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
垂暮(上)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韻兒的婚事,就在那次賞桂的時候被提了起來,之後很長時間沒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編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書——《大義覺迷錄》。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這樣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個被氣壞了的老頭,下定決心要把別人罵他的再罵回去。讀着那些一絲不苟地解釋和理論,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當年多少謎團多少疑雲也好,後來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這個皇帝總歸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分出閑心對抗這種隨時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沒事找事,編纂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到底是民之無聊,還是君之無奈?
臨近萬壽節的時候,允祥又開始了反覆低燒的癥狀,本來我們都預備好要回府過冬,這下子也耽擱了下來。雍正人已經回了宮,東西還是三五不時地送,沒過幾天更是恩賞加儀仗一倍,這樣的舉動讓允祥心裏很急,整天煩躁地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寫寫畫畫,夜裏不是我攔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連五天,一點都沒閑着,我見這個情形,預備萬壽節禮的事也不能專心籌劃,索性就折騰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還是井井有條,只是妍月把自己關在小屋裏,吃齋念佛,再也不出來。據說,倒是綠映時常去找她說說話,顯得十分關心。我不在的時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綠映接手,我驚訝於她這麼快就能進入狀況甚至得心應手,只有一點不夠聰明,就是她太急於替換掉我已經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樣。
回府的轉天,綠映就抱着賬本來跟我彙報:"額娘,月錢剛剛放了出去。月額娘屋裏,心額娘屋裏,還有大嫂子院裏共五六個大丫頭已經到了年歲,按例放出去了。莊子上的例和賞錢前兒來人領了去,這些之前斷斷續續的也都和額娘稟過了。另有小廚房的採辦,孩兒覺得與其多費一份腳力,倒不如跟外頭廚房一併換了大車子,每日只從大廚房這邊領。三是心額娘屋裏的大哥兒如今眼看要念書了,孩兒去那院子看過,另建書房還不如把西屋辟出來,至於文房四寶的例幾個叔伯都不一樣,究竟按誰的請額娘定奪。四是萬壽節的禮,孩兒雖沒辦過,翻看往年的賬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還得來問額娘。"
我聽到這裏擺擺手道:"前面的都還妥當,只是小廚房時常要預備王爺的葯膳,不是只為了給我這院裏做飯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鬧了毛病,都有小灶開,所以這材料採辦不能混淆,何況小廚房的開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並了那就把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兒魯莽。"
我呷了口水又說:"大哥兒書房的款子早已撥出去了,到底怎麼個主意,應該由你心額娘說了算,或修繕或另建,全由她高興就是了。至於大哥兒上學的例,當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說就按着你們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兒回去就查。"
我叫住轉身欲走的她:"還有,萬壽節的禮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爺自掏體己。哦,對了,素畫診出了喜脈,可有這回事?"
"正要跟額娘說這個,畫兒妹妹這一份補要怎麼給呢?"說到這個,她的眼睛又抬起來,那股寒光叫我後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說:"也從我這裏,不必動公中的,一應飲食用藥,有我親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後,我有好半天緩不過勁來,府里人彙報大小事我聽得太多了,還從來沒有這種疲勞的感覺,好像剛才一直在戒備什麼,這會兒神經一下子從緊到松,倒覺得累。我對自己解釋大概是她那種很硬的說話語氣叫我難以適應所致,可我還是不可遏止地想起惜晴,從前跟她在一起,總是喝着茶吃着點心,談笑風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為她是韻兒的補償,可是現在,韻兒的折磨仍在繼續,可是惜晴帶給我的安慰卻連一抔黃土都被風颳了個無影無蹤。
我這邊正忍不住掉眼淚,外面有人傳:"王爺回來了。"我一愣,這會子就回來了?難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開帘子就看見他從院門跌跌撞撞地進來,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搖三晃,我趕忙上前接住,這才看清他臉色青灰,緊抿着嘴,險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進屋子裏坐下,一摸額頭燒得滾燙,我嚇得不清,慌忙先去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發走,又囑我把門好好關上,這才小聲說:"等萬壽節過了,我要出趟門。"
"去哪兒?"我掙開他,自去一邊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幾聲,一幅懊惱之極的模樣:"我要去再尋一塊龍穴,總是要去堪風水的。"
"怎麼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鳳朝陽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問題,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規模了,誰料想,昨兒個來了密報,竟然說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摺子給我看,把我唬得魂飛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趕緊握了他的手,心裏也緊張不已:"有這麼嚴重?那,那皇上有沒有怪罪你?"
