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親愛的先生們,請原諒我必須離開一會兒。”
特玲微微躬了躬身,解釋說媽媽要帶她去學習舞蹈和音樂,然後與那艘進退維谷的飛船上的人會面。
我們被留下來和機械人待在一起。它們都長着人類的模樣,覆蓋著乳白色的肌膚,面無表情,由於沒有安裝“耐洛若”,它們以聲音來控制。
凱西試着問它們新地球上的人口、城市和工業情況,但它們都是些家用機械人,既不懂英語,也不知道任何信息。機械人呆若木雞的凝視令我們相當沮喪,我們坐在陽台上,朝下眺望着紀念館四周,思索着我們前途未卜的將來,直到它們通知說晚餐已經準備好。
它們端上來的食物相當怪異,但皮皮力勸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將它吃下去。
我們再次走上陽台之前,天已經黑了。一輪彎月掛在天空西面,而在東面,一輛火車閃着前燈經過了紀念館。林蔭道上燈光璀璨,旅客們在觀賞夜景。在靜謐的夜色之中,泰姬陵像一顆容光煥發的寶石,而金字塔則像是個乳白色的小島。在熄燈之前,機械人已經為我們準備好床鋪。它們在晚餐時供應了酒,讓我度過了一個無夢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們依舊無所事事,腦中只有不切實際的希望。我發現特玲正站在外面的露台邊上。俯瞰着峽谷。她的頭髮有點像她媽媽,既不是羽毛狀也不是軟毛,而是一頭裁剪不齊的栗色金髮。如果忽略她的“耐洛若”令人生畏的威力,我想她看上去只是一個弱小無助的女孩。當我向她打招呼時,她有點意外。
“早上好,鄧肯先生。”她用手背擦了擦臉,擠出一絲微笑,我看到她的眼睛還帶着些許潮紅,“你的腳還痛嗎?”
“好點了。”
“我很擔心,”她露出一些蒼白的笑容,“因為你身上沒有共生體幫你修復損傷。”
我問她是否有她爸爸以及那艘移民飛船的消息。她沒有回答,再次遠眺陽光下的山谷和紀念館,我看見在橋上開往獅身人面像的早班火車噴出一團長長的蒸汽。
“我一直在觀察着小長頸鹿的生活,”她的聲音緩慢細微,似乎在自言自語,“我看着它出生,看着它學會站立,依偎在媽媽身邊,學會了吃奶。它最終搖搖晃晃地隨着媽媽離去。它是那麼的可愛——”
她的聲音低不可聞,雙手掩在嘴唇上。她站在那裏,身子顫抖地望着我,烏黑細長的眼裏含着痛苦。
“我爸爸!”她突然嗓音拔高,幾乎是一聲尖叫,“他要走,我再也不能見到他了。”
她轉身跑回了屋裏。
第二天一早機械人把我們叫去吃早餐時,我們發現她正坐她父母當中。她已經擦凈了淚跡斑斑的臉龐,但卻沒有動放在她碟子裏的食物。
在屋裏沒有陽光的照射,潘恩的臉顯得蒼白而冷酷。他對我們視而不見,直到特玲朝他皺起了眉頭,他才站起來繞過桌了與我們握手。
“早上好,潘恩博士。”凱西不太情願地朝他笑了笑,“我明白了你不願意讓我們來這裏的原因,但我不會向你道歉。我們決不會為我們的到來而表示歉意。”
“坐下,”他簡短地說,“吃點東西。”
於是我們一起吃早餐,機械人端來的碟子上裝着一些我們從未嘗過的食物。潘恩不再和我們說話,示意機械人再給他倒一杯苦紅茶,品嘗着一碗深紅色的漿果。特玲坐在那裏抬頭望着他,眼中滿是痛苦。凱西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凝視。
“先生,我們聽說了那艘飛船的事。你能告訴我們為什麼那艘上船會飛回來嗎?”
