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在我們成長的過程中,潘恩叔叔一直都不定期地到月球探望我們,雖然他並不常來。他帶來了很多有趣的禮物。一些奇異的水果,還有一些新奇的遊戲和高難度的拼圖。一個小小的全息立方體裏擺放着我們的生活照,拍下了我們在培養室里從嬰兒一年年長大的情形。他對我們總是那麼和藹可親,但我想隨着我們慢慢長大,他對我們的照料會越來越少。

顯然,他所關心的只是空間站本身。他把塵土和碎石從最深的隧道中清除,這條隧道原本用作工場和倉庫。他將隧道重新利用起來,並安裝了一些新設備和備用零件,機械人可以用它來修理自己和維護空間站。

在探訪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和戴安及其虛擬母親一起待在圖書館和博物館。他研究那些古老的書籍、全息照片、油畫和雕像,將那些東西取走妥善保存,然後把複製品放回原處取代它們。他曾一度讓挖掘機再次忙起來,將石屑從空間站四周移走,碾碎后製成大塊的混凝土用於加固空間站的地基。

為了慶祝我們二十一歲生日,他讓機械人給我們量了尺寸,製造了幾套像他那樣的宇航服。這些宇航服外表滑稽無比,可以像鏡子般反射光線,穿在身上就像自己的皮膚一樣,當我們穿上它走到圓頂觀測室外面時,感覺就像在家裏一樣舒適。我們走下去參觀古老的太空飛船,它矗立在發射場裏,旁邊停泊着他那艘靈巧的“滑行者”。他的機械人將太空飛船從倒塌的機棚里挖掘出來,現在他正讓它們用地球上的新零件將其修復。

其中一架巨型挖掘機伸出長長的懸臂使飛船保持直立。一個機械人正在更換損壞的着陸架,它用某種不會發熱的方法將着陸架平穩地熔合到飛船上。

凱西朝機械人說話,但它沒有理會。他爬上去敲了敲飛船的艙門,我們的頭盔里傳來幾聲清脆的迴響。

“把門打開,”凱西對飛船發出命令,“讓我們進去。”

“拒絕進入。”飛船刻板的機械聲音帶着潘恩的口音。

“要由誰來授權?”

“必須經過月球遺址主管桑得·潘恩的授權。”

“你去請示主管允許我們進入。”

“拒絕進入。”

“你動動腦子嘛,”凱西搖着頭,我的頭盔里傳來他滿懷譏諷的嘀咕,“如果你有腦子的話。”

返回氣艙后,潘恩正等在那兒幫我們脫下宇航服。凱西對他的禮物表示感謝,然後問他那艘古老的飛船是否會留在月球。

‘你可不要動歪腦筋,”他明察秋毫地瞪了凱西一眼,“我們正要將它運回地球。”

“真希望我也能跟着去。”

“很抱歉不能帶上你。”他神態堅決,但一股喜悅使他臉上的金色更深了,“它將停放於我們在澳州新建的歷史紀念館中央,這座歷史紀念館代表了我們恢復史前文明的成就,展示了在大撞擊前的地球環境和地球人的歷史。”

他停下來朝坦雅笑了笑,她紅着臉對他報以微笑。

“它的確壯觀無比!發現月球遺址是我最大的運氣,在這裏的工作已經有多年成了我生活的中心。它填補了人類史的空白,回答了學者們苦苦思索多年的疑問。你們在紀念館裏也有自己的位置,那是紀錄你們童年生活的全息照片。”

凱西再次問為什麼我們不能親眼看到它。

“因為你們只屬於這兒,”煩躁使他的聲音變得尖銳。“因為必須得遵守允許我們發掘空間站的協議。我們同意將空間站恢復原貌,不能從中帶回任何遺傳物質,以免污染地球。我們要讓遺址保持撞擊前的原樣,看護着天空,使地球免受任何未來的侵害。”

當那天他告訴我們說已經完成了在遺址的工作時,我們都怏怏不樂。作為送別禮物,他將我們兩個兩個地帶上月球軌道。凱西和我一組,我們在“滑行者”飛船里坐在他的後面。雖然這輩子已經在圓頂觀測室里無數次觀察過太空和地球,但這次飛行對我們來說仍然是一次興奮無比的歷險。

