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黛突然從睡夢中驚醒,渾身發抖,向媽媽床上爬去。

“抱抱我,媽媽!”她驚恐地叫道,“緊緊抱着我。我快被凍死了。”

“你怎麼啦,孩子?”里瑪抱緊孩子,問道,“你身上一點兒也不冷呀。”

“我冷!我剛去找咪咪,有東西在追我。”

“好啦,現在沒事兒啦。”里瑪輕輕撫弄着孩子的頭髮,安慰道,“你剛才是做了噩夢。現在好啦,跟媽媽在一起,沒事兒啦。”

“可咪咪給凍壞啦。她在外面,黑黢黢的,有黑怪在追她。”

“親愛的,別大驚小怪的。咪咪不是被我們留在家裏了嗎?她和一個好心的出租車司機在一起。那司機還說,他家有一個小妹妹,會幫你照顧好咪咪的。難道你忘了?”

“沒忘。可是,媽媽,咪咪知道我們不能再回去,就跟來找我了。她就在外面的冰上,黑怪正在追她,她快死了。”

“親愛的,那只是一個夢,一個噩夢。你得把它忘了。”

“可我忘不了。咪咪離不開我。”

黛就這樣鬧騰了很久,終於睡下了。可她緊緊偎在媽媽的懷裏,老睡不踏實。沒過多久,她又驚叫起來。

“咪咪!咪咪!聽到我的話,就趕快躲起來。好好躲着,別出來,我會來找你的。”

登陸車像一隻碩大的金屬甲殼蟲,樣子十分古怪,伸着長長的八條腿,支撐着明晃晃的鋼殼車廂,腳下裝着巨大的車輪。頭上還插着一根高高的杆子,杆子上安着高功率的熱力燈,它釋放出的巨大熱浪,可以驅散車周圍的酷寒。安德森和卡洛斯在氣密室里,把登陸車組裝好了,便開到下面的海灘上試車。幾次調試后,安德森宣佈,組裝成功。接着,格倫葛什任命副駕駛斯坦伯格擔任探險小組組長。

約瑟夫·斯坦伯格,五十多歲,略胖,一頭灰色短髮,身體依然結實硬朗,可謂老當益壯。他到任后,把大家召集到登陸車中間狹長的主車廂里。主車廂的前面是駕駛室,後面是一排分隔開的個人卧間。車廂壁上安有供人坐卧的便床。大家就坐在便床上。

“應該說,這是一顆早已死亡的行星,但它仍充滿神秘的疑團。”斯坦伯格發言了,“我們甚至可能遇上敵對物。當然,但願不會。無論如何,對這顆行星作一番徹底的探查,還是十分必要的。我很高興能與大家一道參加這次行動。首先,我們依次作個自我介紹吧,相互認識一下。

“先從我開始。我曾經有過一段軍旅生涯,擔任穿梭機的試飛員,直到國會取消那項計劃為止。後來,我父親年老,身體垮了,我便退伍,繼承了家庭的產業。我家是‘太空播種行動’組織的簽約商,負責建造部分宇航用特殊設備。設計這種登陸車就是我家承攬的業務之一。後來,‘太空播種行動’組織破了產,無力支付設備建造費用,我家也在這輛登陸車建成后,跟着破了產。阿爾特機長是我的老朋友,是他邀請我參加了此次太空飛行的。”說到這裏,斯坦伯格緊抿着嘴,輕輕搖了搖頭,思念之情溢於言表,“提起這人,心裏就難過。真懷念他呀。”

接着,克魯茲和安德森也作了自我介紹。克魯茲的英語帶有很重的口音,卡洛斯不太聽得明白,便扭頭看着窗外的星空。等到安德森一開口,卡洛斯便感到親近可愛。這位紅頭髮的德克薩斯工程師,既能聽懂卡洛斯的家鄉土話(奇瓦瓦西班牙土語),又兼性情豪放,笑對一切風險災難,深得卡洛斯喜愛。

