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柯林·格倫葛什,一個典型的蘇格蘭大漢,高個子,大塊頭,那副不安分的鋼筋鐵骨是從老祖宗安格斯·格倫葛什那裏繼承來的。五代人前,老格倫葛什便離開了蘇格蘭高地的家鄉,遠涉重洋,來到德克薩斯,重新創業,經營起畜牧場來。本來,與阿爾特機長共同完成這最後一次“太空播種行動”飛行,格倫葛什非常高興。可現在,突然的變故卻使阿爾特不得不離開了飛船。為此,格倫葛什滿心怨怒。新來的領導人不僅對技術一竅不通,而且越權干涉,賴在指揮艙里,指手畫腳,爭奪指揮控制權。對此,格倫葛什按住性子忍着,一言不發。
“給我簡單介紹一下。”斯特克坐在指揮艙里,面對四周和頭頂上各式各樣密密麻麻紅紅綠綠閃爍不定的儀器儀錶,看得都糊塗了,“我搞行政管理工作10年了,從不過問具體業務,現在需要迅速熟悉飛船的起飛及飛行控制程序。”
“太晚啦,長官。”格倫葛什強壓怒火,解釋道,“在倒計時開始前,發射程序就已經編製並核查確定了。現在,一切都已交由電腦控制,我們什麼事也幹不了。就是想控制,也得等到將來,我們有機會再次從波態回復常態的時候。”
“你是說,我們只能躺在這兒,無所作為啦?”
“不是‘這兒’,是那兒!你自個兒該呆的地方!”格倫葛什大聲吼道。他沒法不氣憤。如今,飛船竟然處於斯特克這等笨伯的操縱之下,而自己多年的好友、本次末班飛行的最佳搭檔阿爾特卻無端遭人排擠,被迫離開,叫他怎能不氣憤!埃拔稗哎暗搬榜案中國科幻般把罷
“戴上耳塞,蒙上眼睛,老實獃著別動。整個倒計時階段都別動!”格倫葛什的語氣不由得嚴厲起來。
“原來常聽‘均分社’分子提到飛船的危險性,為了穩住人心,我們當然一概駁斥。現在你告訴我,我們的命運究竟怎樣?”斯特克驚恐未定地問道,聲音都有些發顫了。
“天知道!”
“這個……一點勝算沒有的事?當然……當然,我倒不是膽小。”斯特克咕噥道。他早已嚇破了膽,可面子上還強撐着。案幫綁中國科幻昂板磅凹巴傍挨按阿
“你本來就是個十足的懦夫。”格倫葛什心想,“甚至更壞。一個在逃的竊賊!一個強盜!羅織罪名、誣陷機長阿爾特的強盜!斯特克和傑克·欣奇一幫人利用‘太空播種行動’組織,中飽私囊,藉以自肥,把整個‘行動’都給毀了。如今,東窗事發,又逃到飛船上避難,繼續為害。”
想當年,格倫葛什在阿爾特擔任機長的“麥哲倫登月號”飛船上任職時,就做了正駕駛。此後,他一直是首輛月球登陸車“漫遊者號”的駕駛員,月球遠地點的測定員和探險隊的保安員,直到後來被“太空播種行動”總部召回,參與量子飛船的設計工作。每當阿爾特休假從月球基地返回時,他們總要一起去荒野郊外遠足,且每次必達人跡罕至處,才興盡而返。昔日的美好時光一幕幕浮現在格倫葛什眼前,喚起他的思戀,也勾起他的傷感。
“為月球,讓我們舉酒乾杯!”格倫葛什還記得阿爾特說過的一番話。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他和阿爾特圍坐在營火旁,舉頭望月,浮想聯翩。阿爾特興起,舉杯說道:“月球的荒涼,讓我們想起地球的美好。現在,我更加珍視這兒的天空與大地,山嶽與海洋。如果我們能在宇宙中找到另一個行星,哪怕它只及地球的一半兒好,也算‘太空播種行動’的幸運。”
“抱美好的希望,總是可以的。”格倫葛什回答說。
實施第九十九號量子飛船的飛行計劃,就是衝著這個夢想來的。籌劃準備期間,他和阿爾特又一次暢想起他們夢寐中的處女世界來。也許,那個世界就存在於某個未知的星系裏。相對於量子飛船的搭乘者,到達遙遠的星系,不過一瞬的工夫,可以說近在咫尺;而相對於地球上的人,卻是數十億光年之久,遠在時空的盡頭。
現在,格倫葛什心情黯然,深感前景渺茫。他面對的,是斯特克和欣奇,兩個被“均分社”小報稱作“江洋大盜”的混蛋。他們上演的,是他們的世紀大騙局。以往,對外間有關斯特克等人的種種傳言,格倫葛什和阿爾特總是將信將疑。直至目睹行動組織終因資金短缺而陷於破產,尚未建成的第一百艘飛船的龍骨被當作廢物拆除搬走時,他們仍不肯相信。
“情況可能會怎樣呢?”斯特克又沒完沒了地嘮叨起來,“我是說,倒計時結束后的情況?再往後呢?”