從裏面向外望去,飛船的外殼鏡子般透明,我們坐在飛船內就像是懸挂在無垠的太空裏。灰暗荒蕪的廢墟在腳下慢慢延伸,然後漸漸縮小,最後月球有如閃亮的氣泡飄浮在漆黑的港灣。雖然沒看到潘恩叔叔觸碰了什麼東西,但周圍的星星突然閃爍出耀眼的光芒,銀河如同一條鑲滿美玉的闊腰帶在我們四周熠熠生輝。陽光在過濾后顯得不再刺眼,太陽的影像被放得很大,我們可以看到它表面上佈滿了太陽黑子。

潘恩叔叔依然沒有什麼動作,但現在澳州大陸被放大延展開來。沙漠已經消失,一片狹長的新海洋躺在大陸中央,有如一彎新月,海水湛藍。

“那就是紀念館,”他指向海洋中那片寬廣的舌狀綠地,“如果你們能夠到地球上去——我不希望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你們可以在‘第谷’展館見到你們的複製品。”

凱西問:“蒙娜也在那裏嗎?”

蒙娜·麗莎是凱西的克隆父親在大撞擊前登上飛船時所帶的女人,我們只是從他們的全息照片中認識他們,他的名字是“艾·切諾”,黑色的胸膛上印着一面墨西哥十字旗和中國式的圖騰,而她的腹部則是一幅里安納度的圖畫。

那些古老的照片足以讓我們想像驅使他們來到月球的勇氣與不顧一切的激情,他們是在梅德林夜總會裏相識的。凱西從看到她的全息照片的第一眼起就愛上了她,夢想着有一天能夠見到她。我曾聽到他詢問我的虛擬父親為什麼她沒有和我們一起被克隆。

“你去問主電腦吧,”我的虛擬父親不置可否地聳聳肩,用計算機模擬出來的枯燥低音說,“她應該也能被克隆的,她的組織樣本仍然保存在低溫冷凍器內。”

“你知道她為什麼沒有被克隆嗎?”

“主電腦不會作出解釋的,”他再次聳聳肩,“如果你要我猜的話,或許她和琪兒都是一些‘擅入者’,她們未經許可來到月球。培養室沒有為她們或她們的克隆人預留位置。”

“擅入者?”凱西黑色的臉龐變得更加黝黑,“至少狄·福特認為她們的基因值得保在。如果我值得被克隆,那麼蒙娜也應如此。總有一天她會重新擁有生命。”

回到空間站的圓頂觀測室后,潘恩與我們最後道別。我們謝過了他讓我們對地球進行的激動人心的觀察,他帶來那些衣服和所有的禮物,還有他贈了我們的生命。這只是微弱的回報,他說,這與他在空間站找到的東西不值一比。他握着我們的手,吻別了坦雅和戴安,然後穿上了銀色宇航服。我們跟着他走下氣艙。我沒想到坦雅是如此地深愛着他,當我們望着那艘閃亮的淚珠狀飛船飛向地球時,她止不住熱淚盈眶,哭着跑回了房間。

“是我們使他們獲得了薪生,”凱西喃喃自語,“我們有權看看自己的成果。”

當機械人將復原的太空船安置回原來的發射位置時,挖掘機徐徐離開,和其它的機械匯聚一起:它們又再忙碌起來,挖掘一排深坑。我們看着它們將自己埋在碎石底下,留下了一排新的坑洞,我想這或許會給以後的天文學家留下一個難解的謎。凱西把我們叫回圓頂觀測室,觀看着一架拖車在環形坑下的機庫中慢慢駛出。

“我們要到地球上去!”他張開手臂搭在皮皮肩上,“誰還要去?”

安力對他怒目而視:“你沒聽到潘恩叔叔的話嗎?”

“他已經走了,”他朝皮皮咧嘴一笑,“我們有個計劃。”

他們沒有公開談論過是什麼計劃,但我見過他們竊竊私語,忙這忙那。雖然那艘“滑行者”飛船扭曲時空的科技對我們來說還是個謎,但我知道機械人管家教過他們一些太空航天學和電子學的知識,我還知道他們偷偷地在電腦里構造了一個虛擬潘恩,請求他告訴他們更多有關新地球的情況,因為在真實的潘恩般叔面前他們無法達到目的。

“我不知道你們的計劃,”安力嘟嘟嚷嚷地說,“但我看過那些到地球上對重建作出評估的觀察員聽寫的報告。他們找不到任何感興趣的地方,而且從此再也沒有回到月球。”

“那又怎麼樣?”皮皮聳聳肩,“總比浪費我們的生命坐在這裏等死要好。”

“我們只屬於這裏。”安力固執地重複潘恩說過的話,“我們的任務是保持空間站的運作,不能讓自己進行愚蠢的冒險。我要留在這裏。”

