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扶欄向東風
(1)
八月,金錢夜落。
已經是暑熱之季,不知怎的,這一日忽然下起小雨來。淅淅瀝瀝的雨絲打在窗欞上,逐漸匯聚成一股,順着磚牆的縫隙往下淌。潮濕的氣息泛上來,到處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
巳時,封秀春將秀女們聚集到正堂裏面,整齊擺着敞椅和綉架,命伺候的奴婢分發了笸籮和繃子,然後教習師傅負責指導她們針黹女紅。
按照宮中規矩,秀女選核,在經過初選以後,要參加複選,通過複選而被留下來的,一則是賜予皇室王公或宗室之家;一則是留於皇宮之中,隨侍皇帝左右,成為後宮妃嬪之選。現如今能留在鍾粹宮裏的,都是通過初試的姑娘,只等着通過複試,成為妃嬪之選,然後被敬事房的太監引閱給皇上。
而等到那時,且還有屢屢復看,有一些會僅是被太妃選中留牌子,有些則是皇上親自選中留牌子,其餘的則都是被撂牌子,也就是要被送出宮門,失去成為妃嬪的資格。那些被太妃留中的,往往要從常在和答應做起;而被皇上直接留中的,說不定就是未來的嬪女,或是后妃。雖然至今尚無這樣的人出現,然而每個少女都開始做這樣的美夢,巴望着有朝一日被皇上看中,三千榮寵集一身。
"奴婢知道各位小主在家中時,已經對針黹的手藝,精通非常。然而奴婢請各位小主過來,不僅是為了教習手上技巧,更是磨練秉性和耐心。將來若是各位小主有幸伺候皇上,則要做到心細,心沉,不可毛躁,而針黹女紅是最能磨練人的耐心。"
秀女們坐在敞椅上,捧着繃子,都頷首稱"是"。
諸女自最簡單的宮樣開始繡起,從簡到繁,一直要綉夠兩個時辰,才能停下來休息。
有些女子不耐煩地扔開笸籮,有些女子捏着綉針,久不落線,即是在偷懶——教習師傅手裏拿着細藤條,毫不客氣地一把打在她們的手心,以示懲罰。
這樣大約一個時辰過去,門外,驀地響起叩鎖環的聲音。
封秀春擺手讓侍婢去開門,門檻外面站着一個面容清秀的奴婢,赭色旗裝,正是在婉嬪身邊伺候的大宮婢,薛冰雁。
"秀春姑姑安好。我家主子吩咐奴婢,請玉漱小主過去一趟。"
冰雁禮貌地朝着封秀春一頷首,算是揖禮。
封秀春點點頭,招手就讓奴婢把玉漱叫出來。其餘的秀女瞧見這情況,無不抻着脖子,羨慕地目送着玉漱的背影。那廂的襲香眯起眼,眼底閃過一絲妒恨的神色。
景仁宮在整個東六宮的西北角,與鍾粹宮只隔着一座承乾宮。冰雁領着玉漱一直順着朱紅的宮牆,步至那堂皇的二進院宮殿,門內還有一座施影壁,據說是元代的遺物。
穿過景仁門,偌大的宮殿即在眼前。依舊是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檐下施以單翹單昂五踩斗栱,飾龍鳳和璽彩畫。明間前後檐開門,次、梢間均為檻牆、檻窗,門窗雙交四椀菱花槅扇式。殿門半敞,可見室內方磚墁地。殿前有寬廣月台,雪白大理石的丹陛,步步鋪錦。
玉漱一路走,一路左右顧盼流連,臉上流露出艷羨的目光。冰雁瞧在眼裏,並未言語,只引着她走進北側的配殿。
"奴婢等給玉漱小主請安。"
配殿內窗明几淨,在巨大的雙面綉屏風前站着一列宮婢,手裏都捧着托盤,上面盛着華麗的宮裝和首飾。玉漱甫一進門,都朝着她斂身揖禮。
"這……"
玉漱一時怔住,邁進門檻的步子也停住了。背後,冰雁只輕輕推了她一下,然後朝着配殿裏的奴婢吩咐道:"好好伺候玉漱小主。"
明媚的陽光順着窗欞靜靜地灑進來,彷彿在地面蒙上一層輕薄的白紗。正殿裏的寢閣中,李傾婉端着茶盞,慵懶地坐在西窗前的炕床上,後面靠着金心燙紅軟墊,半眯着眼,正望着窗外的滿院花樹,略微地出神。
迴廊外響起一陣環佩叮噹的脆響,而後門帘隨即被撩開,邁進門檻的少女,足下踏着一雙胭脂紅雲紋旗鞋,身上穿着湖藍色籠煙釉葵瓣宮裝,未綰髮髻,只梳了簡單的麻花辮,順着左耳搭在肩膀,烏絲間別著精緻的景泰藍單簪,映襯得面容如玉,尤其是眼角一顆淚痣,盈盈欲滴。
李傾婉將手裏的茶盞擱在桌案上,上下打量了一下,半挑起唇角,"俗語云,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話果然是一點都不錯。"
玉漱戰戰兢兢地朝着她挽手行禮,"奴婢……給婉嬪娘娘請安。"
"起吧。"
婉嬪輕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邊,然後吩咐身側的奴婢將前幾日乾清宮賞賜的點心和糖果端上來。
"別緊張。本宮之前便說了,既進得宮門,便都是好姐妹,一併說話談心,也免得生疏。而且本宮看着你,彷彿就看見了自己剛進宮時的模樣,那麼美好單純。因為只有尚未經歷世事,才會有這麼清澈的眸子和善良的心腸。"
玉漱怔怔地抬眸,"娘娘……"
李傾婉臉上的笑靨愈加溫和,輕然地問:"對了,本宮上次送你的舞衣,可上過身了?本宮就怕你捨不得穿,束之高閣。"
玉漱一聽,忙跪在地上。
"娘娘恕罪,都是奴婢該死。那件舞衣……舞衣被奴婢不小心弄破了……"
李傾婉的目光從她的頭頂掠過去,卻是輕笑了一聲,"破了就破了,只是一件死物,何勞妹妹提什麼死不死的。只是本宮想問你,那裙子真是你不小心弄破的,還是……有人眼紅本宮送你貴重的東西,暗中搗鬼?"
