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恩返 處怨易,處恩難
第57節:恩返處怨易,處恩難(1)
我嘆口氣,拉着弘暾坐下:"兒子,安心養着吧。你阿瑪這些時日忙,不過聽他說,皇上前兒問起你來,直說要趕緊挑日子給你完婚呢。所以啊,額娘也着急養好這身子,好幫你張羅呢。"
弘暾紅着臉低了低頭,我心上一酸,摩挲着他的肩膀說:"暾兒,額娘真怕不能一直看着你們。"
"額娘別說這樣的話!"他表情一凜,"要是那樣,兒子寧願走在額娘前頭!"
"胡說!"我皺了眉頭。
他卻大大一咧嘴角:"額娘,胡說也不是從兒子開始的。好了額娘,老這麼坐着怪涼的,兒子送您回去?"
我站起身:"不用了,你也趕緊回自己院子裏去。"走了兩步,我又回過頭來,"暾兒,那支曲子,不許你再吹了。"
弘暾愣愣地點了點頭,我隨即轉身往回走,一路上惜晴都在發獃,嘴裏不時叨念着:"絲未盡,知解何人,知……解……何人……"
我輕笑道:"怎麼還琢磨呢?你還真是景鳳的知音,一首詞也這麼上心的。"
她抬頭扯扯嘴角,想說話卻沒說出來。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回籬笆花圃跟前,小福子等在那裏,看見我就嚷:"主子您去哪兒了?王爺回來了,到處尋不着您,正發脾氣呢!"
恩返
處怨易,處恩難
聽說裏面的"主子"正在發脾氣,惜晴和秋蕊局促地對看了一眼,我安慰地拍了拍惜晴的手,領着她自己撩開門帘進去。允祥正坐在窗前的靠背椅子上,眉頭緊鎖,看見我也沒有絲毫緩和下來。我頓時明白,這氣跟我無關,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允祥抬眼看了看其他人,低頭揮了揮手說:"福子,套車送少福晉回府,其他的人都出去吧。"
我回過頭,惜情怯怯地看着我,我對她笑着點了一下頭,她方才跟着小福子走了。屋子裏的人瞬間都退了出去。我走到另一張椅子坐下,自己斟了一碗茶遞給他,問:"出什麼事了,把你氣成這樣?"
他伸出右手,玉扳指在額頭上蹭着,好半天臉色才緩和些,斜睨着我問:"你怎麼知道不是因為你氣的。"
我笑:"先不說我沒惹着你,即便是因為我,多咱不是看見我就消了?"
他冷笑一聲,又扭過頭去沉思,半晌臉色越來越青,"咚"地一拳頭砸在茶几上,把個茶碗震得叮噹響,水濺了一桌子。
我嚇了一跳:"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瞪紅了眼睛,壓低聲音跟我說:"我今天奏明了皇上,打今兒起就把弘昌關在家裏,永遠不許他出來!"
"弘昌?他怎麼了?"我拉過他剛才敲桌子的手,輕輕用帕子撫着。
他喘着粗氣,反手握住我,極力壓抑着怒火:"這個混賬東西,我要再不看管他,我這張老臉,我們這一府的人命怕不都要斷送在他身上?我上次出門的時候不就跟你說,要你留心他,果然不是我多慮啊!!"
"他做了什麼事?上次皇上盯他盯得挺緊的,我還以為皇上很器重他呢。"
他霍地站起來,顯得很煩躁:"器重他?我們這府里的人上到主子下到奴才,皇上哪一個不看重?這是什麼?這是聖恩!辜負聖恩是什麼?是死罪!"
我聽得糊裏糊塗的,只能勸着他說:"有這麼嚴重?你先消消氣再說,弘昌現在在哪兒?不如我現在收拾收拾,咱們就回府里去,到底什麼事,問問他再說。"
他一把拽住我:"你剛好些別折騰了,什麼事我心裏有譜,回去吩咐吩咐就是了,府里就先交給老三媳婦管着,晚了我再回來跟你說。"
我搖頭,伸手撫了撫他的胸口:"你這一腦門子官司地回去,叫我怎麼歇得住呢?倒不如我跟了去,總得有個人跟在旁邊裝裝紅臉吧?行了,暾兒就還留在這兒,我這就去收拾。"不等他再反駁,我逕自進裏屋去了。
一進二門,撲面而來的緊張氣氛讓本來沒太在意的我也不由得嚴肅起來。允祥吩咐把通內院的門統統關上,閑雜人等一律擋在外頭。進了正院堂屋,我看了一眼悶悶坐在一旁的允祥,回頭吩咐秋蕊帶丫頭們下去收拾東西,一時間周圍就只剩下小福子和守門的兩個侍衛了。
"去,把大阿哥給我帶到這兒來!"允祥陰着臉,從牙縫裏擠出話,侍衛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兒,弘昌邁着大步走進屋,看他雖然微低着頭,有些膽怯卻也帶着一點滿不在乎,也不請安,站定以後"咚"地一聲重重地跪下,上身仍然直着。
這樣的態度無疑屬於火上澆油,可是允祥只是攥了攥拳頭,稍微斂了怒氣,靠在椅背上斜眼看着他說:"弘昌,知道阿瑪這親王的頂戴下面是什麼么?"