“現在輪到卡洛斯了吧?”斯坦伯格朝大家點了點頭,一邊打量着卡洛斯,一邊說道,“格倫葛什先生要把可能的人員損失減小到最低限度,本來這次行動我們這三人已經夠了,可安德森說你在這裏表現得非常出色,到時候會派上用途的,因此執意要帶上你。如果你執意同行,就請談自己的特長吧。”

“能與大家同行,是我莫大的榮幸。”卡洛斯激動地說道。

儘管卡洛斯是個又黑又瘦的奇瓦瓦山窮小子,克魯茲和安德森卻從未因此小瞧過他。可這斯坦伯格是個刻板的美國佬,成見很深。要想上這輛他自己設計製造的寶貝登陸車,要想在這裏贏得一席之地,哪怕只想得到他的一絲微笑,你也得拿出真本事來,讓他信服,讓他覺得你值。

卡洛斯向大家講開了自己的經歷,半西班牙語半英語,既結結巴巴而又迫不及待。他講到了自己的家鄉“黃金角”,講到了自己的計算機技能,還講到了那位家鄉海客伊格納西奧。正是那位見多識廣的海客告訴他,量子飛行器如何快過光速,如何跑過時間,只一瞬間,便可飛到宇宙的盡頭。

“你知道我們將要面臨什麼樣的風險嗎?”斯坦伯格問,“我們不知道會到一個什麼地方,甚至有可能一去不復返。”

“我知道,但我不怕。”卡洛斯答道。板中國科幻叭綁飽

斯坦伯格似乎想起了什麼,轉身問安德森:“這人就是那……那事件的涉嫌人員之一吧?”

“是的,我被控告過,但炸彈不是我安放的。”卡洛斯回答說。

斯坦伯格還有疑慮,又繼續問安德森:“我有印象,他的問題剛才已經交機長處理了,是吧?”

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登陸車組裝成功后,斯特克機長在欣奇的陪同下,下船來視察。他着裝整齊,風流倜儻,神氣十足,像個鬥牛士。那形象,直讓卡洛斯想起了當年的阿方索·馬德拉——伊格納西奧的一個朋友,曾隨伊格納西奧到過“黃金角”,飲酒作樂。阿方索可是個狡猾的無賴,喜歡烈酒和女人。他在當地的教堂里盜得一本古舊的賬冊,字跡都褪得看不清了。他用那些泛黃的破紙,做成許多地圖,圖上胡亂標出“黃金角”那些廢棄的金礦井方位,然後兜售給外地遊客,賺取錢財。他還在當地小酒館裏吹虛說,他有本事遊說美國佬,讓他們相信,嬰兒的黃屎能變金子。

遺憾的是,機長自顧招搖,把卡洛斯的事丟在了一邊,無暇過問。

“卡洛斯承認,自己的確是在得到‘均分社’分子的幫助后才混上船的。”安德森替卡洛斯解釋道,“可在發現炸彈的現場沒有找到指紋,也沒有找到其它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卡洛斯與此案有關。再說,他懂計算機,是個有用的人才,我們需要他。”

聽到這裏,克魯茲點了點頭。

“行了,”斯坦伯格對卡洛斯點點頭,“你就留在這裏吧。”

“太棒啦!我們一定能到達那燈塔下的。”卡洛斯叫起來。

“燈塔?”安德森皺了皺眉頭,扭頭對斯坦伯格說道,“除非我們弄清那道無名亮光的起因,否則我們是不會有安全感的。不過,直到現在,我仍不希望那亮光代表某種信號。”

在飛船高高的指揮艙里,全息監視屏顯示出船外的一切:一面是凍結的海灘,岸邊是冰霜壓頂的峭壁;另一面則是反射着星光的無邊洋麵,遠遠地延伸開去,消失在黑沉沉的地平線上。在這裏,面對探險小組全體成員,格倫葛什正式下達了出發命令。

“隨時保持聯繫,”他囑咐道,“我們要的是外界的一切信息情報。要避免一切可以避免的風險,儘可能搜集情報,活着回來。”

“明白,長官。”斯坦伯格答道,“我們出發吧。”

大家轉身一一與里瑪握手道別。里瑪是趕來商討探險計劃的。此刻,卡洛斯的心中陡然充滿了嫉妒。他嫉妒所有與里瑪握手的人。這些幸運兒,上帝賦予他們文化與學識,使他們有了接近她的本錢,不定其中有人還渴望贏得她的愛情呢。