玉漱低着頭,沒說話。
李傾婉輕輕一嘆,伸手將她扶起來,"你終歸是太年輕。不知道在宮裏邊一向是這樣,只要你出彩,只要你比旁人優秀,就會遭到無止無休的指摘和責難,更甚者,是謀算和陷害。本宮也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的。怎麼會不懂呢。"
玉漱低着頭,卻是聽得動容。
"能得娘娘如此寬容體恤,奴婢何德何能……"
倘若不是蓮心跟她說過在御花園的事,真要以為這位婉嬪娘娘是多麼的和善寬厚。她僅是一個剛進宮門的秀女,而她則是高高在上的后妃,不但以禮相待,而且待若姊妹。
這時,李傾婉握着她的手,指尖一點撫摸着她的手臂,"手比柔夷,膚若凝脂……這麼嫩,真是能掐出一汪水兒來。"
玉漱的臉有些紅,赧然地咬唇。
李傾婉瞧見她的神色,不禁撲哧一下笑了,"瞧妹妹,到底還是個未經人事的小女孩兒啊。倘若以後遇見皇上,這般忸怩放不開,可怎生是好?"
玉漱聞言,有些惶恐,"婉嬪娘娘,奴婢只是一介秀女,萬分不敢存那心思。"
"你說這話可就錯了。"李傾婉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你是秀女,進了宮,就是這宮裏的人,是皇上的人。但一日未曾通過複試,確定被最終留牌,還是有可能會被送出去。本宮瞧着你天資極好,生得又漂亮,倘若不能留在宮裏,不就太可惜了么!"
李傾婉說罷,目光高深莫測地落在她的臉上,"玉漱,本宮是因為很喜歡你,才跟你說這些話,才希望你能留下。可明白么?"
"承蒙娘娘看得起,奴婢……願追隨娘娘在身後。"玉漱低聲說完,再一次跪在地上。
這回李傾婉卻並未攔着她,只給了冰雁一個示意。
冰雁領命,輕步上前,交給玉漱一枚金絲錦緞的袋子。袋口用絲絛紮緊,但仍可見裏面裝着滿滿的金子,黃澄澄,閃爍着一波波的碎光。
"本宮知道你是寒微家世出身的女兒,這些金子你拿着。宮闈這個地方,講究的不僅是容貌和品行,更要有機會。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要好好把握才是……"
玉漱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手裏的綉袋,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御花園、體元殿、靜怡軒等處,都是閱選秀女的場所。因着暖閣里每日還有大堆政事要處理,內務府便根據各旗參選秀女的數量多少進行搭配,一般每隔幾日只安排兩個旗,以供皇上閱看。
直到今時,被閱看過的還只是鑲藍旗和正紅旗的秀女,按名諱選出其中十之二三,在體元殿裏進行複選。卻是並無一人被留下。而且在回來稟報消息的奴婢處得知,皇上興緻甚是不高,幾乎不參與,都是勤太妃在主持。據說在這次以後,還要將下一次的選核推到半月之後。
鍾粹宮裏的諸女,都在心裏打起算盤——倘若要等着輪上自己所在的旗籍,要輪上自己去待選,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於是那些家世好的,就開始四處託人;那些家底厚的,都在着手四處打點。
申時剛至,敬事房裏的太監們結束了午膳,都在繼續忙着整理後宮妃嬪們的綠頭牌。桌案前整整齊齊擺着一大摞文書,上面的字卻很少,是早前的小太監記錄的皇帝寵幸某個妃嬪的事宜,手抄本,還要謄寫造冊,等寫好了,手抄本即要焚毀。
"天這麼熱,你們還悶在這裏埋頭苦幹啊!"尖細的聲音響起,小太監們朝着門口望去,卻是李慶喜笑容可掬地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四個小太監,懷裏都抱着一枚又大又圓的西瓜,像是冰鎮過,瓜皮上還冒着白霜。