弘昌咬了咬牙,沒說話。允祥跳起來走到他跟前:"是腦袋!頂戴都是戴在腦袋上的!"他邊說邊從懷裏掏出一封信摔在弘昌身上,"我怎麼從來不知道,你親厚你十二伯親厚得緊呢?他們家園子裏有寶貝不成?你是嫌我活得太長了?我擋了你的道兒了?我告訴你,我這條老命賠在你手裏不打緊,這一府的人不能都因為你葬送了!我這回就擋到底了,從今天起,你休想踏出你的院子一步!大清朝打今兒起也沒有你這麼個貝子!"
弘昌大驚,猛地抬起頭:"阿瑪,您憑什麼這麼對兒子?親厚十二伯哪裏錯了?十二伯也不是阿其那,也不是塞思黑……"
"啪!"響亮的一個耳光結結實實落在弘昌的臉上。屋子裏靜了下來,我驚慌地抬眼看着這對峙的父子倆,耳邊只聽到允祥濃重的呼吸聲。
"阿瑪!就因為三阿哥禁在他們家?兒子自小本來跟他最是熟稔,他一個罪人能怎麼樣?到底是皇上的血脈,就非得捕風捉影避而遠之么?"這一巴掌顯然打得弘昌憤憤不平,衝口頂撞起來,"要說避禍,阿瑪又幾曾時時惦記着這一府的性命了?小綬恩還不是你們……"
"大阿哥!"我立刻打斷他的話,過去扶着有些搖搖晃晃的允祥,沉下臉說,"弘昌,額娘一個女人家說不出大道理,但是不該知道的就不知道,不該參與的就不參與,這才是穿了朝服的人最先應該學會的。"
弘昌愣了愣,使勁往前蹭了兩下,口氣轉了哀求:"額娘,兒子認錯,可是兒子沒有做不忠的事,求您勸勸阿瑪,不要關我,兒子不想啊!"
我看看允祥有些獃滯的眼神,扶着他重新坐下,忍不住回頭長嘆一聲:"弘昌,你的阿瑪關你打你,是為了護你,你年輕識淺,是該尋個僻靜角落好好想想清楚,這世上有很多事,表面是一個樣子,本身又是一個樣子。倘若有一天到了連阿瑪都護不住你的時候,你還能跟誰講道理去呢?"
弘昌癱坐在地下,表情顯得迷惑極了。我招了招手,兩個侍衛便攙着他出去了。我坐在那裏跟允祥對視,一時也找不到話茬來勸他。過了一會兒,還是他自己呵呵地笑了起來,笑得我毛骨悚然,一陣陣發冷,我伸手扯扯他的袖子問:"你,真的打算就這麼關着他?"
他歪着嘴角搖搖頭:"他不是我,他想不明白的。你道弘時為什麼獲的罪?你死我活這四個字,他看得太簡單了!有這樣愚頑不靈的兒子,是我的錯!"說到這他重重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我在一天自然就關他一天,倘或我閉了眼,還怎麼關他管他?"說完他抬起頭目不轉睛地看着我。
我不自在起來:"看我幹什麼?"
他握着我的手貼在他額頭上:"我是聽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想起先帝了。你不知道,第一回廢太子的時候,他把我們都捆了起來。那會兒他就是這麼說的,關我們捆我們,是為了護我們周全。呵呵,沒想到竟是你悟了。"
我擠出一絲微笑說:"先帝的英明果決,豈是尋常人可以效法一二的?只不過這天下父母心,原本就是相通,不是有句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么?我不過替你說出你的話,也知道你的小心翼翼,畢竟我們這樣的人家,沒有任性妄為的權力。"
他眯起眼睛,苦笑變成了傻笑。我就着那隻手點點他的額頭:"剛才看你那個彎着腰訓人的樣子,活脫脫跟當初老爺子訓你時一個樣!"
允祥聽了拍着後腦靠在椅子上,突然又嚴肅下來說:"對了,綬恩的事,怕是不能再拖了!"