“再往後?”格倫葛什應道,語氣中含着幾分譏諷,“我們要做的,是觀察飛船周圍情況,及所處的位置。可能的話,估算一下飛離地球的距離。重要的是,尋找可能着陸的行星。一旦發現目標,且目標在我們的火箭射程之內,那麼,我們就可以轉入常規的火箭推進狀態。”
隨着一聲悅耳的鈴聲,絆按半幫岸中國科幻挨皚骯頒棒寶八
德森,並向他發出了倒計時口頭讀秒的指令。一旁的斯特克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什麼,格倫葛什沒聽清,也沒在意。斯特克自感無聊,就各自閑在一邊,整理自己的護目鏡,不吱聲了。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斯特克頭戴通話器,面罩護目鏡,死閉雙眼,緊張得大氣不敢出,等待着最後時刻的到來。
等待着。
“啪!”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如樹枝折斷。
“發射了么?”斯特克自語,他並沒有感到有光亮透過護目鏡,“是不是出了故障?還在發射坑裏么?”
終於,他感到失重了,嚇得一把抓下耳塞,大聲叫嚷起來。
“我們……我們……這是在哪裏?”他驚恐的叫聲穿過受話器傳出來,讓人毛骨悚然。
以前,斯特克也曾反覆設想過這一刻。它意味着什麼呢?瞬間的消亡與毀滅?或撞入某一巨大恆星,在它熊熊燃燒的烈焰里化為灰燼?或跌進某個不可見的黑洞,完全消失?或者,一抬頭便碰上一顆太古時代的生命行星?那裏,碧綠富饒的大地在招手,遼闊蔚藍的大海在呼喚?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
斯特克深吸口氣,結結實實地感到了自己的存在。好啦,無論如何,總算沒有完蛋。
一種莫名的希望,又在失魂落魄的斯特克心頭升起。他取下沉重的護目鏡,看了看船艙頂上的環形全息監視屏。上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實際上,船艙外殼是堅硬的鈦金屬,上面並未開設任何窗口。全息監視屏只是利用虛擬現實技術,模擬出飛船外的現實世界。這樣,給人的感覺是:整個船艙並無外殼,對外面的星空完全開放。斯特克看見的,正是這種模擬出來的船外星空。
看來,飛船是完好的,並未受損,人尚能繫着安全帶在其間飄來飄去。斯特克的目光,在黑暗裏四處搜尋。他被護目鏡擾亂的視覺,慢慢恢復過來。漸漸地,他感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恆星的星光,它穿透黑暗,破空射來。開始,只是零星的幾顆;後來,越聚越多;最後,他看到了燦爛的茫茫星海。遙遠的,燃燒着,放着寒光,如一堆堆的鑽石珍珠;稍近的,結成一片片星雲,飄來拂去,雲遮霧障,氣象萬千;最近的,一團團,成群結隊,那是無數的太陽,在燃燒着熊熊的烈火。斯特克還可以操縱手中的鍵鈕,捲動畫面,更換視角,就像飛船本身在不斷轉向一樣。
那是什麼?獵戶座?
又不太像,似乎有些變形。是的,一切都有些變形。那麼,是獵戶座α星?還是什麼如煙如霧、似火非火的大星雲?斯特克不願多想,關掉了頭上的監視屏。
自然,斯特克剛才看到的不可能是獵戶座。由於飛船速度極快,當虛擬設備的攝像鏡頭一路掃過去時,攝入的星體太多,過分稠密,難於分辨。不過,可以肯定的是,地球,以及它所在的整個太陽系,早不在附近了。飛船可能已經飛出了數千光年。天上一日,人間千年;更何況目前飛船以如此快的速度飛行。如今地上,時間早過了何止千萬年。斯特克所屬的那個世界,留在那個世界的朋友,以及他所熟知的一切,如今早已化為塵土,不復存在了。對這一點,斯特克並不感到驚訝惋惜,倒是一陣失落感和孤獨感向他襲來,使他渾身顫慄,不能自已。
“這是什麼地方?他媽的,簡直是地獄!”