"我算是看出來了,整個內務府,你們才是最辛苦的人。得,今兒太妃娘娘賞了幾個西瓜過來,我給抬到門口了,趕緊去吃一口解解暑吧。"李慶喜說罷,吩咐將西瓜放下。
敬事房裏的太監們都認得他,是都虞司的總管大太監。眾人此時正熱得不行,聽他說完,無不喜出望外,紛紛朝着李慶喜道謝。李慶喜擺擺手,示意他們到門口拿西瓜刀,切分冰涼涼的西瓜吃。
明間開門的屋裏,寬敞整潔。最靠近西牆的桌案上,擺着一個七尺見方的錦屜。屜子裏碼放着一枚又一枚香木牌子,牌頭拴着深綠色的絲絛,扣着放。那牌子,後宮的人再熟悉不過,下面壓的可都是每個將要安排進御皇上的后妃名諱。
李慶喜不動聲色地繞過眾人踏進屋裏,背對着門口,見四周無人看着,迅速將那些牌子翻過來看,然後挑出其中一塊,放在了錦屜正中間最顯眼的地方。
他剛將牌子放好,身後就響起了一道咳嗽聲。
"領侍大人。"
蘇培盛帶着玉漱進來,望眼處都是三三兩兩圍攏在一起的小太監,手裏捧着西瓜,吃得滿嘴淌汁,不由皺眉重重地咳嗽了兩下,呵斥着。
李慶喜嚇了一跳,在他進門之前,趕緊拿袖子擋住身後的錦屜,朝着他一行禮,"奴才給蘇公公請安。"
蘇培盛是敬事房正四品的總管,官銜至宮殿監督領侍,負責掌管整個內務府的事宜。內務府各司各院的太監和宮人都要聽從他的調度,並管轄三大殿的日常起居。位居中宮宦官之首。與那些在宮中苦熬多年而不得升遷的老太監總管相比,未至而立之年,年輕氣盛,亦年輕有為,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門檻邊的太監們見到他,都不敢吃了,梗着脖子,噤聲垂首。
蘇培盛沒理旁人,只閑閑地看了李慶喜兩眼,而後似笑非笑地道:"這兩天,咱家聽聞李公公的眼神兒可是不太好,怎麼也不找個大夫給瞧瞧?"
李慶喜一怔,沒聽明白,"奴才的眼睛沒問題啊,蘇公公是聽哪個嚼舌根子的說的?"
"眼睛好使,怎麼總是跑錯地方呢?明明是在都虞司里當差,卻見天地往敬事房裏跑,還把後宮妃嬪的綠頭牌當成是都虞司記錄的筆杆子,想怎麼使就怎麼使。這要是一不留神傳揚了出去,李公公總管的位置就別想了,項上人頭保不保得住可就看萬歲爺的心情了。"
蘇培盛一點情面都沒留,說罷,就讓身後的太監過去將錦屜取過來,然後一把翻開正中央的牌子,上面寫着武瑛雲的名字。
李慶喜的臉色登時就變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蘇培盛睨着目光,將雲嬪的綠頭牌拿起來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咱家倒是眼拙了,沒想到都虞司的人攀高枝兒都攀到咸福宮去了。咱家自小就在主子身邊伺候,主子什麼心思,做奴才的還能不知了?這幾年,為什麼宮裏有的娘娘得寵,有的娘娘失寵?倘若都是仰仗這一塊小小的綠頭牌,你可就太小瞧皇上身邊的我們這些人了。"
"公公恕罪,奴才知錯了。奴才今後一定以公公馬首是瞻……"
蘇培盛哼笑着看他,"咱家可不敢收你。你現在的主子是雲嬪娘娘,矜貴得很呢,可也別以為拜了牆頭,就能隨便在敬事房裏撒野!回去告訴你們主子,萬歲爺最厭惡的就是這些個裝神弄鬼的伎倆。咱家看在她的面子上,對你網開一面,可若有下回,咱家定不輕饒。"
李慶喜滿頭是熱汗,聞言,連連叩頭,"謝蘇公公恩典。"說完了,三步並作兩步,面朝里戰戰兢兢地退着往外走。
"慢着,這就想離開?"
蘇培盛驀然叫住他,然後慢悠悠地踱步,一直走到李慶喜的跟前,才抬出手,臉上還是笑眯眯的,卻在下一刻,甩手狠狠給了他一個耳光。
李慶喜被打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捂着腫紅的臉,又是驚愕、又是恐懼地看着蘇培盛。
"蘇公公,這……"
"咱家饒了你的一條命,現在又給了你一張臉。怎麼,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當咱家是什麼!"