那天開始,弘昌的院子門口就多了侍衛把守,該送的東西定時定量的一樣不少送了進去。不過看到弘昌還是那麼情緒不定,我們便把他的兒子永宣帶了出來交給弦心撫養。
綬恩的事允祥反而沒再說,只是幾天後從賬上支走了五百兩銀子,沒等我問就又跑去天津了。等他回來仍舊宿在交輝園,滿打滿算竟有一個月我連他的影子都沒見着。
七月,宮裏上下都在忙活四阿哥的婚事,雖然沒人確切知道這個皇子就是未來的國君,可是四阿哥受寵也是人人看在眼裏的,即使不及八阿哥。但福惠畢竟還小,於是巴結四阿哥就成了眼下最實際的問題,在這種前提下,四阿哥的婚事也就趨於隆重了。
然而就在這種忙碌的時候,從怡親王府傳出消息,幼子綬恩於七月十一寅時,急病夭折了。
那兩天上門道惱的人絡繹不絕,我對外宣稱傷心過度,告了病。不久果然皇后差人來問,並且准我可以不用參加四阿哥的婚宴,我整日坐在屋裏淌眼抹淚,心裏倒是真正的酸楚,記憶都還停留在宣佈綬恩生病的那天晚上……
當日傍晚,小蔣太醫登門來見,說是允祥打發來給綬恩看病。我看了看跟他來的小福子,心裏多少明白了幾分。一番診脈過後,他留下藥方和允祥的字條便走了。我照着那字條上交代的又從賬房支了五百兩,令小福子從外面另雇了一輛車停在府後的衚衕口,只等天一黑,各院都歇下以後便留下秋蕊坐鎮,自己抱着綬恩從馬廄後面的小門出去上了車。
說來也奇怪,往常很早就睡下的綬恩,這會兒卻瞪着亮亮的眼睛精神得很。整着他頭上的小帽子,我心裏的擔憂更大於不舍。綬恩快要三歲了,對我的依賴是否已經成為他記憶中的烙印?對於要去的地方,要見的人,他能不能接受呢?
大約走了一個時辰,車子停在一座新蓋的四合院前,周圍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但是我分明聞到了一股郊外特有的田野的味道。一個小丫頭過來攙扶我,院子裏很靜,除了左手邊的屋子,其餘全都黑着。小丫頭要叫,我擺了擺手,走到門口自己打起帘子。
"笑兒,還沒去睡么?做神做鬼兒的幹什麼呢?"裏屋傳來一個聲音,我頓了頓步子,手心冒着冰涼的汗。
"這丫頭,到底是做什麼?"隨着一聲笑嗔,屋門口閃出一個利落的身影,看清我以後頓然呆住,臉上瞬息萬變,百感交集。
我的眼底湧上一些東西,視線模糊起來。面前這個兩鬢斑白,眼角唇邊都帶了刀刻般歲月痕迹的人,如何能與那雍容的廉親王妃相關聯?僅僅三年不到,她的驕傲與尊貴已然全都歸於平凡,可她爽朗的笑容還一如當年,還是可以讓我在為她悲戚的同時被她溫暖。
"傻在那兒幹嗎?我真就老得不入怡親王妃的眼了?"還是她最先勉強說出話來,"還是你以為大半夜的見了鬼了?"
我笑了,原本憋住的淚水一下子被這一笑帶了出去,扳着她的肩,上下打量一番,我搖着頭說:"真好,真好,我可是再不想出去請牌位了。"
毓琴捏捏我的臉,說:"瞧你這樣子,這命還不是你們保下的?"
"是,也不全是。"我陷入沉思。腿突然被後面撲來的小小身體抱住,我這才想起來,趕緊蹲下把綬恩拉到前面,"快,這才是我今天來的目的,你看,這是綬恩。"
毓琴的笑凝固在臉上,隨即被洶湧的淚水覆蓋,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哽出一句:"像,真是太像了!"
"什麼叫像,貨真價實的就是,難不成還是我現捏的。"我忍不住打趣她。
她嗔怪地捶了我一下,很快抹凈臉,伸手去拉綬恩,綬恩嚇得扭頭抱住我的脖子,怎麼扯也扯不開。我尷尬地看看僵在那兒的毓琴,解釋說:"這孩子的個性可是一點不隨你,而且他這個長相,我也只能把他拘在屋裏,我們府里的人幾乎都沒怎麼見過他,所以怕生得很。今後你可有得忙了,叫他適應怕是很要費些功夫。"
她聽了咯咯地笑了起來,淚珠在眼眶裏閃爍着,半天才止住笑說:"就連這個自小兒見人就躲的彆扭勁兒都是一模一樣。"
"八嫂……"我急切地想說點什麼,又一下子都給忘光了。
"'八嫂'這種話也就不用提了。"毓琴嘆了口氣,站起來轉身進了裏屋,我抱着綬恩跟進去。屋裏很簡潔,只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個茶几,還有一個供桌。綬恩已經有些困了,小腦袋一衝一衝的。我在椅子上坐下,輕輕哄着他,問向坐在床沿發獃的毓琴:"這裏可還少什麼?"