他搖搖頭:"所以我才得儘快再去尋,出了這樣不吉的事,皇上竟為我壓下來,其實治不治我的罪還在其次,倘或這事傳了出去,又不知怎麼樣被添油加醋地詆毀,才剛穩當些,可不能再生枝節。幸好幸好,儀仗的事我始終都沒鬆口接受。"
垂暮(上)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
韻兒的婚事,就在那次賞桂的時候被提了起來,之後很長時間沒有再放出消息。九月份,雍正忙着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情,就是編纂他慷慨激昂的自白書——《大義覺迷錄》。我不懂政治,不知道雍正這樣做是不是另有深意,至少我看不出深意,我看到的就是一個被氣壞了的老頭,下定決心要把別人罵他的再罵回去。讀着那些一絲不苟地解釋和理論,也不免很同情雍正。不管當年多少謎團多少疑雲也好,後來又有多少冤屈和猜忌也好,雍正這個皇帝總歸也做了七八年了,到了這種時候還要分出閑心對抗這種隨時上升到民族仇恨的沒事找事,編纂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到底是民之無聊,還是君之無奈?
臨近萬壽節的時候,允祥又開始了反覆低燒的癥狀,本來我們都預備好要回府過冬,這下子也耽擱了下來。雍正人已經回了宮,東西還是三五不時地送,沒過幾天更是恩賞加儀仗一倍,這樣的舉動讓允祥心裏很急,整天煩躁地躺也躺不住,白天就坐在炕桌前寫寫畫畫,夜裏不是我攔着,只怕要把炕桌都搬到床上去。一連五天,一點都沒閑着,我見這個情形,預備萬壽節禮的事也不能專心籌劃,索性就折騰了一趟回去了。
府里一切倒還是井井有條,只是妍月把自己關在小屋裏,吃齋念佛,再也不出來。據說,倒是綠映時常去找她說說話,顯得十分關心。我不在的時候,府里很多事情都是綠映接手,我驚訝於她這麼快就能進入狀況甚至得心應手,只有一點不夠聰明,就是她太急於替換掉我已經定下的模式,即便在我面前也是一樣。
回府的轉天,綠映就抱着賬本來跟我彙報:"額娘,月錢剛剛放了出去。月額娘屋裏,心額娘屋裏,還有大嫂子院裏共五六個大丫頭已經到了年歲,按例放出去了。莊子上的例和賞錢前兒來人領了去,這些之前斷斷續續的也都和額娘稟過了。另有小廚房的採辦,孩兒覺得與其多費一份腳力,倒不如跟外頭廚房一併換了大車子,每日只從大廚房這邊領。三是心額娘屋裏的大哥兒如今眼看要念書了,孩兒去那院子看過,另建書房還不如把西屋辟出來,至於文房四寶的例幾個叔伯都不一樣,究竟按誰的請額娘定奪。四是萬壽節的禮,孩兒雖沒辦過,翻看往年的賬目多少也能明白些,有不明白的少不得還得來問額娘。"
我聽到這裏擺擺手道:"前面的都還妥當,只是小廚房時常要預備王爺的葯膳,不是只為了給我這院裏做飯用的,府里哪一院有了身孕鬧了毛病,都有小灶開,所以這材料採辦不能混淆,何況小廚房的開支都算在我份例里,倘或並了那就把這份例革出去了?"
"是,孩兒魯莽。"
我呷了口水又說:"大哥兒書房的款子早已撥出去了,到底怎麼個主意,應該由你心額娘說了算,或修繕或另建,全由她高興就是了。至於大哥兒上學的例,當初你大哥的那一份太散,四阿哥的那一份又太多,依我說就按着你們三阿哥的例吧。"
"是,孩兒回去就查。"
我叫住轉身欲走的她:"還有,萬壽節的禮你不用操心了,我跟王爺自掏體己。哦,對了,素畫診出了喜脈,可有這回事?"
