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逝
親逝
樂極悲至,否隨泰來
雍正七年的新年,怡親王府的大門裏要比外頭冷上好幾倍,除夕前京畿周圍傳說出了瘟疫,連太醫院都驚動了,弄得城中人人自危,聽採辦的人說,連街上的行人都少了很多,往年一派熱鬧的忙年景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攤販還在苟延殘喘。
我不敢再去佛堂了,林立的牌子和一串串的刻字除了會加深我對這個時空的排斥,加深我對自己處境的迷惑以外,再也給不了我任何安慰。我開始紀錄每一次與允祥獨處的時間,甚至他每一個動作神態和說過的每一句話。一來二去,允祥對我變得沉默,變得常常接不上話也就見怪不怪了,可能他以為我還沉浸在接連失去弘暾和惜晴的陰影里,有時候他的態度甚至是小心翼翼的,比起年輕的時候,現在的生活比白開水還要淡,卻密密地印滿了我心上所有紋路。
破五那天,允祥閑在家裏,頭天晚上他就跟我商量着補個年下的團圓飯,一來掃掃家裏的晦氣,另外還有個大事要宣佈。難得見他有興緻,我也不忍拂了他的意,於是就定了菜譜吩咐下去,還親自和餡包餃子,另開了皇上賞下的一壇好酒,湊了一桌宴席。
允祥請旨把常居宮中的弘曉接了回來,在席還有妍月母子,弦心帶着永宣。還有弘晈,素畫已經被他收了房,可是年前還是小月了,驚嚇固然免不了,但在這厄運連連的年頭裏保住了大人的命也實數不幸中之大幸了。
美酒佳肴當前,每個人的臉上都掛着笑意,只是沒有多少話說。允祥治家一貫都嚴肅,大人孩子見了他都是畏畏縮縮的;我是沒有心情,妍月她們平時就不愛說話;弘晈一直盯着身邊的空杯盞發獃,是我特別點了他,他才端起杯子說了兩句場面話。
允祥聽完,把玩着酒杯說:"弘晈,看看今兒個這桌坐的人,你也該知道你該挑什麼擔子了。大好的日子,阿瑪也不教訓你,原本叫你額娘擺這席也是有件關於你的事要說。你媳婦的葬期早過了,皇上特別給你又尋了一門親,不日便要下旨,叫你也做個準備。"
弘晈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允祥對他心不在焉的態度似乎有點不滿,皺着眉頭剛要開口卻被我攔下來。我暗裏搖了搖頭,微笑着搭茬:"王爺,但不知皇上給選的是哪一家的格格?"
允祥說:"就是頭裏派到西藏駐軍的查郎阿,他們家姓納喇的。"
查郎阿?這個名字在我腦子裏閃了一下,有點熟悉,好像有誰提起過,沒等我想起來,弘曉在旁邊說:"阿瑪,三哥哥又要娶媳婦了么?什麼時候娶?阿瑪把韻姐姐也帶回來吧,姐姐上回見了兒子給了好些小物件,說給二哥哥,二嫂嫂,三嫂嫂。兒子就說,姐姐等額娘進了宮,單交給額娘不好?兒子出宮也不大方便的,後來姐姐就說……"
"干珠兒!"沒等他說完,允祥大手按在他的小腦袋上,"你平日在你皇父跟前也這麼聒噪來着?聽說你書讀得還不錯呢,這沉穩二字,何解啊?"
弘曉偷偷吐了吐舌頭,可憐兮兮地看着我,我笑着指指他,端起酒杯說:"好了,他才多大,小孩子性兒總是有的。王爺,這會子天短,再吃一杯咱們就把餑餑煮了,可是我親手和的餡子呢。"
允祥笑說:"你這是安心要我存食呢?"
我對着旁人攤開手:"呦,你們聽聽,可是我多嘴了不是?王爺餑餑還沒吃,先就把不是派了出去,我邀功也沒邀成,白丟了臉面,自罰一杯吧。"說完舉杯吃了一口。
其他人都笑起來,弦心說:"說起來這一二年都沒見福晉下廚了。"
"可不是,"妍月說,"從前午歇過後常見福晉擺點心,夏天也是浮瓜沉李的,小阿哥們是最愛的,妾身也沒少佔光呢。"
本是兩句閑話,卻把我的思緒一下子拉到多少年前,團團圍着那些小傢伙的桌子上。那些叫着"十三嬸兒"的小孩子們,現在都已經在波濤洶湧的政壇上或沉沒或揚帆,也不知道,那些桂花圓子雞油卷的簡單快樂有沒有在他們孤寂彷徨的時候被他們懷念呢?