卡洛斯只是嫉妒而已。至於自己心中的渴求,卻只是壓抑着,連想也不敢想。

大家紛紛離開飛船,進入氣密室,準備上車。欣奇一人在氣囊狀的艙室里候着。他還是老樣子,頭頂黑色貝雷帽,蓄着亂蓬蓬的胡茬,滿臉兇相。他雖和斯特克過從甚密,與其他人卻形同路人。

“有機長命令在此,由我接替你的領導工作。”斯坦伯格走過來時,欣奇遞過一張皺巴巴的紙來。那是一張“太空播種行動”組織的便箋,上面滿是污漬,潦潦草草地划著幾個字,還有斯特克的簽名。

“接替我?”斯坦伯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眨了眨眼,又看了看那便箋:“能告訴我原因嗎?”

“問斯特克去吧。”欣奇生硬地答道。

機長不在指揮艙里。打電話到他的卧艙去,又沒人接。斯坦伯格只好叫一個保安人員前去敲他的卧艙門。終於,斯特克回電話了。斯坦伯格聽着,臉色慢慢變得難看起來。

“是,長官。”斯坦伯格懶懶地答道,“明白,長官。”末了,他掛斷電話,轉過身來,望着安德森,神色十分沮喪,“我們的好機長,他又醉垮了。他說,他安排欣奇負責探險行動,是為了掌握真實情報。然而,我估計,就是對欣奇,他也未必完全信任。他不信任任何人。”

說完,斯坦伯格一轉身,就要離開氣密室。克魯茲和安德森忙向他立正行禮。他回身與他們一一握手道別,並對卡洛斯聳了聳肩,然後經氣密艙口返回飛船去了。欣奇提着一個提包,立在登陸車旁邊,不耐煩地等着。

“長官,斯特克機長已經確認,由你指揮此次探險行動。請問你有什麼吩咐?”安德森問道。

“隨你們的便,”欣奇咕噥道,“按原計劃進行吧。”

上車時,克魯茲替欣奇擰過提包,突然聽到包里有瓶子碰撞的聲音,便對安德森做了個怪相,然後把欣奇引到車廂後部,他自己的卧室。欣奇一頭鑽進去,回手便拉上了罩簾。

對安德森等人來說,這登陸車可是個全新東西,不過他們已經在海灘上反覆操練過,如今已能熟練駕駛了。安德森讓卡洛斯駕駛。卡洛斯手握方向盤,把車慢慢開出艙口,來到地面上,然後沿海灘石坡,開到洋麵上。

“朝太陽方向前進。注意靠右行駛。明白了嗎?”安德森在一旁指揮着。

“明白,先生,靠右行駛。”卡洛斯興高采烈,腔調都有些變了。

安德森調整空氣發生器去了,只有卡洛斯獨自呆在駕駛室里。他一邊呼吸新鮮的空氣,一邊豎起耳朵傾聽。他聽見了渦輪發電機的嗡嗡聲,別人低低的說話聲,以及移動身體時衣服磨擦時發出的窸窣聲。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因為,這個沉寂的世界沒有空氣,聲音缺乏傳播的媒體。

車外的大功率熱力燈明明地照着,照亮了半徑數百米的冰面,更遠處,則什麼也看不見了。卡洛斯關掉車內頂燈,讓自己的眼睛慢慢適應自然星光。這時,他看到一個灰暗的世界,除熱力燈放出的單調慘淡的紅光外,沒有任何色彩。熱力燈為他們驅散了四周的酷寒。

卡洛斯伏在方向盤上,掃視着前方。只見冰面白骨般純然一色,坦蕩無垠;冰面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霜。克魯茲說,那是一層凍結的氬和氮,是行星大氣層消失后留下的殘跡。然後,他抬起頭,望着冰面上方壯麗的天空。那裏,一簇簇恆星鑲嵌在陌生的星座上,異常明亮。他記得,孩提時代在奇瓦瓦群山中見過的星星,從未這麼亮過。在這個嶄新的世界裏,冰原,群星,熄滅的黑太陽,構成了全部的物質存在。此外,別無他物。