"正要跟額娘說這個,畫兒妹妹這一份補要怎麼給呢?"說到這個,她的眼睛又抬起來,那股寒光叫我後背抖了一下。
我想了想,說:"也從我這裏,不必動公中的,一應飲食用藥,有我親自料理。"
等她走了以後,我有好半天緩不過勁來,府里人彙報大小事我聽得太多了,還從來沒有這種疲勞的感覺,好像剛才一直在戒備什麼,這會兒神經一下子從緊到松,倒覺得累。我對自己解釋大概是她那種很硬的說話語氣叫我難以適應所致,可我還是不可遏止地想起惜晴,從前跟她在一起,總是喝着茶吃着點心,談笑風生中商量着府里的事。惜晴,原本以為她是韻兒的補償,可是現在,韻兒的折磨仍在繼續,可是惜晴帶給我的安慰卻連一抔黃土都被風颳了個無影無蹤。
我這邊正忍不住掉眼淚,外面有人傳:"王爺回來了。"我一愣,這會子就回來了?難道身子又不爽了?果然,我掀開帘子就看見他從院門跌跌撞撞地進來,扶着他的小福子也跟着一搖三晃,我趕忙上前接住,這才看清他臉色青灰,緊抿着嘴,險些倒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把他扶進屋子裏坐下,一摸額頭燒得滾燙,我嚇得不清,慌忙先去絞冷帕子。他拉住我,把其他人都打發走,又囑我把門好好關上,這才小聲說:"等萬壽節過了,我要出趟門。"
"去哪兒?"我掙開他,自去一邊絞了帕子敷上。
他咳了幾聲,一幅懊惱之極的模樣:"我要去再尋一塊龍穴,總是要去堪風水的。"
"怎麼又要去,早好些年,不是堪了九鳳朝陽山么?"
他一把拉近我:"正是那地出了問題,建到今天,已是初具規模了,誰料想,昨兒個來了密報,竟然說有砂石,一大早皇上就封了那道摺子給我看,把我唬得魂飛魄散,死罪,死罪啊!"
我趕緊握了他的手,心裏也緊張不已:"有這麼嚴重?那,那皇上有沒有怪罪你?"
他搖搖頭:"所以我才得儘快再去尋,出了這樣不吉的事,皇上竟為我壓下來,其實治不治我的罪還在其次,倘或這事傳了出去,又不知怎麼樣被添油加醋地詆毀,才剛穩當些,可不能再生枝節。幸好幸好,儀仗的事我始終都沒鬆口接受。"
85節:垂暮(下)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1)
他笑笑,端起碗重新扒拉兩下,含糊不清地說:"沒有什麼,不打緊的事,你弄這麼一大桌,我如何吃得了。"
我這才想起來:"哎!誰都給你了,我還什麼都沒吃呢!"
三天後,雍正明發上諭,堅稱"自擇墓地",還要在旁邊賜一塊地給允祥,允祥彷彿對此早有數,惶恐回掉,還把那一年帶我去過的那塊地抬了出來。我這才知道,那天晚上他要說的就是那塊地,只不過怕我勾起當時的心思又噎了回去。那塊地一到手,允祥的心算是完全地放下,他拚命提着的精氣神也跟着鬆懈掉,人,也跟着垮了。
我很平靜,職責般地請醫問葯佔據了這兩年大多數的時間,早已成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我沒有去研究劉勝芳對他的病到底下了什麼結論,甚至在他偶爾嚴肅提起的時候我也會用幾句輕鬆的笑話矇混過去。允祥很詫異,常常用深思和黯然的眼神看着他認為自欺欺人的我,可是他不知道,我的笑容全部發自真心。雍正七年的除夕臨近,他的結論,他的未來,都在我眼裏。
"後日,是韻兒的訂婚宴了。"他披衣靠在床頭,喘着大氣。
我坐在床邊翻賬本,沒有抬頭:"你這個樣子,我們不去了吧?"