我這邊胡亂想着,餃子已經端了上來,允祥胃口還好,看他吃得高興,別人也都跟着湊趣。弘晈慢悠悠地,神情仍舊獃滯;另一頭弘昑好像也不怎麼感興趣,沒精打採的,勉強吃了兩個就放下了,看得妍月直擔心。
宴席撤下換了茶上來后,也差不多到了散的時候,允祥首先回了屋,眾人也就各自回去了。我盯着丫頭們收了器皿,想起允祥剛才的說笑,還是打算去給他弄點消食的湯水。穿過迴廊時,角落裏坐着一個人,靠着廊柱子低頭擺弄手裏的東西。我藉著燈籠的光,隱隱看出那是弘晈。
等我在他身邊坐下了,他彷彿才醒過味來。"這麼晚了,也不怕着涼,坐在這幹什麼?"我問。
他把手裏的東西遞過來說:"才剛多吃了兩杯,撿這地方坐會兒。"
我看清他拿着的扇墜子,沒有伸手接,只是隨口說:"晴兒的生辰是今兒吧。"
"原來額娘記得?也是,每年就只有額娘記得。"
我把那晶亮的瑪瑙墜子拿過來感嘆:"總算,今年你也記得了。其實說起來,晴兒嫁進來也不過才兩年,額娘有機會記她的生辰,也不過才兩回……"
"額娘,今兒個阿瑪說的大事您也聽見了,這個命,您信了吧?"
我攥了攥手心,瑪瑙被捂暖了放到另一隻手裏竟然有些燙。"弘晈,你不願意么?"
他聽罷噌地站起來:"額娘,怎麼能不願意呢?咱們這府里,三福晉總是要有的,就只不會再有惜晴了!"
我很驚訝,這才看清弘晈唇邊淡淡的青色,他飽滿的眼睛眯縫起來,那種深思的光彩我見過,在養蜂夾道的夜裏,允祥也給過我這樣的眼光。弘晈長大了,大到無法讓任何人再看不見他。我把墜子塞回他手裏,握着他的肩膀說:"至少素畫的容身之所還在你這裏,不是么?"
他咧開嘴笑了,像小時候一樣:"謝謝額娘。"
"兒子,別寒磣額娘了,實對你講,素畫還救過額娘的命呢,論起來,到底是虧了她。"說完這些,我轉身往回走,清楚地感覺到背後的注視一直隨着我,直到拐過拐角。
到了院門口,廚房的托盤剛好也送了來,我自己接下,一逕往書房去。剛走兩步,書房門一響,弘曉從裏面蹦蹦跳跳地跑出來,差一點撞到我。我趕緊把托盤交給小丫頭,一把拉過弘曉:"干珠兒,額娘有沒有說過,才吃了飯不許這麼個跑法兒?你怎麼還沒去歇着?"
弘曉抓抓頭:"阿瑪問話來着,這會子就要回去了。"
我掐掐他的臉:"不急,這有冰糖山楂熬的茶,吃一碗再走?"
他打了個哈欠,眼睛看了看那個托盤,似乎不感興趣,我見這樣就吩咐人帶他回房,剛走我又叫了回來,捧着他的臉,我很嚴肅地說:"干珠兒,額娘得囑咐你,今後在你阿瑪面前,可不許再提……"
還沒說完他就扭扭身子搶着說:"不許提韻姐姐和二哥哥!額娘面前也不許,額娘,阿瑪已經囑咐過了。"
我一愣,隨即哧一聲笑出來,點點他的額頭:"好了,去吧,看你困的。"
他出了院子以後,我眼睛裏的濕潤竟然怎麼擦也擦不去,書房裏的燈一直亮着,門外,到處都是冰糖山楂的味道。
半月後,給弘晈指婚的聖旨就頒了下來,果然是查郎阿的女兒,據說是側室所出,但是查郎阿愛如掌上明珠。我們進宮謝恩的時候,雍正一直談笑風生,當時就敲定了二月的婚期。談到四阿哥家的大格格聰明乖巧,還直說著接下來就輪到我們家的老四,我經他一提才想起來,弘昑當日沒有上書房,而頭天晚上妍月剛剛打發人來找我要清火解毒的丸藥。
因為是娶繼室,排場自然不能像第一次那樣隆重,不僅僅為了對惜晴的尊重,更是由於我們心中總歸都有着先入為主的私念。即便如此,我還是把當初為弘暾準備的那些大部分都拿出來。只是這一次我做不到事事親歷親為,允祥住在府里已經分去了我大部分心思,而此時妍月那邊,弘昑也確實病倒了。
起初,太醫只是按着脾胃虛火給調養,後來下痢,一連三日竟也不見緩和,反而添了發熱盜汗。這時候再算算,他食欲不振精神萎靡竟然也有兩月多了,太醫聽后登時凝重了顏色,轉天就遞給我一張方子,叫我抓來熬了給所有的人喝,我當場傻住。
"太醫,弘昑阿哥的病,想來您已經有了定論了?"我拿着那張密密麻麻的方子,急急地問。
太醫左右看了看,小聲說:"回福晉的話,阿哥這症若系近日突發倒還不妨,可是據側福晉的話來看,竟是年前就開始不思飲食,精神倦怠,如今癥狀發了出來,大似傷寒,又兼有下痢,這與之前的時疫完全吻合啊。據民間病例看來,此症過人也是相當快的。"
我大驚,瘟疫?怎麼這府里總是在要辦喜事的時候出這種磨人的病症?當初弘暾一個癆症已經鬧得天翻地覆,我心中萬般不舍也忍痛燒掉了他屋裏所有的東西。這一次太醫連預防的湯藥都抬了出來,上上下下這麼多人,要我怎麼在保證不鬧得人心惶惶的前提下安全度過呢?
