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們在紙板床上迷迷糊糊,被地球的重力壓得渾身疼痛,徹夜難眠,醒來時身子僵硬,覺得前途茫茫。我希望我們能立即回到月球上去。
“在牆上一定有個洞,”凱西試圖激勵我們,“讓遊客們進出。”
火車從北面開來。在牆背後,我們沿着它內部的一條窄道向北走,活動產生的熱量使我們的精神稍稍振奮。在拐角遠處,鐵路從一條隧道穿出,經過被溪流截斷的懸崖上的鐵橋,然後通過圍牆上一道窄窄的拱門進入我們的“囚籠”。
“我們必須通過那座橋,”皮皮艱難地停下腳步,朝在山谷下的亂石叢中流淌的小溪搖着頭,“火車會在鐵軌上撞上我們。”
“我們等着它剛好通過。”凱西說。
我們躺在鐵軌旁的排水溝里等待着,直到火車頭從隧道口衝出,蒸汽笛聲尖嘯着。火車喀嚓喀嚓地從我們身邊疾駛而過,司機探出頭望着前方潘恩的紀念館,我們爬出排水溝,迅速跑過大橋。我們在隧道入口處跳下鐵軌,從一片草坡上滾下。緩過勁來后,我們背着圍牆向西南方走,進入了那片開闊的大地。
紀念館在林木茂盛的山脊后慢慢下降,最後我們只能看到潘恩在複製的第谷環形山上建造的圓頂觀測室。我們從一片開闊的谷地里走出來,四周樹木稀疏,零零落落地放牧着一些我認識的動物,有角馬、瞪羚,還有一小群身姿優美的黑斑羚。
“感謝老凱文·迪福,諾亞方舟從另一場‘洪水’中拯救了地球,”凱西遮着眼睛,望着一對鴕鳥從我們身邊跑開,穿過了那片空地,“但人類躲到哪裏去了?”
“水在哪裏?”皮皮嘀咕着,“我可不要什麼洪水,只要一些能讓我們飲用的水就夠了。”
我們拖着沉重的步子穿過了茂盛的草地,直到我看見一群大象從樹木里步出,正朝我們走來。一隻長着巨大的白色撩牙,身形碩大的成年象走在前頭,後面跟着六七頭小象,看來是媽媽在帶着孩子覓食。它們徑直朝我們走來。我想要跑開,但凱西只是示意我們移到一旁。它們緩緩經過我們。走到一個我們尚未發現的池塘里飲水。等它們離開后,我們向池塘走去。皮皮第一個衝上去,彎身掬了一捧水。
“別喝!”——個孩子的聲音在我們身後響起,“不幹凈的水會對你們造成傷害。”
一個小女孩從象群所待的樹林裏向我們跑來。這是我們所見到的第一個小孩,她穿着雪白的寬鬆上衣和藍色的短裙,金黃色的面孔半掩在一頂寬檐帽後面,帽子用鮮紅色的緞帶系在下顎,看上去非常可愛。
“你好,”她停在幾碼之外,藍色的大眼睛充滿好奇,“你們就是那幾個月球人?”
“而且還是這裏的陌生人,”凱西把我們的名字告訴她,“困境中的陌生人。”
“你們騙過了古老的太空飛船,”她用嚴肅的口吻指責我們,“你們不該到地球上來。”
我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你怎麼知道?”
“飛船通知了我爸爸。”
我們默然站着,一時未能回過神來。她一臉的天真無邪看上去像一幅迷人的畫卷,但帶給我的卻是一股透心的寒意。皮皮小心地後退了幾步,但過了一會兒,凱西冷靜下來,問道:“誰是你爸爸?”
“當你們在月球上認識他時,你們叫他叔叔,”她的臉上滿是自豪,“他是一個非常著名、非常偉大的人。他發現了月球遺址,重新發掘了人類遺忘的歷史。他還重建了遠古時期的建築,在飛船降落時,你們可以在周圍看到。”
“我懂了,”凱西點點頭,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我開始明白怎麼回事了。”
“我們不會道歉的,”皮皮向她眨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對月球知之甚多,但如今我們卻迷失在這裏,困在一個我無法理解的世界。你知道我們的未來會怎樣?”
