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1)

在進宮前,秀女們一般都會做足了功課,譬如皇上的喜好,譬如宮中現有幾位后妃的脾氣和秉性,更有甚者將在旗的秀女劃分了幾等,哪些是上三旗的貴族,哪些在宮裏有靠山,哪些家世微薄不足為懼。

蓮心在果親王府時,二嫫也給她講過一些宮中軼事,但遠不如在鍾粹宮裏聽到秀女們圍在一起閑談時的信息全面且詳細。比方說雲嬪喜甜,尤其喜食滋補甜品;婉嬪畏冷,臨近冬時,早早就要廣儲司置辦棉裙宮裝;皇後娘娘則是喜靜、性溫和,每月必到大佛堂里上香;當然,更多的話題是圍繞皇上而展開的,蓮心卻無甚心思聽,一帶而過,記在心裏的倒是少之又少。

順着宮牆往南走,經過承乾宮就是景仁宮。無論是殿宇結構,還是二進院的規格,相較於東西六宮裏的其他宮殿,都屬較為堂皇的一座。因為小公主自出生起便跟隨親生額娘居住在這裏,所以殿裏的嬤嬤和奴婢也比其他宮殿多一些。

寬闊雅緻的庭院裏,每隔幾丈就栽種了一叢半人高的薔薇灌木,灌木外面圍着木柵欄。又每隔幾步就有一盞立式宮燈,外面罩着玻璃罩。等到入夜,花影滿眼,燈暈迷離,花影與燈火相映成趣。

此刻正值晌午時分,滿院的薔薇開得正好,碗大的花朵密密匝匝地簇在木柵欄里,競相怒放,或淡紫或淺粉或純白,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

平素若無吩咐和召命,各殿的奴婢除了陪同主子出行,其餘時間一律不得離開所屬宮殿半步,所謂"左腳發,右腳殺","發"是指發配寧古塔,"殺"則是砍頭,沒有哪個膽敢逾矩的。

蓮心跨進二進院時,裏面的宮婢正在修剪花枝,間或一個奴婢來回提着銅壺仔細地給花澆水。諸人瞧見她,都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用打量的眼神看過來,注意到蓮心身上那簡單的旗裝后,方認出是鍾粹宮的待選之人,即刻有宮婢上前來詢問。

"我是鍾粹宮的秀女,請求拜見婉嬪娘娘。"

此刻,正殿裏有幾個年輕的常在正陪着李傾婉吃茶。這些都是宮中不甚得寵的女子,巴結着身份較高的后妃,日日守株待兔似的等着那明黃的身影大駕光臨。可惜,僅僅等待是不夠的,因為即便得寵如婉嬪,皇上親臨的情況也極少,倒是在乾清宮和東西暖閣里,時時可見。

"玉骨冰肌,月貌花顏——倒是個美人胚子。本宮怎麼沒在鍾粹宮裏見過你?"

蓮心斂身而拜,"奴婢資質鄙陋,哪裏上得了檯面。娘娘親臨,猶如眾星拱月,星點之光怎能與太陽相提並論,娘娘折煞奴婢了。"

李傾婉抿了口茶,一擺手,"你也坐吧,別光站着。剛好眾位姐妹都在,大家在一起說說話,不用太過拘束。"

她話音剛落,即刻有婢子將椅子挪過來。蓮心卻沒坐,低着頭過了好半晌,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撲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婉嬪娘娘,求您救救玉漱吧……"

李傾婉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嚇了一跳,怔了怔,端着茶盞,忽然想起她口中的名字——耿佳·玉漱,不就是自己曾經送過舞衣的那個秀女嗎?自己還曾打賞了一袋金子給她,提點她去巴結掌管敬事房的宮廷大領侍蘇培盛。

這時,在座的幾位常在都起身向她告辭,有幾個看不出眼色的也被拉走。李傾婉溫笑着朝她們擺了擺手,示意伺候的奴婢送她們出殿門。

熏籠里散逸出幾縷煙絲,是蘇合香的味道。等偌大的正殿裏只剩下她們兩個人,婉嬪放下茶盞,讓宮人過去扶蓮心,"玉漱的事,本宮略有耳聞,你先起來再說。"

蓮心低垂着眼睫,面容哀戚,"玉漱經常在奴婢面前提起娘娘,說娘娘最是心地善良,是宮裏的活菩薩。娘娘這回一定要救救她……"

李傾婉的目光落在蓮心的臉上,心道這秀女真是好不懂事,人是雲嬪關押的,卻來求她,這是讓自己公然與武瑛雲宣戰還是怎麼的?

"玉漱的事情,本宮也很難過。她有很好的資質和相貌,原本本宮以為她若通過閱看,便能留在宮裏,屆時本宮便去跟皇上奏請,讓玉漱妹妹留在景仁宮裏,也好跟本宮做個伴。這下可倒好,聽說北五所那地方又冷又潮,一個好好的姑娘家,真是……"李傾婉說罷,頗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

"玉漱她實在是命苦,不知怎的就得罪了雲嬪娘娘。"蓮心眼眶有些紅,哽咽着道。

李傾婉拿出錦帕,替她擦拭了一下眼角,"你也別難過,只要一日未落實罪名,事情或許還有轉圜的餘地。這樣吧,過幾日你拿着本宮的腰牌,去北五所看看她,順便帶些吃食和用品過去。"

蓮心抬眸,目光楚楚地看着她。

李傾婉抿了抿唇,接着道:"至於她的罪名,本宮也會想辦法幫她減輕甚至免除的。"

聽了後面的話,蓮心這才露出釋然的神色,臉上含着滿滿的感激之情,忙起身朝着李傾婉叩拜,"奴婢代玉漱,叩謝娘娘大恩。"

李傾婉伸手托住她,嘴角扯出一抹笑,"玉漱有你這個好姐妹,倒也是她的福氣。她犯的可是冒充旗籍的罪名,且不說是否坐實,單就你不怕受牽連,來本宮跟前求情這一點,就看得出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往後多來本宮這裏坐坐吧。"

北五所在宮城的最東側,靠近順貞門,有數名手執兵器的戍衛在這裏把守着。因這裏一直是關禁犯錯的后妃的冷宮,平素鮮有人來。康熙帝在位時,這裏曾經燃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幾個收押的嬪女,此後也就逐漸荒置了下來。到了這一朝,連看管的嬤嬤都少了很多,算是徹底閑置了。

偌大的四合院裏,因長年失修,磚瓦都剝落了好幾層,迴廊和門檻上的紅漆掉得只剩下一片雪花白。滿院的荒草參差不齊地瘋長着,有的一直蔓延到屋苑裏,摧枯拉朽般地佔據着原本人居住的地方,從外面看過去,陰森森地瘮人。

蓮心跨進院子,正殿的匾額已經歪了,漆繪灰濛濛的,上面的字已經看不清楚。有奴婢坐在石階上打瞌睡,拄着胳膊歪着頭,像是隨時都能倒下來。蓮心清咳了一下,都沒能將她叫醒。倒是從東廂的一間屋子裏走出個老嬤嬤,瞧見她手裏拿着的腰牌,立即點頭哈腰地給她行禮。

"不知道小主要找哪個?"

蓮心將臂彎里的食盒提了提,輕聲道:"就是前幾日被收押進來的待選秀女,耿佳·玉漱。"

老嬤嬤聞言怔了一下,摸着下巴,有些訕訕地笑道:"那姑娘並沒在這裏,而是在景祺閣後面的套院,請小主隨老奴來。"

蓮心奉的是婉嬪娘娘的旨意,雖然於理不合,但給足了銀子,北五所和景祺閣的幾個老嬤嬤都是一併給她放行。

老嬤嬤引着她走到最北面的一間空屋子前,拿鑰匙開了鎖,才轉身賠着笑臉道:"小主要找的人就在這屋裏頭。雲嬪娘娘身邊的人吩咐了,這姑娘犯了大錯,讓老奴好生看管着。小主這便進去說話,切莫耽擱太久才是。"

門推開,一股酸臭氣撲面而來。蓮心皺起眉,還是朝着老嬤嬤頷首,然後取出一袋銀子交給她,"我不會待很長時間,只是勞煩嬤嬤將其他人帶得遠些,我們有些體己話要說。"

老嬤嬤見到銀子,頓時兩眼放光,笑得臉上的皺紋都擠到了一處,"小主請放心,老奴明白。"

屋苑裏很黑,窗帘斜斜地掛着,都已經變成了灰黑色。踏進門檻,能看見裏間僅有的一張案几上灰塵積得老高,案几旁有張破舊的床榻,外頭搭着一個厚紗帳子,上面掛滿了蛛絲,空氣里飄散着嗆人的霉味和潮氣。

"玉漱……"

蓮心挎着食盒輕步走進去,瞧見床榻上蜷縮着一個嬌小的身影,蓬頭垢面,手腳裹着被褥,肩膀一顫一顫的。她聽見背後的聲音,先是哆嗦了一下,而後緩緩地轉過身,露出滿是掌印的臉和一雙充斥着驚恐的眼眸。

蓮心瞪大了雙眼,看着面前人兒凄慘的模樣,差點就落下淚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是誰打了你……"

紅腫不堪的臉頰腫脹得老高,哪裏還有半分原來的俏麗模樣。蓮心連食盒都來不及放下,上前扶住她的肩。玉漱模糊着視線看了老半天,才認出來是誰,"哇"的一聲撲到蓮心懷裏失聲痛哭起來。

"蓮心……真的是你,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蓮心緊緊地摟着她,發現她身上的裙子破了好幾處,露出的肌膚上遍佈淤青,手腕上還有幾處紅痕。才幾天的工夫,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被折磨成這樣?

