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隕

失隕

人,不能跟命爭

"暾兒,想什麼吃,告訴額娘,額娘自己下廚給你做。"床邊坐着的母親帶着溫柔的笑臉近乎討好地說著。

病床上的兒子顯得有些局促,虛弱地笑笑:"不想什麼吃,何況連阿瑪都沒見能勞動得了額娘下廚,兒子得了這個彩頭,倘若叫阿瑪知道,如何饒得了……咳咳……"

"好好,你歇着少說兩句話,額娘不吵你,今兒個景鳳遞來了信,額娘替你收了,看看吧。"我趕緊轉了話題,掏出一封信放在他手邊。

弘暾攥了攥拳頭,輕輕向里別過臉去,悶着聲音說:"兒子不看了,額娘要是再見着他們就說以後不叫他們送這樣的東西來,送了也不看了。"

"暾兒,你……"

他驀地轉回頭,拿過那封信,輕輕抬手撕了起來,因為使不上力氣,薄薄的信封到他手裏偏偏就像在撕布,我攏過他的手,撫着他的額頭說:"兒子,別這樣,額娘知道婚期一延再延你心裏彆扭,等你好了咱們馬上辦,額娘給你預備的都還在那放着呢。"

他笑了,臉頰浮上一抹紅暈,清了清嗓子,小聲說:"額娘,兒子不是賭氣,是想開了。兒子正好一併求額娘,鳳兒是個認死扣兒的人,以後還得煩額娘開解開解,也請費心替她尋個出路,畢竟叫咱們耽擱到現在,是我誤了她,早知道這樣,當初我不逃學去逛法華寺就好了。"

我驚恐地搖着頭:"好兒子,你怎麼跟你額娘說這樣的話,額娘這年歲受不起這樣的話!"

看到我的不安,他卻再沒有像往常一樣緊張,而是費力地抬手夠我的臉。我往跟前湊了湊,他伸出一個指頭抹着我止不住的淚水,眼裏亮閃閃地:"額娘何必呢?近些年額娘身子不好還越發的愛哭了,額娘以前臉上時常掛着笑呢。悄悄跟您說吧,可別說是兒子說的,早先跟阿瑪一處玩笑的時候,阿瑪還說額娘是彌勒佛充了送子觀音送來的,天大的事也是笑眉笑眼,眉頭都不皺一下。"

我大笑起來,鼻腔一陣酸痛直衝腦門,明明是笑得開懷,眼前卻是一片模糊。

"所以……咳咳……兒子就願意看額娘高高興興的樣子。不管您信不信,有那麼幾年額娘不在家,兒子雖然小,記事的時候天天見着的就是跨院裏的那兩個額娘,可是兒子就是知道,她們不是親娘。沒有額娘的味道,沒有額娘對兒子的那種疼,也沒有額娘整天笑嘻嘻的模樣,我額娘是天底下最開明的額娘。說實在的,有您在,兒子,真有點捨不得死,真的,不想死……"他哽住了細細的聲音,眼睛看着我,神情有些渙散。

我的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候止住了,發自內心的露出微笑:"暾兒,額娘告訴你,你的額娘不同於這裏的每一個人,你是我的兒子,怎麼會死呢?困了吧,來,額娘像你小時候那樣哄着你睡。"我坐到床頭,一手環過他的肩托起他的頭摟在懷裏,他輕得就像他襁褓時期一樣,我眼前彷彿又看到小小的弘暾在我懷裏蹬着短胖的小腿,好奇地瀏覽着四周的樣子。

"額娘,從前總聽見額娘哄韻妹妹時候唱的那支曲子,後來哄五弟弟時也唱過,不知道有沒有哄過兒子,聽過也不記得了,額娘再給唱一次可好?唱了,兒子就睡了。"

我點點頭:"好。"輕輕拍着他的肩,我又唱起那支很久沒唱過的歌:

睡吧,布娃娃,睡吧,小寶貝

快快閉上眼,好好睡一睡

你會夢見花園裏,一朵紅玫瑰

你會夢見花園裏,一朵紅玫瑰

……

不知道唱了多少遍,弘暾均勻的呼吸聲在我懷裏漸漸安靜,摩挲着他瘦削清秀的臉,恬適的睡容顯得那麼滿足。我輕輕放下他,蓋好被子,悄悄走出房門。

外面的太陽真好,好的連我也有了些倦意,在院子裏席地坐下,我問向在身後不停說著什麼的秋蕊:"今兒個是幾兒了?"

"主子,是七月二十,主子,您……"

"那這會子是什麼時辰了?"