傑克·欣奇沙啞的吼叫聲,從電梯口處傳來,格倫葛什感到一陣厭煩。那傢伙原是“太空播種行動”組織的財務審計員。按齊蘭的說法,他是斯特克的“幫凶”。現在,又變成了斯特克的亡命夥伴。在電梯口昏暗的燈光映照下,欣奇活像一隻披着人皮的的鼠,蔫巴巴的,長鼻子,尖下巴,小鬍子,鼻架深色墨鏡,頭頂黑色貝雷帽,腦袋老斜歪在一邊,四下里窺視。這樣的人,格倫葛什就是想恨也恨不起來,不值得。他幹什麼不可以,卻偏偏跑到這裏來,擠在探究宇宙奧秘的先驅者們的行列里。他壓根兒就不配。
“地獄的魔鬼在哪裏?到什麼鬼地方啦?”欣奇大聲問。也不知道他在問誰。聽的人也不答理,只作沒聽見。
格倫葛什認識那傢伙,還是在行動總部集結培訓的時候。自打相識起,格倫葛什就鄙視他。鄙視他編造謊言,混進行動組織;鄙視他考場作弊,矇混過關;鄙視他愚蠢無知,而居然被斯特克委以重任,擔任行動組織財務審計員;鄙視他作假成性,公然抵賴合法欠賬。
“他媽的,是什麼混帳東西,把我們攔在這兒不走啦?”
斯特克整日周遊各地,鼓動如簧之舌,四處遊說行騙,為“太空播種行動”募集資金,多少還練就些斯文面子,學會些遮遮掩掩,需要拋頭露面的時候,也還能顯出些膩歪歪的風度,裝出隨和可近的假樣子。欣奇可就不同了。他是個職業打手,地道的走狗,從來不要什麼風度,只知道赤裸裸的暴力。現在,他雙手緊抓電梯門,如一頭受驚的餓獸,可怖的目光從兩塊黑鏡片后射出來,帶着兇殘的敵意,四處掃射。
“下一步怎麼辦?現在怎麼辦?”欣奇又咆哮起來。
“自己看着辦吧。”格倫葛什解開安全帶,一個鞦韆擺,站立起來,迅速將自己的速粘太空靴固定在速粘地毯上,然後,面對欣奇,僵硬地咧了咧嘴,反問道:“你有本事的話,問自己怎麼辦吧。”
“你不是說,要靠近一顆恆星才能停下嗎?”欣奇一隻手抓着把手,另一隻手扯下墨鏡,隨便指着一顆不甚明亮的星,問道:“就是那一顆嗎?”
“不可能。”格倫葛什聳了聳肩,答道,“我們沒有時間準確觀測,不過,那一顆顯得太遠,引力不足。”
“需要一顆巨恆星吧?”斯特克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臉,有氣無力地問,“巨恆星質量不是夠大了么?”
“不錯,質量當然是夠大了。但我認為,應該是一顆光譜型為G2的恆星,也就是一顆與我們原來的太陽相近的恆星。當然,不會是我們原來那個太陽。原來那個太陽不在前面這片炫目的恆星里,它早被拋到後面去了。”
“那又怎麼樣?”欣奇離開電梯,東倒西歪地走過來。一雙賊眼一會兒盯着監視屏,一會兒盯着斯特克,一會兒又盯着格倫葛什。他的話變成了命令和恐嚇:“我們可不是三歲小兒!我想知道一切。告訴我!”
“我也一樣。”格倫葛什頓了頓,剋制住心頭的怒火,解釋道:“很明顯,我們進入了某一天體的引力場。這個天體質量巨大,其引力足以使我們克服波態。但尚不能確定的是,它屬什麼樣的天體。”
“是個黑洞嗎?”午夜一般黑暗的星空,把斯特克嚇得縮成一團,“你認為……”
斯特克沙啞的聲音像斷了氣兒似的,接不上了。
“有那種可能,儘管我還沒有發現任何碟形吸積體(因星際物質與天體間的重力吸引作用而在黑洞、中子星或其它天體周圍形成的碟狀氣流或其它星際物質。——譯者注)。那種碟狀物是一個明亮的等離子區,其中聚集着許多黑洞。如果黑洞只有孤立的一個,而周圍又無其它天體與其相吸引,那麼就不會形成碟形吸積體,我們也就無法看見它。如果碰上黑洞,它必定會對飛船的運行產生影響,必定有跡象被我們發現。不過,要對那種影響進行測定,是很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附近找不到相應的參照點。”
“那就趕快帶我們衝出危險!”斯特克絕望地抓住格倫葛什的手臂,顫聲叫道,“快去吧!”
