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1)

八月的槐花還在飄香,轉眼九月已至。

宮城裏栽植着叢叢簇簇的秋菊,各色品種、各種色澤,有單瓣、有重瓣,有平絮、有卷絮,有挺直的、有下垂的,繁多而複雜。滿城的菊花意態舒展,將莊嚴恢弘的紫禁城裝點得金碧輝煌。

蓮心收集好新開菊花的第一片新葉,取出封存半月的白露,混合配置,最終得以將蔻丹做好。送到咸福宮后,雲嬪自是很滿意,饒是久居深宮,卻也未見過這樣新奇芳香的飾品——塗抹在保養得極好的指甲上,比鳳仙花汁更嫣然欲滴,比蜜膏更芳醇,勾勒得或濃或淺的花紋,宛若暈開的一抹梅墨,瑰麗流香。

這樣武瑛雲無論走到哪一處,總要先伸開一雙柔夷,其他宮的妃嬪無不艷羨稱奇。武瑛雲愈加滿意,特地賞賜了很多緞匹和首飾,大張旗鼓地送到鍾粹宮裏,更是向眾人昭示,玉漱和蓮心都是她的人,無論將來是否能通過閱看,都可留在咸福宮裏,哪怕是做一個女官。

這對於初入宮闈的少女來說,自然是一份不小的殊榮。其他秀女中,有出身高貴的,自然是對她們不屑一顧;其他下五旗出身的,卻又都羨慕非常,暗恨自己進宮前,怎麼沒學會一樣能取悅人的本事。

然而,這麼榮盛的風光,卻在第三日就戛然而止——"雲嬪娘娘的手出事了!"

咸福宮華麗的寢殿裏,水晶掛帘低垂,搖曳了一室的暗香疏影。武瑛雲面無表情地坐在美人榻上,有奴婢奉上剛燉好的梨花雪釀丸子,都不能令她展顏一笑。她不耐煩地伸手一推,就將伺候的奴婢和托盤裏的燉盅都推倒在地,燉盅嘩啦一下扣灑,裏面冒着熱氣的羹汁都灑在紅毯上。武瑛雲盯着黏稠的一攤,感覺更加心煩了。就在這時,玉漱和蓮心被帶到。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前一陣子武瑛雲的雙手招搖得緊,可自從昨日她的手開始長紅斑,宮裏面就迅速傳開了,都說她貪美不成,弄巧成拙,原本新奇精緻的指甲也成了笑柄。而敬事房也因此擱置了她的名牌,生怕她的手會傳染給聖上。

她們兩人被押着走進殿門時,武瑛雲正惱怒地將桌案上的茶盞全部掃在地上,瓷片碰到手背,又是疼得一陣齜牙咧嘴。蓮心和玉漱見狀都嚇了一跳,噤聲跪在殿中央的紅毯上。

"你們還真是敢!"武瑛雲轉過身,將手裏的錦盒狠狠一摔,正好摔在蓮心和玉漱的面前。

蓮心認出正是自己幾日前奉上的蔻丹盒子——裏面盛的是嫣紅色粉餅,若碾碎少許融開在蜜膏里,就能塗到指甲上,可保持半月不褪色。

"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枉費本宮那麼信任你們、那麼寵着你們,竟然膽敢在蔻丹裏面下毒,把本宮的手弄成這個樣子!"武瑛雲說罷,朝着她們伸出手去。原本白若凝脂的肌膚,因為過敏已經皺裂不堪,手背上遍佈着黑紅色的斑塊,就像一個個張開的小嘴,甚是可怖。指甲都發黑了,明顯有潰爛脫落的痕迹。

蓮心和玉漱都嚇得變了臉色,連連叩首,"娘娘,奴婢等冤枉!"

"冤枉?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武瑛雲氣急敗壞地指着蓮心,"本宮知道,上次本宮讓你對付李傾婉你不願意,更加不願意讓小公主失去額娘。但本宮也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釋放這賤婢出來了么?你居然還敢伺機報復,在本宮的手上下毒!"

