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應
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三天中,允祥一直昏昏睡着,他全身的力氣都跟着那口迷了心竅的血一起吐了出去。從秋天到冬天再到春天,習慣了凈白色的整個王府里迎接初春最燦爛的顏色,竟然是這王府主人口中的鮮血!
我開始討厭這棟宅子,甚至憎惡。在我印象里,人只有在一個地方才可以對死亡習慣,那就是墓地。可是如今我卻住在一棟同樣習慣死亡的宅院裏,侍候着一個個半死不活和半活不死的人,好像還不及墳墓清靜。
三天一過,允祥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又堅定地跑回朝上與他的皇帝哥哥站在一起。聽說去年鬧起來的文人造反的案子越鬧越大,名頭雖響,翻出來嚼的其實還是那些揣測評價雍正的陳詞濫調。對於皇家,輿論才是殺人不見血的兇器,幾年前犧牲掉的八爺們,看似毀滅在那一道道聖諭下,其實那些背後托着聖諭的,不就是那些與己有利、與人有害的揣測么?小人的以訛傳訛變成了大人的陰謀詭計,於是龍椅晃動了,皇帝心驚了,隨後天下人都在品頭論足地仰視一家的凄慘,因為全天下也只有這一家,會把繼承變成軾父,會把除黨變成屠弟!
這一年的日子真正難過,允祥一日重似一日的病勢在多事之秋里猶如雪上加霜,從前怎麼也能挺得住的腿,現在是連裝都裝不了了。弘晈的婚期自然因為他弟弟的事情延後,於是還沒到春末,允祥急急地跑去了交輝園。弘昑的事情一完,他就差人來請我。
四月天,天氣有點潮濕,我坐在車子裏翻看所有攜帶物品的清單,翻到最後突然想起來,問秋蕊:"這城外香火比較盛的寺廟有哪一家?"
秋蕊想了想說:"好些家呢,看主子求什麼了。不過聽說法華寺求平安求病除最靈驗不過。"
法華寺?我心一動,點點頭:"好,就這一家,跟外頭人說,咱們先繞過去。"
可能是因為我不信教,這麼多年,除了年輕時跟德妃去過碧雲寺以外,我還真的從沒在外面拜過寺廟。這兩年被這樣滾都滾不完的厄運糾纏着,我也不能不對神佛產生一絲敬畏和依賴,更主要的是,我心底深處還是有些不能理清的思緒,總也找不到寄託。
法華寺果然香煙繚繞,人來人往,踏上山門前的台階時,我愣了半天,秋蕊輕喚:"主子,您怎麼了?"
我回過頭說:"沒什麼,看看有沒有荷包可撿呢。"語氣是自嘲的,可惜說的人和聽的人都沒笑。
本來我是想跟普通人一樣在佛前燒香祈禱的,不想寺廟住持率先迎了出來,一直把我請進配殿坐着,我便跟他說我要請一尊開光的觀音像回去,他答應着,然後咕嚕了一堆我聽不懂的N字真言就出去了。我在屋裏左右打量了一番,仍舊走出配殿,站在院子裏對着上面慈祥的大佛雙手合十:神明,能不能給我一點提示,我這可以決定的未來,到底要怎麼決定?
禱告完畢,一旁的秋蕊推推我:"主子,您看,佛座底下跪着的那個人,是不是有點眼熟?"
我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是個素衣素服的姑娘,從我的角度只能看見她的後腦,頭髮綰在頭頂成髻,只插一根銀簪,看上去就像個道姑打扮,她跪在佛座下,似乎在敲木魚誦經,我往前走了點,視線轉到她的側臉,大吃一驚,那人竟是景鳳!
我疑惑地回到配殿,正好住持帶着一個小沙彌回來,手捧一個錦盒遞給我,我叫秋蕊打了賞,將原先斟上的茶吃了就起身準備走。出門前我問住持:"敢問大師,佛座下面的那個女孩,為什麼是這樣的打扮?可是俗家弟子?"
住持嘆息一聲:"回王妃,那個女施主從前就常在本寺進香,半年前就這樣一副打扮天天跪在佛前誦經。說起她來,老衲曾經與她攀談過,見這施主知書達理,對佛理經文都很有一番見解,只是自身看不破,情障難除,心不能止,實在是苦啊。老衲允了她在這裏每日禮佛,就是希望助她看破,可惜啊,常聽她說什麼緣於今生,止於永世,哎!"