李慶喜一怔,轉瞬卻是想起了什麼,自己就抽了自己一個嘴巴,然後哆哆嗦嗦地從懷裏掏出了幾張銀票,上面蓋着燙紅大印,一水兒是寶成錢莊的票號,"是奴才不長眼,奴才該死。這點心意,是奴才答謝蘇公公不罰之恩。公公大恩,奴才當牛做馬,不敢忘記。"
蘇培盛掂量着手裏的銀票,臉上笑意盎然,"這些可都是你賄賂咱家的證據,同樣也是你偷換名牌的罪證,咱家留下了。你以後好自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別怪咱家翻臉無情。"
"是,是,是……奴才記住了。"
李慶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謝完,夾着尾巴就灰溜溜地離開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案前,將所發生的事悉數看在眼裏,直看得瞠目結舌,下意識地將懷裏的綉袋握緊。
直到這時,蘇培盛才轉過頭,一臉笑容可掬地看過來,"咱家教訓奴才,讓小主見笑了。"
玉漱有些尷尬地道:"領侍大人諸事纏身,是我有所叨擾……"
蘇培盛不以為意地笑笑,"其實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說,這個忙,咱家是不能幫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嬪娘娘身邊兒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面子。這樣吧,下個月初三,皇上會在御花園閱看兩個旗的秀女,屆時,咱家會將小主安排進去。際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沒想到他說得這麼直接,一聽完,馬上取出綉袋,揭開上面的絲絛,就要往外面掏金子。蘇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舊是笑眯眯地道:"小主這便傷感情了。所謂來日方長。等將來小主扶搖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還能讓小主破費?"
玉漱以為他是在客套,又讓了讓,卻道是蘇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剛才李慶喜私動綠頭牌,被他捉住,無非是狠敲一筆竹杠;現在她主動送上金子,反而怎麼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沒齒難忘。"
蘇培盛笑意融融地點點頭,命身側的小太監將她送回去。
(2)
玉漱回到屋苑時,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聊天,瞧見她跨進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個,忽然抬高語調,高聲道:"呦,攀高枝兒的回來啦?"
玉漱臉色一僵,懷揣着綉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裏走。這時,那廂又有一個聲音叫住她:"這麼急着走幹什麼?心虛了呀——"
旁邊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點兒,人家現在是婉嬪娘娘跟前的紅人兒。以後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語,我們可都要向人家磕頭呢!"
蓮心捧着新綉好的宮樣走出裏屋,一眼看見玉漱回來,就要迎上去,卻被另一個屋的秀女給攔住了,"我說,你還巴巴地往前湊什麼啊?她有了那麼好的倚靠,都不提攜你,犯得着么?"
蓮心一怔,正好在這時,玉漱腳步不停地與她擦身而過,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將頭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紅。
蓮心蹙起眉,甩開拉着她的秀女,也跟着進了屋。
門扉在身後被關上,外間的床鋪收拾得很乾凈,玉漱低着頭,一聲不響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塊藍花方布,便開始收拾東西。
蓮心走過去,一把拉住她,"你這是做什麼?"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廂里還有別的屋子空着。省得留在這裏,連累你也讓她們一起說!"玉漱說罷,眼淚就不爭氣地落了下來。她自己伸手去抹,誰知道落得更多了。
蓮心一嘆,"何必跟她們一般見識。婉嬪娘娘待你好,她們自然會嫉妒。你不理會也就得了,這樣為難自己是何苦?"
玉漱紅腫着眼睛,抬眸看她,"蓮心,你會不會怪我?"
蓮心溫和地一笑,撫着她的髮際,輕柔地道:"傻丫頭,若你得勢,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怪你?只是,你才剛得罪了雲嬪,現在又跟婉嬪走得這麼近,我有些擔心……"
玉漱握着蓮心的手,將頭靠過去,依偎在她的身側,"我知道。因為早前你跟我說過御花園裏,婉嬪娘娘設計陷害雲嬪,正好說明她們其實面和心不和,一直交惡。所以我想,婉嬪拉攏我,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要跟雲嬪作對。但蘇公公已經答應我,會將我的名牌安排進下一次的選核中。"
蓮心有些訝然,"蘇培盛?"