在星空的背景上,那死亡的矮星只是一個圓圓的黑斑,既不升起,也不落下,它只在原地浮着,作一種克魯茲稱為“天平動”的運動:慢慢地略略升起,又慢慢地回復原位。群星在它周圍燃燒,既不變色,也不閃爍,因為這裏沒有大氣和雲層籠罩。沒有大氣層的行星,就這樣亘古未變地裸露着。這是一片平坦無垠的白色世界,前不見終結,后不見起點,只有登陸車留下的那一抹淡淡的車痕。

那是一道什麼樣的亮光呢?外星人發出的嗎?

早在着陸時,這個謎一樣的問題就縈繞在卡洛斯的心頭,揮之不去。一道突如其來的亮光,從最深的紅色,到最暗的紫色,依次亮起,包括了完全光譜的每一種顏色。不等人們弄清它的本來面目,又突然消失了。它似乎來自遙遠的冰面上,大致在正東方向。

安德森說,那地方大致在前方500公里處。克魯茲心想,應該在近1000公里處吧。雷達成像圖曾經顯示,那道亮光的周圍,冰也很明亮,似乎是由於附近的反射更為強烈引起的。也許是島嶼上的一座山?克魯茲在高清晰度望遠鏡下觀察過,只見那無明物又高又細,不像任何自然山丘。

難道是冰神們的城堡不成?

所謂冰神,不過是安德森隨口講的一個玩笑,大家雖不以為然,卻也想不出其它更合理的詞兒。除了冰神,那又會是什麼呢?而且那亮光出現在雷達掃描之後。那是一道警告么?一道來自靈性生命的警告?

它還會再次出現么?

克魯茲來到駕駛室,接替卡洛斯駕車。卡洛斯也不休息,他爬到上面那間石英穹頂的氣泡室,繼續觀測。困了,要打盹時,他就使勁搖頭,保持清醒,不讓觀測工作停下。

冰原,群星,黑太陽。沒有新發現。

安德森又來到駕駛室,接替克魯茲。克魯茲到主車廂的廚架旁,給自己弄些吃的。他在一杯開水裏攪進一些乾粉,調出一杯大家稱之為“合成咖啡”的苦味食物,然後又打開一包多維威化餅乾,吃了起來。卡洛斯也來弄吃的。他為自己切了一片冷冰冰的豆味餅。這東西味兒不好,有些難吃。於是,他想起了當年媽媽愛做的辣汁羊肉餡玉米餅。兩人一邊吃一邊叫欣奇,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些東西。

“不吃!什麼垃圾食品!我自己有。”欣奇躲在自己的卧間裏,隔着帘子吼道。聽聲音,有些含混不清。原來,他正在吃他自己帶的瓶裝食品。

安德森停了車,退到後面來吃東西。卡洛斯已經睡了幾個小時,又開始駕車了。他一邊開一邊觀測。一切依舊。冰原,群星,黑太陽。他的睡意仍濃,不時打着哈欠。實在受不了,就站起身來,活動活動麻木的雙手,或離開方向盤,伸伸懶腰,重重拍打幾下臉,然後又坐下。他雙手抓緊方向盤,眨眨眼,又盯住了那道昏黑平坦的地平線。

咦,那是什麼?

平坦的地平線上凸現出一個小小的黑點。沒有七色亮光。距離么?可能很遠。卡洛斯使勁揉了揉眼,調整了一下車的方向。是一座山么?抑或又一個“冰人”的居住區?大陸冰蓋上有“冰人”,難道這大洋上也有?誰知道呢?說不定真正的“冰人”就住在這裏,從這裏向來訪者發送七彩亮光信號。卡洛斯越想越感到情況嚴重,不覺緊張起來,呼吸也加快了。

需要電告飛船么?