我早已聽呆了,耳邊的聲音一直停留在住持的最後一句話上,"緣於今生,止於永世……今生,永世……"一路上,我嘴裏都在反覆咀嚼着這八個字。車子進了園門以後,我就近先去了悅怡齋,允祥果然在那裏午歇。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停在床前凝視他因患病而深陷的雙眼,鬆弛的兩頰,他的睡容突然給了我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側身坐在床邊,我笑着對他說:"今生、永世,允祥,我想,我終於想通了。"
天氣漸漸炎熱,雍正把西北兩路軍機也交給允祥和張廷玉去負責,這樣一來,弘晈的六月婚期就再也不能拖了,因為京城首席軍機大臣和西北屯兵的川陝總督的"婚期"再也不能拖了。
離不開交輝園,我跟允祥商量了半天都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方案,最後還是弘晈自己的主意,決定稍稍簡約一點,把婚事辦在園子裏,還辦在他原先在園子住的房子裏,過了禮就算完。我考慮半天還是在府里同時加了宴席才滿意。
婚禮翌日一早,允祥居然發了熱,燒得面紅耳赤口乾舌燥還不許我聲張,最後還是我威脅用拔涼水的法子降溫,他才勉強同意請太醫,臨了一個勁兒囑咐不許驚動皇上。可是我心裏有數,雍正不可能不問的,果不其然,才只有半個時辰,雍正的賞賜和問候就送了來,允祥歪歪倒倒卻還是端正地跪下謝賞。傳旨的人走了之後,他擰着眉對着那堆了一桌子的藥材發傻,我舉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也別為難,就這樣小打小鬧皇上早晚有習慣的那天,等慣了自然就不當回事了。當然了,王爺以後什麼毛病也沒有自然是最好的。"
他重新靠回枕頭上:"虧你有這些歪理,怎麼著,給我更衣吧,新兒媳婦不還等着呢么?"
"王爺歇着吧,我去說一聲,這個又不急。"
他想了想坐起來去扯披着的衣服,搖頭說:"不妥,好歹也是嫡室,婚事已經減了,別的還是按着禮數來,別叫人家看着咱們不當回事一樣。"
我拗不過他,只能穿戴好了扶他到了廳里,弘晈帶着他的新福晉還等在那裏。這個查郎阿的女兒我到今天才第一次見到,她沒有惜晴高,長得也沒有惜晴細緻,頭沒有惜晴低得恰到好處,茶碗也沒有惜晴端得姿勢優美,惜晴……惜晴……惜晴……
她每做一個動作一個細節,我都忍不住要跟惜晴比較,以至於連茶都忘了接。這或許不太公平,但也的確沒有辦法,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人,卻有着完美的記憶,完美的眼睛。
"給額娘請安。"她乖巧地蹲在我跟前,我禮節性地拉過她的手,仔細端詳。
"你叫什麼?"我問。
"回額娘的話,孩兒名叫綠映,綠草如茵的綠,相映成趣的映。"她說話聲音有點硬,感覺應該是很倔強的人。
聽了她的回答,允祥都忍不住歪了歪嘴角,我笑道:"還真是個周到孩子,打今兒個起就是自家人了,但凡有短少,有委屈,都來跟額娘說,別外道明白么?"
"孩兒謝額娘疼愛,孩兒雖然蠢笨,也一定會學着盡心孝順阿瑪額娘。"她說完這句話把頭完全抬起來,對上我的眼。我有些錯愕,她很面善,好像很久以前就見過,表情雖然謙恭,可是看向我的眼光,卻帶着很深的寒意,甚至還有不屑。
一旁的弘晈一副公事公辦的嚴肅相,讓我一下子沒了情緒,而且允祥燒得兩眼通紅,再不回去歇着也是不行的。我笑着對綠映說:"今兒個不早了,改日得了閑咱們再好好擺一桌團圓酒,你們回去歇着吧,待會兒我打發人過去,想吃什麼只管吩咐下去,要有不方便的,到我這小廚房來也行。"
弘晈聽了說:"正要回阿瑪額娘,兒子覺得,還是帶着綠映回城裏去住,家裏月額娘如今是沒心思管事了,心額娘怕顧不過來,倘或沒個人坐鎮似乎不妥,兒子能給阿瑪額娘分擔的,也就只有這個了。"
我聽着倒是很有道理,轉頭看允祥,只見他眼睛在弘晈兩口子身上來回看了兩下,"咳"了一聲說:"也罷了,老三,你說這話固然是你孝心虔,只不過這新婚嘛,也不需過分忙叨了,只撿要緊的時候照看照看就好,畢竟家裏頭的事,我想你額娘心裏都有數呢。"
弘晈點頭答應着,又帶綠映上來再行了禮就一併走了。看着他們出了院子,我才站起來去扶允祥,嘴裏不住地唉聲嘆氣。允祥斜着眼看我:"這是怎麼了,發熱的又不是你,你倒顯得比我還不自在。"
"你瞧着這個媳婦怎麼樣?"我問。
他說:"我如何瞧得仔細,你是婆婆,你看着調教吧,只是府里的事,你還是要盯着才是。"
我仰着臉長嘆一聲:"王爺果真是老狐狸啊,動動眼神兒我就得多操多少心,多受多少累呢!事事都要我這個老太婆盯着,娶了兒媳婦做什麼用的?"