玉漱伏在她懷裏,漸漸哭得累了,肩膀的顫抖慢慢弱了下來,最後只剩下低低的啜泣聲。蓮心撫着她凌亂的髮絲,手碰到她的臉頰,玉漱疼得戰慄了一下。

"她們對你用刑了?宗人府還沒有任何判論,怎麼有人敢對你下這麼重的手?"

"我剛來的時候以為自己是秀女,就算被關在景祺閣里,也不會有人把我怎樣。可那些老嬤嬤卻讓我給她們端洗腳水,還得給她們洗腳,我不願意,她們就開始打我。"玉漱咬着唇,眼淚順着眼角淌下來,"蓮心,我是不是再也出不去了……"

蓮心鼻翼一酸,將她抱在懷裏,"怎麼會呢?你還是秀女啊,還得參加選秀呢。"

玉漱凄楚地搖頭,"在我進宮前,阿瑪就已經恢復了旗籍,這我是知道的。可若是雲嬪她有心針對我,真讓宗人府撤銷了阿瑪的備案,那我冒充在旗秀女的罪名就是定了。到時候一人欺君滿門抄斬,阿瑪和額娘也都會遭到牽連……"

蓮心聽到此,有股苦澀的味道湧上喉嚨。雲嬪哪裏只是針對這麼簡單,不過是借這個由頭引婉嬪入瓮罷了。但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究竟知不知道因自己的一句話,就能輕易指定他人的生死?而她們這些居於最底層的秀女,就像是卑賤的螻蟻任上面的人隨意踩踏。

"你忘了么,當初我們說好的,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跟前。"

玉漱紅着眼眶,哽咽地道:"倘若不是我巴結蘇公公,那日說不定就輪不上閱看,也就不會碰上雲嬪。這或許就是我的命數,註定沒那個命飛上枝頭。"

蓮心張了張嘴,話到唇邊,卻又全都吞咽了回去。

與其給她虛無縹緲的希望讓她更加失望,不如靜候時機。雲嬪的謀算涉及到皇室公主,若是泄露一句便是滔天大禍,而只要自己能在婉嬪身邊待上一日,景祺閣里的奴婢就不會再敢欺辱玉漱,再往後便是她也不能預料的結局了。

"你好不容易才進宮來,上天怎麼會忍心就這麼剝奪了你的機會呢?"蓮心握着玉漱的手,安撫地道,"就算為了你阿瑪,你也要撐下去才行。"

時辰已經不早,蓮心將帶來的食盒擱在案几上,另外還有一些梳妝物什放在外面,一併託付看管的嬤嬤帶進來。玉漱的情形已經很糟,蓮心沒有太多權勢,只能叮囑了那些嬤嬤幾句,許諾下一次會再帶些銀子來犒勞她們,這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景祺閣。

隔兩日,蓮心再一次去景仁宮裏謝恩。

婉嬪對她的態度極是不同,當日賞賜了很多首飾,又留她在殿裏用膳。蓮心卻將更多的東西送到景祺閣,婉嬪聽聞后直稱讚她心地善良。而後,更是聽從了蓮心的建議,親自去乾清宮向皇上請旨,要將北五所等幾處修繕一下,作為前朝被廢后妃的居住之地。

皇上原本就想騰出一處地方將那些廢妃妥善安置,李傾婉的提議正中其意,所以不僅准奏,更是予以嘉獎。於是,李傾婉愈加青睞於蓮心,甚至將她留在自己殿裏過夜。

封秀春對於蓮心時常離開鍾粹宮在景仁宮裏留宿的事,抱着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其他秀女見了,都艷羨得不行,嘴上卻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玉漱才被關進北五所幾天啊,就有人藉著她的勢,巴結、討好她原來的主子去了!"

蓮心回到屋苑拿東西,幾個秀女靠在門扉上,她往左,她們也往左,她往右,她們索性並排站過去擋着地方,就是不給她讓路。

"虧得你平時跟她那麼好,原來也是個虛情假意的主兒。若是玉漱知道你現在見天地往婉嬪娘娘那兒跑,會不會恨自己識人不清呢?"其中一個秀女說完,旁邊的人都跟着紛紛嗤笑起來。

蓮心知道這些都是徐佳·襲香身邊的人,此番這麼擠對自己,就算不是她的意思,也是因她而起。於是蓮心也不吱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須臾,果然從東廂的屋苑裏走出一抹身影。

"平時看着不顯山不露水的,倒是挺有手段的,想不到這麼快就拜到婉嬪娘娘的山頭了。"徐佳·襲香抱着雙臂,睨視的目光落在蓮心臉上,"不過你可要悠着點兒,別最後落得跟玉漱一個下場,還沒怎麼著呢,就被關進冷宮了。"

蓮心有些無奈地看着她,不明白同是一介秀女,為什麼這個大小姐總是喜歡欺負別人,以嘲諷和打壓為樂趣,"婉嬪娘娘親厚和善,對其他秀女都是一樣的關懷和體貼。你這麼說,是在暗指婉嬪娘娘收買人心、在宮裏結黨營私么?"

襲香一時語塞,沒想到這個不怎麼愛說話的人,一開口就能噎死人,"我……我可沒這麼說,你怎麼敢信口開河冤枉人?"

"不是她冤枉你,而是你實在太過蠻橫無理。"一道清麗的女音響在迴廊那頭,引得諸位秀女紛紛回頭望去,卻見一道淺碧色繁花宮裝的倩影,不知何時已經邁進院門,正朝着這邊施施然而來。

"婉嬪娘娘——"眾秀女齊齊斂身一福道。

李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臉上帶着端麗的笑容,步至西廂,朝着眾秀女一擺手,"都起吧。"

"奴婢給婉嬪娘娘請安。"蓮心恭敬地朝着她斂身揖禮。

李傾婉捂唇一笑,伸手虛扶了一下,"之前跟你說過,要指給你幾個伺候的奴婢,也省得你自己在兩個殿間來回跑。你看看現在都平白讓人欺負了去,連個幫腔的都沒有,平時的機靈勁兒都哪兒去了?"李傾婉說罷,不輕不重地點了一下蓮心的額頭。

蓮心低聲道:"都是奴婢沒用。"

旁邊的幾位秀女見狀,不禁面面相覷,卻都看出來婉嬪是有意護着蓮心,不由得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這時,李傾婉像是才看見一側的襲香一樣,打量的目光將她從頭一直看到腳,"本宮以為是什麼國色天香的美人胚子,原來也不過是個上三旗貴族家的嬌小姐。可這裏不是你的府邸,這裏是皇宮,不是任由你撒野的地方。"

襲香臉色一變,咬着唇,有些難堪地沒出聲。

李傾婉卻不再看她,視線從在場其他秀女的身上掃過去,"你們都是同一屆的秀女,將來要等候各位妃嬪、太妃娘娘和皇上的閱看,倘若只知道爭風吃醋、惹是生非,便是複試都不必參加了,趕緊收拾東西出宮去,免得在這鐘粹宮裏丟人現眼!"

