甲的前額,“但科學官報告說在行星上沒有任何生命存在的可信證據。我不能浪費你們的生命。”

“我們相信自己的眼睛,”凱西說,“在探測器墜毀前的最後一秒,我們確實看到了生命的跡象。這是一場賭博,但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賭注可是太大了。”她望着潘恩,雙眉緊鎖,最終點了點滿是紅鱗的腦袋,“我同意你們登陸。”

飛船上沒有適合我們穿的太空服。這沒關係,凱西說,太空服並沒能保護那個登上遺棄飛船的飛行員。通過潘恩的翻譯,機械人助手向皮皮演示如何操作着陸艙,它是一艘流線形的小型飛船,很像將潘恩帶到月球的那艘“滑行者”。潘恩和我們握了握手,祝我們好運。

“行動要迅速,”他對我們說,“維麗絲船長並沒有期待你們能帶來好消息。實際上,在你們着陸之後,我想我們不會收到任何消息。我們的下一個目的地仍然還在討論,沒有哪個行星看上去是安全的,或是讓所有人都滿意,但我們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皮皮確實行動迅速,我們發現那個小島是綠色的。

當我們下降時,包圍着小島的淺海升起薄薄的塵霧,從一片廣闊湛藍的海水經由數百種翡翠和綠玉般的色澤褪變成生機勃勃的亮綠色。那個島嶼是個巨大的遠古火山爆發留下的碗形火山口。低矮的小山圍繞着環形山谷,中間有一個藍色的小湖泊。一行綠樹顯示着從峽谷裂縫奔涌而出的河流由湖泊流向大海。

“凱西?”我們尚未觸到地面,無線電里就傳來潘恩清脆的聲音,“皮皮?鄧肯?請回話。”

“回話!”當皮皮將登陸艙降落在一片像是珊瑚砂的海灘時,凱西朝他咧嘴笑了笑,“無論如何,它看上去比我們在月球上的小坑都好得多。”

皮皮重複着他的話:“是的,無論如何。”

“告訴他我們正在打開氣鎖,”凱西說,“如果我們能夠呼吸空氣,我們將向島內進發。”

皮皮打開了氣鎖。我屏住了呼吸,直到實在憋不住才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非常清爽,但我感到些許辛辣的刺痛,雙眼立刻像燒着了一般。皮皮打了個噴嚏,用手帕捂住鼻子。凱西悶悶地咳了幾聲,用銳利的目光盯着我們。

“你們能彙報嗎?”無線電里傳來潘恩焦慮的聲音,“可以呼吸嗎?”

凱西咳嗽着,鼻子喘着粗氣。

“是的,”他氣喘吁吁地說,“我們仍在呼吸。”

我覺得我們正在吸入病原體、我不認識那個死在遺棄飛船上的飛行員,也不認識被它殺死的成千上萬的人。對於他們,我私下裏並沒有感到悲痛,但皮皮和凱西幾乎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張開手臂摟着他們。我們抱在一起,打着噴嚏,喘着粗氣,直到皮皮大笑起來把我們推開。

“如果就是死亡,倒也不太壞。”他撓着我的腋下,“我們走出去,離近點看看。”

我們踉踉蹌蹌地走出氣密室,站在登陸艙旁堅硬潮濕的沙灘上,喘着粗氣向四周觀察。天空一片模糊的粉紅,兩個太陽一個像眯起的紅色小眼睛,另一個則像閃爍的粉紅色火花。海灘順着斜坡延伸至一座低矮的綠色山丘,大約在南面半里左右的地方,鬱鬱蔥蔥的樹林覆蓋了河口處的三角洲。皮皮拾起一片潮水留下的海藻。

“它還是綠色的,”他仔細端詳着,抽了抽鼻子,“聞起來很新鮮。”

我的肺像燒着一般。我想,每一下的呼吸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然而,我卻總能為下一次的呼吸而掙扎。皮皮扔下手帕,回到登陸艙將它移動到海灘上空,遠遠離開海平面。他帶回了一個便攜式無線電。凱西又喘着粗氣,開始沿着海灘向南面的三角洲前行。我們在後面跟着他,在行走的時候,呼吸較為容易。

