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羅克比發射提前一天上了九十九號飛船,並在健身艙找到一個不顯眼的貯藏間,把炸彈安放在裏面。然後,他下到輪機艙,裝模作樣地開始了自己的“巡查”工作,聽取輪機手們的報告。那些有關燃料儲備、核聚變反應堆和量子推進系統情況的報告,充滿了專業行話,在羅克聽來,簡直有如天書,可他卻裝出完全明白,十分內行的樣子。只是在最後簽署巡查項目清單時,才着實讓他緊張了一陣子。原因是負責簽字的那個大個子機械師,叫安德森的,很想和羅克聊聊,而羅克卻生怕自己答不上來,露餡現形。

“都快永別了,可還得和你道再見!你說可笑不可笑?”安德森熱情地伸出一隻厚厚的肉手,要和羅克道別,看樣子,他把簽字的事兒給忘了,“我在這兒都幹了3年啦,正等着換個工作呢!可現在又被套在這裏啦……”安德森抱怨道。羅克趕緊把鋼筆遞給對方。安德森憨厚地笑着,一點沒留意,大大咧咧地劃上了自己的簽名,還說道:“抱歉,耽擱您啦!嗨,這一去,不就是徹底的永別么?”

“祝你好運。”羅克抓着對方的手草草地握了一下,說道,“上帝與你同在。”

這樣的祝福話,羅克那死了的老牧師父親是常說的,可羅克本人從未說過。他這輩子還沒真心祝福過任何人呢。現在說說,不過應付一下而已。即使如此,也讓他感到彆扭難受。

得到機械師的簽字后,羅克又匆匆趕回電梯。他還需要最後獲得機長親筆簽名。一旦有了機長的簽名,羅克即可在一小時之內下船,返回拉斯克魯塞斯的“太空播種行動”總部。在那裏,整理好巡查終結報告后,他便可領取工資了。此外,一旦飛船被炸毀的消息得到證實,納寧還將為他擺慶功酒,並支付餘下的全部酬款。

眼看50000鈔票就要到手啦!屆時,去尋一家像樣的海邊汽車旅館買下,自己經營起來。不費吹灰之力,也能有相當進項,維持日常生活綽綽有餘。還有閑暇釣釣魚,有機會碰上幾個新鮮女人。

中心控制艙設在頂層甲板上,是一間寬敞的穹隆形艙室。穹頂上安裝了許多全息監視屏,顯示出周圍塵土飛揚的沙漠,連綿的遠山,山上的皚皚白雪,以及更遠的天際。今天值班的是托尼·克魯茲,一個黑瘦的小個子男人,說話略帶些外國人腔調。

克魯茲正坐在通話器旁,說著什麼,時而皺眉,時而搖頭。羅克只得站在一旁等着。為掩飾自己內心的慌亂,他假裝欣賞監視屏里的風景,直到克魯茲掛上話筒。

“只需簽署了這份清單,你們就算履行了全部準備程序,駐拉斯克魯塞斯的總部就可以讓你們發射了。”羅克一邊遞上巡查項目清單,一邊說道。

“你敢保證,什麼問題也沒有了么?”克魯茲瞥了一眼清單,又用審視的目光仔細打量着羅克,問道。

“是的,先生,什麼問題也沒有了。安德森先生對量子推進系統有充分的把握。”

“這還用說,他當然有把握。”

“只要你簽……”

“總部需要的是機長的簽字,我這就把文件送下去給機長本人。”

克魯茲捲起清單,插進一個金屬筒,然後投進電梯旁的信件傳送道里,又轉身坐回通話器前,專註地與人輕聲說著什麼,不再理會羅克。羅克無可奈何,緊咬着嘴唇,漫無目的地看着監視屏里的風景。充滿眼帘的是飛船外各種景物:地上的土石掩體,散佈於四周沙漠裏的廢棄發射台,等等。可對這一切,心煩意亂的羅克視而不見,無心欣賞。他等啊等,清單再也沒有送回來。通話器還在嗡嗡地叫着,克魯茲還在沒完沒了地說著什麼,似乎忘了羅克的存在。羅克終於按捺不住,大聲嚷了起來。

“對不起啦,先生!我不得不告訴你,我必須拿到簽字的巡查清單。”

“知道,知道。”克魯茲略表無奈地答道,“可是斯特克機長今天才上船,他要慢慢熟悉情況,你得給他時間。”

“那……唉!好吧。”

羅克咕噥着抱怨道。對此他毫無辦法。他的目光又茫然地轉向監視屏。其實他什麼也看不進去,一切都讓他煩躁不安。不知過了多久,又聽見他嚷起來。

“克魯茲先生,求求你了。你就不能催一催?我還有別的事得辦呀!”