“我爸爸也無法確定,”她望向遠方第谷空間站的複製品,“我一再請求他帶我到月球上去,但他說空間站上沒有適合我的地方。”她收回目光,再次打量着我們,“你們一定很感興趣。我的名字是——”
她發出一長串帶有韻律的輔音和歌聲般的元音,當皮皮試圖模仿時,她對他的失敗報以微笑。
“就叫我特玲好。”她說,“這對你們來說容易一些。”她轉身面向皮皮,“如果你想要喝水,就跟着我吧。”
我們隨着她走回最近的樹木投影在方形石塊上的一小圈陰影中,她示意我們坐下,打開籃子找出了一瓶水,倒了一杯遞給皮皮。她開心地望着皮皮喝水時迫不及待的樣子,又為他倒了一杯,然後是凱西和我。
“我出來觀察那群大象,”她告訴我們說,“我喜歡大象。我非常感謝你們月球人保留了物種的細胞組織,這使大部分的遠古生物都能延續下來。”
當她打開籃子時,我聞到了一股誘人的香味。她看到皮皮的目光一直盯在籃子上。
“我給森林裏的朋友帶來了一些食物,”她說,“如果你們餓的話……”
皮皮急忙說我們都餓得要命。她在一塊岩石上鋪了一張白色的餐布,把她帶來的東西擺出來。我覺得那些水果很像是桃子、葡萄、雪梨,但異常甜美,而且風味獨特。一小塊散發著芳香的棕色蛋糕在我嘴裏融化。我們狼吞虎咽般掃光了所有食物,她高興死了。
“其他人在哪裏?”皮皮對着空曠的原野舞動着手臂,“你們沒有城市嗎?”
“當然有,”她說,“但爸爸說它們比你們在史前地球時期所建造的要小得多。”她指了指那群大象,“我們和其他生物一起分享這個行星。他說當你們自己的生態失去平衡時,你們毀掉了它。”
“也許吧,但那顆撞擊地球的流星又不是我們帶來的,”凱西再次蹙起眉頭,“你是我們見到的惟一一個小孩。”
“我們空間不多。你知道,我們是永生的。”
我仔細聆聽着,希望她能告訴我們如何找到或建一個棲身之所,但我聽到的每件事都讓我們的新世界更加陌生。
凱西凝視着她。“為什麼你們不會死去?”
“這不太好解釋,”她停下來,似乎想給出一個我們能夠理解的答案,“爸爸說我應該告訴你們自從克隆人回到廢棄的地球居住之後,我們就改造了自己、我們改變了自己的基因,發明了‘耐洛若’。”
“耐洛若?”
她再次停頓下來,望着遠處遊逛的大象。
“我爸爸把它們叫做人造共生體。它們是一些極其微小的東西,像細菌一樣生活在我們的身體裏,但對我們只會有利無害。它們由有機體、金剛鑽和黃金組成,在血液里移動,修復或取代受損的細胞,還可以使失去的器官再生。它們協同我們的神經細胞和腦細胞一起工作。”
我們忘記了吃東西,獃獃地望着她。這個穿着簡潔的裙子、寬鬆的上衣,戴着一頂松帽,一臉天真無邪的小女孩突然間變得很可怕,我不禁顫抖起來。她伸出手放在我的手上。
“爸爸說我應該把它們稱為超微型機械人,半機器半生物。它們是一種電子裝置,能夠編排程序來在貯數字信息。它們發出和諧的脈衝,在大腦里形成獨有的電波,將整個身體變成一根無線電天線。坐在這裏和你們說話,我還能同時和爸爸交談。”
她抬頭對着我微笑,纖細的手指握緊我的手。
“鄧肯先生,請不要害怕我,我知道我們看上去很不同,對你來說我是個怪異的生物,但我決不會傷害你。”
她看上去是那麼的迷人,我真想將她擁入懷中,但我對她的敬畏已經變成了畏懼。我們全都從她身邊退縮,無言地坐在一旁,直到飢餓又再驅使我們向那堆水果和蛋糕發動進攻。當我們吃着東西時,皮皮開始發問。
她住在哪裏?
“在那座山上,”她向西面點點頭,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座,“我爸爸選了一個可以俯瞰紀念館的地方。”
她要去上學嗎?
