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毓琴篇

番外之毓琴篇

兩兩相望,今生我們竟這樣

(一)

"請八阿哥挑起喜帕,從此鸞鳳和鳴,稱心如意!"

喜娘的話音落了半晌,只見秤桿的一端猶猶豫豫地從帕底伸過來,一直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彷彿在告訴我拿秤的人有多麼的不確定。沉重的首飾壓得我脖子發酸,對這滿眼紅色的屏障也早已是不耐煩了,出門前嬤嬤一直說新娘子不能說話,可是看面前這桿秤說什麼也不肯抬起來的架勢,倘或我再不說話,搞不好還會被塞進花轎抬回去呢。

想到這兒,我握住秤竿,自己呼啦一下把帕子掀開。一雙驚異的笑眼映入眼帘,我跟他,就這麼分別握着喜秤兩端,開始了大婚的第一次會面。

"哎,這會子後悔,可是不能了。"我坐在鏡子前,如瀑長發披在背後,卻也再沒有往日的女兒態了。

"格格從哪裏看出我有後悔的意思了?"他坐在床邊,盯着我鏡子裏的臉。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結巴地說:"皇,皇父不是說,說我是個出,出了名任性的格格,我……"

他大笑着踱過來:"你還怪明白的,只是這個事情我可不敢反悔,皇父把你這任性的格格指給了我,也不知道是因為疼你呢,還是因為不疼我呢。"

"胤禩!"我腮上作燒,嗔怒地瞪他。

"你看看,只怕你是大清唯一一個敢直呼夫君名諱的皇子福晉了。"他的調侃讓我更加臉紅,剛要轉身反駁,冷不防手上的梳子被他接過去,逕自替我梳起頭來。

"弦兒……"他細長的手指撫着我的頭髮,口中的輕喚讓我驚訝不已。

"你怎麼知道我的小名兒?"我抬頭,看到他眼裏的灼熱情緒,有些不解。

他不說話,猛地橫抱起我走回床榻,接踵而至的眩暈里,他低啞着聲音告訴我:"從你五歲被皇姑帶進宮開始,你的事情,我哪一件不知道?"

(二)

"這新弟妹倒合了我的脾氣,我一看就打心眼兒里愛上了。"從十三弟的大婚家禮上回來,我還在對那個稚嫩倔強的人兒津津樂道。

胤禩不以為然地笑笑:"是啊,就是這麼'與眾不同'的才投你的脾氣呢。老十三這回可有的飢荒打了,自己強討來的媳婦,進門就給了個灰頭土臉。"

我知道他說的是宮裏宮外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四嫂他們面上和氣,對這件事私底下都是滿懷鄙夷。可是今天一見,似乎每個人都對這個新弟妹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樣淡雅纖柔,看不到一點鋒芒和尖銳,可是眉眼間脫不去的倔強又讓人無法不對她高看一眼。想到那個桀驁慣了的十三弟從頭到尾的狼狽神情,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轉頭看我:"至於興頭成這樣么,下個月老十四大婚,他定下的那個你不是也喜歡得很?你也是怪,太子妃也倒罷了,三嫂四嫂的也不見你親近,凈跟這些小的們好。不過也好,老十三老十四么,呵呵,也好……"他後面的話變成了自言自語,漸漸聽不清了。

我勾住他的胳膊:"胤禩,如果我嫁的不是你……"

"那你就嫁不出去了。"他把我的話噙在口裏,唇舌輾轉出呢喃,"弦兒,你是我從八歲就定下的。"

(三)

"你這是跟誰嘔氣呢?怎麼十三弟納妾,弟妹都樂得很,把你氣成這樣?"他解開衣服斜躺在床上,今天他喝得很多,酒氣一陣陣傳來,熏得我腦仁兒疼。

"樂得很?你們緊着誇她賢惠她能不樂么?可我看着她那副假笑我就彆扭。想不通,我實在想不通,看他們人前也處得挺好的,幹嗎這麼跟自己過不去?"雅柔似笑非笑的表情和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還在我眼前晃着,明明連話都可以說得如出一轍的兩個人,行事為何一定要背道而馳呢?

"這妾是弟妹討回來的,自然是賢惠的,難道說錯了?"