“機長先生何嘗不忙?”克魯茲扭過頭,簡短地答覆道,“他知道你在等着,可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需要處理。”

飛船下,工人們已經在拆除剛才機長召集新聞發佈會用的講台。飛船發射的時間越來越近了。羅克兩眼直直地瞪看着工人們忙乎,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木樁一樣獃獃地站着發愣。突然,他感到自己的肩被人拍了一下,扭頭一看,一個頭戴黑制帽的保安員已然立在身旁。羅克不覺倒吸一口冷氣,早被嚇得魂飛魄散。

“羅克先生,請跟我來一下。”保安員說道。

羅克被帶到通訊聯絡艙,進了保安室。一個女警長已經等候在辦公桌邊,面前赫然放着那枚定時炸彈。女警長是個黑人,身材肥胖巨大,頭剃得光亮滾圓。她在屋裏這麼一坐,讓人直嫌屋子太小。

“這位就是喬納斯·羅克。”保安員替他們介紹道,“這位是警長里芭·沃什伯恩。”

羅克一眼瞥見桌上的炸彈,抬起頭來,瞅見沃什伯恩鐵一樣冷峻無情的臉孔,心裏早已驚恐萬狀。但他仍故作鎮定,盡量把腰挺得直些,做出一副若無其事、不明就裏的樣子。

“我們現在還是陌生人,不過你很快就會了解我的。”沃什伯恩終於開口說話了,“我父母是傳教士,到過很多地方。他們先在加納……我就出生在那裏,後來又到巴西、秘魯等地傳教。

我跟着他們,經歷了許多世事。我看見過因氣候變化而造成的各種災難:洪水,乾旱,飢餓和屠殺。

“我父親也拜讀過齊蘭博士的大作,也譴責‘太空播種行動’所乾的每一件事。他認為,如果有魔鬼存在,那就是‘太空播種行動’組織了;而要挫敗這個魔鬼,就要反對他們在大氣層里釋放各種量子波。他希望我能與這個魔鬼鬥爭到底。後來,我獲得了一項生物學獎學金,進入佐治亞理工大學。改變我思想和命運的,不是上帝,而是這個入學機會。自大學畢業起,我就參與了‘太空播種行動’組織,時間可謂久矣,羅克先生。我上這兒來,不為別的,只為到上層大氣層去看看:近一百年來人類排放的各種廢氣導致的溫室效應是如何毀滅我們的地球家園的。我這麼說,只是想說明,我了解‘太空播種行動’,了解他們所做的工作。”

說到這裏,警長停了一下,她犀利的黑眼睛探尋地打量着羅克,觀察他的反應。

“我們一直在查找飛船發射可能對環境產生實質性破壞作用的證據,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現。因此,羅克先生,‘均分社’對‘太空播種行動’的各種指責和顛覆,是污衊誹謗,是犯罪行為,這個組織也是一個犯罪團伙。”

羅克盡量不看面前的炸彈。他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做出一副一無所知的樣子。

警長放低語調,嚴肅地說道:“總之,我愛‘太空播種行動’,一如我信教的父母愛上帝一樣。至於你,羅克先生,讓我感到驚訝的是,我們居然選擇在這麼個地方見面。你難道忘了,自己成為一名飛船發射巡查官時的誓言嗎?”

“當然沒有!”他大聲說道,語氣中故意帶着一絲怒意,“如果你查看一下我的記錄,你會發現……”

“你的正式記錄我們早審查過了,羅克先生。但是,現在對你的審查要升級,你得接受更為嚴格的審查。因為,就在一個小時前,一個陌生男人打來匿名電活,向我們透露了一個‘均分社’的陰謀。現在已經查實,此人名叫莫特·納寧,與‘均分社’有密切往來。”

“我與納寧見過面,可這能說明什麼呢?你們究竟要幹什麼?”羅克咕噥道。

“接到電話后,我們用化學嗅探器對飛船進行了全面檢查,結果發現了這個東西。”

沃什伯恩說著,朝桌上的炸彈努了努嘴。

“你在控告我嗎?”

