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貼窗而望,我們看到飛船降落在一塊長形土地中央的突起平台上,這地方長滿茂盛的青草,四周是一叢叢的灌木和艷麗的花朵。環繞着它的廣闊街道被一幢幢令我感到敬畏的建築物團團圍住。
“潘恩叔叔的第谷紀念館!”皮皮輕輕碰了碰我的腰,“美國的首都有一塊古老的紀念碑!我從戴安的錄像帶里見過。”
“遠古的歷史,”凱西聳聳肩,彷彿在說這無關緊要,“我想看看今天的地球。”
皮皮打開了艙門。我們穿上旅行服,走出飛船以便更好地觀察四周。艙門自動關上了,我聽到它在我們身後發出“嘶嘶”的響聲,皮皮轉身望着艙門,紀念碑坐落在這片長方形區域的底部,影子倒映在一個狹長的水池上。在它兩側一邊是銀光閃閃的巨型石柱,另一邊是由沙子和岩石製成的獅身人面像,它的鼻子已經被修好。
我們站住那裏觀察着道路另一端古老的美國政府大樓,英國的議會大廈坐落住它的右側,倫敦大笨鐘正在敲響鐘點。克里姆林宮與它們相伴為鄰,鍍金的拱形屋頂在肅穆的紅牆上空閃閃發光。帕提儂神廟被重新裝上了屋頂,整飭一新,它壯麗如昔,聳立在遠處的石山上。
在院子對面,我還發現了泰姬陵輝煌的拱頂,還有聖彼得基督大教堂。在遠處的高地上,我認出了紐約的克萊斯勒汽車廠、巴黎的艾非爾鐵塔、中國的寶塔和被光滑的白色大理石覆蓋的金字塔。在更遠的地方,我看到了一座灰色的山脊被複製成熟悉的第谷環形山,山頂上空間站的圓頂觀測室閃爍着光芒。
“我們找到了!”皮皮興高采烈地拍着凱西的後背,“現在怎麼辦?”
“他們欠了我們的情,”凱西轉身看了他一眼,“不管是何時發生的,畢竟是我們把他們帶到了這裏。這環形山應該會讓他們記起他們是如何得到地球的,還有我們所帶給他們的一切。”
“不知他們是否還在意這些,”皮皮轉身走回飛船,“我們試試能否聯絡上潘恩叔叔。”
“設備已經關閉,”我們聽到艙門發出單調的機械嗓音,“申請進入被拒絕,此項命令由第谷研究所授權。”
“讓我們進去!”凱西大吼,“我們需要留在船上的裝備,衣服、背包,還有食品袋。把門打開讓我們取回它。”
“拒絕進入。”
他用拳頭敲打着艙門,然後連連親吻關節上的瘀傷。
“拒絕進入。”
“無論如何,我們總算到了。”
皮皮聳聳肩,走下了着陸架。一聲奇怪的巨響止住了他的腳步,那聲音在牆壁四周迴響。過了一會兒,我們見到一個火車頭緩慢地通過華盛頓紀念碑,上空噴出白色的蒸汽,它拖着一列坐滿乘客的敝篷車廂。火車繞着長方形區域徐徐行駛,每隔一段時間就停下來讓乘客山下。
太剛升得老高,光線刺眼,我們遮住眼睛觀察着他們。這裏的每個人都像潘恩叔叔一樣瘦長、整潔,身上也是完全赤裸,同樣深棕色的皮膚。很多人帶着袋子和背包,有幾個人零零散散地穿過了草坪和花園,而大多數的人都站在拐角處等着信號燈讓他們穿過街道。
“他們大概是遊客,”我猜測道,“他們到這裏參觀潘恩叔叔的復古紀念館。”
“但我沒有看到小孩,”凱西搖搖頭,“他們該帶上小孩。”
“不管怎麼說,他們總是人類,”皮皮充滿信心的笑了笑,“我們會找到人告訴我們一些潘恩沒提及的事。”
我們爬下着陸架,疾步前行,繞過了一叢奇香撲鼻的鮮花。在我們前頭的一對男女停下了腳步。那個女人看上去有點奇特,頭上長着短短的淡黃色軟毛,但我覺得她和全息照片上的蒙娜一樣可愛,那張照片是蒙娜和艾·切諾在剛到達月球時照的。那個男人年輕英俊,儀錶堂堂,長得很像潘恩。我想他們是一對戀人。
女人被她的情人逗得咯咯直笑,她稍稍跑到前頭,站在紀念碑和獅身人面像之間擺出姿勢讓他拍照。她的肩上同着一條鮮紅色的披肩,他對她說了一句什麼。她飛快地取下披肩對着鏡頭微笑。她披肩下優美的乳房因被遮蓋而顯得蒼白,他等着陽光使她的皮膚恢復原色。
我們一直看着他按下了快門。他們嬉笑打鬧,她跑回來把披肩圍在他的肩上,張開手臂摟着他。他們粘在一起來了個長吻。我們站在十多碼遠的地方,當他們轉身對着我們時,凱西滿懷希望地向他們打招呼。
“哈啰!”