小河在兩座巨大的黑色玄武岩懸崖之間被截斷。在我們到達懸崖之前,凱西停下了腳步,抬頭望着最近的那塊岩石,雙眉緊鎖。我向岩石望了望,深深地吸了口氣。懸崖的頂峰被雕鑿成一張面孔,岩石中勾勒出那個巨人尚未完成的頭部。

“潘恩!”凱西走近幾步,抬眼盯着那張巨大的黑色面孔,“是潘恩的臉。”

“沒錯,”皮皮用手遮在眉上,嗄聲低吟道,“如果那不是潘恩,除非我們都瘋了。”

我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懷疑那些灰塵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傷害。

潘恩從飛船上再次呼叫我們,但皮皮似乎詫異得說不出話來:一條繩梯懸挂在石像臉部,垂落到海灘上。巨大的黑色石像凝望着天空,嘴角雕出一絲頑皮的微笑,無疑是潘恩的面孔。

“我們一切良好,”耳機里傳來皮皮嘶啞的嗓音,“還在呼吸。”

我們走近懸崖,發現了一個狹窄的洞穴。裏面一個突起的壁架遮蓋着一張用未經修飾的木頭砍成的長形工作枱,還有一個用踏板操作風箱的鑄造台,一籃木炭,一個重重的鐵砧,長長的架子上雜亂擺放着粗糙的鐵鎚、鑿子和鑽孔設備。

“雕刻家的工作間。”凱西後退一步,跨過沙礫上一堆玻璃狀的黑色碎片,那是從鑿子上落下來的石屑。“那個雕刻家是誰?”

當潘恩再次呼叫時,他伸手按住了皮皮的嘴。

“叫他不要讓飛船出發。告訴他我們還活着,正向島內進發,還有,告訴他我們發現了人類,或是人類生在的充分證據。但不要說那張臉孔的事,除非我們找到一些能讓維麗絲船長信服的東西。”

我們大步朝島內走,沿着岸邊平坦的小徑前行。峽谷漸漸開闊,我們從兩行間隔齊整、掛滿亮紅色果實的樹林之間穿出。

“櫻桃!”皮皮大喊,“櫻桃!這是個櫻桃園!”

他摘了一把,將它分給我們,昧道既酸又甜,真是難以相信。我們接着又穿過了一個蘋果園,還有一排排的桃樹和梨樹,樹上全都結滿未熟的果實。我們在更遠處發現了一個花園,由一條狹長的溝壑從河裏引水灌溉。花園裏長滿了番茄藤、洋芋、南瓜、豌豆,還有飽滿的綠玉米。

凱阿屏住呼吸,停下了腳步。我從他的肩上望去,看到了一個男人——一個或許是潘恩的複製品的的男人——他正跨過小路向我們迎來。

“潘恩?”他焦慮的嗓音幾乎與潘恩的別無二致,雖然口音聽起來有點奇怪。“潘恩?”

我們等候着,當他走過來時,我們幾乎忘記了呼吸。他有着同樣整潔的外表,頭頂上同樣光滑的棕色軟毛,同樣頑童般的面孔和金色的瞳孔。他停下來觀察着我們,露出明顯的失望,當他看到皮皮的無線電時,突然指了指它。

皮皮將無線電遞給他。他的手顫抖着,急切地發出了呼叫。另一個潘恩迫不及待地回答了他,聲音急促得喘不過氣來。他們興奮不已的話語對我來說,就和他們沉靜下來后的無聲的交流一樣,一句也聽不懂,但我可以從這個陌生的潘恩飽經風霜的臉上讀懂他們的感情——驚訝、害怕、希望、還有喜悅的淚水。

最後,在飛船上的那個潘恩終於騰出時間與我們說話。

“你們找找到了我的兄弟。為了便於稱呼,可以叫他克拉夫。維麗絲船長已經做好了向銀河系邊緣跳躍的準備。因為相信了你們說的話,她冒着飛船被毀的危險推遲了出發,但羅克夏要求她提供確鑿的證據,而我必須要見到我的兄弟,因此她同意讓我登陸……”

克拉夫招了招手,我們隨着他沿着山路走,直到能見到遠處的湖泊和山頂倒塌的建築。這幢建築物以前一定給人以深刻的印象,但如今屋頂已經倒塌,只剩下光禿禿的石牆,門窗破敗不堪,漆黑一片。我們在他異常簡陋的居室前停下腳步,屋頂以茅草覆蓋,地板由光禿禿的木頭製成,後面圍了一圈石牆。我們坐在茅屋頂下的桌旁等着潘恩。克拉夫用一隻黑色的陶罐給我們倒了杯櫻桃灑,然後站在那裏等候着,雙目注視着遠方的天空。