秀女們聞言,無不惶恐地斂身,"婉嬪娘娘息怒,奴婢們知錯了。"

"知錯便要改,倘若再讓本宮看見你們排擠什麼人,可別怪本宮不講情面。"李傾婉說罷,示意蓮心拿着東西跟她走,然後便拉起小公主的手,一拂袖離開了鍾粹宮的二進院。身後的秀女呼呼啦啦地朝着她斂身,恭送着一行人離開。

御花園裏的景緻,隨着四季更迭各有不同,最美的當屬夏冬兩季,一個是百花爭艷,一個是銀裝素裹。然而李傾婉賞了三年,便是再美都賞厭了。此時她正百無聊賴地漫步在石子小徑上,剛剛已經走過了堆秀山,前面不遠處就是千秋亭。

蓮心跟在她後面,等她坐在千秋亭的迴廊里,才走到她跟前輕然斂身,"娘娘如此體恤奴婢,奴婢萬死不足以回報……"

李傾婉拉着小公主的手,讓她坐到自己旁邊的石凳上,輕輕一笑,"本宮只不過是看不慣有些秀女,仗着自己家世顯赫就隨便對別人呼來喝去的。"

蓮心苦笑,"奴婢自知出身寒微,已經習慣了。"

"如果現在就認命,在這宮裏面也就沒指望了。"李傾婉唇邊含着笑,那笑卻未達眼底,"你可知道後宮中沒有幾個妃嬪不是貴族出身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倘若看重的只是家世,這人就如御花園裏的花,賞過了也就過去了,任你再嬌艷欲滴,也打動不了他人半分……"

蓮心聽着她的話,不甚明白,卻是看出婉嬪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惆悵。

須臾,又見她哼的一聲笑了,搖頭道:"不說這些了。倒是你,自從你來到本宮身邊,似乎很多事都很順利,就連大妞兒的胃口都變好了。"

小公主以前總是厭食,三頓膳食能吃一頓便是很好的了,但自從這個叫蓮心的秀女給她聞過一種香,午膳時連米飯都能吃下小半碗了。小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這樣的食慾倒是讓人欣喜的。

蓮心謙遜地斂身道:"娘娘是有福之人,奴婢只是僥倖為之,綿薄之力,並不值得一提。"

李傾婉唇角微彎,慢悠悠地道:"你也不必自謙。本宮是過來人,自然知道什麼事該賞,什麼事該罰。你只要心裏惦記着本宮,本宮自然就不會虧待你。"

李傾婉說罷,目光從蓮心的臉上轉到一側的女兒身上。自從走進御花園,小公主一直安安靜靜地坐在石凳上,睜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不吵着要玩耍也不哭鬧,這樣的安靜乖巧,卻不是這個年齡的小孩兒應該有的。李傾婉嘆了口氣,憐惜地將女兒摟在懷裏。

蓮心在一側看着,知道是因為上次御花園落水的事嚇壞了小公主,讓小公主的心裏一直都有陰影,所以自打進了這園子,小公主就躲在李傾婉的臂彎里。然而在別處,小公主也不太愛說話。婉嬪始終對她心有愧疚,卻又不能向別人坦言,於是就變成了一塊心病。

"娘娘,奴婢的妹妹像小公主這般大時,總是很喜歡一個人躲在屋裏的桌案下,偷偷地將白日裏捉弄下人的事講給自己聽,很有意思呢!"

李傾婉莫名地看着她,"講給自己聽?"

蓮心點點頭,"小孩子在大人跟前總有些話說不出來,是因為不好意思說,但一個人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只是一定得找個自己非常喜歡的地方才行。"

李傾婉摟着小公主,輕聲問道:"我們的大妞兒喜歡哪兒呢?景仁宮的偏殿好不好?大妞兒以前最喜歡在那裏聽額娘講故事了……"

小公主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也不點頭,也不搖頭,更不說話,只是無辜地看着婉嬪,李傾婉又是一嘆。

"娘娘不如領着小公主四處走走,說不定走到哪一處,小公主自是喜歡,就會過去了呢!"

李傾婉抬眸看她,卻是對她的話將信將疑。就在這時,小公主忽然輕輕扯了扯她的裙裾,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了指欽安殿的方向。李傾婉怔了怔,轉瞬,卻是露出一抹欣喜的神色,"大妞兒是想去那兒么?好,額娘這就帶你過去!"

棄開了伺候的奴婢,李傾婉牽起女兒的手朝着欽安殿的方向走去。蓮心在後面望着她們的背影,不由得將手裏的瓷瓶攥緊了。

(2)

欽安殿裏供奉着歷代祖先的牌位和畫像,若無重大祭祀,平時並無人來此。太妃們有在大佛堂禮佛的習慣,偶爾也會來這裏,作為緬懷或是對往事的追溯。

自從小公主去過欽安殿,倒是比以前活潑多了,有時吐出的簡單幾個字,都能讓李傾婉高興好半天,之後每隔幾日都要領着她去一趟。

十二這日,偏巧趕上閱看秀女的日子,小公主又吵着要去,李傾婉不放心只讓身邊的嬤嬤陪着,於是囑咐未參加此次閱看的蓮心一併跟着過去。

吱呀一聲,厚重的殿門被推開,蓮心拉着小公主的手跨進門檻。

說來奇怪,往日不見這門關上,今天也不知是哪個負責打掃的太監將門掩上了。正殿裏安置着一張黑漆嵌螺鈿供,桌上擺着一座金嵌松石樓式龕,兩側則是金嵌珍珠寶石藏經盒,另外還有一對未燃火的錫仙鶴蠟阡,正對着位列其上的牌位。

蓮心領着小公主走到側殿,牆上掛着一幅又一幅的畫像,畫的都是歷代先祖。就在第三幅畫像前,佇立着一抹淺緋蝴蝶彩綉宮裝的身影,保持着背對的姿勢,正靜靜地望着畫像出神。等蓮心和小公主走進來以後,那抹身影才悠然轉過身來。

"雲嬪娘娘吉祥。"蓮心朝她揖禮道。

武瑛雲臉上含着一抹淡笑,卻似沒瞧見她一般,只朝着小公主招手,"大妞兒,過來姨娘這邊。"

小公主卻是露出害怕的神情,直往蓮心的身後躲。

"娘娘……"

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過來,目光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卻是對着蓮心道:"你已經將她帶到這裏了,可別跟本宮說你後悔了。"

蓮心咬着唇,片刻后蹲下來,拉着小公主的手輕聲道:"還記得之前在殿裏玩過的遊戲么?婉嬪娘娘拿着皮影和小公主一起扮故事裏面的人物?"

小公主任由她拉着,乖巧地點點頭。

"奴婢現在陪着小公主再玩一次,好么?"

小公主用嫩軟的嗓音道:"額娘……"

"婉嬪娘娘在殿裏呢,待會兒就過來。我們先玩兒一會,一邊玩兒一邊等着她,好不好?"蓮心說完,輕輕地揭開一側案几上矇著的紅布,露出了三個製作精巧的皮影兒。

小公主的眼睛亮了亮,拿起其中一個,左看右看,怎麼看都覺得這個皮影兒很像額娘,還穿着旗裝和旗鞋呢,而另一個也穿着不同的旗裝。那個小一點兒的則像自己,小小的個子、頭上插着梅花單簪,很漂亮。小公主不由得咯咯笑了起來。

"看來她很聽你的話啊!"就在這時,武瑛雲端步走過來,睨着目光,居高臨下地看着小公主,卻是對着蓮心道,"那麼接下來的事就交給你了。別忘了,你的前程、玉漱的前程都在本宮手裏面攥着。你做事之前一定要先想想,如何才能讓本宮更好地得償所願。"

單紗屏風是早就架好的,兩個人躲在屏風後面只露出一隻手,每個人手裏拿着一個皮影兒。等那扇殿門再次被推開,蓮心就領着小公主開始演皮影兒戲,演的正是那日在御花園裏的情景。

"這丫頭喜歡看魚,不如妹妹帶她去池塘那邊看看錦鯉。多親近些,她就會漸漸與你熟起來。"

"大妞兒,姨娘帶你去看魚,那些魚非常漂亮,你皇阿瑪平時最喜歡來這裏觀賞了。"

"我要餵魚,姨娘,我要餵魚!"

……

"救命啊,救命啊……額娘……"

小女孩兒模樣的皮影兒一下子就掉進了水裏,然後不斷地掙扎、掙扎……但那水很淺,半晌,小女孩兒竟然自己站了起來。

"大妞兒,額娘不是囑咐你要不斷喊救命么?"

"額娘,我怕……"

"怕什麼?額娘之前是怎麼教你的?"

"額娘說,要等雲嬪姨娘轉過身去我才能掉進水裏。但那水太深了,我害怕……"

屏風后靜了一瞬間,然後響起小女孩兒低低的啜泣聲。蓮心再也演不下去了,扔掉手裏的皮影兒,有些心疼地摟住嚶嚶哭泣的小公主。

皮影戲尚未演完,然而一切都已經足夠。雲嬪側首站在那身着明黃色九鳳鴟吻宮裝的老婦跟前,垂首道:"皇額娘,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雲兒就算被婉嬪姐姐算計,自認倒霉便是了。大妞兒卻是皇家血脈,又是宮裏唯一一位公主,婉嬪姐姐實在不該拿親生骨肉的性命,作為陷害異己的籌碼。"

勤太妃的臉色已經很難看,擺手讓身後的嬤嬤領着屏風後面的小公主出來,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問道:"告訴皇祖母,剛才你演的那出皮影兒戲,是早前編排好的,還是果真曾經發生過的?"