“學校?”這個詞似乎讓她迷惑了一陣,然後搖搖頭,“我們不需要史前世界的那種學校。爸爸說它存在的目的是為了開發年輕人的大腦,我們體內的‘耐洛若’可以適時編製和重編程序,毫無困難地載入任何所需的信息,我學習你們的英語就是這樣做的。”
她朝他茫然的面孔笑了笑,拿起一顆圓圓的紫色漿果。
“但是,我們的身體仍然需要鍛煉,”她優雅地用一張白色餐巾紙擦了擦嘴唇,“我們組成社交團體,一起遊戲或做一些技巧性的練習。我們駕着‘滑行者’飛船在地球四周翱翔;下雪時,我最喜歡在高高的山頂上滑雪;我也曾潛到珊瑚礁下觀察海底的景觀;我還喜歡音樂、藝術、戲劇,還有各種創造性的遊戲。”
“這一定很有趣,”皮皮的眼睛睜得渾圓,“比我們在月球坑道里的生活有趣多了。”他的臉色突然一沉,“我希望你爸爸不會把我們送回那裏。”
“就算他想,他也做不到。”她取笑着他的驚簧“他已經完成了最後的挖掘。月球遺址已被關閉,並在未來的歲月中被保護起來,所有人都禁止進入。”
“那他準備怎麼安排我們?”
“他非得插手不可嗎?”她看上去有一點惱怒,望着遠處環形山上的空間站拱頂,“他說他沒有為你們準備地方,但在第谷空間站的複製品內有你們的仿真機械人。如果你們願意的話,我想真人可以取代假人。”
“假裝我們回到了月球?”凱西神情肅穆,“我不同意。”
“如果你們不想……”
她停下來,傾着頭好像在聆聽什麼東西,爾後。她開始收拾水壺和剩餘的水果,把它們塞回籃子裏。皮皮焦慮不安地問出了什麼事。
“我媽媽,”她搖搖頭,雙眉緊蹙,“她在喊我回家。”
“請等等!”凱西請求她,“你不能再多留一會兒嗎?你是我們找到的惟一朋友。沒有你我們不知道怎麼辦。”
“但願我能幫助你們,但媽媽在擔心我。”
“我想你在這裏還是危險的,”他看了一眼山谷,“我們看到了一隻獅子。你真的不應該單獨到這裏來。”
“那隻獅子,”她搖搖頭,“我認識它。它是我的好朋友,強壯、兇猛而又敏捷。”她陷入回想之中,“我也認識那隻孟加拉虎。它正藏在灌木叢中,因為它害怕人類。我告訴了它我們決不會傷害它。有一次在追逐瞪羚時它讓我騎在背上,這可是一次刺激無比的體驗。”
她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我很高興那隻瞪羚逃走了,雖然老虎飢餓難熬,而且大失所望,我儘可能地諒解它,因為我知道它必須得獵殺食物,就像所有的獅子和美洲豹一樣。為了生存,它們必須殺死別的動物。媽媽說這是自然界的法則,而且,這樣做完全是必需的。過多的食草動物將會毀掉草原,最終使它們自己挨餓。”
我們再次用疑惑的眼光盯着她。
“你是怎樣馴服那隻老虎的?”
“我想是‘耐洛若’幫我了解它的思想,就跟我與你們交流的方式一樣。它知道我尊重它,我們是好朋友。它會為了保護我與人搏鬥,甚至是和你們搏鬥。”
“你媽媽害怕我們?”
她拎起籃子,腳步躊躕,皺着眉,看上去忐忑不安。
“耐洛若——”她猶豫着說,“我信任你們,但耐洛若——”
她又止住了活頭、
“我想你說過‘耐洛若’是有益的。”
“這正是問題所在,”她猶豫着,神情閃爍不定,“媽媽說你們沒有‘耐洛若’,她無法了解你們的思想。當她對你們說話時,你們聽不到。她說你們不屬於這裏,因為你們不是我們當中的一員。她所擔心的——她害怕你們。”
凱西沉默着,憂傷地瞥了她一眼,“很抱歉我要急着離開,”她莊重地朝我們每個人微微鞠躬,搖着我們的手,“很遺憾你們沒有‘耐洛若’,而我媽媽又是如此焦慮,我得說再見了。”
“請告訴你爸爸——”凱西忍不住說。
“他知道的,”她說,“他為你們來到這裏感到遺憾。”
她拎着籃子離去,轉身向我們揮手,寬檐帽的影子蓋住她一部分臉龐。我想她好像要說點什麼,但過了一會兒,她離去了。
“太美了!”凱西喃哺自語,“長大后她將是另一個蒙娜。”
回望着從古地球複製的紀念碑和在第谷環形山上閃爍的空間站,我看見一隻黑鬃獅跨步穿過山谷,奔向象群喝水的池塘。三隻體形較小的母獅跟在後面。它們沒有一個是我們的朋友,我抖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