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都喜歡潘恩叔叔。他給我們的名字太難念了,於是我們把他稱作桑得·潘恩。在開始明白事理之時,機械人管家就告訴我們,說我們都是克隆人,被複制的目的就是為了守護天空,保衛地球不受傷害。它們讓我們每天忙於學習、測驗,還有各種各樣的瑣事,但是生活在這個小小的洞穴里,我們能做的事並不多,他的探訪是我們最興奮的事。
他從不告訴我們什麼時候到達。我們常常企盼着他,在第谷環形山高高的圓頂觀測室上搜尋他的蹤跡。山下是挖掘機堆起的月塵土丘,那些巨型的機械聳立在它的邊緣,如同外層空間的金屬怪物,長長的黑影映射在廢棄的灰色岩石和環形坑上。
在我們七歲那天,他的到訪給我們帶來了無限驚喜。坦雅看到他降落,她把我們都叫上了圓頂觀測室。他的飛船像一顆晶瑩的淚珠,在巨人的金屬昆蟲的黑色陰影下閃閃發亮,他跳出飛船,身上穿着的銀色宇航服像皮膚一樣將他裹得緊緊的。我們在氣艙室里等着,看着他脫下宇航服。他是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子,優雅的風度使他看上去像個女孩,但他的身體其實非常強壯。即使見到他的身體也是一件興奮的事情,可是戴安卻跑開躲了起來,因為他看上去十分怪異。
他全身赤裸,淡棕色的皮膚在透光的圓頂觀測室里慢慢變黑,當他走下來時又迅速褪色。他的臉呈狹長的心形,金色的眼睛碩大無比。與我們不同,他的腦袋上覆蓋的是一叢紅棕色的光滑軟毛。他說他不需要穿衣服,因為他的性器官是長在體內的。
發現戴安不見后,他呼喊着她的名字。
戴安躡手躡腳地溜回來,和我們一起分享他從地球帶來的禮物。有一些我們從未嘗過的甜美水果,幾件古怪的玩具,還有一些奇特的遊戲,他必須先同我們演示它的玩法。他給坦雅和戴安帶來了幾個洋娃娃,它們會用我們聽不懂的聲音唱出奇怪的歌曲,還會用一個我們從未見過的小小的裝置奏出響亮的音樂。
最好的禮物就是和他一起參觀圓頂觀測室。皮皮和凱西渴望知道地球上的生活。那裏有城市嗎?有野生動物嗎?有外星生物嗎?人們是住在房子裏,還是住在和我們一樣的地下隧道里?他的工作是什麼?他有妻子嗎?有像我們一樣的孩子嗎?
他不會告訴我們很多。地球,他說,在我祖輩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大改變。它與以往相比差異甚大,他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但他讓我們輪流通過巨大的天文望遠鏡觀察地球。遲一點吧,他承諾說,如果他能找到適合我們穿的宇航服,他會把我們帶到月球軌道繞上幾圈,進行近距離觀察。然而,目前他正忙於弄明白地球在大撞擊之前的原貌。
他用全息投影展示給我們看,還讓我們看那些遠古時期的易碎的書籍,那時地球的兩極覆蓋著白茫茫的冰川,大陸上裸露出棕色的沙漠。在經過地形變換后,新地球已經不再有冰川與沙漠,當陽光照射到地面時,在翻騰的明亮雲層下,大地一片蒼翠,甚至連兩極也是如此。它看上去如此奇妙,皮皮和凱西請求他帶我們回去,讓我們能親眼目睹這神奇的美景。
“對不起,”他搖了搖長滿光滑軟毛的腦袋,“真的很抱歉,你們最好不要有到地球上去的念頭。”
我們正從圓頂觀測室向外張望,地球高高地掛在漆黑的北方,它總在那兒。在西面稍低的地方,太陽從自動挖掘機新近堆放在發射場旁的土丘上緩緩升起,放出萬道光芒,給隕石坑鋪上一層紫紅色。
戴安已經對他產生了信任。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欽佩地望着他那張奇特的面孔。
坦雅站在他的後面,在玩着一個小把戲。她將手擋在他的後背上遮住陽光,看着他棕黃色皮膚上慢慢現出一個白手印,當她把手拿開后,陽光又擦去了那個印記。
凱西看上去有點惱怒,他問我們為什麼不能到地球上去。
“你們與我不同。”這倒是真的。凱西的臉寬闊黝黑,長着一雙細長的中國式眼睛和烏黑的直發。“而且你們只屬於這裏。”