“大洋上存在着某種神秘物,雖然看起來並沒什麼危害,但我同意把它徹底調查清楚。”臨行前,格倫葛什曾這樣交代,“一旦發現異常情況,無論是什麼,都要立刻電告飛船。如果要接近目標,應儘可能小心謹慎。”

卡洛斯伸手去抓無線電對講機,卻又突然停下了。他發現那東西就在前面不遠處。他駕車慢慢接近它。終於,熱力燈光照亮了它。原來,那並不是什麼巨型建築,不過是塊孤零零的大石頭。

然而,對卡洛斯來說,這石頭仍是一個謎。這兒遠離大陸,石頭是怎麼飛來的?他把車開得更近些,這才看清楚,原來也不是什麼岩石,而是一塊汽車大的冰,邊緣部分都已經給碰碎了。就着熱力燈的亮光,他把周圍冰面仔細察看了一遍,結果只發現一些碎冰屑,都是大冰塊墜落時震落下的,其它什麼也沒有。卡洛斯明白了,原來這是一塊冰質隕石,一百萬年、或是十億年前落下的。

水平的冰面,黑色的太陽,永無止境的漫漫長夜,遠古宇宙運動留下的殘痕,如此而已。此外,一片空白。運動停止了,過程終結了。卡洛斯心裏釋然了許多。他聳聳肩,又驅車繼續前進,向著黑太陽的右側,向著東方。腳下是萬古冰原,從未解凍過,並將保留到永遠的未來;頭上是永恆的星空,凝固了一般嵌在那裏,一動不動。置身於這樣的天地間,卡洛斯疲憊疼痛的雙眼不時眨巴着,思緒卻悠悠地飄回了他的故鄉,奇瓦瓦群山中的“黃金角”。

他想起了故鄉的集市,集市周圍的平頂土坯房。想起了集市上的街道。雨天,街道上泥濘滿地,車轍縱橫;晴天,車水馬龍,塵上漫天。想起了他和母親常去的那個小教堂,石頭砌就,年深月久。想起了當年那個衣衫襤褸的他。多少個冬日的清晨,他趕着父親的羊群,赤足走在村邊的山道上,滿地的冰霜,麻木了他的腳,刺痛了他的骨。入夜,群星滿天,他和他的羊群還走在那條山道上,歸家不得。他無數次地遐想,那滿天的星斗,該不就是鑲在天堂之門上的顆顆明珠?

他還想起了那位激發他探索星空奧秘興趣的伊格納西奧先生。是他告訴卡洛斯,在北方的沙漠中,有一群無畏的人們,搭乘星際“神鳥”,飛越那道瑰麗的天堂之門,到達更富足的世界,去尋找新的生活。

“等我長大了,也要學開太空船。”那時,卡洛斯總愛對老先生這麼說。

“不行不行,天上的星星可不歡迎無知的鄉下野小子。”老先生總是搖着頭這麼回答。

卡洛斯一邊回想,一邊暗自慶幸。他慶幸的是,夢中情人里瑪永遠不知道他經歷過的那一切,不知道“黃金角”的存在,更體驗不到那裏的痛苦,聞不到那裏下水道污水散發的惡臭,不必拍打那裏叮人的齷齪蒼蠅,傾聽那裏嬰兒飢餓的啼哭。她若知道那裏的貧因與痛苦,定要譴責那裏的人無能,恥笑他們無知……如此揣度心上人,不算唐突不恭吧?

卡洛斯還想起了她的兒子基普,那個可愛的少年。他在飛船發射前就發現了藏匿在船上的卡洛斯,發現他滿手鮮血,行為可疑,可他還是忠誠地替他保守了秘密。如今,基普成了自己的親密朋友,可她母親仍是一個矜持的純種白人,根本無視他卡洛斯的存在。但是,卡洛斯相信,終有一天,里瑪會拿自己當人看的;自己也定能做出成就,讓她知道,卡洛斯也無愧於星空探索先驅者的行列。

他渴望着自己能幹得出色。一定的。

一個劇烈的顛簸,打斷了卡洛斯的思緒,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來。抬頭一看,登陸車已經來到一片冰礫亂石之間。熱力燈光所及之處,巨冰嶙峋,礫石累累。他使勁揉揉眼,藉著朦朧的星光,發現遠處的冰礫亂石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直到目光所及的地平線上,在那裏形成了一座森然的屏障。