"去!怎麼不去!"他提高了嗓門,引得一陣咳嗽,"哎,幾天沒看軍需房的摺子,也不知道怎麼著了。"
"什麼怎麼著?難道公主一嫁,仗就不打了不成?"我仍舊沒有抬頭,只是隨手把痰盒帕子遞了過去。
他咳得直喘:"急,太急了,這個婚,這個仗!我說,你回頭就是抬也得給我抬去。"
我這才抬起頭來,扶他躺下,給他掖了掖被子:"說這樣的話幹嗎?我可不管抬,要去你自己走進去!"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雅柔。"
"嗯?"
"以後晚上別看賬本,頭疼。"他半天才擠出一句。
"王爺,躺下還這麼多話,一會子咳起來又不得歇了。"我嗔怪着看他閉上眼,自己轉身走到桌旁,翻開賬本的最後一頁,用筆在那滿紙密密麻麻的數字中,又劃去了一個……
垂暮(下)
羅衾不耐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
觥籌交錯,乾清宮裏的燈火通明籠罩在這些規規矩矩的宴席上仍然是黯淡,我眼前有些發黑,猶豫着去拿杯箸,只怕一個昏頭脹腦失了儀。盛裝的韻兒我不敢去看,只偷偷在暗處端詳了一下那個多爾濟色布騰。還好,雖不是傳說中的氣宇軒昂,倒也稱得上一表人才,機敏的面孔卻帶着一雙透徹的眼睛,他的笑容很燦爛,就是那種簡單的燦爛。我稍稍放了心,至少我可以認為,有着這樣簡單笑容的人,是不會虧待韻兒的。
寧和溫惠,就像是為了附和她這個"和惠"封號一樣,幾乎就在一夜間,韻兒彷彿長大了很多,安安靜靜地謝恩,大大方方地退出,她的身影讓我有一種很強烈的陌生感,彷彿這個女孩從來跟我就沒有任何關係。捏了捏衣襟,我無味地向大廳張望。允祥,允祥在哪裏?他雖然不是抬進來的,可也跟抬差不多了,雍正許他坐着不必動,可他硬是顫巍巍地站起坐下,坐下站起。雍正皺着眉頭緊盯着他,那表情好像在說:你一定要這麼較勁么?我偷偷地看着這一切,想起之前允祥的話……
"王爺,看你這個樣子,轎椅都是皇上給備了,你待會兒就坐着進去吧,不會有人怪你的。"坐在車裏,我給他後背墊了一堆軟墊,讓他看上去坐得很直。
"咳……咳……怎,怎麼連你也說這樣的話?咳……咳……"他急急地說,上氣不接下氣。
我趕緊用帕子堵住他的嘴,一手去尋痰盒:"我不過白說一句,急什麼?咳得面紅耳赤的就有面子了不成?"
他這才慢慢平復下來:"倒不是我硬逞強,只是這樣的場合,不能叫人捏了把柄去。皇上賞了什麼是皇上體諒,倘或我忘了根本,皇上堵得住那起小人的嘴么?我一把老骨頭什麼都扛得起,只是咱們啊,不能不想干珠兒。"
我驚得停住撫他胸口的手:"干珠兒?這如何又扯上他了?"
他微微一笑,把我的手扯下來攥在掌心裏緊了緊:"這怎麼叫扯上?我能留給他的,最多也最少。多的,任誰都得高看一眼,少的,我一輩子也沒得着過。"
"干珠兒,他太小了。"我自己跟自己說。
"小,小也是他的長處呢。"他安然地沖我眨了下眼,我腦子裏瞬間閃過弘晈深思的眼睛和綠映藏不住的鋒芒,還有王府一角那被宣佈常年不開啟的院門。暾兒,如果他在,如果他健康幹練一如弘晈,是不是就簡單多了?