此時的玉漱早已被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聽到武瑛雲的話沒聽太懂,卻隱約知道了蓮心為了救自己,竟然跟咸福宮做了多麼危險的交易,驚愕之餘,不由紅了眼眶。

蓮心跪在地上,卻是再一次叩首,"娘娘,奴婢調製的蔻丹,其中所用到的每一片花瓣,都是奴婢悉心採摘的,而蜜膏和香粉都是娘娘召命咸福宮的宮婢送到奴婢手中的,材質絕對不會有問題。"

"是啊,娘娘,在送來之後,奴婢們怕出問題,特地在自己手上使用過,也都是好好的!"玉漱急急地伸出手,有些粗糙,卻沒有任何過敏癥狀。

武瑛雲正在氣頭上,哪裏聽得她們解釋,不耐煩地一擺手,示意奴婢將她們拖下去。

玉漱徹底慌了神,連連磕頭。蓮心被拉起來的那一刻,驀地高聲道:"雲嬪娘娘難道真的想被蒙在鼓裏么?有人正在藉著奴婢們的手摺損您的福祉呢!"

銅架上的鸚鵡撲棱了一下翅膀,幾片羽毛飄下來,是黑色的尾羽。武瑛雲一直盯着那羽毛落地,然後轉臉陰晴莫定地看着蓮心,"你說什麼?"

"娘娘,那蔻丹的確是奴婢做的,但依娘娘的慧識,應該已經想到那下毒之人並非奴婢等人。"蓮心目光深重地抬眸,直視着站在眼前的尊貴女子。

蔻丹出了問題,首當其衝的就是她和玉漱,但是有人會這麼傻,拿自己的性命去陷害別人么?莫說她跟婉嬪和小公主非親非故,即便是有心報仇,也犯不上將自己搭進去,分明是有人在她們調製蔻丹時動了手腳。

蓮心想到此,撿起地上的錦盒。紅漆雕鏤的盒子內置三層,打開第一層,裏面正是她所制的凝香粉餅,色澤嫣然欲滴,閃耀着珠貝之澤;第二層則是淡粉色,可配胭脂香品;第三層是雪冰白,專門用來保養指甲的。

蓮心伸手捻了一點塗抹在手背上,玉漱見狀,急急攔了一下。武瑛雲看在眼裏,冷哼了一聲,心道果真有毒,否則這玉漱怎麼會阻攔?莫非是她對自己懷恨在心,才……

"娘娘,這蔻丹的味道不對。"蓮心在這時抬眸,打斷了武瑛雲的思緒。

將錦盒交給走上前來的奴婢,蓮心一字一句,十分清楚地道:"若是蔻丹香品,製成之後越是存放,香氣該是越濃醇才對,然而只有短短三日,這盒中粉餅的味道就被衝散了。奴婢對這等女兒物什雖不敢說精通,卻有幾分通曉,還記得之前在一本書上看過,要讓蔻丹的味道變淡,就只有一種東西——斷腸草。"看雲嬪的手腫爛成這個樣子,癥狀倒真像是誤染了斷腸草的毒。

武瑛雲顯然也想明了事情的原委,猛地一拍桌案,上面僅存的幾個茶盞也被摔落在地,碎了一地的瓷片,"本宮一向小心謹慎,殿裏面的每一件東西都有人用眼睛盯着。想不到,還是讓有心人鑽了空子。來啊,給本宮擺駕!"話音剛落,即刻有奴婢上前,"這就去鍾粹宮,本宮倒要看看究竟有誰這麼不要命!"

咸福宮裏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鍾粹宮走,玉漱和蓮心隨行在後面。封秀春事先未得到消息,因此並沒有宮人在院門口恭候,等到跟着來的一應宮婢和嬤嬤呼呼啦啦站了一院子,封秀春才小步跑出來接駕,"不知雲嬪娘娘駕臨,奴婢有失遠迎。"

"行了,本宮今日來是為了捉拿毒害本宮的兇手,你速速前面帶路,本宮要搜屋!"武瑛雲說罷一擺手,也不等封秀春答話,就示意身後的宮人們上前。

這些都是多出來的奴婢和嬤嬤,平素豢養在殿裏面,只負責照顧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武瑛雲還不敢對小公主如何,只隔三差五地去找這些負責伺候的宮人的麻煩。下人們憋足了火無處撒,今日剛好都發泄在了這些待選秀女的屋裏。