"幹嗎?你眼羨?"我心裏不自在起來。誠然,兄弟當中,連老十四都在婚前就有了妾室,可是胤禩沒有,皇父提過幾次都被他以各種理由推掉了,有人都說這是他對我的好,也有人說這是他對我的怕,種種難聽的猜測一直在我們周圍飄着,有時候我就想,不如我也去給他張羅一個側室?儘管,我會很難受。

"弦兒,"他藉著酒意伸手來扯我,"我唯你而已,唯你……"

"胤禩,要是我們能一直這樣一夫一妻地過下去多好?我不想跟雅柔一樣,我沒有那道疤……"

(四)

延禧宮,內廷里位置最不好的宮殿,這裏就是他親生額娘的住處,是我每一次來都如芒刺在背的地方。良妃娘娘是個冷漠的女人,而她這種冷漠在看到我時尤其明顯。我知道胤禩很敬他的額娘,我也想愛屋及烏,卻每次都被良妃的態度搞得落荒而逃。因此在我聽到她親自召見我的時候,心中的驚訝和期待也就不言而喻了。

"孩兒給額娘請安。"我怯怯地行禮,從小到大,除了皇上和郭羅瑪法,我連我阿瑪都不怕,可眼前這個女人毫無表情的臉卻讓我從心底生出恐懼。

"免了,叫你來是想跟你說,胤禩的子嗣問題,皇上一直掛心得很,前兒還為這個派了本宮的不是,捎帶着賜了恩典。皇上的意思當然違錯不得,所以本宮冷眼挑去,這裏的香綺丫頭看着妥帖得很。你們府里上上下下都是你一個人張羅,怪可憐見的,不如把香綺帶回去,分分你的擔子。"她緊盯着我,說出的話每一個字都砸在我頭上,"這個主呢,本宮就算是做了,香綺這一胎如果是個阿哥,那就是胤禩的長子,你少不得辛苦擔待些,本宮自然也是要上點兒心的。"

香綺,胎,長子……我腦中留下印象的,就只有這幾個帶着針尖的字眼,還有良妃語帶嘲諷的話:"皇家的男人,沒有為女人駐足的道理,更何況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為什麼不告訴我一聲?"我站在書桌對面質問,"前兒才聽誰說的,唯我而已呢。"

他連眼皮都沒抬:"我不是你可以據為己有的物件,額娘說,人言可畏,這也是為你好。"

"額娘說?又是你額娘說?你額娘還有哪一件事不管?要收房,為什麼不敢光明正大地送進來?偏偏弄這種先斬後奏的把戲?難道提防誰下手害她不成?"我被心火燒得渾身顫抖,聲嘶力竭,"將心比心,我縱然任性卻幾時有過那種歹毒心腸?所謂小人心度君子腹,但凡心術不正的人才會處處忌憚別人,呃……"我下面的話被他扼在喉嚨里,呼吸越來越困難,可是他原本溫柔的笑眼早變成猙獰怒目,那眼神更讓我絕望。

手很冰,心也很涼,我在越來越迷糊的時候放棄了思考。他突然鬆開手,一把撈住我下滑的身體擁在懷裏,小聲說:"你不能這麼說我額娘,詆毀我額娘的人都該死,即使是你。"

我無語,隨後沒有多久,他這句話就變成了諷刺。就有那麼一個人,還是他肯定惹不起的人,用最惡毒的態度和字眼詆毀了良妃——"辛者庫賤婦"。呵呵,良妃娘娘,你也會痛苦么?這就是你推崇的皇家男人的薄情?你輸在開端,卻還要胤禩爭到最後,胤禩的確沒有駐足,可是你跟我,究竟是誰害了他?

"胤禩,你為什麼不能是我一個人的?"受夠了那個香綺的頤指氣使,我守在失魂落魄的他身邊自語。

"倘若我不是皇子,我就是你一個人的。"

(五)

"主子,外面道賀的站了一院子,主子不出去招呼么?"塵兒不知道第幾次跑進來回。

我不耐煩地擺擺手:"隨便打發誰招呼就是了,有什麼好道賀的,一朝天子一朝臣,誰知道明天腦袋還在不在腔子上呢。"打發走塵兒,我也陷入了沉思。胤禩好像很喜歡聽那些虛情假意的奉承,可我總覺得太過招搖的人望一定會成為新君眼裏的一根刺,何況他們原本就是政治宿敵。這一場爭鬥的結果疑團重重,局面如此複雜,即便當年的四阿哥願意放過他,看到現在那些借他來質疑和動搖新皇大位的人,雍正也不能放過他了。

"只是這夫妻之間,問不出值得不值得……"雅柔的話又在我腦子裏冒出來,我這才完全明白,雅柔相對於我,正如十三弟相對於胤禩。雅柔可以用閑適的態度看待那些女人的存在,卻恰好於無形中徹底收復了十三弟的心,而我的堅持偏偏只落下難堪;十三弟適時抽身,步步為營,才能在雍正那裏獲得信任和依賴,同樣是爭鬥的輸家,胤禩的鋒芒和抵觸還在不合時宜地顯露着,難免禍及性命。假以時日,他們夫妻的富貴全從隱忍得來,而我們兩人的劫難皆由尖銳而獲。

"着令將福晉郭絡羅氏休回外家……"我拒絕為這樣的聖旨下跪,休了我?幹嗎要休了我?我可以不做王妃,可是我怎麼能不做他的妻子?