戴安選擇了和他呆在一起,但我覺得他們不是在戀愛。她愛的是空間站本身,還有空間站上所有的古地球遺產。甚至在很小的時候,她就和她的虛擬母親一起工作,記錄下潘恩拿去複製和歸還的每樣物品。

坦雅已經把心繫在潘恩身上,我想她一定常常夢想着有一天他會將她帶回地球。當他扔下她獨自離去時,她的心中充滿了被遺棄的痛苦,她的目尊心受到了重創。

“在我們還小的時候,他的確深愛着我們,”當皮皮請求她加入他和凱西的隊伍時,她嗚咽着說,“但那是因為我們都是孩子,或者對他來說,我們都是有趣的寵物。他覺得有趣是因為我們和他的種類不同,而且他們這種永生的人類是沒有孩子的。”

皮皮再次請求她加入,我想皮皮是愛上她了。無論他們在地球上發現了什麼,它總會比我們的隧道大,而且肯定更加刺激。她哭着吻了吻他,選擇了留下。在新地球沒有她待的地方,就算她找到了潘恩,潘恩也不會要她。她答應通過無線電與他們聯繫,並為他們安全歸來而祈禱。

在空間站里,我常常被看作是一個歷史學家,而地球是歷史的根源。我握了握皮皮和凱西的手,同意加入。

“你們不會被接納的,”坦雅警告說,“你們得自己照順自己。”

她為我們準備了水壺和補給包,提醒我們在走出飛船時要記住帶上旅行服。我們依次走上圓頂觀測室,看着拖車將飛船拖出機庫,機械人開始為它加註燃料。

“我們該走了,”凱西臉上露出急切的神情,“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戴安和安力握着我們的手,表情嚴肅。坦雅久久地抱着皮皮,吻別了我和凱酉。她的臉上掛滿淚珠,讓我難受。我們穿上閃亮的宇航服,出了空間站走向那艘古老的飛船。我們登上了着陸架,但這次飛船仍然拒絕打開艙了門。

凱西退回來,用他頭盔里的無線電通話。

“這是來自桑得·潘恩主管的優先作業指令,”他清晰的嗓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特別指令:重新啟用飛船SP2469號。”

艙門以一聲我從未聽過的“咔嗒”聲作為回應。

“指令立即生效,”凱西緊接著說,“第谷空間站人員K·C·卡爾,皮卓·拉瓦若和鄧肯·耶爾被授權登船立即前往地球。”

艙門無聲地滑開了。

我原以為控制室里有機械人在操作,但進入飛船后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甚至連駕駛員的位置也是空的。我們充滿敬畏地望着飛船自行啟動。艙門關上了,艙室密封時發出“嘶嘶”的響聲。引擎點火噴出烈焰,船身顫抖,我們飛離了月球。

回首空間站,我只能看到圓頂觀測室,有如一隻在環形坑粗糙的灰頂上凝視天空的小眼睛。它漸漸在我眼前縮小,消失在那一片巨大坑洞的陰影和第谷環形山中間的亮黑頂峰里。月球也在漸漸變小,直到我們能看到它的整個球體,這個灰色的被撞扁的球體正從我們身後墜入漆黑一片的無底深淵。

潘恩在“滑行者”飛船里飛行時或許只會花費一小時或一瞬間,而在這古老的火箭飛船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觀察前方這個慢慢變大的行星,它同時繞着三個中心點旋轉。在大部分時間裏,飛船幾乎不會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偶爾輕嘯一聲糾正我們的航線。我們在半空中自由飄浮,小心地避免碰上控制儀,以免鑄成大錯。我們輪流將自己系在座位上,盡量使自己入睡,但每個人都興奮得無法成眠。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們用雙筒望遠鏡觀察地球,搜尋着代表文來的標誌建築。

“什麼都沒有,”凱西不斷嘀咕着,“沒有城市、鐵路、運河,也沒有大壩。除了一片蔥綠,什麼都沒有。我們看到的只有森林和草原,難道他們讓這個行星回到了原始狀態?”

“現在還很難說,我們離地面太高了。”皮皮如往常一樣聳聳肩。

最後飛船彷彿從沉睡中蘇醒,載着我們衝進了大氣層。我們繞着這個謎一般的行星飛行了兩圈,看到澳洲大陸在前方慢慢展現。引擎發出轟降隆的響聲,我們再次往下飛去,朝着那塊在新月形湖泊細小尖端之間的舌狀綠地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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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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