他的笑容慢慢隱了下來:"老三啊,他可是'嫡長'。"
我登時笑不出來了。
那晚開始,允祥每日都是白天尚好,一到晚間就開始低燒,伴有一些輕微咳嗽,常常整宿整宿睡不成覺,天不亮就得爬起來跑去圓明園遞軍需房傳上來的摺子,間或還得連造辦處幾頭都盯着,連我這僅僅陪着更衣洗漱的都有些吃不消了。
太醫說他的低燒還是他體內的病根勾起來的,早些年腿疾存於體內的寒毒難免引到別的地方,脾肺皆有可能,但是如果可以就這麼養着,心情順暢而且生活閑適安逸便容易好,我聽了心中叫苦,這順暢倒還有限,只是閑適安逸四個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奢侈了。
八月中,那場由當街攔轎開始的"名垂後世"的曾呂文字獄還在進行着,雍正到底也是上了年歲的人,早年的沉靜的性子在習慣這麼多年唯我獨尊之後也不容易再克制了。早先我只是知道那本即將產生的《大義覺迷錄》,卻不知道他的辯駁早在造反開始時就隨着開始了,而且樂此不疲。我不禁對雍正肅然起敬,與人辯駁尚且需要耗費大量精力和智慧,那麼與一場運動辯駁需要什麼呢?大概是他的尊嚴、固執,也許還有信念。
這樣的時候皇帝的心情當然不會好,不好的時候就要時常尋些節目,中秋節,皇后被接到圓明園,於是雍正就心血來潮要來一次賞桂,地點竟然就在九州清晏和竹子院中間一塊很角落的地方,聽允祥說,之前他也不知道竟然在那裏還有幾株桂花,還是皇帝親手種植的桂花。
小茶宴就擺在竹子院裏,我跟着皇后熹妃一起坐,她們全都悶悶的,我也什麼心情都沒有了。允祥那一桌都是親貴和寵臣,說著一堆奉承話,好像要熱鬧很多。雍正坐在正殿前,時而開懷時而沉思。只聽熹妃說道:"這院子可真是選對了,正好是下風口,滿院子的桂香也需得配這個幽靜才不煩躁。"
皇后說道:"你們知道么,今兒個這地方還是清韻選的呢,皇上竟也就由着她了,可見這鬼靈精個小人兒招人疼呢。"
熹妃說:"呦,正是說,那公主今兒怎麼沒來呢?"
"皇上着人去接了,八成還在路上呢。"皇后說罷看看我,"韻兒今年都十六了,雖不及小時候活潑,到底伶俐,比那些三規六距的孩子們倒更得皇上的疼呢。"
我坐在旁邊,一句也結不上,只管偷眼撇着門口。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一個小太監跑到雍正座前低語了幾句,雍正登時笑了,點了點頭,小太監自去,不一會,就見一個嫩綠色的影子閃進院子,身材高挑,腳步靈活,幾乎是跑到雍正跟前,請安倒是很端莊,穩穩福下去:"韻兒恭請皇父聖安。"
"呵呵,韻兒,地兒是你選的,這會子才叫你來,皇阿瑪可是偏了你了。"雍正笑得竟然很慈祥。
"皇阿瑪這話折煞兒臣了,皇阿瑪高興就是兒臣的福氣,也不枉兒臣因為多嘴讓皇阿瑪從盤古開天訓到三從四德了。"清韻淺笑着,唇邊還有個小笑渦。
雍正笑指着她說:"可見朕訓得還不見成效,也罷了,快去你皇額娘那邊吧。"
韻兒又蹲了蹲身,方才往我們這邊過來,我一下不知道往什麼地方看好,眼光落在什麼地方都渾身不自在。韻兒跑到皇後跟前,一迭聲地請安:"請皇額娘金安,熹妃娘娘安,見過皇嬸。"然後便坐在皇後身邊小聲說著話。
我這下反倒坦然了,點頭回禮便轉頭看向別處,接觸到允祥的眼光時,我趕忙端起茶杯,普洱茶我喝了好多年,今天才發現居然是鹹的。
散了席,雍正帶着大臣們仍舊聊天,皇后見狀,帶着女眷們跪了安,出去沒走多遠,有太監抬來轎椅,皇後轉身對我說:"本宮可是掌不住了,雅柔,要不要遣人送你?"