玉漱點點頭,"是婉嬪娘娘讓我去找他。如果這次我能脫穎而出,博得品階,就再不用留在這裏受她們的窩囊氣了。"
蓮心望着她的神色,臉上露出一抹擔憂。
初三,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風清日朗,那蔚藍的晴空裏,飄着一絲輕薄的悠雲。陽光透過雲彩,肆無忌憚地曬在地面上,曬得方磚石火辣辣的發燙。鮮花着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過紅漆的迴廊和廊柱,油亮亮,紅得彷彿能隨時流淌下來胭脂一樣。
靜怡軒里,安置着一道黃花梨壽字龍紋彩繪黑漆十二扇圍屏,圍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擺好了,桌上擺着白玉浮雕荷葉瓣盤,盛着四季鮮果,盈盈可愛。
巳時剛至,一隊宮裝麗人順着石子小徑走來。雙挽手,笑臉輕勻,隨着步履翩躚,搖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帶來一股香風陣陣。這些都是要被皇上閱見的秀女,從屬鑲白旗和正紅旗,由敬事房的太監抽取其中名諱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選。
小軒里的敞椅都還空着,封秀春領着秀女們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統一旗裝旗頭的少女們噤聲垂首,雙手交疊,靜靜等候。
而此時此刻,幾個答應和常在則在咸福宮的正殿裏坐了很久,直到武瑛雲裝扮好了,一行幾人才踏出殿門,朝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選秀其實是一檔很繁重的事,重重篩選,重重考核。其間的家世背景、關係人脈,不管是哪一樣,錯漏一樁,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煩。此前的兩次,都是勤太妃親自主持,這回卻因為前幾日的陰雨天,腿腳犯了舊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雲的肩上。
"連這麼重要的事,都託付給雲嬪姐姐,可見咱們萬歲爺有多麼寵幸姐姐呢。"
"就是,單是看這一樁,就已經比過了那婉嬪。"
身側,幾個答應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議論着。
武瑛雲聽在耳畔,抿了抿嘴,並沒言語。
閱見秀女這等事,依照族裏規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裏卻不見得有多麼重要。這番交給了她,怎麼寵幸倒是無從說起,打發她來代勞倒是真的。否則堂堂皇后尚在儲秀宮安坐,如何就輪到自己了?
武瑛雲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參與選秀的那一年。那還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寶。也是像今年這樣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幾位太妃催促得緊,新一屆的秀女險些輪入下一屆。而挑出來的幾位,也不是皇上親自指的牌子,只是宗親裏面身份比較高的幾位,像她,像李傾婉,甚至是諸多從未得寵過的妃嬪。
自古君王愛美人,可像皇上這般的,卻是如何都讓人猜不透。
武瑛雲一邊想着,幾個人相攜繞過萬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裏的花開得正好,卻怎麼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鮮妍,月貌花顏,端的是連滿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們站在太陽底下,因時辰有些久,被曬得臉頰微紅。見到走來的一行人,惶恐地連身行禮。玉漱站在比較靠中間的位置,瞧見來的竟是武瑛雲,一愣之後趕緊低下頭。
"本宮今日來,乃是代表着皇上、太妃娘娘。諸位不用拘着,各自依照平時便可。"武瑛雲邁着端莊的步子,手裏執着奴婢送上來的名諱簿冊,從她們跟前一一走過,目光掃了一遍,頷首道,"各位都是旗里的姑娘,選到宮裏,應該都是能詩會畫的。這樣吧,你們每人出一個拿手的技藝,好讓本宮瞧瞧。"
武瑛雲說罷,走上台階,坐到陰涼的亭子裏。奴婢遞來香茶,她抿了一口,拿着簿冊,一頁一頁地翻看。
這簿冊是幾日前就送到咸福宮的,上面詳細記載着每個秀女的家世背景,還配有小相。武瑛雲此刻再一次細細地翻看,想着既然這是點到自己頭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攬幾個,裏面若真是有誰展翅高飛,也好記着自己的恩典。
靜怡軒下,秀女們開始準備,幾乎都選擇了安靜的技藝——畫畫,寫字或是彈琴,其中有幾個比較擅舞,可大熱的天兒,跳完定是一身汗,只得作罷。
等到玉漱時,她挑的也是畫畫。
剛將毛筆蘸了墨,就在這時,武瑛雲忽然將手裏的簿冊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畫了,本宮將你選秀的資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宮吧!"
一句話,滿場驚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案前,"啟稟雲嬪娘娘,玉漱小主是通過初選才留在宮中的,倘若這麼輕率就送出宮去,恐怕……"
"輕率?"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這時,武瑛雲從敞椅上站起身,然後將名諱簿冊遞給封秀春,"你看看上面的記錄。耿佳·玉漱,九門提督府管領耿德金的女兒。我阿瑪還在京城時,曾暫代過一陣京師的佈防治安,當時逢上禁衛軍嘩變,阿瑪他因此處罰了幾個看守不利的管領。所以我對着個耿德金這個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雲睨着目光,居高臨下地看着畫案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為你阿瑪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膽敢偽造冒充,你好大的膽子!"