椅子被推倒、床鋪上的被褥悉數被拽到地上、桌案上的瓶瓶罐罐也被打碎——誰知道毒藥是不是藏在哪個瓷瓶里了呢?奴婢們該砸的一併都砸,嬤嬤們凶神惡煞般地翻箱倒櫃。東西廂房裏的秀女們都站在門外面,戰戰兢兢地看着,沒人敢上前阻攔。

武瑛雲也不坐,就站在院子裏面等。大約過了半刻鐘,有奴婢拿着一隻細小的瓷瓶,從西廂的一間屋苑裏走出來,"娘娘您看,這就是在玉漱小主的枕頭下面找到的!"白瓷瓶上面還貼着寫有"斷腸草"三個字的細砂紙。

武瑛雲抬起頭,咬牙切齒地盯着玉漱,"果然是你這個賤蹄子,上次本宮讓你進北五所,真是便宜了你,怎麼沒一併將你發配到寧古塔,去跟那些癆病鬼做伴!來人啊,給本宮拖下去,先打五十大板!"

玉漱嚇懵了,只聽到武瑛雲提起上回的事,不禁怒從中來,大叫道:"上次明明就是你冤枉我在先,這次爛了手,不過是報應。誰讓你心腸歹毒,總要陷害別人!"

武瑛雲氣瘋了,拿着手裏的瓶子就往玉漱臉上一擲,這一下是下了死力,那瓶子正好砸到玉漱的額角,頓時鮮血直流。

"娘娘,此事跟玉漱無關,請娘娘明察。"蓮心眼見玉漱被帶走,撲通一下跪倒在武瑛雲的面前,連連磕頭。

"本宮就是聽了你的話才來到這裏,現在人贓並獲,你還有什麼好替她辯駁的?"

蓮心因心急而氣息微喘,惶惶地道:"娘娘,玉漱與奴婢情同姐妹,她絕對不會借奴婢的手去害娘娘,這件事一定是另有其人!"

"情同姐妹……"武瑛雲聽到這四個字,忽然就笑了,"讓本宮說你什麼好呢?事實擺在眼前,你卻仍保持着一顆僥倖之心,紐祜祿·蓮心,你是果真這般單純,還是在跟本宮做戲?宮裏面也存在姐妹情誼么?"

蓮心再次磕了個頭,"娘娘容稟,奴婢實在是覺得事有蹊蹺。因為那蔻丹所需的材料有十幾種,很多更是事前就做好封存起來的。在這期間,奴婢等不定時便會去繡閣接受教習,也曾在暢音閣里聽戲,耽擱許久時辰。奴婢等不在屋苑的時候,到底有沒有人進來,有何人進來,都是不可料想的事啊……"她的話未說完,卻已然闡明了論據。

為何這麼巧,在一行人來搜查的時候,這瓶斷腸草的毒藥就恰好出現在玉漱的枕頭下面——想必是她們前腳被咸福宮裏的奴婢帶走,那有心人後腳就來了個栽贓嫁禍。

武瑛雲目光陰鷙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少女,低低地道:"口說無憑,證明給本宮看!"

屋苑裏即便如平日一樣整潔有序,也找不到一樣外人遺落的東西,更何況現在被宮婢和嬤嬤一頓亂翻,即便有什麼痕迹也都被破壞了。蓮心站在門口,面對着滿屋狼藉深深皺眉,然而只是一瞬間,她忽然邁步走了進去,徑直走到那桌案前的紅毯前——格子架在桌案的側面,而那裝置香品的錦盒就放在格子架的第三層,桌案離玉漱的床榻不遠,三處正好構成了一個掎角之勢。搜查的人就算翻遍了各處,也未在平敞得一眼看全的石桌前浪費時間。