小公主剛剛哭完,用手揉着紅腫的眼睛卻不說話。

武瑛雲笑了一下,彎下腰,聲音輕輕,"大妞兒,你看到牆上的那些畫像了么?可都是先祖呢,還有太祖爺爺。"武瑛雲指着其中一幅畫像,"大妞兒雖然沒見過他們,但他們可都在天上看着大妞兒呢。如果大妞兒說謊話,太祖爺爺可是要懲罰大妞兒的!現在姨娘問大妞幾個問題,要老老實實回答姨娘啊!"

小公主瑟縮了一下,而後怯怯地點頭。

"那天你在花池邊上,為什麼會掉進水裏?"

"額娘說,到時候要我自己跳進去,然後跟別人說是你推我下去的……"

"那為什麼後來沒說呢?"

"因為姨娘把我救上來了,額娘很生氣的……"

抽氣聲在身側驀地響起,勤太妃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半晌也沒緩過來,"這個婉嬪,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想出這麼狠毒的詭計!"

武瑛雲讓身邊的奴婢先將小公主帶下去,然後扶着勤太妃的胳膊,道:"皇額娘息怒。婉嬪姐姐怕是一時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這等可怕之事。小公主畢竟是她懷胎十月從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又深得皇上喜愛,再怎麼的,她也不會真的想要小公主的命啊……"

"正因為是她自己的孩子,才可見那賤人的毒辣和可怕!"勤太妃咬着牙,恨恨地道,"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下得去手,還有什麼是她做不出來的?要是她什麼時候再發狠心,我孫女的命豈不是堪憂?來人啊,這就擬旨,景仁宮婉嬪嫉妒成性、殘害小公主,不配再當一宮之主,即日起移居冷宮,沒有哀家的旨意,不許踏出宮門一步!"

"皇額娘,就這麼處置婉嬪姐姐,皇上那邊兒恐怕難以交代……"

勤太妃一甩袍袖,冷哼道:"不過就是一個妃嬪,品階尚且算不得尊貴,再加上這兩年是看在她是大妞兒的親生額娘的分上,才給她些臉面,皇上還未必會放在眼裏。哀家這邊貶謫了她,倒要看看那賤人進了北五所,還能怎麼折騰!"勤太妃說完,怒氣沖沖地離開了欽安殿。

直到那一行人走得很遠,蓮心才從屏風後面出來。武瑛雲此刻就站在門廊里,輕媚的陽光照射在她的側臉上,閃爍着炫目的光暈。她半眯着眼,眼底充斥着志得意滿的興奮和報復后的快感,兩種情緒互相排斥,在眼底翻滾、撞擊,最後互相交融。

"明日,玉漱就會從景祺閣出來,到時候你可以去看她。"一個出來,一個進去,以一個后妃換一個秀女,不是很划算么?

蓮心沒說話,只是朝着她伸出手,手心裏躺着一隻纏枝紋飾的瓷瓶。武瑛雲看出這正是自己交給她的東西,不由得驚詫道:"這瓶葯你沒給小公主服下?"

"奴婢在家時曾跟着郎中上山採藥,因此粗識藥理。娘娘這葯對大人身體無害,但若是被稚齡孩童誤食,輕則思緒混沌,重則即會失去心智。娘娘當初跟奴婢說不會害小公主,這葯奴婢無論如何都不敢下……"

"你!"武瑛雲有些氣急地瞪着她,沒想到蓮心竟然會私自做主。但只是一瞬間,她忽然又笑了,眼睛裏透出一絲悲憫和薄涼,"她的額娘已經被打入冷宮,你以為留下來的一介孤女,在這后宮裏邊還會有什麼好日子過么?"武瑛雲淡淡地望着園內的花樹,"你認為自己救了她,其實你卻是害了她。要知道一個人如果失去了心智,也許不會快快樂樂地長大,卻不至於丟了性命。然而從今往後,小公主就會成為宮中妃嬪互相爭搶的一塊肉,無論是誰搶到手裏都不會很長久。你認為作為這塊肉的小公主,就算留存下來還會是完整的么……"

皇家血脈如何,孤女又如何?後宮是皇上的後宮,卻也是有着無數女人的地方——現如今,皇後娘娘撫育三位皇子已然吃力,哪兒還有精力再去照顧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女孩兒?幾位太妃身子又不好,挑來挑去,還是要找其他妃嬪的,宮裏這個地方,誰會真心待着誰?失去了額娘的孩子,就像是要經歷風吹雨打的小草兒,任人欺凌和踩踏。

看到蓮心露出複雜而哀慟的神情,武瑛雲臉上的笑意更濃,"你知道么?你的做法又幫了本宮一個大忙。因為估計沒錯的話,小公主的第一任養母就會是本宮。本宮一定會好好待她的,畢竟她的額娘是本宮一手推倒的,現在輪到她,本宮怎麼會不好好照顧呢?"武瑛雲挑起唇瓣,眼底流轉着嫵媚和妖嬈。一脈脈香韻,一脈脈芳魂,宛若罌粟花開,浮起的都是殘忍的氣息。

八月二十,婉嬪李氏傾婉,謀危公主,惑亂是修,謫入北五所冷宮。

八月二十一,稚子年幼,憐其未在母側,因知雲嬪武氏瑛雲,清靜專一,通達知禮,德行光明,擢命掌攬撫養之責。

兩道召命都是從壽康宮下的,並事先請奏過乾清宮,經皇上允旨方才施行。

李傾婉做夢都沒想到,是自己的女兒將她送進了冷宮。更沒料到的是,自己剛剛參加完秀女的閱看,正坐在景仁宮裏翻看簿冊,以準備隔日的選核事宜,就被衝進殿來拿人的侍衛扣了起來。

僅是第一道詔命已經讓宮闈嘩然,等到第二道詔命來后,宮裏專程到咸福宮拜見的妃嬪一時不斷,正殿的門檻險些都被踩爛。

這就是花在時,人在勢。景仁宮曾經是東西六宮算得上尊榮的地方,此刻卻是門可羅雀,一派蕭瑟凄涼。殿內負責打掃的奴婢都不知所終,原本規整的大殿猶如暴風過境,被翻得亂七八糟。有奴婢拿着簿冊核對一應物什,卻都是要拿出去銷毀的。主子已經失勢,用過的東西也就沒用了,再奢華名貴,一旦沾了晦氣都會被棄如敝屣。

北五所經過前一陣的簡單修葺,已然整齊了很多。這修繕的旨意還是婉嬪自己跑到暖閣請下來的,剛剛過了沒多久,她自己就住了進去,當真是諷刺得很。

空曠的四合院裏,風一吹涼颼颼的,正值暑熱的季節,太陽再毒辣都曬不到屋裏來,然而流動的氣息卻是又悶又潮。

李傾婉窩在硬板的床榻上,臉是燙的,耳尖是熱的,身上卻很冷,很像是寒邪侵體的癥狀。

畢竟曾是一宮之主,北五所的嬤嬤們不敢像對玉漱那樣對她,但也沒有幾分客氣。打入冷宮的娘娘就是廢妃,從此不見天日,還有什麼好忌憚的?於是連廚房送來的飯菜都剋扣了下來,換成自己的膳食,也算是乾淨新鮮,送到了李傾婉的面前。

李傾婉哪裏見過這麼糙的東西?本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看見這飯食,一揮手,狠狠地將盤盞全部掃到了地上,"這樣的東西能吃嗎?你們當本宮是什麼?來人哪,給本宮統統換掉!"

負責送飯的嬤嬤一見,也來了氣,"呦,還當自己是娘娘哪?不過是個階下囚而已,有得吃就吃吧,不吃的話就餓着,餓死了,倒也省得我們照看!"