他走過來,無比清醒地說:"是我這樣要求的。"我驚訝地看他,自從他不斷地被申斥,很久他都沒有這樣清醒了。倚在他胸前,我貪婪地吮着那不沾酒氣的清新味道,他眷戀地流連在我的唇邊,大手輕撫着我的腰身,說:"明天就走吧,這可能是我們的長子呢,好好帶他。"

入夜,天很冷,我最後一次緊緊偎着他,頭埋得很低,不想讓他看見我淚眼婆娑。

"胤禩,我真恨你,若是不嫁給你,我就不會是妒婦了。"

"我知道。"

"胤禩,我真恨你,你要不是皇子,我們也不會落到這步田地。"

"是,我知道。"

"胤禩。"

"什麼?"

"下輩子,我還是妒婦,可是,你不要再作皇子了。"

我,郭絡羅氏尊貴的格格,就這樣慘淡地結束了我刻骨一生的婚姻,代價是換回了性命和兒子。在十三弟和雅柔的幫助下,我從此遠離塵世,荒涼人間。

田野的星空很美,我抱着綬恩坐在桌前,手指着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教他:"綬恩,娘教你認這個字,這個字念'禩',你一定要記住這個字,因為,它刻在你身上,烙在娘心裏……"——

雍正八年夏京郊某縣

一輛馬車停在一座四合院前,從車上跳下一個丫頭急急地跑進西屋,進門就嚷:"夫人,笑兒回來了。"

供桌前獨自禮佛的婦人抬頭笑道:"這麼快就回來了?京城可有什麼新鮮好事了?"

笑兒一邊喝水一邊說:"咱們這裏真箇是閉塞了,白紙竟然還沒糊過來?城裏正在大喪,說是怡親王爺薨了。"

婦人的身子晃了幾晃,笑兒接著說:"王爺的禮倒是真箇隆重,十幾人抬的兩口棺槨,前後儀仗站下就有一整條街呢。鮮見得皇上有多傷心了。"

"兩口?"婦人問。

"是啊,據說是王爺的一個妾自願殉葬,皇上感念,一切都按側福晉的禮呢。不過也有人說啊,王爺哪裏有什麼妾?說不定本來就是側福晉殉了情了呢,還有的人說,搞不好就是……"

"笑兒!你這丫頭還不累啊?自去歇着吧。"婦人打斷笑兒的話,轉過身去不理。等笑兒出門后,她走到茶几前,斟上兩杯清茶,兩手各執一杯灑於地下,笑道:"這會子可齊全了,來,八嫂的點心剛剛好,咱們一處吃茶聊聊罷。"

失隕(上)

心痛着,燈滅了,風涼了

沒有了綬恩,弘曉也不在身邊,我的日子省出了大部分時間可以用來胡思亂想。箱子柜子被我整理了一遍又一遍,裏面裝滿了我多年來的收藏:絹包里的小玉牌、滿語書、綉着詩詞的帕子、瑾兒第一次做的披肩還有弘暾臨的第一幅字帖……每樣東西都是一段可以咀嚼半日的故事,如幻燈般張張翻過。呆笑的時候覺得人生竟可以如此多彩充實;悲泣起來又顯得空洞索然茫茫無際。從開始的形同陌路,到誤會重重,再到現在的習慣成自然,我越來越覺得,或者我三百年後的記憶才是一個夢?就像賈寶玉夢看金陵冊,只是為了讓我更徹底地扶持他、陪伴他?但時空真正殘忍啊,我這樣平凡的人又怎能坦然於先知的尷尬處境?等我眼睜睜看到他行將就木的那一天,我要帶着我的孩子們何去何從呢?