“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搖搖頭,和藹地朝特玲笑了笑,然後推開面前的漿果望着我們,表情嚴峻,語調又快又尖,“最初的探測遠征隊發現這個目的星球非常適於居住,他們在上面播種了一些地球植物。遠征隊分批進駐三塊主要的大陸,這艘飛船裝載的就是第三批隊員。
“他們安全到達了目的地,但當他們從軌道上向行星呼叫時,卻收不到任何答覆。大氣層被灰塵籠罩,行星的表面一片混亂。但通過紅外線探測發現了前兩批遠征隊的殖民非常成功,他們留下了街道、橋樑、磚石建築,還有正在建造框架的鋼鐵建築。所有的物體都半掩在被風堆積而成的紅色塵土中,周圍找不到任何綠色植被,一艘屬於前兩批遠征隊的飛船被遺留在軌道上,但卻和這個行星一般死寂。
“他們找不出是什麼東西殺死了整個星球的生命,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世界收到過這場災難的消息,這意味着它是不期而來的,而且擴展得非常迅遂。衛生官員相信那些致命物應該是一些攻擊有機生命的未知生物體,但船長拒絕進行着陸和調查,她選擇了立即返回,不與行星發生接觸,或許正是這個決定挽救了他們的生命。”
他拿起湯匙,再次品嘗他那碗漿果。我試了一個,發現它又香又甜,而且帶着一股難以形容的濃重氣味。
“先生,”凱西繼續問道,“我們看到了那些移民,他們非常絕望。目前他們應該怎麼辦?”
“現在是進退兩難,”潘恩望着特玲,略帶憂傷地聳聳肩。她轉過頭忍住一聲啜泣。“適合居住的星球相當稀少。我們所發現的少量行星必須先經過調查,然後改造成類似地球的環境以便安置移民。當事件發生時,這批人可算是比較幸運的。另一批等候移民的人把自己的目的地主動讓給了他們,那是一個開發好的星球,離銀河系的核心有500光年。目前我們正在加載燃料和新鮮食品。”
“我爸爸——”特玲抬頭望着我,放聲太哭,“他不得不和他們一起出發,這太都是為了我。”
他張開手臂將她摟入懷中,俯下身子看着她。不知他說了些什麼,她躲進了他的懷抱。潘恩摟着她,像抱嬰兒一樣前後晃動着手臂,直到她止住哭泣。她吻了吻他,滑出了他的懷抱,她的笑容刺痛了我的心。
“請原諒我們,”她顫抖着說,緊緊的抓住了他的手,“我們必須說再見了。”
她拖着潘恩離開了房間。
盧望着他們的背影,一言不發,直到皮皮敲了敲碗,示意機械人再來份深紅色的漿果。
“真的,”她長嘆一聲,轉身面對着我們,“這對特玲來說是件痛苦的事,實際上這對我們三人來說都是痛苦的,這不是我們計劃中的安排。”
她心不在焉地從機械人遞來的碟子上舀了一點簇色蛋糕。放在她的盤子裏,卻沒有去品嘗。
“為什麼?”皮皮疑惑地望着她。
“我們希望能待在一起,”她說,“潘恩和我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幾乎一個世紀,我們一直在挖掘空間站,並儘力將它恢復。當完成這裏的工作后,我想回到母星,特玲和我們將一起前往。我們打算帶着所掌握的歷史資料,在那裏再複製一個紀念館。”
她沮喪地搖搖頭:“這件事改變了一切。潘恩認為自己有責任為殖民者尋找一個家園。特玲請求他帶我們一起去,但——”她無奈地聳聳肩,雙唇緊繃,“他擔心我們會受到那些致命物體的威脅,而且還有別的原因,他的兄弟——”
她停頓了一會,移開了視線。
“他有個孿生兄弟。在他們出生后,他的父親不得不移居外星,帶走了他的兄弟。他的母親從事有關‘耐洛若’遺傳力面的研究工作,她無法離開。潘恩留下陪伴她,但他一直在思念着他的兄弟。長大后,他離開地球四處周遊,搜尋了數十個殖民世界,但都沒有找到他的兄弟。但他找到了我,這是我們的緣分。”
她簡短的笑容慢慢消失了:“我告訴他說,他的尋找是毫無希望的。宇宙中有太多的殖民世界,相隔太多的光年,滑行者飛船或許速度極快,但還是需要很長時間,然而他一直沒有放棄這個夢想。”
“我們能否——”凱西用詢問的目光望了望皮皮和我,我們點點頭,他略帶不安地問道,“如果潘恩叔叔必須要和殖民飛船一同出發,他能否帶上我們?”
她搖搖頭,茫然地坐在那裏。
皮皮問:“為什麼?”