她說完,啪地一下將簿冊摔在玉漱的臉上。
"雲嬪娘娘,奴婢並非冒充,奴婢的阿瑪已經恢復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連封秀春的臉色都變了,冒充旗籍,進宮選秀,這是多麼大的紕漏?不僅是內務府里負責此事的一應奴才和宮婢,就連戶部經手的一應官員,都要因此而掉腦袋。
武瑛雲的臉上則露出一抹莫測的笑容,"恢復旗籍?本宮當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復原。然而本宮想知道的是,你阿瑪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備案過了么?如果沒有,那他仍舊只是個庶人,而你又是憑什麼進宮選秀的?"
玉漱算是徹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經由紐祜祿·嘉嘉的安排,最終能夠在戶部報上名字。倘若阿瑪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麼能得以進宮呢?
玉漱想到此,梗着脖子,高聲道:"娘娘,奴婢的阿瑪的確已經恢復了旗籍,請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雲嬪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聽信旁人嚼舌,而錯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錯怪,待會兒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邊查查就知道了。本宮倦了,剛才看過一輪,這幾個秀女也無甚出眾,想來品貌上乘的還在剩下的人裏面,擺駕吧。"說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着她的手。
靜怡軒下,在場的十幾個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來,封秀春還想說些什麼,其中一個在咸福宮伺候的侍婢走上來,朝着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沒查清楚之前,這位玉漱'姑娘',想來是不能再住在鍾粹宮了,還請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當蓮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經是兩個時辰之後的事。東西廂房裏的秀女都唏噓不已,並沒有人給玉漱說情,都道是她一個人,連累了此次閱看的其餘十四人。好不容易輪上機會,卻平白地失去成為後妃的資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兒?"
封秀春正命令宮婢收拾着玉漱的東西,回過頭,看到還有一個秀女站在這裏,不禁愣了一下,而後淡淡地道:"暫時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後,酌情處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無辜的啊,"蓮心拉着她的胳膊,語氣急切,"姑姑明鑒,對待選的秀女來說,若想要瞞過戶部旗籍的身份,是多麼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面色有些複雜,望着她,片刻不語。這番話,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雲嬪下的,她一介奴婢,豈能有置喙的餘地?
"蓮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並非一兩個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勸您一句,在宮裏邊,不該管的事還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關押歷代廢妃的地方,是冷宮。雲嬪只說暫時將她關押在那兒,可沒人知道這個暫時是多久?比起辛者庫來說,已經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說什麼,轉身讓奴婢將東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蓮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這是做什麼?"
"我知道,一旦進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毀了。不僅再不能參與選秀,從今往後想走出這道宮門都很難。她還那麼年輕,姑姑難道真的忍心看着一個還未經歷世事的女孩兒,要在那終年看不見人煙的冷宮裏面,度此餘生么?"
封秀春一滯,片刻,卻是嘆了口氣,"蓮心小主,你先起來。蓮心小主以為,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無事?"封秀春扶着她的胳膊,苦笑着搖頭,"即使最終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復了旗籍的,然而,從內務府到戶部,再到宗人府,這麼一來一回,少說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剛剛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從明日開始,讓宮中的妃嬪輪流主持選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後,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鍾粹宮,又能怎麼樣?也是已經錯過了選核的機會。輪入下一屆,又是三年的時間。"
蓮心腳下一晃,險些摔倒。
玉漱……
咸福宮在西六宮的最北側,隔着一道御花園,正好與景仁宮遙遙相望。
但相對於景仁宮的氣派和堂皇,咸福宮卻略遜一籌。正殿僅是面闊三間,黃琉璃瓦廡殿頂,前檐明間安置扇門,其餘為檻窗,室內井口天花。前有東西配殿各三間,硬山頂,各有耳房數間。
兩宮東西兩側的位置和比照,宛若裏面住着的兩位女子,同年進宮選秀,被封為同等品階,從此便註定糾纏一起,爭鬥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雲坐在寬敞的寢殿裏,桌案上擺着燉盅,她捏着一枚纏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蓮子露,入口即化,齒頰留香。
"你是本屆的秀女,年紀應該超不過二八,哪個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着許久,她方才悠悠地開口,香露咽下喉一些,尚有餘含在嘴裏,隨着輕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氣如蘭。
"回稟雲嬪娘娘,奴婢族姓紐祜祿,賤名……蓮心。"
武瑛雲聽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詳了她半晌,輕笑着搖了搖頭,"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進宮之後,比本宮的地位還高着呢。"
蓮心朝着她叩首,"奴婢卑賤命數,萬萬不敢有何種念想。娘娘才是萬金之軀,豈是尋常女子能夠望其項背的。"
武瑛雲一笑,"你倒是很會說話。知道本宮為何讓你過來么?"
蓮心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那隱在袖中的手因緊張,攥得有些緊,手心裏滿是潮汗。
武瑛雲將羹匙放在粉彩小碗裏,將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來,搭在玉石腳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給她捶腿。
"那日在御花園,假山後面的……是你吧!"