天氣漸冷的時候,京津水稻的事基本上告一段落,允祥的腿又出了問題,今年彷彿比往年都要重,常常一回來就癱坐在椅子上動也動不了,不管是藥酒還是綁腿,用在他身上都沒有了明顯的效果,可我每天還是樂此不疲地一樣樣給他弄過來。看着我熱心於這些無用功,他還會笑着調侃我,但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那裏的時候,我就常常看見他死死地盯着腿發獃,間或用手使勁掐着膝蓋,一旦我弄出聲響,馬上有開朗的笑臉迎過來。每每看到他利落地在我面前踱來踱去,或者邁着大步子出門的時候,我的臏骨就像有尖刀劃過,厲痛久久不散。

沒過多久,朝中又是一陣混亂,這幾年錯處不斷的"皇舅舅"隆科多終於被當庭定下四十多款罪名,禍及全家。至此,當年一段奪嫡風雲所涉及的功臣罪臣幾乎全都有了定論,不管雍正是怎樣義正詞嚴,也不管他終究顧念舊時淵源而放過隆科多性命,這一個"滅親"的舉動還是把他自己再次推上了輿論頂峰。刻薄寡恩,生性多疑一時間幾乎成了雍正皇帝的代名詞。

允祥為此沉默了一些時日,在坦然與惶恐之間,我知道他時常在徘徊。為了回報恩寵他包攬大事小事,為了名副其實他樣樣親歷親為,可這不同於常人的信任早已把他放在一個兩難的位置,他不可能與皇帝處於同一平面,卻又被從群臣中分離出來,他是皇帝遠離孤獨的慰藉,於是他也就變成朝堂上最為孤獨的人。

展不開他的眉頭,減不了他的病痛,我也有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無奈。從前謫仙一般的四哥終究變成了鬼。其實說穿了,不止四哥,就從康熙六十一年那個冬夜起,我們所有的人,全都變成了鬼。

冬天來臨,西藏的混亂局面以及準噶爾還有沙俄的不安分都沒有影響皇宮裏迎接新年的氣氛,雍正的情緒反而是出奇得好,興頭上開始翻起皇曆說要給弘暾挑個日子完婚。允祥管理的造辦處接了大批畫琺琅的任務,成日家開始擺弄大石頭小石頭研究顏料配色,五彩斑斕的月亮石煉來煉去除了毒煙滾滾什麼也沒剩下,慌得我一開春就緊着把弘暾挪出了交輝園。

很快,皇上便下了聖諭說五月是個不錯的季節,准了暾兒成婚。旨意一到,我以為暾兒會很高興,沒想到他平靜地出人意料,我只道他興奮得不知道怎麼表達了,便自顧自去給他張羅。弘暾的婚事一直都是我的心病,如今終於要了卻,想到可以有一個他中意的人來全心地照顧他,想到我可以不再為了偶然的忽視而自責,我心中充滿了希冀。從宮規禮制到喜筵菜品,預備婚事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親自過目,管家和賬房一天要往我這傳上好幾次話,府里其他的事情我也顧不上了,等到我實在理不過來想要找惜晴幫忙的時候,才知道她早已診出喜脈,已經兩個多月了。

"你這孩子,害喜害得這麼厲害,怎麼也不早說一聲?"得了消息的當天下午,我就忙不迭地跑去惜晴的院子。

"府里正是緊着預備二哥大喜的時候,孩兒幫不上忙還跟着添亂,額娘快別惦記了,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惜晴微紅着臉,額角還因為剛剛害喜吐而掛着細汗。

我還沒說話,一旁的弘晈先開了腔:"說這些沒要緊的話幹嗎?倘或是個阿哥,生下來那就是嫡長孫,額娘自然關心得緊,想吃什麼用什麼直說就是了,額娘好容易騰出空兒也不是來聽你這些虛套兒的。"

他說話的時候,我正端着茶盅喂惜晴喝水,才剛餵了一口,就被他這一頓搶白噎得嗆住,繼而勾出一陣乾嘔,直弄得一張俏臉又是汗又是淚,滿面通紅地坐在那裏喘着氣。我心疼她這副樣子,不滿地蹬了弘晈一眼:"你這是什麼話,晴兒怕我擔心故意說得輕描淡寫的那是她懂事,不用她說,該吃什麼用什麼我一樣不少地都會送了來。好容易得空兒我們娘兒兩個說說體己話又幾時要你在這瞎攙和了?晴兒有孕的事你瞞着沒叫我知道我還沒批你呢。你且給我記住,打從現在一直到出了月子,晴兒臉色要是差上一半點兒的,我就單找你!"