"鐺……"暖閣里報時的西洋鐘錶及時把我從思緒里拉回來,看看外面差不多都該散了,我向守側門的小太監打聽了一下,知道允祥跟皇上去了養心殿,我便使了錢給那小太監,叫他去養心殿候着,就說我在隆宗門外車子裏等,王爺出來就近就可以從那裏出去。小太監謝了賞自去了。我也帶了一個掌燈的人往隆宗門走。
說也奇怪,今天的隆宗門外連盞燈都沒有,連軍需房前都是一片漆黑。那小太監先往前走到門口,打着燈照着門檻,我才走過去,沒想到小太監突然扭頭跪下,連燈都差點扔在地上,口裏一直說著:"奴才有罪,衝撞了公主!"
我這才看清他對面門房外站着個人,殘留的光線灑在她臉上,唇邊泛着光,那輪廓我怎麼也忘不了,她是韻兒。
"起來吧,沒你什麼事,你留下那燈,且遠遠地站着,我跟王妃要在這說話,別叫人擾了我們。"韻兒眼睛看着我,淡淡地跟那小太監說。小太監聽話地把燈遞過來,遠遠站到角落裏去了。韻兒自己提着那燈,緩緩站到我面前:"皇嬸,外頭冷,門房裏有手爐,韻兒扶您進去。"
我點點頭,一時都還無法反應過來,任由她攙着我進了門房。韻兒很高,她才十六歲,甚至已經比我高了,感覺到她挎在我肘間輕柔的手。我真的很想執起燈仔仔細細地看看她,很想撫着她的頭髮說一些貼心的玩笑話,可我不敢,生怕她會在一瞬間躲避地無影無蹤。
門房裏居然有一桌一椅,韻兒把燈放在桌上,扶我坐下,然後後退半步,緩緩跪在我面前。我很驚訝,卻什麼都沒說,獃獃地看着她磕了三個頭,站起,再跪下,又叩了三個,再抬起來,已是淚流滿面。
"額娘,女兒沒有行家禮的機會,剛才這兩次叩拜,一次給阿瑪,一次給額娘,女兒就要遠嫁了,不管是怨還是氣,還是女兒對額娘的想,都得一併帶走。這十六年,女兒幾乎用了一半的時間來恨額娘,以後不知何日得見,女兒不敢恨了,可也不敢天天想,女兒做不到跟額娘'再無瓜葛',只能在這裏補個禮,就算額娘沒有白生養女兒一場。"韻兒看着我,眼淚簌簌地往下落。
我打開兩手伸向她,笑着說:"來,過來,來額娘這裏。"她看着我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於跪着蹭了幾步撲進我懷裏。梳頭油的味道還是沒有遮住她自然的發香,從前縈繞於我指間的發香,事隔五年,我的韻兒又回到我懷裏,這樣哭喊着額娘,輕輕撥開我心底的灰塵。
"真好,真好。"我摟着她,輕輕晃着,"我又有女兒了,真好。"我們就着微弱的燈光,說桂林,說王府,說這幾年的物事人非,生死離別。
揩着她眼角的淚花,聽她說:"額娘,韻兒真想回到小時候的竹林子裏去,有時候做夢,也能夢見,還能聞見竹子香呢。那個時候阿瑪總扛着女兒出去遛彎兒,一隻老鼠跑過去,阿瑪撿起個小石子,輕輕一彈就剛好打到老鼠的頭,逗得女兒又是跳又是笑的。"
說到着她抬起頭:"可是現在見了,阿瑪身子看上去很不好,尤其這兩年老得明顯。女兒原本想像過阿瑪是怎麼樣如當年一般高貴矍鑠地坐在馬上送女兒出嫁,如今,叫女兒怎麼能放心?要是我們都能回去,女兒一定帶上額娘、阿瑪、皇阿瑪、貴妃額娘去那心曠神怡的地方,每個人都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這孩子,十六歲了,還說這樣的孩子話。"
她使勁埋在我胸前,聲音有些黯然:"不是孩子話,是常這樣做夢,倘或有那樣的去處,貴妃額娘也不會……女兒不怕生離,只是受不得死……"她噎住口,肩膀輕顫了起來。
我無言以對,只是輕輕拍拍她:"韻兒,不管走到哪兒,成了什麼樣子,額娘還是你的額娘,你把娘記在心裏頭,額娘就走不遠了。以後,你這麼想着,就算有了什麼……"
"額娘!"她的手緊了緊,箍得我有些疼,"皇阿瑪說,捨不得女兒總在那麼遠的地方,很快就會接女兒回來省親的。額娘等女兒帶了土產回來,阿瑪也等女兒回來,額娘,您跟阿瑪說,您回去就跟阿瑪說!"