又一個更劇烈的顛簸,車身搖擺起來,向下一墮。

“卡洛斯!撞上什麼了?”克魯茲在主車廂里大叫起來。

卡洛斯剎了車,仔細查看下面的情況,發現車墜到了一個約一米高的冰坎下。冰坎上積滿了霜,不易覺察。

“我們跌到冰坎下了。我粗心了,沒注意到。”卡洛斯指着冰坎,對走來的安德森說道。

“是個裂縫。”安德森俯在卡洛斯身後,看了看,然後說道,“這大洋的冰已經結到底了。發生地震時,大洋會像岩石一樣斷裂。這裂縫就是遠古地震造成的。”接着,他又觀察了一遍前方那道屏障,說道,“我想,那是由流星打擊洋麵濺起的冰礫亂石形成的。我們可以繞過去。不過……”

他突然打住,不吱聲了。卡洛斯見他眼望前方,顯得十分興奮,那刀砍斧切般的臉也放出光了。

“這可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偉大探險。”安德森轉身笑對克魯茲,說道,“你知道,最初我是搞地質學出身的,後來轉行投身天體物理學,是因為我們的地球已經沒有什麼新東西值得研究了。現在,我們又得了一顆新行星,一部全新的等待解讀的地質史。就是說,我的專業又派上用場了。”

“剛才你說什麼來着?‘我們又得了一顆新行星’?你以為它真屬於我們?你就這麼自信?”克魯茲站在他身邊,凝視着遙遠的東方,那神秘的七彩亮光出現的地方。

安德森到下面察看核發電機去了。

“該我來開了,你去睡會兒吧。”克魯茲提醒卡洛斯道。

卡洛斯來到主車廂,爬進自己的便床。欣奇的呼嚕聲從帘子后的卧間裏傳來。那傢伙睡得正死。可卡洛斯翻來覆去睡不着。夢裏的故鄉“黃金角”美輪美奐,但那已是飄逝的風景。如今,自己的身體實實在在地處在這“冰神”的世界裏,真真切切感覺到的,是寒冷、黑暗和陌生。他又爬上了氣泡室。克魯茲已經駕車轉向北方,以尋找一條通道,繞過了隕石坑。結霜的冰面又變得潔白而平坦,黑沉沉的地平線又出現在眼前。

冰原,群星,黑太陽。一切依舊。

卡洛斯坐到儀錶台前,眼望着前方深邃無垠的星空,沉思着。突然,手錶發出“嘀-嘀!”的聲響,提醒他該讀取冰面溫度數據,並填寫行車日誌了。他拿起六分儀,按安德森教他的方法,定下登陸車的方位后,在一張空白的地圖上,接着原來的點線,又添上一個圓圓的黑點。然後,他開始呼叫飛船。

“這是里瑪·維拉莉,格倫葛什的助手。”是里瑪的聲音,美人的聲音。聲如其人。她的美貌又一次搖晃在卡洛斯的眼前,讓他陶醉,興奮,又緊張。

“你好……”卡洛斯的西班牙土語蹦了出來,他馬上打住。不能說西班牙語,這會讓她聯想起那個墨西哥野小子的。

“卡洛斯·蒙特拉貢報告。”卡洛斯改口說道。

“有異常情況嗎?”對方明快而簡潔地問道,語氣溫和而客氣,就是缺少一種感情,一種卡洛斯渴求不得而又日夜煎熬着他身心的感情。

“報告,無異常情況。”卡洛斯也盡量使自己的回答簡短明了,不帶情感,“目前方位,距飛船東471公里,北80公里。偏北原因,避開途經的一個大坑。安德森認為,那坑為隕石坑,系流星撞擊行星冰面形成。冰面溫度9開氏度。前方平坦開闊,不見異常景物。不見島嶼,山峰,也沒出現七彩亮光。”

“謝謝,蒙特拉貢先生。我會將情況及時通報格倫葛什先生的。還有事嗎?”