一席話說得弘晈低了頭,訕訕地垂着兩隻手也不出聲,惜晴忙拉住我說:"額娘別惱,他是急性子額娘又不是不知道,一頭擔心我這身子,一頭又怕給額娘添煩,這些日子裏裡外外他可是沒少操心,孩兒有額娘疼着,哪還能有差錯呢,只盼着這一胎能是個阿哥,好給阿瑪額娘添一重喜。"

她話里的袒護之意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叫我心裏舒坦得很,我就勢安慰了幾句就站起來要走,臨出門時又回頭說:"好好養着便好,其他的也不要想太多,不管是阿哥還是格格都是額娘的孫孫,額娘的喜事。"

往回走的時候,晴兒羞怯的表情還在我眼前晃着,再過半月便是弘暾娶親,然後再過不久景鳳也會給這個家添人進口,想到這些我忍不住笑出聲來,腳下也輕快起來。快到門口時,就看見小陸子在院門口東張西望,我一陣納悶,走過去問:"小陸子,不是叫你出去派帖子么?這麼快就回來了?"

他看見是我,彷彿嚇了一跳,滿嘴支支吾吾:"那個,那,回主子話,王爺,那個,嗯……"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我往裏看了看,又問:"王爺回來了?"

"回主子,是奴才出門時撞見王爺回來,王爺吩咐奴才先在這候着。"

我點點頭,進院走到堂屋門口,聽見裏面有別人的說話聲,只道允祥在會哪一個親信,就沒進去,轉身打算自回屋,剛要邁步就聽見裏面允祥提高了聲音:"你肯定?"

另一個聲音說:"回王爺,老臣不敢妄言,這也是老臣看了上一回的脈案後跟幾位太醫會診的結論。"

沉默了半天,就聽允祥說:"行了,本王知道了,這個話你去替我回了皇上吧。只是,不要透露給王妃。"

"是,老臣明白,王爺且請寬心,老臣回去一定加緊研究,或者可以另闢途徑醫治。"這回我聽出來了,是劉院使的聲音。

"行了行了,你走吧。"

接下來是劉院使告退的聲音,我閃到一邊,看見劉勝芳帶着一個小助手拎着大醫箱急匆匆地走了。我三步並作兩步踏進堂屋,只見允祥背對着門口,左手成拳在桌子上一下下敲着,扳指磕到桌面發出鐺鐺的聲音。聽見動靜,他轉過身來,見是我明顯愣了愣。沒等他說話,我就跑上去上下打量他,急問:"什麼事不能透露給我?你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劉院使診出什麼來了?你快跟我說說,沒有什麼不能跟我說的。"

他被我晃得傻住,然後安慰地拉下我的手拍了拍說:"沒事,我什麼事也沒有。"

"胡說,我聽見了,你又瞞着我。"我急得直跳腳。

他猶豫了半天,反問了一句:"暾兒這兩天可好?"

我被問得沒頭沒腦:"我每天去看他,他好得很啊,就連咳嗽都好很多了,只不過我問了他房裏的丫頭,說是最近白天時常犯懶,夜裏反而睡不好,可我去的時候見他精神還好,問他也說吃得香睡得好,我看婚期快到了,怕是他也緊張吧。"

允祥緊盯着我說完這些話,嘆口氣說:"婚期,我回皇上再緩一緩吧,太醫說他身子還弱,需得再調養些時日。"

"你是說,剛才劉院使說的是暾兒?他怎麼了?什麼不能跟我說?"我一根神經快要綳斷了,弘暾近日精神不濟我是看在眼裏,只道他是去年冬天鬧大了一場病還沒好利索,但允祥此刻恍惚的神情叫我對自己的推斷嚴重不自信起來。可惜問了半天,他也只是說沒事,只欠調養,其他的終究什麼都沒說。

婚期延後,本身也是一頭霧水的我不知道要怎麼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弘暾,轉天一早,我揣着滿心失望連秋蕊都沒帶就自己去了弘暾的院子。踏進院門,劇烈的咳嗽聲傳進我耳朵里,我渾身一顫,這些日子都沒有聽到他這樣的咳法,怎麼一下子這麼厲害起來?走到屋門口,守門的小太監要喊,我擺手不叫他出聲,自己打起帘子在一陣劇咳聲里進了屋。

弘暾披着衣服歪在床頭,一個丫頭在服侍他漱口,沒等茶杯端到嘴邊又是一陣咳,丫頭趕緊遞過帕子給他捂着嘴,等他緩過勁來抬頭看見我,猛地把帕子一攥,喘着氣說:"額,額娘這麼早就過來,怎麼也沒人通一聲,您看兒子也沒下床給額娘請安。"說著掙扎着要起來。

我過去按住他,手一伸:"拿來!"