李傾婉狠狠一拍桌案,桌上的粗瓷茶碗被震得叮噹直響,"你怎麼敢這樣對本宮說話?哪一天本宮出去了,絕對饒不了你……"

那老嬤嬤也不理她,只是吩咐身邊的奴婢將地上的碎瓷片和一攤飯菜拾掇起來,而後摸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婉嬪娘娘,老奴守着這幾間破屋子都快四十年了,從上一朝到這一朝,還沒見過誰進來之後還能出得去的!你要是想做白日夢,隨便你,只是別打擾老婆子們的清凈。再吵嚷,婉嬪娘娘這細皮嫩肉的,怕是就要承受不住了!"說罷,深陷的眼睛裏透出一絲陰鷙的狠意。

李傾婉不禁打了個寒戰,只感覺有股冷意從腳底一直躥遍全身,徹骨地寒涼。

外面的天已經暗沉下來,入夜了,夏暑炎炎,北五所里只有一片吵鬧的蟬鳴。因為李傾婉之前打碎了午膳,看守的嬤嬤們便連晚膳都沒再送來。院中樹葉簌簌地飄蕩,飄落無數的種子落在天井裏,鋪了密密匝匝的一層,引得鳥雀爭相來啄食。

幽靜的夜裏,李傾婉坐在破舊的床榻上,抱着雙膝,仰頭望着天際的一輪明月——烏黑長發不綰不束,柔柔地鋪了一肩。淡淡的月光順着西窗照進來,在她的周身蒙上一層煙白的光暈,宛若隨風而去的謫仙。

歲月如斯流轉,不知不覺三年了。此時又迎來一個錦繡之季,紫禁城裏到處奼紫嫣紅、芳菲爭艷,那些新晉的秀女個個冰肌玉骨、月貌花顏,有條不紊地準備着待選。很快地,偌大深宮裏就會迎來一撥新的主人。

還記得三年前,她也是坐着馬車被送到那巍峨的宮門前,由近侍大太監領着走進這曾在夢中迴轉過無數個夜晚的皇宮。目之所及,雄偉恢弘的乾清宮是那麼神聖而莊嚴,如日之升,彷彿矗立在一片金光燦爛的金輪中。

她因為家世顯赫,進宮不久就被封為貴人,第二年晉封為婉嬪。之所以升得這麼快,並非因為得寵,而是因為自己生下了皇家的第一個公主,母憑子貴。而皇上一直坐在那麼遠的暖閣里,細算下來,每月想見一面都難。哪裏看得見自己有何絕世之姿,又哪裏會有什麼懷戚之情。

夜很靜,李傾婉伏在雙膝上,眼角有些濕潤。這時,門廊里驀然響起的腳步聲傳入耳畔,她緩緩地抬頭望過去,在門檻外站着一抹亭亭玉立的身影,手裏提着燈籠,光線幽幽。

"從一宮之主淪落到北五所冷宮裏的廢妃,這滋味不好受吧?表姐……"來人穿着赭色的旗裝,外面披着一件深灰色的斗篷,寬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張臉。她放下燈籠,揭開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張俏美麗顏,赫然竟是鍾粹宮新一屆的待選秀女——徐佳·襲香。

她喚李傾婉為表姐,床榻上的人卻並未有何異議,只眯着眼看了她好半晌,"你怎麼來了?"

李傾婉早就知道宗親里有個妹妹進宮來選秀,即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進了宮后也算是同氣連枝的心腹。然而自從襲香進宮至今,絲毫不見李傾婉有任何的幫襯和照應,反倒是一再對鍾粹宮裏的其他秀女表示出親和來。

風中夾雜着淡淡的皂莢香氣,襲香看到李傾婉僅着一件雪白中衣,下頜微仰着,長發垂墜在臉頰兩側,雙眸含淚,端的是我見猶憐。明明虛長自己幾歲,然而歲月並未在那容顏上留下任何痕迹,可真是讓人羨慕得緊。

"我聽說表姐你進了冷宮,可是託了好些關係才得以進來的。"

李傾婉眉頭微蹙,眼神有些冷了,抱着雙膝涼涼地道:"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趕緊回去吧,以後也別再過來。"

襲香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好半晌才哼笑出聲,"表姐,你是不是瘋了?"

她尚且是她的表妹,挑禮物時,有價值連城的舞衣卻不給她,有任何親近的機會也不待見她。現在她遭了難,那些曾經受過她恩惠的人都不見了,只有她這個表妹仍舊有着惦念之心,千方百計來北五所探望她,她居然連個好臉色都不給自己,怎不讓人氣憤至極!還是說,她已經心灰意冷、自暴自棄了?

"表姐進宮的時候我還很小,不過我清楚地記得表姐手上有一顆紅痣,阿瑪說,給表姐算命的術士曾講過,這顆紅痣只有大富大貴的人才會有。"襲香眸色涼薄地看着李傾婉,唇畔一點嘲諷,"現在看來,那些也不過是術士的無稽之談。"

李傾婉下意識地摸了摸手上的紅痣,"族裏一切可都好么?"

"原本有表姐這個貴嬪在宮裏鎮着,是族裏一樁光耀門楣的事,自然有很多人得以封蔭。而姨父又是堂堂的一介知府,族裏可都是榮光得緊呢!"襲香說罷,眼睛裏透出一絲哂然。多麼可惜,現如今宮裏的這面大旗倒了,昔日的榮耀變成了今時的恥辱,想來倘若族裏的人得到消息,必是要跟姨父一家劃清界限。

李傾婉望着西窗外的院落有些出神,片刻才淡淡地問:"看也看過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時辰不早了,你早點回去吧!"

襲香喉頭一哽,面上有些掛不住,氣得跺了跺腳,"表姐怎麼這麼不識好人心?"

李傾婉眼底瀉出一抹哂笑,搖頭再搖頭,"你能過來,好心談不上,探聽消息才是真的吧?我雖然是一介廢妃,但好歹在宮裏待過幾個年頭,又曾經得寵。你那麼想進宮,必然想通過我了解宮裏面的一些事、了解皇上的一些事,我對你來說是最好的消息源。然而我也跟你阿瑪說過,像你這樣的性子並不適合待在這裏。"

襲香被說中心事,有些難堪地咬着唇,目光里卻充斥着不甘,竟脫口而出道:"論長相、論家世,我有哪一點比不得表姐?憑什麼不能進宮?"

李傾婉的阿瑪的確是知府,可她卻不是嫡出的女兒。自己則不同,自己不僅是上三旗的貴族,更是長房長女。說起來,比她李傾婉還矜貴着幾分呢!

"你或許覺得委屈,可只憑着你尚未博得品階,就敢肆無忌憚、囂張跋扈的行徑,我敢說,你並沒有那個命在宮裏待下去!"李傾婉說完轉過頭來,眸色幽幽冷冷地看着她,"你可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是皇宮。宮裏面最忌諱的就是勾結,你偏偏拉幫結夥,專門以欺負其他秀女為樂。你知道那些秀女裏面,哪個是在宮裏有後台的?倘若不是我暗中護着你,說不定等不到篩選出宮,你的小命就交代了!"

鼻息間的潮氣有些淡了,或許是待得太久,已經聞不到那股嗆人的酸臭味道。襲香此刻瞪着眼睛沒有反駁,然而眼底卻含着不以為然的神情。

李傾婉嘆了口氣,本來多說無益,然而事到如今,不妨跟她講得更明白些,省得將來沒有了自己的照拂,她在這后宮裏面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還記得我之前送舞衣給那個耿佳·玉漱么?就是因為知道你在這屆秀女中太過顯眼,才想推出一個人來,讓她成為眾矢之的,這樣所有的人、所有的矛頭才都對準她一個,既是給你做一個緩衝,也是給你騰地方,可你卻故意將她的舞衣撕破了。後來我與蓮心親近,你又看不過眼,處處與她為難,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有多厲害!"

性子這麼張揚跋扈又不懂收斂,即便能被留下又能怎樣呢?在宮裏待不長久的下場,只能是死無葬身之地。

襲香咬緊牙,憤憤不平地道:"表姐說了這麼多,可表姐還是給耿佳·玉漱機會,讓她接近皇上,不是么?"