“我和誰都不同,”凱西聳聳肩,“我也不屬於你。”
“你當然不屬於我,”潘恩叔叔耐心地柔聲說,“但你的確屬於空間站和你們偉大的使命。”他看着我,“提醒他,鄧肯。”
我的克隆父親叫做鄧肯·傑若。控制空間站的主電腦經常用他的聲音對我們說話,他告訴了我們是如何從冷藏在低溫箱裏的細胞組織里被克隆出來。
“先生,你說得對。”我對潘恩叔叔有一點害怕,但我為空間站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豪,“我的仿真父親已經告訴過我們‘大撞擊’是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毀掉地球,但我們總是能一次次地恢復過來。”我感到口乾舌燥,不得不咽了口唾液,然後繼續,“地球的生命之所以能夠延,續這都是因為我們的緣故。”
“很好,說得很好。”他點點頭,臉上帶着一絲揶揄,“但或許你還不知道你們的小月球也遭受過一次嚴重的撞擊吧。你們今天之所以能夠生存,那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你?”我們都朝他瞪大雙眼,但凱西點點頭。“是你和那些挖掘機?我一直在觀察着,想知道它們到底在發掘什麼東西。那個物體是什麼時候撞到月球上的?”
“你懂了嗎?”潘恩模擬皮皮從他的仿真父親身上學到的語言和手勢,朝他聳聳肩,“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許有數十萬年,也可能有上百萬年,我還沒有找到線索。”
“那個物體。”皮皮皺起眉頭,“也撞在空間站上?”
“一線之差。”潘恩叔叔朝我們西面那個隕石坑中巨大的黑洞點點頭,“隕石碎片擊毀了圓頂觀測室,埋葬了這裏的一切。空間站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而我碰巧在某個傳說中聽到它。”
“是挖掘機把我們挖出來的?”凱聽轉身望着下面的降落場,潘恩叔叔把飛船停在了那些巨大的機械和它們所堆積的土山的陰影里。“你怎麼知道該往哪挖?”
“空間站的動力系統仍在運作,”潘恩叔叔說,“使它的正電腦保持運行。我可以探測出它的金屬防護罩和輻射。”
“我們謝謝您,”皮皮鄭重地擺着手,“我很高興能夠再次活下來。”
“我也是,”凱西說,“如果我能到地球上去就好了。”他看到潘恩叔叔又要搖頭,立刻轉換了活題,“告訴我們你所知的地球上的‘大撞擊’,在那次撞后,我們是怎樣使地球恢復生氣的?然後在它再次被毀滅之後,我們又是如何拯救了人類?”
“我不知道你們所做的事。”
“你讓我們看到了我們所造成的改變。”凱西說,“地球上到處都是綠色的森林,既沒有沙漠,也沒有冰雪。”
“當然,它被改造過了。”潘恩叔叔點點頭,朝坦雅微笑着,她剛停下用陽光在他背上玩弄的小把戲。他叉着腿坐下來:“不管你們做了什麼,那都是很遙遠的事了,歷史學家已經證明我們自己付出了更大的努力。”
“你們改造了地球?”凱西顯得很失望,他帶着一絲懷疑,“怎麼辦到的?”
“我們移走了海底的礁石,加寬了海峽,讓海水改向與兩極相通並使它變得溫暖。我們使河流改道形成新的湖泊,將雨水帶到沙漠。我們設計了新的生活方式,改善了整個生態系統。”
“但你始終對我們有所虧欠,是我們讓你們在那兒重新興旺發展的。”
“當然,”潘恩叔叔聳聳肩,“從挖掘出的空間站上,我發現了在最後一次撞擊中地球生命全部被毀的證據。在月球也被撞擊之前,地球上的人類已經被重新克隆出來。”
“是我們的功勞,”凱西咧着嘴笑了,“有我們在這兒,你們真該感到幸運。”
“你的飛船,”皮皮走到圓頂觀測室邊上,望着下面怪獸般的機械和潘恩靈巧的飛船,它和我們在古老的全息電影裏看到的宇宙飛船有很大的差別,“它能飛到別的行星上嗎?”
“可以,”他點點頭,“能飛到別的太陽系。”
坦雅睜大了眼睛,皮皮接着問:“沒有火箭推動器,它如何在太空裏飛行?”