蓮心猛然抬頭,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雲的臉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頜,"本宮再不濟,也還是看得見那樹梢上掛着一隻紙鳶的,可惜,像婉嬪那樣精於算計的人,卻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東西。還有你,真是不該啊,目睹了那樣的秘密之後,還要將紙鳶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宮或許就不知道是你了。"
蓮心咬着唇,眼睛裏透出一抹懊悔。
沒錯啊,粗糙的手工紙鳶宮裏本來就少見,順着一查,想查出來並不難。當時她只一心想着要讓玉漱開心,卻忘了,那東西很可能要給她們兩個招來殺身之禍。
"娘娘,奴婢對天發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嘗向旁人透漏半分。"蓮心貝齒輕咬,咬出的是幾分哀求和凄楚。
"本宮當然知道。否則,你以為依着婉嬪的性子,若是聽到一絲風言風語,還會留你到現在么?"武瑛雲輕輕放開她,然後將雙手對頂在一起,雙肘搭在雲腿桌上,"但本宮當日被她擺了一道,倘若不是僥倖,恐怕此刻已經身在冷宮。本宮咽不下這口氣。所以現在,本宮有件事想讓你去做。"
武瑛雲說完,讓一側的奴婢將一瓶葯交給她。
"這是……"
雕花纏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裏,能聞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武瑛雲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嗓音定然,"本宮要你,去接近婉嬪。"
她一直都知道,打從自己在花庭里給過那些秀女下馬威,李傾婉就開始拉攏她們。尤其是那個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罷,面前的少女,就是在鍾粹宮裏跟耿佳·玉漱最親近的人,盡人皆知。而現在,耿佳·玉漱被關了起來。
她太了解李傾婉的脾氣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傾婉斷然不會置之不理,卻不會真管。只會明面上將求情的人留在身邊,以示仁慈寬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嬪,就等於有機會接近小公主。到那個時候,你就要讓這瓶葯發揮最大的效果。"
蓮心捏着藥瓶的手陡然收緊,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讓奴婢去……"
武瑛雲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宮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畢竟本宮尚無所出,更何況,也沒必要去謀害一個格格。"
"奴婢資質鄙陋,承蒙娘娘錯愛……"蓮心朝着她俯首,低聲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無法推拒,然而這一刻,心裏卻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樁算計。像這麼諱莫如深的事,雲嬪卻是撇開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個僅有幾面之緣的秀女。
武瑛雲彷彿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笑道:"這件事,非由一個沒有勢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則李傾婉絕對不會讓一個宮裏的老人兒,隨便接近小公主。"她說罷,眸底閃過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宮一向很有耐心,放長線,才能釣到大魚。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後,本宮自然會在閱看中將你留下。屆時若有機會得見皇上,本宮也會保下你。此後平步青雲,飛上枝頭,就會是一朝一夕的事。"
蓮心聽到此,心思一動,"娘娘,奴婢想……"
武瑛雲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後面的話,"本宮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想求本宮放了耿佳·玉漱。對么?"
蓮心使勁點了點頭。
武瑛雲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着她的這個意願,後面的話也隨即一字一頓地吐了出來:"可若本宮讓你選呢?救人和飛升,你只能選擇一樣,又當做何結論?"
蓮心毫不猶豫地道:"奴婢只求娘娘饒過玉漱。"
這樣決絕的回答,沒有一絲矯情和取捨。武瑛雲目光一滯,有些難以置信地盯着她,連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從她的眼睛裏找到哪怕一點兒的後悔和遺憾。然而,沒有。那樣清澈而誠摯的目光,好像自打她進宮之後,就再沒看見過了。
武瑛雲望向窗外,目光漸漸變了,變得滄桑而幽遠,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時。"
蓮心離開咸福宮時,已經過了酉時。
夜色靜靜地瀰漫上來,輕柔的月光宛若雪紡,灑在御景亭的飛檐上、堆秀山間、延輝閣的雕欄下。走過兩重門廊,順着朱紅宮牆一路往西,便是靜謐的御花園。敞苑大門已經落了鎖,一側的角門還可穿行,蓮心輕輕推開門扉,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
秀春姑姑說過,入夜後不能擅自走動,否則會得到處罰。而倘若被衛戍宮城的參領和侍衛撞見,當成是刺客,則是會被亂箭誅殺。
偌大的園裏此刻靜極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面上鋪着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閃爍着瀲灧的光澤。蓮心一路走,盡量踮着腳,不發出一絲聲響。心想着幸好不是穿着旗鞋,否則這麼黑,非摔倒不可。
等繞過堆秀山,穿過絳雪軒最東側的角門,就有回到鍾粹宮的小路。蓮心加快了腳步,眼看就要跑過那一側的假山,忽然伸出來的一隻手,將她一把給拉了過去。
御花園裏居然有人?蓮心驚嚇得欲直接呼叫,可驚呼聲尚未發出來,對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蓮心直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在那人的懷裏死命地掙扎。可對方卻緊緊摟着她的腰肢,將她禁錮在假山和自己之間。
"是我。"
清淡的聲音輕吐在頭頂,是再熟悉不過的嗓音。蓮心驀然一愣,反應了好半晌,才難以置信地抬眸——這個位置,這個角度,剛好背着光,身前人的整張臉都籠罩在一層陰翳里。然而,她還是即刻就認出了他。
十七王爺?