機會?李傾婉失笑地看着她,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憐憫的神情。真是不知該說她單純,還是該說她蠢。皇上豈是那麼容易就見得到的?複試走了幾場,有哪一次皇上出面了?只不過該栽培的人還是要栽培,至於是耿佳·玉漱還是別人,她根本就不在乎。因為倘若她抓住時機上位,便會念着自己的好;可倘若不行,那又有何關係,反正折損的都只是一顆棋子而已。

"耿佳·玉漱是我的試金石,好則使用,壞則丟棄。反倒是你,倘若當初我將機會給了你,現如今恐怕你也要跟我一樣,待在這北五所里了……"

襲香渾身一震,驀地滯在原地說不出話來。玉漱的事她豈能不知?正是因為太扎眼得罪了武瑛雲,才被冠上冒充旗籍的罪名關押進景祺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原來,竟然都是表姐在穿針引線……

"那,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李傾婉感覺雙腳有些涼,將被褥拉過來覆蓋在腿上。襲香見狀,也不再嫌棄那床榻究竟有多臟,忙上前幫她將團墊拿起來放在她背後靠着。

李傾婉是被人伺候慣了的,任由她將一切都弄好,才清清淡淡地道:"在這宮裏邊,最不缺的就是心機和手段,若想要比別人活得更長久、爬得更高,必定要記住一點:夾起尾巴做人。"

(3)

明媚的夏暑季節是不常下雨的,可今日的天空卻遍佈着烏雲,厚重的雲層擋住了陽光,空氣里浮動着的都是燥熱的氣息。

封秀春領着秀女們在繡閣里練習完針黹女紅,所有人都香汗淋漓,連里衫都濕透了幾層。有些少女抹了厚妝,臉頰的胭脂已被汗水弄花了,紅一塊白一塊,惹得其他人一陣鬨笑。

在這樣的酷暑里,倘若是各殿身份較高的妃嬪,都會吩咐奴婢去內務府那裏報備,然後在冰窟取調一些冰塊過來鎮在寢殿的四角,用以驅熱降暑。今年因着勤太妃恩典,鍾粹宮裏也分得了些冰塊,但是分量有限,只在分食鮮果時才取出一點,諸女受教習時,卻是斷然不能拿出來用的。

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轟隆隆地緊跟着閃電的尾巴。玉漱抬頭看了看天色,皺着眉道:"是不是要下雨了?昨日畫過的幾幅山水畫剛裱好,晌午才讓奴婢取來,倘若要是下雨,可是都要發潮的。"

蓮心正拿着針穿過白絹,針腳一落,最後一抹顏色剛好綉完。她尚未開口,倒是一側相熟的秀女道:"方才聽珍寶館的小德子來稟報說,太妃娘娘要將我們的畫都裱在御花園那邊呢。屆時皇上在那裏經過則會看見,若是青睞哪一幅,作畫的秀女就算是通過了複選。"

"是不是真的啊?"

"這還能有假。到目前為止,還未選出一位進御之人,太妃娘娘自然要倍加上心呢!"

其他人聞言,不禁都流露出嚮往的神色。

玉漱也跟着微笑起來,想她已經對水墨畫感了興趣,平素在家中時無緣學到,進宮一趟,不只圓了心愿,說不定更能藉此平步青雲呢。

就在這時,天空中又響起幾道雷聲,其中有一個秀女"呀"的一聲,伸手抹了一把臉頰,卻是果真下起雨來,須臾,豆大的雨點便開始噼里啪啦地砸下來。繡閣離屋苑不遠,來時天還晴着,因此負責伺候的奴婢都沒帶雨具,不少秀女都用手遮着頭頂,往二進院的方向跑。

"這是什麼鬼天氣?我們也趕緊回去吧,遲了恐怕連衣裳都澆透了。"玉漱抱怨了一嗓子,拾掇起尚未綉好的宮樣,將繃子和綉線都裝進笸籮里。

那邊,蓮心也收拾好了,兩人捧着零零碎碎的東西,朝着抄手游廊那邊跑。紅漆迴廊里,已經有不少先到的秀女三三兩兩地站在月檐下,嘰嘰喳喳地在一起閑談。

漫天的雨線,在眼前鋪展開一道蒙蒙的簾幕。蓮心佇立在月檐下,伸出手,冰涼的雨滴打在手心裏,帶來很清潤的感覺。除了晚膳后能有一段比較悠閑的時光,教習時間內倒是很少。她站在墊高的迴廊石階上極目遠眺,東西蜿蜒的朱紅宮牆、遠近錯落的殿宇樓閣,都籠罩在一片朦朧浩渺的煙雨里,宛若水墨夢境。

這時,一襲白衣錦袍驀地闖入了眼帘。朦朧的煙雨中,出現了一把青骨油紙傘,傘下並排走着兩個人。能在宮闈里自由行走的男子不多,除了皇上就是少數的皇家侍衛。而那打着傘的男子既不是錦緞黃袍,也不是甲胄加身,卓拔而瘦削的身形卻不孱弱,有一種溫雅的清剛之氣,清清淡淡的眼眸抬眼時,又讓人有一瞬的驚艷和震懾。而站在他身側的少女,則穿着一襲簡單旗裝,利落的麻花辮搭在左肩上,雪玉臉頰,是一股與生俱來的高貴和美麗。

"咦,那不是紐祜祿·嘉嘉嗎?"

迴廊下,有不少秀女認出了傘下的少女,其他人也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

"可不是么。那她身邊的人是誰?好像是……十七王爺!"

因為離着遠,那邊的兩人並沒注意到這廂的諸人。

因為專註,允禮略微偏着頭,只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側臉清俊的線條,低頭朝身畔的少女說了些什麼。端美驕傲的少女抬眸,輕輕搖首,而後羞赧地笑了,這一笑,明眸含春,似暖月般融融多情。

油紙傘的傘面斜在嘉嘉那邊,允禮的半邊肩膀都被淋濕了。兩人并行在雨里,一個俊美優雅,一個美貌高貴,看上去就像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剛才還奇怪她怎麼沒參加教習呢,原來是跟十七王爺在一處!可她阿瑪不是被打入天牢了么……"

"聽說阿靈阿大人是十七王爺的老師,那個紐祜祿·嘉嘉跟十七王爺就是青梅竹馬。而且十七王爺好像很喜歡她呢,以前總將她接到府里做客。"

"那她是不是要當十七福晉了?反正選秀也是為了給宗室子弟指婚用的,倘若能嫁與十七王爺那樣的男子,便是不能進宮也值了。"

耳畔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蓮心怔怔地望着,想要轉移目光,然而眼睛卻似乎被夕照晃得花了,就連袖子上的花綉都瞧不真切。

玉漱自然也瞧見了那邊的兩個人,有些擔憂地看過來,小聲喚她:"蓮心……"

她連叫了她幾聲,蓮心才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玉漱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道。

蓮心彎了彎唇角,輕輕搖頭,"我們回去吧,待會兒秀春姑姑見到屋苑裏沒人,說不定要罵的……"

玉漱"嗯"了一聲,"反正我們穿得都有些單薄,現在也感覺冷了。回去我給你煮一壺薑茶,驅驅寒。"說完,陪着蓮心往屋苑的方向走去。一邊走,還不忘轉身看了一眼雨中的那兩人,卻發現他們已經漸漸走遠了。

那一日過後,宮裏面就有消息傳出來,說是太妃娘娘想要從剩餘的待選秀女中,挑出一位來給十七王爺和二十一王爺指婚,上三旗和下五旗的在旗秀女皆在考慮之列。鍾粹宮裏的姑娘們聞言,無不大喜過望,原以為沒趕上前幾次的閱看,下次的機會便是遙遙無期,卻都沒想到正好等到要為王爺指婚的當口,委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屋苑裏,石桌案上曬滿了各色花瓣。正值一季芳菲吐香,滿院的花卉實在是提供了方便,每日清晨採摘下來,花瓣上的露珠還是新鮮的,然後挑出其中最鮮嫩的幾片,配以不同的色澤、不同的香氣,晒乾了之後搗碎成漿,然後再混合諸多材料,譬如珍珠粉、蜜膏……本來在秀女的月例里,有些名貴的材質是不會有的,但是咸福宮親下了旨意,詔命紐祜祿·蓮心和耿佳·玉漱一起調製蔻丹用以塗抹指甲,一應材料都有內務府的太監提供。

院裏的其他秀女見狀,無不是又羨又妒。能為後妃調製飾品,是無上的榮光,也同時說明雲嬪已經將她二人引以為心腹。而雲嬪也算是在宮裏邊得寵的娘娘,隔三差五就要往咸福宮裏跑,能有遇見皇上的機會也是說不定的。

玉漱將竹籃里採摘來的花瓣一一揀出來,回過頭瞧見蓮心正拿着搗杵發獃,那缽裏面的花瓣已經碎了卻看不到漿汁,應該是又被花瓣吸收回去了。

"想什麼呢?"玉漱走過去,輕輕推了蓮心一把。蓮心怔忪地抬眸,反應了好半晌,才想起來要填新花瓣了。正想把缽裏面的鳳仙花汁倒在青瓷小碗裏,卻發現根本沒有漿汁。

玉漱輕輕一嘆,"你最近都恍恍惚惚的,是不是還在想着十七王爺的事?"