我忙蹲身:"勞娘娘惦記着,臣妾的轎子就在前頭那個門,臣妾走過去就是了,恭送娘娘。"皇後點點頭,走了。
跟其他的女眷一一道了別,我逕自往離交輝園最近的門走去,這條路雖遠,但兩旁種了林陰,有些偏僻卻也風雅,就只是總也沒有穿着宮鞋走這麼遠的路,難免腳底酸痛,完全失了心情。眼看快要到門口了,我倒也不急,索性尋了不遠處一個亭子,打算坐會兒再走。
"十三皇嬸好。"眼前的人讓我腳下一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回頭看看秋蕊,她放開扶我的手,行了禮就出去了。我這才正正身子說:"公主吉祥。"
"這邊菊花開得好,皇嬸也是來賞花的么?"她看住我,看得我一陣拘謹起來。
我答不上話,本來清爽的涼風吹得我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光滑的石凳也變得如坐針氈,匆忙站起,我說:"不敢打擾公主的雅興,臣妾現行告退了。"
"額娘!"我在走下台階的時候被這一聲險些弄得栽下去。身後柔柔的手扶住我,"額娘,二哥哥的事,額娘一定很傷心吧?"
我看着韻兒還帶着稚氣的臉,忍不住伸出手去,還沒到她就偏頭一躲,我縮了回來:"公主這話怎麼說?"
她把她扶住的胳膊交到迎上來的秋蕊手裏,站定在我跟前,竟然用家禮對我深深一福,微笑着說:"用女兒換的媳婦都還沒來得及進門,額娘當然傷心了。"說完她就擦着我的身側離開了。
隨後,出園子,上轎,進園子,回家,一直到晚飯時允祥回來,我都坐在那裏研究這個新鮮的說法,越想越覺得好笑:用女兒換恩典,用女兒換媳婦,換一個整天青燈古佛的望門寡,換了一個憾亦無憾,東君夢斷!皇帝的恩典果然不是好得的,惜晴、弘晈不也全體賠了進去?這些是我造成的么?難道老天還會懲罰一個母親太愛她的兒子?倘若沒有那個恩典,韻兒會一直在我身邊么?弘暾會得償所願么?弘晈和惜晴就會不該娶的不娶,不願嫁的不嫁了么?
"你怎麼了,是不是頭疼了?"允祥問。
我用手指揉着太陽穴:"王爺慧眼,這個都看得出來?"
"你一直發獃,我說了這半天的話你一句都沒聽進去,我就知道你又不知道想什麼,早晚要想得腦袋疼。"
我停了手問他:"你跟我說話?說什麼?"
他往後一靠:"皇上今天單叫我到一旁,說起韻兒的婚事……"
"婚事?她才十六歲。"
"是啊,所以該議婚了。"他拉我跟他並排躺着,"皇上相中了喀爾喀丹津多爾濟的兒子,說是驍勇善戰,大有作為。"
我靜靜聽着,只說:"好啊,挺好的。"
他扭頭:"挺好的?"
"是挺好的,今天看皇上那麼疼她,難道還會選不好的?不會選不好的,皇上西北用兵,怎麼會選不好的……"
他把雙手枕在腦後,說:"真是風水輪流轉,你都不知道,當年皇父給琳兒議親,我用我去辦直隸賦稅時皇父賞下的恩典換了讓她免嫁喀爾喀,結果那一年是六公主嫁去了漠北,可是琳兒還不是早早就沒了?現如今還是要把我的女兒再送去,這難道是為了償我當年的一己之私?因果輪迴,報應不爽,我越來越信了。"說到這,他又側身扶着我的肩,好像在寬慰我,"好在如今的喀爾喀也不是那會子整天雞飛狗跳的喀爾喀了,且寬心罷。"
我自言自語地說:"走吧,都走吧,嫁到哪兒還不都一樣?求什麼恩典,換的全是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