皇宮禁地,深夜闌珊,他怎麼突然會出現在這裏呢?
她瞪大了眼睛,將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來,然後趕緊左右看過,見四周並無人,才略微鬆了口氣。
允禮幫她把微亂的髮絲抿到耳後,輕聲道:"兩個月了。"
蓮心沒聽清楚,不由怔怔地發問:"什麼?"
"兩個月了!"他靜靜地注視着她,眸色輕暖而專註,"足足有兩個月,我沒有見到你。"
蓮心的臉頰倏地紅了,低頭攥着裙角,口音細細,"因為我進宮了啊,而且王爺也要在宮裏準備祭祀的事,自然就見不到。"
兩個月,從她回到家中準備進宮待選,一直到初次選核,然後就是等待複選。說起來,真的是已經很久。
允禮輕輕挑起唇角,眼睛裏含着笑,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卻是不說話。蓮心低着頭,他的呼吸溫溫的,輕拂在發頂,兩個人此時挨得很近,他的手還攬在她的腰上,蓮心背後靠在假山上,動了一下,小聲吐出幾個字:"硌得慌……"說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禮驀地笑出聲,將她輕輕一帶,離開堆秀山一側。然後拉起她的手,兩個人徐徐走到絳雪軒旁邊的迴廊里。
"這段日子,在宮中一切可都好?"他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紅漆側欄上,自己則坐在她的身側。巨大的廊柱擋住了兩人的身影,從下面絲毫看不出端倪。
蓮心點點頭,"在府里學過的規矩和技藝,在宮裏面又重新溫習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課,教習師傅念叨得有些煩。"
允禮撫了撫她的烏髮,"那有沒有遇到什麼為難的事情?"
蓮心攥着裙角的手指頓了一下,須臾,輕輕搖了搖頭,"選秀期間,只有教習和訓導,其餘便是女孩兒之間的相處,平素幾乎不常見到外人。"她說罷,又給他講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禮低着頭聽,聽得很認真。
都道是深宮險惡。秀春姑姑經常說,能從鍾粹宮裏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卻是手段和機心。她初入宮闈,涉世尚淺,不願捲入是非的心思,僅是想想,卻終究難以辦到。然而都是胭脂堆里的事兒,如何做,但求對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讓他擔憂呢……
講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來問他:"對了,王爺怎麼知道我會走這條路的?"剛剛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對着東側角門,應該是在迴路上等她。
允禮伸出手,將落在她發間的花瓣摘下來,手指觸着髮絲,輕輕痒痒的感覺。
"你忘了,我一直讓小安子跟着你?"
簡單的一句話,讓蓮心的心裏不禁湧入暖流。她抿着唇,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翹。大多進宮待選的秀女都是無依無靠,可她不僅有玉漱這個知心人,平時走到哪兒,總是有一個小影子護着,讓她覺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現在那個小安子是不是還在某個角落裏。
這時,就聽他又低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現在這裏只有我們倆。"
月光很靜,輕柔地灑下來。
蓮心點點頭,然後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靜靜地坐着。月光將兩人的背影投射在迴廊外的大理石地面上,遠遠望去,就像是互相依偎在一起。
片刻,允禮在她耳畔輕聲道:"宮裏不比外面,凡事都要多留個心眼兒。還有記得好好照顧自己。如果遇到什麼事情,無法解決,就去找小安子。"
蓮心輕然頷首。
此時的夜色已經很濃,蓮心抬頭望了望天邊的一輪新月,側眸看他,"王爺是不是還要回去慈蔭樓那邊?"
清淡的月光照着她的側臉,香臉輕勻,彎彎眉黛,眸間遮不住的流光,一瓣檀唇微微揚着,臉頰邊還有淺淺的笑窩,月色下,清美得不可思議。
允禮輕輕捏了一下她的臉,"我想看着你走。"
"那我們一起走。"
允禮說"好",輕輕鬆開蓮心的手。然後兩人同時轉過身,朝着各自的方向離開。
絳雪軒離着東側的角門還有一段距離,蓮心低着頭緩緩走過去,一直走到角門的門檻邊,忽然頓住腳步,而後,輕然回眸。
那靜立在蒙蒙月光下的,一抹清俊卓然的身影,同時也面對着她的方向,像是一直這麼目送着她的背影,笑意清淺,直到她回過頭來,他都從未離開過。
蓮心也跟着笑了,眼睛忽然變得很亮很亮。
你知道么?
再多的陷阱,再多的謀害和算計,我都不怕。
正因為有你,我才能在這偌大宮闈,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