“它並不在太空中飛行,”他說,“它被稱作滑行器,在空間周圍滑行,而不是穿越它。”
“別的星球?”坦雅低聲說,“你到過別的星球?”
“我踏上過它們的土地”他嚴肅地點點頭,“我希望完成在這裏的工作后,能再回到那兒去。”
“穿越數十光年的距離?”凱西滿臉敬畏,“那得要多長時間?”
“一秒鐘也不需要,”望着我們張大的嘴巴,他微笑着說,“滑行器飛行時不需要時間。在這個時空外面,時間是靜止的。但自然界是有法則的,我可以在一瞬間穿越100光年到達另一個星球,然後在下一瞬間返回,但在我離開時,地球上的時間卻會流逝200年。”
“可是,”坦雅的眼睛依然睜得大大,“那時你的朋友和家人或許都已經去世了。”
“我們是永生的。”
她縮着身子躲到一邊,彷彿突然間害怕他。皮皮張開嘴想問些什麼,但尚未說出來又把它閉上。
他望着我們震驚的表情,開心地咯咯直笑:“我們也改造了直接。你瞧,我們的改變甚至比地球更大。”
凱西轉過身子,望着外面巨大的地球上陸地的陰影,綠色的美洲大陸在陽光照射下閃閃發光,歐洲和非洲只剩下淡淡的影子。他久久地站在那兒,爾後慢慢地走到潘恩而前。
“不管你怎麼說,”他的臉上露出堅定的神情,“在我長大后,我要去看看新地球的樣子。”
“那你得長出翅膀來,”潘恩叔叔笑着用金色手臂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你們還不知道,那次撞擊已經毀掉了你們所有的老式飛船。”
他很快把手縮回來。
“真的,我的孩子們,你們是屬於這裏的。”見到凱西露出受到傷害的神情,潘恩叔叔的聲音更加柔和,“你們都是為了空間站的工作而被克隆的,你們應該為此感到自豪。”
當潘恩叔叔把手縮回時,凱西怨怒地望了他一眼,艱難地吞了口唾沫,但依然保持着平靜。
“或許是這樣,但現在還會有什麼危機?”
潘恩叔叔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會才回答他的問題。
“我們已經不再擔心會受到另一次隕石撞擊。所有周期性接近地球軌道的小行星已經被改變方向,大部分都飛向了太陽。”
“那麼,”凱西賭氣地抬起烏黑的下顎,“你為什麼要把我們挖出來?”
“為了歷史,”潘恩叔叔將視線從我們身上移開,望着遠方巨大的地球,“我希望你們能盡量理解我的意思。重建的地球已經找不到任何人類起源的蹤跡,歷史學家正試圖證明我們是從另外的星球進化而來,然後才移居到地球上去。‘第谷’空間站證明了地球確實是我們的母星,我在這片廢墟下找到了我們的根。”
“我想你一定為此感到驕做,”凱西說,“但如今誰還需要這個空間站?”
“沒有人需要,的確如此,”他聳了聳肩,金色的嘴唇微微扭曲,我想他是在為凱西感到抱歉,“如果又有一場天災降臨到地球了,我們可以太空間站上再次克隆人類,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
“那麼你把我們挖掘出來一點用處也沒有?”
“你不了解我做過什麼,”潘恩朝他俯下身子,似乎想擁抱他,但他卻退得更遠,“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不得不根據實際情況研製一些新型設備。我們必須測試細胞組織在冷藏箱內保存完好,我們在培養室里製造了新的儀器。這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它必須得經過測試。”他對着正在留神聽他說話的坦雅笑了笑,“實驗證明了它運作良好。”
“你是說我們只是一些實驗品?”
“難道你們不喜歡活着?”
“或許吧,”凱西苦澀地低聲咕噥着,“如果我能離開月球就好了。我不想毫無意義地坐在這兒直到老死。”
潘恩叔叔看上去有點不安,他彎下腰抱起坦雅。
“我們的生命應該更有意義,”凱西對他說,“我想要自己的生活。”
“請別這樣,親愛的孩子們,你們必須得理解,”潘恩叔叔揮着他毛茸茸的腦袋,耐心解釋說,“空間站是一塊珍貴的歷史紀念碑,是原始地球和原始人類惟一的倖存物,你們是它的一部分。如果你們把這當作是你們的不幸,我感到非常抱歉,但在地球上確實沒有適合你們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