蓮心抿了抿唇,搖頭未語。

玉漱握着蓮心的手,將她手裏的搗杵放下,"莫說嘉嘉小姐只是王爺的表妹,單是王爺對你的一片心意,連我都看得很清楚。這段日子只因着尚書大人的事,嘉嘉小姐必然要去請求十七王爺,你千萬不要胡思亂想才是。"

蓮心低下頭,有落寞的神色在眼底一閃而過,須臾,還是笑了一下,"說到底,我們都只是普通的秀女。堂堂皇室貴胄,是何心思想法,都不是我等能去妄自揣度的。不是么……"

玉漱又是一嘆,點着她的頭,嗔道:"你啊,就愛給自己找苦頭吃。"

就在這時,門外有奴婢進來稟報,說是雲嬪請她們過去一聚。

新釀的蔻丹還沒調製好,倒是有兩盒熏香料子是早就弄齊備的。蓮心自格子架里將熏香料子拿出來,在外面包裹上一層呢子軟布。等將桌案上的花瓣和蜜膏都拾掇起來,兩人一人捧着一盒,跟着領路的奴婢往東六宮方向走。

和風徐徐,宮苑裏到處瀰漫著花香的味道。武瑛雲此刻正在後院的花樹下賞花,一襲青蓮色雲錦釉的宮裝,輕紗罩肩,梳得一絲不苟的旗髻,頭正擺着一朵嬌艷欲滴的宋白。一樹煙光,一身媚色,那憑花而立的模樣妖妖嬈嬈的,彷彿連滿院的芳蘊都被她一個人佔盡。

"奴婢等拜見雲嬪娘娘。"

武瑛雲悠然轉身,瞧見來人,隨即露出一抹笑靨,"你們來得正好。本宮這幾日按照你們說的方法,用米水和奶漿混合著浸泡雙手,瞧瞧效果如何了?"

美人回眸,一笑百媚嫣然,惹得錦團花簇簌簌而落。武瑛雲伸出手來,十根白皙的手指徐徐舒展開,宛如玉蘭花綻放,打理得極好的指甲閃着盈盈珠光,宛若一枚枚珠貝。

女為悅己者容。然而自從武瑛雲被納封為嬪,就一直久居在咸福宮裏,終日除了跟其他后妃拈酸吃醋,便是磨鍊了一套籌算智詐的本事,再加上天生麗質,平素對妝容的細瑣事宜倒是不十分上心。此番有人將一應女兒家的容妝物什擺在她眼前,委實讓人覺得新鮮。

"娘娘的雙手肌膚質如凝玉,指尖纖若青蔥,經過幾日調理,卻是更勝從前。"

武瑛雲聽言,臉上笑靨更濃,"你們本是待選的秀女,將來若是能留在宮裏頭,指不定比本宮的品階還要高着。現如今為本宮調製這些飾品,倒真是委屈了。"

蓮心和玉漱雙雙斂身,"能給娘娘效勞,是奴婢等的榮幸。"

"何必這麼多禮數,在本宮的殿裏不用拘束着。來、來、來,到前殿去吃些茶點,好些都是江南進貢來的。"武瑛雲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示意伺候的奴婢去將茶點準備上來。

咸福宮剛新換了掛緞和鋪毯,垂花門上的漆也是剛粉刷的,無甚味道,倒是處處光鮮、處處明亮,沒有一塊地方不是極致的奢華。儲秀宮的皇後娘娘是一位很恭順和善的女子,平素深居簡出,對宮裏的大小事宜也不常經手操持,底下的妃嬪們便動些小腦筋,總是有稍微越制的地方。

"對了,上次你們跟本宮說,要調製一些精緻的蔻丹,等本宮打理好手和指甲就能使用。現在準備得如何了?"

蓮心端莊地坐在敞椅上,略微頷首,輕聲道:"娘娘的手已經護養得極好,奴婢的幾種花瓣和蜜膏也籌製得差不多了,只等着花蜜集齊、晨露集齊,再佐以初綻丁香和白芍的花瓣,假以時日,調和可成。"

蓮心說罷,又講了一些素日裏肌膚的保養之法,都是武瑛雲在宮中御醫處不常聽聞的。她捏着茶盞,一邊品茶一邊不住地點頭。

玉漱也在一側仔細聽着,心裏暗暗生出幾分佩服。對研製香料、蔻丹這些事,她全然不在行,這幾日,充其量不過是給蓮心打打下手,她怎麼說,自己怎麼去做就是。而蓮心在雲嬪跟前,卻將自己說成是熏料高手。玉漱心裏明白,因為自己剛從北五所被放出來,蓮心恐怕她被其他秀女排擠,才非要一併捎上自己。

只是她不知,蓮心懂得的東西,其實都是在果親王府里,二嫫讓坊間的老嬤嬤教給她的,目的便是在她被閱看之前選擇恰當時機,取悅那些宮中品階較高的妃嬪。

等她們從咸福宮出來已是過了晌午,武瑛雲原本打算留她們在殿裏用午膳,偏巧幾個常在和答應來拜見,蓮心和玉漱不便打攪,就禮貌地告辭了。

風裏夾雜着燥熱的氣息,連着花香都跟着熏燙起來,太陽直直地曬下來,將地面晒成一片斑駁的雪花白。現在正是最悶熱的時候,各殿的主子一般都要待在殿裏面,因此宮城裏也很少有奴婢出來走動。

玉漱覺得曬,便挨着朱紅的宮牆走,蓮心跟在她身後。兩人只想着趕緊回到鍾粹宮,身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打透了,都想好好沐浴一下。

"太妃娘娘的身子一直靠葯養着,這些日子又要操持選秀的事,才會出現氣喘咳嗽的病症。依老臣所見,還是應該少勞累、多休息才是。"宮牆另一側,忽然傳來交談的聲音。

蓮心立刻拉起玉漱,兩人更往牆邊靠近了一些。宮裏有規矩,皇城內外一向嚴禁高聲喧嘩,更嚴禁宮婢之間隨意交談。她們雖不是奴婢,卻仍舊身份低微,此刻垂首斂身,只等着給即將走過來的幾個人讓路。

"這麼多年來,都是趙御醫在代為照料額娘,本王甚是感激。"

"王爺折煞老臣了,當年倘若不是太妃娘娘相救,老臣恐怕早就不能再在宮中任職。稍後,老臣就開些滋補的方子,想來等到暑季一過,太妃娘娘就不會這麼辛苦,王爺不要太過擔心。"

此時,允禮剛在壽康宮探望過勤太妃,跟御藥房的御醫趙博安一道出來,話談幾句,都是圍繞着勤太妃的身體。宮裏的人都知道十七王爺一向孝順,每月必進宮來請安,甚至是剛辦過祭祀和祭孔兩樁大事,都顧不得休息。

繞過北面宮牆的側角,迎面正好碰見兩個身着簡單旗裝的秀女。

允禮朝趙博安道了聲謝,清淡的視線無意間掠過那兩個斂身退到一側的女子,目光隨即停住,然後腳步也跟着停了下來。只注視着站在左側身着淡藍色衣裙的少女,微翹起唇角,臉上也不自覺露出淺淺的笑意。

"王爺,如果沒有其他事的話,老臣就先行告退了。"

趙博安一直摸着下巴,心裏想的都是勤太妃的病況,自然沒留意到允禮的表情變化。見已經走到了御藥房前,便躬身告辭,要趕緊將藥方記下來。允禮朝他一擺手,示意他且離開。

蓮心低着頭,只感覺到一道微熱的視線落在自己的臉上,不禁用手攥緊了裙角。

允禮輕咳了一嗓子。這時,玉漱見狀,趕緊拽了拽蓮心的袖子,面朝著他揖禮,"奴婢等拜見十七王爺。"

蓮心被拉着斂身,腳底下踩着花盆底的旗鞋,重心不穩,不由踉蹌了一下,允禮趕緊伸手去扶她。純陽剛的氣息撲面而來,蓮心下意識地後退,卻是躲開了他的手。她扶着玉漱站穩,剛想斂身告辭,卻聽到頭頂響起一道輕蘊的嗓音,"你先退下吧。至於你……且留下,本王有事要吩咐。"允禮說完,掩飾性地又咳了兩聲。

玉漱最會看臉色,又深知宮裏面一向是人多嘴雜,該做的面子還是要做的,於是趕緊斂身,卑微地道:"奴婢遵命。"說完,就邁着小碎步頭也不回地往鍾粹宮的方向走去。

等到朱紅宮牆一側只剩下蓮心和允禮兩人,允禮注視着眼前的少女,片刻后輕聲道:"跟本王來。"

繞過景陽宮,往東就是玄穹寶殿,平素不常有人過來。而此時正好是正午,宮裏很多后妃都要小憩半個時辰,因此連打掃的宮婢都躲在自己的屋苑裏避暑。

允禮推開其中一間的殿門,裏面的佈置簡單而乾淨,鎏金銅雕爐里鎮着冰塊,都是用以給皇上臨時駕臨時納涼用的。

蓮心一路跟着他走,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兒。等隨着他跨進殿門,一股涼爽清潤的氣息撲面而至,瞬間就驅散了外面的燥熱。