他們茫然地摯着我們,凱西擠出一些微笑,那張黝黑的東方式面孔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對不起,你們會說英語嗎?或者法語,西班牙語,”
他們對他皺起眉頭,那個男人發出一串音樂般的元音,那種節奏和語感是我無法模仿的。我聽出了一絲像潘恩一樣的奇怪口音,但它和我們的英語完全不同。他們走得更近。那個男人從他的包里拿出照像機,對着凱西按了幾下快門,然後又走上前去拍攝他的腦袋。那個女人對着他哈哈大笑,走到凱西身邊擺出姿勢,將她金色的手臂搭在凱西的肩膀上又拍了一張。
“我們從那架飛船里出來,是從月球上下來的!”凱西一臉絕望,他指着我們身後的飛船,又轉身指指帕提儂神廟上空月球蒼白的影子,比劃着我們是從那裏飛到地球上來的。“我們是從第谷空間站那裏來的,如果你能明白——”
他們又對着他笑了一會兒,挽着手走向獅身人面像。
“這個鬼地方!”凱西恨恨地盯着他們的身影,不斷地搖頭,“這裏簡直就是地獄!”
“他們不知道我們也是人類,”皮皮苦笑着說,“他們把我們當成了假人,是旅遊項目的一部分。”
我們沿着指向獅身人面像的通道前行,在路邊停下觀察着這片區域繁忙的交通狀況。轎車、巴士、貨車,偶爾還有卡車經過。我們想起曾在錄像帶里見過的地球在大撞擊前的街道風景。一輛黃色的出租車在我們旁邊停下,一位女士躬身跳出來。她身材苗條,一身金黃色的肌膚,看上去幾乎就是與凱西合影的那個女人的孿生姐妹。
而那個司機則像個原始地球的倖存者,體格魁梧,皮膚黝黑,鼻子噗嗤噗嗤地噴着粗氣。他戴着一副眼鏡,身上披着一件骯髒的皮夾克。他點上一根煙,艱難地走下車。步履蹣跚地繞到打開的車尾箱旁邊,將一隻折起的三腳架遞給那位女士。當她付給他小費時,他不滿地哼了幾聲。
當他準備鑽進出租車時,凱西走到他面前。
“先生!”他似乎沒聽到,凱西提高了嗓蒙“先生!”