"剛剛辰時……

我又抬眼看看天,倦意再度襲來,睡下去之前,我只記得我最後的吩咐:"找人去請王爺回來……"

冰涼涼的大屋子裏,連熏籠都是冰涼涼的,我一個人坐在地磚上,跟前堆了一大堆的東西:從襁褓到成人所有穿過的衣服,讀過的書,我一件件打開又折起,一本本翻過又合上。拈起一個布袋一抖,一根細長的東西從裏面滑出,掉在地上發出空空的聲音向前跳躍了幾下便滾到門口,恰好被邁進來的一隻靴子擋住。我抬眼看了看,繼續低頭整理那些東西。

良久,高亢的聲音破空而出,在這靜謐的夜晚顯得有些張牙舞爪。我怔住了,這凄厲的調子如同重鎚般敲在我心上,像要把封住的東西都砸開撕碎一樣。我虛着眼看過去,恍惚看見弘暾坐在門檻上吹笛子。"暾兒,額娘不是不讓你吹這支曲子么?"我大聲喊。

笛聲頓了一下,又繼續下去,轉至低沉處輕緩了一段而後又恢復尖利。這聲音穿透我的耳膜在腦中來回穿梭着,我回過頭,棺槨漆黑的顏色生生撞進眼帘。我又開始糊塗了,糊塗到說不出心酸的理由,直到聽到自己聲嘶力竭的哭聲在樂曲中纏繞,直到頭撞在棺板上獲得痛感。曲聲停了,門口的人邁着蹣跚的步子跑到我跟前,使勁扳着我的肩,把我的臉埋進他胸前。

"這裏面是什麼?給我打開看看!他不是睡了嗎,怎麼就睡到裏面去了?他不是我的兒子嗎?難道這也是註定的?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他是我的兒子他就不會死了!"我使勁掙扎着,想要去推開那黑黑的棺板,或者我的暾兒還會站起來跟我說:額娘,您又胡想了。

"雅柔,你不是看見了么?你不是一直跟到他走么?不是你遣人叫我回來的么?"他捧着我的臉,他臉上有亮閃閃的痕迹,我定睛看着這相似的神韻,突然覺得很諷刺。

猛地推開他,我咬牙切齒地對他喊:"你離我遠點,都是你的錯!如果你不是怡親王他就不會死了,如果他不是你的兒子他就不會死了呀!"雙腿一軟,我重新倒在棺槨前,使勁捶向自己的胸口,"怎麼會變成這樣的?他不是你怡親王子系表上的一個名字,他是我的兒子呀!他是我辛辛苦苦生下的,是我的命啊!他怎麼會死的,既然我能來他怎麼還會死的?都是你,我什麼都改不了,我一個也留不住!"

他單膝跪下來拉我,又被我猛地推開,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指着他,我聽見我自己在說:"我受夠了,我再也不想在這種地方呆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去找我爸媽,隨便用什麼方法,看是要勒死我還是毒死我,反正我不要再待下去了,我什麼都改不了,我什麼也留不住!我要回家……"

"雅柔,你說的是什麼,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他也搖搖晃晃,驚駭到極點的表情對着我不停地喊,我不聽了,我又想睡,說不定睡一覺我就還是三百年後的王雅柔,沒有損失,徒留一臉淚痕而已。

額娘,您看,這是兒子從皇瑪法那得的賞。

額娘,皇瑪法誇兒子射箭比十二伯考封的時候還准呢。

額娘,兒子進宮的時候看見韻妹妹好着呢,皇父很疼她。

額娘,兒子知道錯了,額娘這樣傷心,兒子就真的該死了。

額娘,鳳兒是個認死扣的人,還求額娘開解。

額娘,皇瑪法很疼兒子,兒子有皇瑪法照顧呢,額娘不用掛心……

"暾兒!"夢裏弘暾的笑臉還在清楚地輕晃着,我無力地閉上眼,恨不得就這樣睡着,只要能看見聽見暾兒,我就可以一直睡着。

"主子,您醒了?王爺!主子醒了!"秋蕊在身旁驚喜地喊着。允祥飛快地閃過來,坐在床邊沉默,我側過身,懶怠說話。

一聲嘆息傳來,他說:"你又躲着我,上回韻兒進宮你也是這麼不言不語地躲着我,雅柔,知我如你,怎麼偏偏總是在這種時候躲着我呢?"

一隻手遞到我面前,我握着它貼在臉上,淚珠不斷劃過臉頰潤在上面,清醒地哭泣。從此,我愛如生命的暾兒就這樣被生生從我世界裏革除;從此,我唯一賴以苟活的溫度就僅僅停留在這隻手上。

之後一個月,我每天都坐在佛堂,仔仔細細地擦着弘暾的靈牌,對它說一些問候的話,直到很晚。

某夜,我像往常一樣在月光下的佛堂里追憶。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從外面探進一個腦袋,看見我后微微笑了一下,是弘晈。

我重新低下頭,弘晈走到我跟前蹲下說:"額娘,天晚了怪涼的,額娘仔細受了寒。"

我笑笑:"好,額娘知道,你先回去吧。"

他頓了頓,欲言又止。我問:"怎麼?有事?"

他嘴動了動,終於下了決心說:"兒子有句話,很想問問額娘。

我沒有停下擦着牌位的手,只說:"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弘晈從我手中拿過牌子,幽幽地說:"兒子是想問,倘若這上面刻的是'弘晈'兩個字,額娘也會這麼傷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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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入夢之怡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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