允禮很熟悉這個地方,進了門,走到東窗前的雲腿桌旁,將桌上的茶盞擺開,先是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頭一飲而盡,想來也是熱渴得狠了。然後又給她倒了一杯,直直地遞了過去。粉底細瓷的小茶盞一直遞到蓮心的面前,連他那捏着茶杯的兩指都差點要碰到她的檀唇。蓮心嚇得往後退了小半步,並未伸手去接。

"王爺不是說有事情要吩咐?倘若沒有旁事……奴婢先行告退了……"她說完,斂身想要走。

允禮一把從身後攥住她的手腕,"我真的是有事要找你。"

屋苑裏很明亮,陽光順着窗欞照射進來,在地上折射出一抹明媚刺眼的光暈。

蓮心保持着背對的姿勢,靜聲不語,將頭垂得更低了。而他此刻則站在她的身後,距離有些近,她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獨有的熏香味道,淡淡地縈繞在鼻間。

這樣靜默了片刻,允禮握着她的手,指肚兒在她的手腕上揉了一下,"這裏沒有旁人,你抬起頭來看看我。"很輕很柔的嗓音,隨着溫熱的呼吸吐在蓮心的耳畔,含着商量和輕哄的口吻。

蓮心耳尖熱熱的,臉頰不覺有些紅了。而他說完,就將她的身子轉過來然後輕輕一帶,將她困在自己和桌案之間。專屬於男子的清剛之氣一下子就包裹住周身,蓮心這才想起來掙扎,手上微微使力,卻如何也擺脫不掉他的桎梏。而腳步後退時,身子卻已經緊貼桌案,這樣兩相爭執間,兩個人反而靠得更近。

"放開我……"蓮心的聲音極小,氣息有些微喘,羞惱之意並重。

允禮含笑注視着她的無所適從,用胳膊鉗制着她的手肘,那力道很輕,卻帶着不可悖逆的氣勢,"那你得再跟我說一句話。"

"說……什麼?"蓮心咬着唇,另一隻手攥着裙角。

"隨便說些什麼。比如你一直在宮裏出不來,我都不能見到你……"允禮半俯下身,刻意去尋她的眸子,越湊越近的清俊臉頰,逼得她不得不迎視他的眼睛,"再比如說,我前一陣子病了進不了宮,都得不到你的關心。"

黑眸熠熠,宛若跳躍的一抹璀璨星芒。允禮的臉上含着迷離的笑意,蓮心只與他對視了一眼,就飛快地移開了目光,"王爺不是才進過宮了么……"

那日在鍾粹宮外的迴廊里遠遠地看到他,身體根本就爽健得很,更不像是生病了。倒是她這個待選秀女,終日只能在鍾粹宮和繡閣幾處打轉,想要何時出來走動,還得跟幾個掌司報備不可。哪裏像他這般,想見誰就能見誰……

允禮忽然俯首,筆挺的鼻尖輕蹭過她的髮際,一對眸子卻是更亮,"除了今日,這個月我還什麼時候進宮了?"

"不就是前個兒下雨那天,跟嘉嘉小姐。"

她急急地脫口而出,卻沒注意到他眼底即刻流瀉出的一抹逼人笑意。等蓮心反應過來,頓覺大羞——自己不過是瞧見他跟紐祜祿·嘉嘉共撐一柄傘,就這樣將在意的心思表現在臉上,真是太小家子氣了。而且玉漱的話也沒錯,嘉嘉跟他兩人相識多年,僅是一處說話也是情理之中的。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然而道理雖如此,心裏卻總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堵在心窩裏不上不下。

蓮心咬着唇,感覺羞死了,於是使勁兒去推他。允禮卻不容許她離開自己身邊,胳膊一攬就將她擁進懷裏,"那日我進宮,只是為了老師的事……"

他的身體很硬,攬在她腰間的手堅實而有力,以至於衣飾上鑲嵌的玳瑁有些硌疼了她。那隔着衣料肌膚相親的親昵感覺,正在彼此間徐徐瀰漫,來自男子身上的熏香味道愈加濃郁地充斥着鼻息,蓮心通紅着臉頰,不禁感到陣陣眩目。

"老師對我和額娘有很大的恩情,這次老師被打入天牢,額娘十分憂心。我奔走了半月,一直在等事情出現轉機。那天去找嘉嘉,也是詢問一些老師之前辦過的政務。"

雖然是女兒家,但嘉嘉自小就跟着其父學習官場政事。尚書省里一些大案,只要曾帶回過家裏,就一定經過嘉嘉的整理和修正。若說衙署秘事,沒人比她知道得更清楚。

蓮心雙手抵在他的胸前,喃喃地道:"其實不用跟我解釋……"

他高出她半個頭,俯下臉時,雙唇正好能擦過她的耳垂。唇角微揚,他在她嫣紅的臉頰上輕輕印了一個吻,眼底含着滿滿的笑意,"可我很高興。"

素日裏都是端莊安靜的模樣,鮮有動氣的時候,尤其還是對這樣的事。但她不僅是動了氣,更是在惱他、怨他。他自問從來不是個願跟女孩子解釋的人,但他就是想跟她說,猶恐語焉不詳惹惱了佳人,怎麼能不解釋呢?

蓮心滿腔的羞惱被這一個吻衝散無蹤,被他宛若珍寶般輕輕擁在懷裏,頓時也沒了脾氣,不由得暗恨自己不中用。他彷彿知道她的心思,將下頜擱在她的頭頂,溫熱的呼吸吹拂着烏絲,"自從你進宮前,在你家門外將那顆珠子給了我,我的整顆心就是你的了……"

蓮心怔怔地抬眸,不太確定地看着他,卻在那一對清淺的瞳仁里,瞧見了自己的倒影。

風散了花香,有輕柔的陽光灑在兩個人的身上,將那抹相擁的身影投射到地上,拖得很長很長。苑中花香靜謐,連樹上的鶯雀都安靜了下來,一室靜好。

等蓮心回到鍾粹宮時,封秀春已經遣人來催促了好幾次。玉漱故意在裏間磨蹭着,只告訴奴婢說是自己頭髮上蹭了東西洗不掉,正想法兒鼓弄呢。等蓮心跨進門檻,玉漱這才鬆了口氣,趕緊拉着她往暢音閣跑。

"那邊說不定都開戲了,這會兒秀春姑姑肯定急得在罵人呢!"

宮裏新招來一個唱戲班子,在京城中甚是出名。能進得皇宮大內,自然是少不得裏面人的引薦。只因為不日便逢勤太妃的壽辰,內務府提前整月就開始操持,連戲班子都要趕早請。先在暢音閣走過場,等到正日子,也好不手忙腳亂地衝撞了主子。

像這樣的走場戲,當然不能勞煩後宮妃嬪來看,宮裏的太監和奴婢又各司其職,不能擅離職守,幾個太妃索性就召命鍾粹宮裏的待選秀女來觀瞧,一則顯示皇恩浩蕩,一則也是充當個人場。

等玉漱和蓮心來到暢音閣,兩側抄手游廊里都坐滿了人,封秀春吩咐奴婢一一清點人數,瞧見她倆,狠狠瞪了一眼,擺手讓她們趕緊落座。

玉漱吐了吐舌頭,拉着蓮心坐到後面一排。走場戲悶死了,以前在家時,她阿瑪很迷梨園,總帶着她去聽戲,現在演的這幾齣都是老戲,看過十來遍了,戲詞都能背下來。

蓮心安安靜靜地坐在敞椅上,心思也不在戲台上,微垂着眼睫,臉上掛着一抹清甜的笑靨。

玉漱抓着桌案上的板栗吃,剛喝完一口茶,就瞧見她這副小兒女的表情,不僅笑着杵了杵她的手肘,"瞧你,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可是解開心結了?"

只有在兩人獨處時,她們才不會藏話遮掩。像現在這種人多嘴雜的場合,連急性子的玉漱都十分小心,不會輕易提起任何人。蓮心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彎着唇瓣,但笑不語。

"你呀,你呀,都跟你說只是誤會了,你偏要瞎想。可是錯怪了好人呢。"玉漱點了一下蓮心的額頭,邊吃邊笑。忽然想起了什麼,側身湊近她,僅用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算是瞧見了,十七王爺看着你的時候,那目光溫柔得都能醉死人了!"

戲台上剛好演到了《女駙馬》,在場的諸女看得津津有味,掌聲連連。蓮心微窘,嗔怪地伸手推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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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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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只道梨花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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