時間不容我停留,我只得臨時把弘昑的院子封閉了起來,妍月和其他自願在裏面的人每日湯藥飯食一律都在嚴密的監視下。外面的人除了喝葯以外,還要不停地燙煮衣物。允祥自請在府中隔離,雍正不許,非說不妨事,搞得我在府里距離弘昑最遠的角落給允祥重新弄了住處,重點保護程度超過了病患。我成日提心弔膽,神經兮兮地觀察每一個人的身體狀況,幸好,在那之後沒有人被感染上。
次月初,雍正賞了野味,我聽說弘昑有些食慾了,就分了一小盅送去那院子。半盞茶后,我正在允祥的住處服侍他吃,送東西去的丫頭慌忙跑了來,只嚷着求我請太醫,我看了允祥一眼,對那丫頭說:"別著急,慢慢說,四阿哥怎麼了?"
那丫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回主子話,四阿哥一直發著熱,主子,主子吩咐送去的東西,四阿哥,四阿哥還沒等用,就突然,突然抽起筋來,側,側福晉急得什麼似的,連忙叫來回福晉,請太醫。"
允祥一下子站起來,被我按住:"王爺,還是我去吧。"他看看未寫完的摺子,默默點了下頭,煩躁不安地踱來踱去。我帶了那丫頭往那院子裏去,到了跟前,聽說太醫已經來了,我便坐在外間等,一連兩三個時辰都沒有人出來給個消息,在我終於忍不住要進去看看的時候,慘烈的哭聲把我的手定在還沒掀開的門帘子上……
在走回允祥住處之前,我想好了一大籮筐委婉平靜的話,可惜腦子裏裝滿了神志不清的妍月,完全忘了想像允祥的表情,所以我在看到他的時候,腦子就自動清空了。他坐在大靠背椅子上,直盯着我,我打發走所有的人,反手關上門。
他什麼都沒問,只等我的消息,十幾年前弘昑出生那天的早上他就是這麼坐在屋裏等我的消息,鍾在原地轉了十幾年的圈,終於又轉絕了一條路。
我躲開他的目光,緩緩搖了下頭。他兩隻手慢慢扶上扶手,嘴裏咕噥着:"我,我還是看看去,看看去。"說著他手扶着扶手撐起身子,才邁出半步,腿一歪,重新跌了回去。我背靠着門,像雕塑一樣一寸也挪不動,他顫抖的手和腿,連站都站不起來,房間裏短短的幾步路,我們卻誰也走不到誰跟前。
"看看去,我還是看看去。"他像上了發條一樣一直重複着這句話,突然大力一推椅子,"咚"地向前跌在地上。
我挪到他跟前跪坐下來,捧起他的臉,我用力閉上眼:"王爺,算我求你,你哭一次吧,就一次。"
"我去,我去看看,看看去……"
"王爺,這沒有別人,你就哭一次吧,我不看,我求你哭出來。"
"看看去,看……"
我撲過去攀住他的肩,瀕臨崩潰:"哭吧,你不能垮,你一定不能垮……"
他不說話了,輕輕推開我,神秘地露出一絲笑,猩紅的顏色從唇隙滲出來,伴着我的尖叫滴在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