他愣了愣:"拿什麼呀?額娘。"

"你手裏的帕子。"我伸着手,面無表情,心臟卻在哆嗦。

他不自覺縮了縮手:"額娘要帕子用?你們還不快去拿!"他把眼光看向我身後的丫頭。

我不再多話,一把拉過他的手,使勁抽出已經攥成一團的手帕。弘暾先頭閃了兩下,最終還是沒敢硬躲,只是頭埋得很低。我抖着手打開一看,兩大點暗紅色刺進眼裏,灼得心口劇痛,驚恐地看向他,我哽咽着說:"瞞着我,你就整天瞞着吧,騙得我天天興高采烈的你們就都心安理得了么?"

"額娘,您別這樣,就剛剛帶出這麼一半點,以前沒有的。額娘,額娘您別亂想,您看兒子都不咳嗽了。"弘暾急切地過來扯我的袖子,一張臉明顯憋得通紅,終於還是沒憋住,又是一陣大咳后,居然有明顯的血絲掛在他嘴角!我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一迭聲地叫人去找太醫。不一會兒劉院使急匆匆地跑了來,一番診治后,只說沒有大礙,還按着原來的方子吃就行。我盯着丫頭在一旁伺候弘暾吃藥睡下后,自請劉勝芳回到前廳用茶。

"劉院使,我不跟你拐彎抹角,能勞動劉院使親自來看,倒叫我非想知道小兒到底是什麼病了。"我直截了當地問。

劉勝芳明顯很為難,想了想還是說:"回王妃的話,世子這症無非是稟賦不足引起,咯出血絲也是虛火上延,並無大礙,還照原先的方子再吃上兩副,老臣再給加清肺化痰的葯,平日可用些茯苓霜配合著。"

"當真無大礙?"

"是,當真無礙。"

我見他這麼篤定,稍稍放下心來,等他走後,我便寫了書信找人遞去交輝園給允祥,他遞迴來的話也跟劉勝芳說的一樣,就這麼治了一個多月,藥方子換了幾副,開始的確把咯血的毛病壓住了,可仍舊眼見着他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飯食幾乎都不怎麼用。每次看見我他都是勉強撐着精神,直到六月終他便連勉強都困難了,日日就是靠在床頭不開口,開口即是大咳。記憶里弘暾的確是病的時候多於好的時候,但這樣的虛弱也是從來沒有的,我心裏像有一團黑雲壓着,可面上又不敢透露一點,因為只要我略有擔憂之色,他就會立刻作出精神大好的樣子給我看,強忍的表情只會增添他的痛苦和我的恐懼。

七月初,我已經被自己無休止的猜測弄得心力交瘁,允祥送來的信還是安慰居多,可他不知道我在暗裏悄悄地找人出去尋了醫書來看,雖然我很不確定自己對古書的理解能力,雖然我很願意相信太醫們應該是在很精心地治療,可是在我指着醫書質問劉勝芳時他閃爍的眼神還是粉碎了我僅有的僥倖。

"世子的癥狀你都看到了?直說吧,我就要句實話,別拿王爺來搪塞我,現如今王爺也說服不了我了。世子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這一個多月咳嗽不見好轉卻愈加消瘦、精神不濟呢?之前倒是沒有,但是昨天又見咯血,這又怎麼說呢?"我把隱藏很久的疑惑一股腦都說出來,等待答覆的那一點空當,只覺得手腳冰涼,每個毛孔都在滲出汗珠。

劉院使抿了抿嘴唇,長嘆一聲說:"實不瞞王妃,世子乃是,乃是,癆症!先前確診時尚早,老臣也想了好多法子,只是都不見效……"

我眼前一黑,有幾顆星星飛來飛去,一顆心臟浮上來又沉下去。他後面的話我再也聽不見了,只有癆症這兩個字在耳畔轟鳴。劉勝芳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允祥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也不知道,等我找回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就只看見他坐在我對面,搓着我冰涼的手。

"你告訴我,什麼叫癆症,我聽不懂,是小毛病吧?明天就能好了吧?不是我們說得那麼重的病對吧?你說說,到底是什麼叫癆症?他還沒成親呢,我的暾兒,他還沒成親呢……"我半張着嘴,從喉嚨到胸口都緊得發疼,雙掌被他拉過去蓋住他的臉,觸到一片滾燙的濡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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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入夢之怡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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