她惶恐的眼睛震懾了我,我驚訝於這個孩子的敏感,難怪她會為一句不知道什麼時候聽來的話耿耿於懷那麼久。我不知道怎麼來安撫她,只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荷包里是一個刻了竹葉的羊脂玉佩,下面有我結的大紅的如意結。我把這交到她手裏,告訴她:"這佩的圖案,是你阿瑪親手畫了命人刻的,還有這結。孩子,不管以後你對父母是怎麼樣看待,這些都是我們給你的祝福,就算你有怨有氣,千萬不能剪壞自己的平安如意,明白么?"
她接過去,仍舊窩回我懷裏點點頭。外面有人敲了敲門,我們立刻站起身走出去,在她消失在黑暗中的時候,我也回到車裏像來時一樣給允祥遞帕子遞茶水拍後背。
"又剩我們倆老了。"我感慨道。
他偏頭看看我:"怎麼?不耐煩了?"
我正色道:"我是說,只剩我跟你了。"
韻兒出嫁的當天,我沒有出去,因為允祥一整天萎靡不振,連口東西都吃不下。據說送嫁的隊伍還是很隆重,但是一聯想到從前熹慧遠嫁的情形,印象里就只有那跟在車后打着旋兒的塵土了。
雍正八年的春天很冷清,允祥的情況本來不好,只沒想到還有比他更糟的,七爺淳親王從頭年底就告了病,一日重似一日。允祥見此情形,勉強着又辦了幾件戶部銀糧支配的大事,還有軍需房有關西北的消息。他也一刻不肯鬆懈,只是這些都有專人遞送,自己是再不能親為了。病休在家,雍正徵求他意見的次數反而越來越多,而且採納的時候也越來越多。"皇上如今性子緩了。"允祥說。
"何以見得?"我問。
"該進封的封,能赦免的赦免,從前他不能允的事情現在都允了,戶部的虧空都停追了,這個事他一向是最揉不得沙子的。"
我笑:"是你追不回來耍賴,皇上也拿你沒有辦法吧?"
他虛着眼微笑:"我便能追,也沒有工夫了。"
"爺又混想,趕緊把葯喝了眯上一會兒,回頭等劉院使來了摺子帖子的,又不得安生了。"我一手執匙,敲了敲碗邊,對着他挑挑眉毛。
"你拿我當干珠兒哄呢?"他把碗接過去兩口喝盡,閉上眼睛。
門帘一響,小福子伸頭進來,看看允祥,看看我,面有難色。我悄悄走過去,他遞了張白帖給我,我一看,大驚失色。屋裏允祥問:"誰呀?"我趕緊把帖背在身後,進屋說:"沒誰,你歇你的,劉院使來了我自然叫你。"
他猛地睜開眼,伸出手:"拿來。"
"什麼?"
"拿來!"
"拿什麼?"
"我說拿來!"他瞪着我,明顯惱了。
我只得遞過去,一面還說:"我這就備禮備帖回過去,你……"
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力氣,竟一股腦爬了起來:"我得親自去!"
"不行!"我擋住他,"你這樣子怎麼出門?不行!王爺,你聽我說,咱們祭禮到了,七哥他會知道的,他不會怪咱們的。"
"我得自己去祭他!"他推開我的手,"你攔也攔不住,我也就能祭這一個,我就只能祭這一個!"
我躲開他,任由他更衣、出門、上轎。我就坐在大門口等,等到傍晚,等到天黑,等到門外一陣喧嘩,轎子東倒西歪被抬進來,等到跟去的人在我跟前哭哭啼啼地回道:
"……才剛在那邊出門時還好好的,路上聽見王爺咳個不住,等到了門口才發現爺竟然就暈在轎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