潘恩駕着他的銀色登陸艙降落在居所前的草地上。克拉夫跑出去與他會面,他們停下腳步凝視對方,互相觸摸,緊緊握住對方的手。他們擁抱着,爾後又站開,久久地注視着對方的臉,他們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到。兩人又哭又笑,再次擁抱着,直到最後潘恩擦了擦濕潤的雙眼,轉身而向我們。

“我看到——看到了那個頭像,”他哽咽着,停下來清了清嗓子,再次凝望着克拉夫的臉,彷彿要確定他是真實的,“這一定是我的臉,雖然開始時我以為這是他的。他在這裏幾乎有二百年了,躲避着病原體的侵襲。因為沒有辦法找到我,他說,他只好躲進山裡。”

一陣咳嗽使潘恩躬下了身子。克拉夫扶着他的手臂,直到他能直起身子,然後轉身嚴肅地對着我們。

“我們在咳嗽,”皮皮說,“不斷地打噴嚏,呼吸困難。我們認為自己被致命的病原體感染了。”

“是它的某種變體,這是我的兄弟說的。但這種變體是良性的,他說它救了你們。”

我們不再問了。他們把我們撂在一旁,無言地久久站在一起,直到他們都笑了起來,爾後又再次擁抱着。最後,潘恩擦了擦淚水,向我們轉過身。

“病原體在二百年前傳播到這裏。克拉夫對它的起源或歷史知道得並不比我們多。他發明了新的‘耐洛若’,正在測試其免疫能力。這種‘耐洛若’也是我一直想研製的,可能具備某種量子效應,擴大接觸範圍:雖然沒有經過充分測試,但新的‘耐洛若’確能讓他免疫。要拯救這顆行星剩餘的部分已經太遲了,不過它確實將病原體清除出了這個小島。”

維麗絲船長是個頑固的懷疑論者,她害怕受到污染。她拒絕潘恩把他的兄弟帶上飛船,甚至不允許潘恩自己歸來。但是,她讓飛船副官帶着一小隊不顧一切的自願者着陸,包括羅克夏和一些對新目的地仍然爭執不下的乘客,讓他們親眼看看這個生機勃勃的小島。

他們戰戰兢兢地走下登陸艙,臉色蒼白。接二連三的咳嗽和噴嚏讓他們的臉色更加雪白,直到見到克拉夫,聽到了有關新免疫系統的消息才讓他們的臉色恢復如常。

為了證明自己能夠生存,飛船副官抽了一小管克拉夫的血液,用針筒將它注入自己的手臂。飛船副官仍然能夠呼吸,但卻並沒有完全信服,他希望能看看克拉夫的研究室。

克拉夫領着我們參觀山頂的廢墟。病原體分解了木製品和塑料,只留下裸露的岩石和鋼筋。一場地震弄塌了一堵沒有屋頂的牆,但隔離室依然完好無損。它是一個巨大的封閉式混凝土盒子,厚重的鋼門之間裝着氣鎖。

黑色的艙門銹跡斑斑,打開之後,裏面一片漆黑。他用火石敲擊鋼鐵點着了火絨,接着燃起一支火把,領着我們走了進去。除了散落在工作枱上的廢棄設備和地板上一層厚厚的無害的灰色塵土外,房間裏空空如也。

我們沒有找到任何東西可以揭示他的新型“耐洛若”的結構,也無法解釋它以風為載體的孢子為何能讓我們噴嚏連連,並保證我們的安全。

當皮皮鼓起勇氣問這種感染是否會令我們長生不死時,克拉夫只是暖昧地聳聳肩,當作回答。

“至少這些灰塵沒有殺死我們,”凱西說,“對我們來說這就夠好了。”

飛船官員把一瓶克拉夫有治療功用的血液帶回船上。維麗絲船長同意讓飛船留在軌道上。

羅克夏帶上他的工程師到島上進行測量,在離湖較遠的高地上設立安置點。

旅客們帶上行李和一箱箱的貨物,準備將他們的未來紮根在這個小島上。克拉夫向他們保證那些紅色塵土可以製成肥沃的土壤。

他決定和他們一起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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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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