格倫葛什生氣了,猛力拋開他的手。
“長官閣下,怎能那樣?那是不可能的。”
“你這該死的白痴!”欣奇也對格倫葛什大聲吼道,“趕快想法子給我衝出去!怎麼樣帶我們進來的,怎麼樣帶我們出去。”
“馬上行動!”斯特克厲聲斥責道,“馬上!”
“我無能為力,長官閣下。”
“無能為力?”欣奇回道,“他媽的,為什麼無能為力?”
自掌管“太空播種行動”組織大權以來,欣奇和斯特克二人學會了演雙簧,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你會有辦法的,格倫葛什先生。”斯特克說道,語氣大為緩和,“都說你是個稱職的量子工程專家。帶我們重返波態,另外找個合適的行星着陸吧。”
“長官閣下。”格倫葛什無奈地舉起手,“如果你還明白……”
“明白個狗屁!我們只明白,是你把我們帶到這鬼地方來的!”欣奇揮舞着瘦骨嶙峋的拳頭,繼續咆哮道,“要想保住你這正駕駛的烏紗帽,就趕快把我們弄出去。馬上!”
“冷靜點,傑克。”斯特克將欣奇一把拉到身後,對格倫葛什更加溫和地說道:“我的閣下,我們非常尊重你在宇航領域的專業知識。我知道,我們經不起爭執了。無論如何,飛船裝備了緊急救生設備。再說,你手下還有幾個專家小組可供使用。”說到這裏,他的聲音不覺提高了些,“因此,帶我們重返波態,繼續波態飛行吧。如果不行,也得說明原因。”
“如果你真不明白,那我就告訴你原因吧。”格倫葛什咧嘴笑了笑,冷冰冰地答道,“還記得當初發射時的情景么?我們躺在飛船里等着,是基地掩體裏的地勤人員點火讓我們升空的。現在,我們好比一粒射出膛的子彈,而射擊用的槍卻還留在地球上。我們總不可能把發射架也一塊兒帶來吧?就是到了這裏,物體運動的鐵定規律仍在起作用,就是說,仍存在引力。重返波態需要克服引力,而我們已經沒有克服引力的發射器了。”
“哼?”斯特克無言以對,低下了頭。
“回想一下牛頓運行定律吧。”格倫葛什繼續解釋道,“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我們沒有外在的發射器,就不可能重返波態。而此發射器須置於某一質量相當大的物體上,以便使發射產生的反作用力完全被吸納抵消。因此,此支撐物體應當是一顆行星,起碼也得是一顆質量巨大的小行星。可是,直到現在,我還沒有發現這樣的星體。”
“如果我們不能衝出這……”斯特克咽下了“黑洞”兩個字,“那該怎麼辦呢?”
“那就難說了。”格倫葛什轉過身,掃了一眼佈滿紅紅綠綠各色指示燈的控制台,然後說道:“在弄清我們所處方位前,不能作出任何設想和計劃。”
“什麼時候……”斯特克擦着臉,瞪眼望着燦爛的星空,問道,“什麼時候才能弄清呢?”凹堡吧棒爸中國科幻案般藹爸保叭綁罷板
“我們需要的是行動!”欣奇又嚷起來,“馬上行動!”
“聽着,欣奇先生。”格倫葛什移到欣奇面前,一字一頓,坦言相告,“我本人及我的手下們是稱職勝任的,我們知道如何在太空中航行。船上有訓練有素的太空人,有計算機軟件專家。請給我們時間,我們會儘力而為的。”
“如果被某個該死的黑洞截住……”欣奇一把抓住斯特克的肩頭,驚慌不已地嚷道,“我聽過‘均分社’關於黑洞的打油詩,說什麼‘黑洞引力大,一把抓住它。扯成片,裂為土,化作灰,吸乾淨,叫他有去沒得回。’”
“沒錯,是這樣,”格倫葛什點頭道,“如果真是黑洞的話。”
“他媽的,我倒希望有個黑洞才好!”欣奇如餓狼般,張嘴嚎叫,那嘴邊滿是亂糟糟的胡茬,“那樣,倒死得乾淨快活,免了痛苦。否則,困在這個地獄般的世界裏,四處亂飄,有什麼好?等到哪天食物吃光,再相互殺戮,弱肉強食。到了那時,就是死也死得不清爽。”
“紳士們!求求你們,別說啦!”格倫葛什聽不下去,伸手制止道。
紳士們?這個詞他們可不配。格倫葛什心想。
“傑克,你最好離我們遠點。”斯特克向欣奇揮了揮手,把他趕回電梯,“你又不是駕駛員。我希望格倫葛什先生能把我們帶到某個安全的地方。我想讓他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