"少?你這話問得奇了,現在哪一樣對我而言不是多的?"
我無語,把綬恩放在床上,挨着她坐下小聲說:"外頭我帶來的包袱里還有五百兩,還有一張紙寫着綬恩平時習慣吃的用的,還有他到換季時常愛患的毛病。一會子我去了,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有機會見你,可你要是有了難處,就告訴給你送東西的人。還有那個小丫頭,你放心,她一家子都是我們莊子上的,我保證她妥帖得很。"
毓琴的眼睛一直黏着在綬恩的身上,輕輕撫過孩子的臉,她笑得很開心:"有了他,我什麼難處都沒有。何況,"她指了指供桌,"還有眉兒陪着我呢。"
"好啊,咱們白好了一場,你們兩個有什麼私房話要是偏了我,我可不依,趕明兒個我死了,你也給我請一塊。"
她立刻皺了眉頭:"你說你都不惑之年的人了,這滿嘴胡唚的毛病怎麼就改不了呢?"
我握過她的手:"這倒也不是平白瞎說,算起來,也許不會太久了。"
"去你的!雅柔,有了今日一救,咱們的緣法便是幾世也斷不了的。憑我對你的了解,要是說上一大車感激涕零的話,只怕招你一頓啐呢。你看咱們三個,真箇是同人不同命,同始不同終。不管你信不信,我現在卻是什麼都不怨,連這小東西都回來了,我這日子自然還是要過。也只望你好好把你的福享下去,就算是你替我們享的,我們替你把罪受了。"
我呆住,她淡漠的樣子說起過往就好像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原來這麼多年相處,我還是沒有真正看透毓琴,她不僅僅是個驕傲的女人,她已經驕傲成了她自己的神。
聊着閑話就忘了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小丫頭探個頭進來回:"福晉,剛才跟來的福哥哥傳外頭大爺的話,說時候不早了,請您早回吧。"
一句話讓我頓時不自在起來,忍不住回頭看看睡熟的綬恩,還是毓琴勉強打趣道:"呦,怡親王賢名在外,這家教可也是忒鬆懈了,趕車的都敢稱大爺了?"
我也笑了:"怎麼敢招搖我們家的車子出來呢,這是外頭雇的,不知道底細。"說著就站起身要走,沒想到下擺一緊,我回頭一看,綬恩半睜着眼睛,癟住嘴巴,小手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我為難地看向毓琴,她點點頭:"走吧,總要過這一關的。"
我咬咬牙,回身去握綬恩的手,在他放掉我衣角的同時猛地掙脫開向門外跑去。從屋子到門口的路程沒有多遠,可我跑得很吃力,風聲逆着方向擦過耳邊,馬車一搖一搖地在視線里放大,我加重自己的呼吸聲,努力想去遮蓋住什麼。
跑到跟前,我也不等人扶,急急地蹬了腳凳就逕自去掀車帘子,一路跑得腳下有些軟,蹬在凳子上晃晃悠悠地,好容易才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前面的馬兒有點煩躁地跺了跺蹄子,引得車子一陣晃動,我趕緊扒住車門,黑暗裏探出一隻手,一把把我拖了進去。
錯愕地聽到幾聲輕笑,我這才緩過味來:"呵呵,敢情這'外頭的大爺'是另有其人啊,你又是什麼時候跑來的?"
"你這天下第一迷糊人,被另外的車子跟了一道兒都不知道,叫我怎麼放心讓你半夜三更的自己跑?"他的眼睛真亮,在這黑黑的車子裏還是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不滿地說:"裝神弄鬼地跟着幹嗎?既然跟了,這會子怎麼又冒出來嚇人?"
他往後一靠,懶懶地說:"這不是怕你悶么?咱兩個說說話,也省得你在車裏打盹兒,如今入秋了,夜裏怪涼的。"
我低下頭:"這會子不想聊天,也不想打盹兒,想哭怎麼辦?"
他回手扒開窗帘往外看了看,然後兩手捏着斗篷邊對着我敞開說:"那就進來哭,這可不是咱們家的車,沒得叫人家聽見笑話了去。"
我故意誇張地大笑三聲便撲了進去,一路上,綬恩尖細的哭聲都在我耳邊揮之不去,又或者,那根本就是我自己在大放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