他沒有理會,徑直下了車揚長而去。凱西轉過身,對着皮皮和我困惑地皺起眉頭。
“你看到他的臉了嗎?毫無生氣!像是由僵硬的塑料做成的。在眼鏡後面,他的雙眼看不到東西。他一定是個機械人。和我們在月球上的那些一樣。”
我們小心翼翼地在遠處跟着那個拿着三腳架的女士,她沒有理會我們,停下來撐開三腳架,支起一隻由黑色材料製成的平整圓盤。當她站開時,一個透來的大氣泡從圓盤裏冒出來,開始時模糊不巧然後慢慢變成銀色。她俯下身子朝里盯着。
我們大着膽子走近,我看到那個氣泡變成了一個圓形窗口,裏面出現了華盛頓紀念碑、自由女神和獅身人面像。它們似乎都起了奇怪的變化,被放得更大、更亮,而且突然活動起來,每樣東西都在晃動着。紀念碑傾斜下來,壓碎了自由女神像,獅身人面像則完好無損,俯瞰着滿地殘垣,永遠保持着謎一般的微笑。
我必須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那個女人轉身生氣地蹙起雙眉,揮手把我趕開,似乎把我當成了一隻惱人的蒼蠅。我退了幾步,繼續觀察着。當她再次將氣泡傾斜時,裏面的天空又發生了變化。太陽迸發成一個巨大的暗紅色球體,給整個場景塗上一層粉紅色調。在它附近是一顆微小的淺藍色星球。我們的太空飛船出現在顯著的佗置,引擎發出白熾的烈焰,彷彿正在一場大災難中逃亡。
我們沉默着心裏充滿敬畏,凱西揮手呼喚我們離去。
“藝術家!”皮皮輕聲說,“是藝術家在進行創作。”
我們繼續前行,經過了帕提儂神廟,然後在拐角處等着穿過街道。皮皮朝站在路中那個穿着監色制服的警察點點頭,他嘴裏銜着哨子,手上提着一根白色指揮棒,正在指揮交通。“看看,他的動作多麼機械。”
大部分的司機都是如此,但那些乘坐的士和巴士,或是乘火車到達的旅客看上去完全像是人類,他們和潘恩一樣真實,就像史前地球的遊客一樣,迫切地要遊覽那些從遺忘的過去中恢復的建築。
他們聚在行人路上,爬上白宮的階梯拍攝一個個的景點,然後沿着旅遊區四周遊逛,在街上漫步。我們跟在他們身後,他們很少留意皮皮和我,但有時會停下來望着凱西或為他照幾張相。
“天哪!”凱西咕噥着,“他們把我當作了一個機械人!”
在那天餘下的時間裏,我們在這些復古的大街上四處遊盪,我們經過了銀行、交易所、商店、酒吧、飯店,還有警察局。一個機械人司機將它的貨車停在書店門口,卸下了幾箱《大英百科全書》,另一個機械人乞丐拿着個錫罐晃得叮噹作響,還有一個機械人警察正在毆打另一名逃跑的機械人罪犯。我們看到那些苗條的金色地球人風度翩翩地在飯店和酒吧里進出,成群結隊地擁進商店,出來時提着購買的物品。
黑夜尚未降臨,我們雙腿疼痛,飢腸轆轆。一股撲鼻的香味將我們領到一排等候在一個標誌牌下的隊伍,牌子上寫咨“香煎生排、鮮嫩的安格斯牛肉,即點即有。”
皮發生着悶氣說,我們根本沒錢進館子。
“我們先吃了再告訴他們。”凱西說。
“不管怎麼說,他們都是人,”皮皮懷着一丁點希望,“人總得吃東西的嘛。”
“希望他們還是人類吧。”
我們排在隊伍後面,我看着在前頭的幾個人,聽着他們聊天,希望會有人與我們接觸,但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有幾個人轉身向我們投來困惑的目光。一個男人死死地盯着凱西,我看到他的拳頭握得緊緊的。他們的語音有時帶着一些節奏和調子,聽起來像是一首怪異的曲子,可我一句也聽不清。
看門的機械人每次只允許幾個人進入。當我們走到面前時,它帶着透鏡的雙眼卻盯着我們身後,發現沒有“人”在排隊后,它把門關上了。
在地球引力的重壓下蹣跚前行,我們又餓又渴,沿着街道走到一面像玻璃般透明的高牆下,它像一片薄簿的刀刃將遊覽區切成兩半。牆外是一片開闊的風景,使我們想起了戴安那些旅行錄像帶里熱帶非洲的風情。一行樹木標誌着河道沿着低淺的山谷順流而下。斑馬和羚羊在近處悠閑地吃草,絲毫沒有察覺小山上那隻睡眼惺媽的黑鬃獅正盯着它們。
“那兒有能喝的水,”皮皮朝小溪點點頭,“如果我們能穿過這面牆的話。”
我們一直走到牆根。牆壁沒有一絲縫隙,堅硬而光滑,高得無法攀爬,向兩端延伸至我們望不到的地方。我們累得無力再走,坐在路邊望着牆外那些動物自由地活動着。我們一直坐在那裏,直至黃昏來臨,空中的寒意使我們不得不退回去尋找一個遮蔽所,但能找到的只有一堆放在減價傢具批發市場後面的空紙盒。我們將一些紙盒壓扁做成一張床,將最大的一張蓋在身上,努力讓自己進入夢鄉……
“你不能怪潘恩叔叔,”當我們躺在紙皮下發抖時,皮皮咕噥着,“他已經說過這兒不屬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