還有什麼呢?他想問候基普,還有黛,那個可愛的小姑娘。她有着她母親一樣明亮的頭髮,為了她那個留在地球上的玩具熊貓,她一直在傷心。卡洛斯想念他們。他想告訴里瑪,即使是沒有教養的鄉巴佬兒,也一樣懷有人之常情。

“蒙特拉貢先生,還有事嗎?”見卡洛斯不吭聲,對方又問道。

依然是輕巧、詢問的聲音,沒有一絲熱情。純粹的美國佬。

“沒有。什麼也沒有了。”卡洛斯答道。

“保持聯繫。格倫葛什很關心你們的情況,他需要完整的報告。”對方最後說道。

“卡嚓”一聲,信號斷了。

在她眼裏,卡洛斯算什麼東西呢?小花生米。除了她兒子基普,沒有一個純種白人看得上他。然而,他依然無怨無悔地坐在這裏,搜尋着冰面,關心着她的一切。他一遍又一遍無限關切地揣想着:里瑪的夢想能變成現實嗎?她的生命環境營建計劃能否在這裏實現?能否變魔術般把這死亡之星化為人類的居所,孩子們的樂園?在這9開氏度的地方,生命如何能生存下來呢?除了安德森戲稱的“冰神”,還有誰呢?

莫非,這冰神果真存在?它們就是這行星的主人?

時間拖着沉重的腳步,邁過昨天,又踏入今天。前頭,仍是無邊冰原;“天平動”下的黑太陽慢慢爬高了些。與飛船的無線電聯絡不時中斷。

“我們已經越出了直接收發無線電信號的範圍,”安德森說道,“現在,我們收到的信號是通過第三者反射后獲得的。我想,這顆行星的周圍空間存在着一個斷續的環狀塵埃帶,它時而出現在我們上空,時而又斷了。我們收到的信號正是由它反射的。”

他們離飛船的距離越來越遠,600公里,800公里,1000公里。克魯茲已經準備回去了。帶來的食物——多維威化餅,豆味餅和合成飲料——都吃喝完了。前頭是茫茫冰原,後面是漫漫來路。大家站在氣泡室里觀望着,深感照此走下去,目標渺茫。

“沒有發現任何敵對物。我們追尋的也許是一座海市蜃樓,”克魯茲說道。

“可你得相信雷達,它不會捕風捉影的。”安德森提醒他道,“我跟欣奇說了,繼續走下去。他似乎樂於在此喝酒,不願回去。斯特克老賊的魔掌,就是欣奇也害怕。”

“卡洛斯,你醒着嗎?”

卡洛斯獨自呆在氣泡室里打盹,克魯茲的叫聲驚醒了他。

“這下不是醒了么?什麼事?”他坐在椅子裏,感到頭暈眼花。

“看看前面的情況,呼叫一次飛船。”

卡洛斯抬起頭來,四處察看。由於坐得久了,他的腿都已經變得僵硬。駕駛室里,克魯茲放慢了車速。卡洛斯突然發現,前面幾百米處,冰原上,星空下,赫然聳立着一道岩壁一樣的東西。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道十幾米高反射着星光的透明冰牆,向左右兩邊延伸開去,消失在目極處。

“上帝呀!那是什麼?”卡洛斯不覺倒吸一口冷氣,驚呼道。

“又是一處地質斷層。安德森說過,歷史上,這是一個地震多發地帶。”克魯茲平靜地說道。

“可以翻過去嗎?”卡洛斯問道。

“不必翻過去,爬到邊上看看那邊的情況就行了。”

卡洛斯繼續觀察着。

突然,一個熾熱的猩紅色亮點從冰中激射而出,宛如一顆新星升起。接着,亮點迅速擴大,變成一個燃燒的光環。繼而,猩紅色的光環中心又崩出一個明亮的橙色亮點,迅速擴大,變出個橙色的光環。如此,依次變出綠色光環,藍色光環,等等。這些光環組成一個與冰牆一般高的靶狀圖案。那圖案停在那裏,不再變化,約莫過了半分鐘,光環中心開始變暗,最後顏色褪去,一切都消失了。

“這可是本地居民的語言。”對講機里,克魯茲用嘲弄的口吻說道,“表示‘歡迎,陌生人’?還是表示‘緊急剎車’,命令我們停止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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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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