“我沒有控告你,羅克先生,暫時還沒有,因為我們沒有在炸彈上發現任何指紋。”沃什伯恩聳了聳肩,答道。緊身連衣褲下,她身上的肥肉在波動:“但是,有證據表明:你正在執行一項殺害我們的計劃……事實上,殺人的事,你也有過前科,只是殺人未遂罷了。”

“證據?什麼證據?”羅克大聲問,顯得怒氣十足。

“你是最後一個滯留船上的外間人。而且,據克魯茲先生證明,在他故意拖延你時,你顯得焦慮不安。”沃什伯恩不緊不慢地說道。

羅克開始發抖了。

“我有自己的權利。如果我遭到你們的懷疑,我會為自己叫律師的。”

“地上的一切權利均不得帶上任何一艘‘太空播種行動’飛船,這是船上的公約上規定的。我們所有人都簽署了這個公約。在這裏,權利只能由自己贏得,而不是靠法律賦予。”沃什伯恩一字一頓地說道。

“我要見機長!”羅克絕望地嚷起來。

“斯特克機長現在有要事在身,不能見你。你的事,他已經知道了,不過要等飛船發射后再作處置。”女警長正告羅克。

羅克一聽,嚇得幾乎氣絕,頓感天旋地轉,站立不穩。

“你不能!”他嚎叫着,“你放我走!”

“太晚啦,所有的出口都已經封死。”沃什伯恩對守候在一旁的保安員點了點頭,又說道:“克里克先生,請先把他帶到禁閉室去吧,關起來。”

遭隔離對羅克來說已不是頭一次了。當年,在亨特維爾監獄服刑時,他為一幫黑人服刑犯所不容,遭暴打。獄方為了他的安全,就曾將他隔離過。現在一聽說又要隔離監禁,羅克精神全崩潰了,踉踉蹌蹌,走不成路。克里克緊緊抓着他的胳膊,拽着他往前走,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回電梯,押到禁閉室。禁閉室是一個小小的鐵籠子,位於船艙最底層,正好在機械艙的下面。克里克取出文件夾,記下羅克的名字,然後將他推進鐵籠子,徑直走了。

那鐵籠子約4平方米,裏面除一隻馬桶、一張鐵床外,一無所有。羅克一屁股坐在鐵床上,雙手捂住臉,狠狠地抹了一把。納寧呀納寧,你這個混蛋!為了私吞那剩下的4萬美元酬金,竟把我羅克給賣了!

冷汗從羅克臉上涔涔地滲出來。他抹去臉上的汗珠,獃獃地坐在那裏,等待着奇迹發生,獲得搭救。然而,奇迹沒有發生。除偶爾聽見一兩聲太空靴在甲板上緩緩拖動的聲音和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外,他什麼也聽不見。後來,他倦了,身子一傾,癱倒在鐵床上,想睡上一覺。可是,巨大的恐懼嚙蝕着他,怎麼也睡不着。他不由自主又翻身起來,不安地來回踱着。牢籠太小,走上三步就得打轉。

“當!”一聲鈴響。靶胞拜挨中國科幻啊

“全體注意!全體注意!飛船按時發射。飛船按時發射。”船上喇叭開始廣播。

羅克等在牢門邊,可沒人來放他出去。他沒完沒了地拍打着牢房鐵柵。克里克終於出現了。

“必須停止發射!”羅克大叫着,“我安了兩顆炸彈。只要你們停止發射,我立刻告訴你們第二顆藏在什麼地方。”

“住嘴吧,沃什伯恩不會上你的當的。”克里克嘲笑道,“真要有第二顆,你怕早和盤托出了,還等得到這個節骨眼上?”

“我要見機長,有話對他講。”

“你被拘押在船上的事,已經向他報告過了。不過,他見你不見,我就不得而知了。”

斯特克機長終於沒有召見他。他只得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裏繼續來回踱着,嘴裏不停地咕噥着,咒罵著,咒罵“太空播種行動”組織,咒罵納寧。克里克又來了,送來一杯水和一碗不冷不熱的雞味大豆糊,放在鐵柵內,然後轉身走了。羅克不吃。直到餓得不行了,才端起碗來,湊合著吃起來。原來,那東西冷冰冰,黏乎乎,難以下咽。克里克回來取杯碗時,羅克還沒有吃完。

“注意起飛安全,羅克先生。倒計時讀秒已經開始。”克里克說著,交給羅克一副護耳塞和一副護目鏡。

接着,克里克取了羅克吃剩下的食物,又走了,丟下羅克一人,孤零零地呆在鐵籠子裏。他一會兒踱步,一會兒躺下,一會兒又起來踱步。剛才吃進去的大豆糊在他肚子裏慢慢發酵。他開始胡亂揣想起量子波態飛行的情形來。

那是怎樣一種情形呢?羅克無法想像。事實上,任何人也無從知道。因為,經歷者沒有一個返回的。發射時的閃電與巨響,也許有,也許沒有;護耳塞和護目鏡,也許管用,也許不管用;飛行也許有一個終點,也許壓根兒就沒有終點;等等。這些問題,羅克永遠也想不出個頭緒。不過,納寧吃了他4萬塊錢,這一點他心裏倒是清清楚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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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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