“理由很充分。”她皺着眉,舀起那一小塊棕色蛋糕,將它分成兩半,然後將剩上的扔回盤子。“首先,這太危險。毀掉那個星球的致命物也能傳播到別的星球。他是頂替別人的,實際上,這是因為其他人都害怕前往。那批殖民者別無選擇,但他不想讓你們也受到傷害。”
“這是我們的選擇,”凱西聳聳肩,“當你們在宇宙中穿越數百光年時,難道不是經常需要冒險嗎?”
“但這次不同。”她傷感地聳聳肩,“伊費二號旱球朝向銀河系的核心,這個新的殖民地也是如此。如果那些致命物是來自核心——”
她臉色蒼白,搖着她金色的腦袋。
“我們寧願冒險,”凱西再次和我們交換了目光,略帶僵硬地朝她微笑,“你可以提醒他我們被克降出來后並不能保持永生,生命對他來說比我們更加珍貴。”
她的身體變得循硬,逐漸褪變成白色。
“特玲和我都勸過他,”她軟弱無力地說,“但他覺得這是自己的使命,”
“是他的‘耐洛若’作了的決定吧?難道他不為你和特玲着想嗎?”
她停了好一會才回答我們。
“你們並不理解它們。”她再次恢復鎮靜,我懷疑是她的“耐洛若”撫平了她的痛楚,“你可以把它們看作是一種微型機械,但它們不會讓我們成為受控制的機械人,我們保持着所有原始的感覺和衝動。‘耐洛若’只是計我們成為更強健的人類。潘恩挺身而出並不僅僅是為了那些殖民者,還是為了特玲和我,為了分佈在宇宙中的全人類。”
“如果成功的機會如同他們所認為的那樣渺茫——”凱西充滿懷疑地斜眼望着她,“僅僅靠一個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麼?”
“或許徒勞無功,”她凄酸地聳聳肩,“但他卻是最佳人選。很久以前,在他離開地球尋找他的兄弟之前,他已經和他的母親一起參與了‘耐洛若’的研究工作。他利用那種技術重新給自已的‘耐洛若’編製了程序,如果那些致命物是某種帶有病毒的有機體,他認為‘耐洛若’會形成護盾阻止它。”
“請你對他說,”凱西請求她,“讓他帶我們一起前往。我們會儘力幫忙。”
“你們?”她的眼裏帶着一絲驚訝,“你們能幫上什麼忙?”
“是我們將你們帶回了地球。”他對她說,“那時甚至還沒有‘耐洛若’。”
“是的,沒錯。”她的身上閃現着金色的光芒,“我會對他說的。”她沉默了一會,然後搖搖頭,“不行。他說飛船上已經沒有位置了。”
她停頓着,望着天花板緊蹙眉頭。機械人正繞過桌子送來了一碗散發出煎火腿般誘人香味的新鮮蘑菇。
“我們正努力為特玲計劃一個將來,”她突然繃緊了臉龐,平靜的聲音飽含着慈愛,“他要過1000年才能回來,離開特玲令他非常憂傷。””我今天早上看到特玲,”我說,“她傷心得厲害。”
“我們正努力安慰她,我承諾說她還會再次見到爸爸。”
皮皮看上去吃了一驚:“這怎麼可能?”
她拿起一個蘑菇,讚賞地嗅了嗅,把它放到了盤子裏。
“我們必須計劃好時間表,”她告訴他,“特玲和我將會去旅行,我想去看看我的母星這數百年來的變化。這需要進行仔細的計算,並籌劃好目的地,在他回來的那天,我們會回到這裏與他會面。”
“如果——”
凱西把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但過了一會後,她朝我們僵硬地笑了笑,讓機械人給她再來一份蘑菇。這些蘑菇的名稱我從未聽過,味道像是苦甜參半的巧克力,還帶了點火腿味兒。用餐結束了。她留下我們與機械人待在一起。
“1000年!”皮皮咕噥着,“真希望我們也有‘耐洛若’。”
“或是別的——”
凱西轉身對着門口。
“有你們的消息,盧站在門口朝我們微笑,“從殖民飛船上傳來好消息,有部分憂心忡忡的乘客被安排轉住新的目的地,騰出了一些空間。潘恩為你們找到了幾個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