蓮心彎下腰,輕輕掀開了桌案前的那一塊地毯,地毯的背面赫然露出了幾個腳印。

"這……"武瑛雲看着地毯上的腳印,不解道。

"娘娘,奴婢等平時採摘花瓣和調製香粉時,總會灑出很多粉末。之前的都已及時清理乾淨,昨日在做收尾工序時,灑出來的卻還沒來得及收拾。這些灑落的粉末通過地毯會滲到地面,只要有人踩過,很容易就會留下腳印……娘娘您看,這些腳印剛好屬於三個人,除了奴婢兩人,第三個應該就是將斷腸草瓶子偷放在玉漱枕頭下面的人,同樣也是下毒之人。"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實則百密一疏。

原本,倘若未有栽贓嫁禍的行徑,依照屋苑裏每隔兩日一打掃的規矩,只是下過毒,就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查出來,但那人偏偏要做到十成,結果聰明反被聰明誤。

"但也有可能是哪個秀女來找你們其中之一,無意中留下的……"

蓮心頷首,"娘娘說得極是。但方才搜查的人進屋前,屋苑的門閂是插着的。倘若有其他秀女來找奴婢,見到屋裏沒人還能進去,並且在裏間和外間同時駐足過,就不會是尋常之人所為了。"蓮心說罷,掀開裏間自己床榻處靠近屏風一側的地毯,上面又出現了跟先前地毯上一模一樣的腳印。

武瑛雲頓時陷入了沉思。

"看來娘娘要找的人,不僅心腸歹毒,更是姦猾無比。奴婢也不想鍾粹宮裏出現這樣的害群之馬,就讓奴婢監督各位小主將鞋脫下來做一下比對,也好儘快給娘娘分憂。"

封秀春並不知道武瑛雲想找什麼人、又有什麼恩怨,但看咸福宮大張旗鼓的架勢上,以及聽到蓮心一句句讓人驚心又佩服的推論,覺得自己有必要將事情攬一部分過去,於是請求比對之事由她代勞。

武瑛雲點點頭,示意全都由她來辦,封秀春這才吩咐奴婢將大家都聚在院子裏,"諸位小主都是金枝玉葉,但奴婢要為雲嬪娘娘捉拿姦邪之人,故此暫時委屈一下各位小主了。"

封秀春言辭恭順,然而神態卻是不容回絕的強硬。她一擺手,身側的侍婢就面無表情地上前來,兩個人從左到右,兩個人從右到左,逐一地伺候少女們脫鞋,然後驗證腳印。

徐佳·襲香站在中間的位置,臉色沉靜似水。她是上三旗的貴族,哪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過脫鞋這麼不雅的事?更未曾被懷疑過,甚至還要到這種需要證明清白的地步。

"咦,那不是秀春姑姑的貓么……"在襲香身側站着的,就是一貫巴結討好她的秀女之一。襲香抱着雙肩,閑閑地指着西面的一處鞦韆架,那裏躺着一隻曬太陽的花貓。襲香慢條斯理地小聲道,"早上的時候,那個老女人可是讓你喂貓來着,你餵了么?"

那個秀女歪着頭想了想,迷惑地道:"她有說過么?"

"早就知道你會忘,你這個腦袋瓜兒里除了吃,還能記得點兒什麼?趕緊把它抱過來,等會兒驗完腳印,你就馬上將它抱走,那老女人看不見自然就想不起來,省得到時候連累我們都跟着你挨罰!"

那秀女有些猶豫,此刻所有人都站在這兒,唯獨她自己離開似乎不太好。但她又不敢得罪襲香,只得點點頭,彎着腰到後面去哄那隻小貓。她站在第二排的中間位置,前後左右都有人擋着,因此一系列動作並沒有旁人瞧見。等她將貓抱在懷裏躡手躡腳地回來時,正好趕上奴婢拿着兩塊地毯來核對腳印。

"幸好襲香小姐提醒我,要不又得挨罵了!"那秀女抹了抹額頭上的汗,小聲嘟囔道。

襲香側眸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請襲香小主出列,讓奴婢伺候您脫鞋。"

這時,鍾粹宮的奴婢拿着地毯來到襲香的跟前,那兩塊沾着粉末的地毯上,印出一抹腳印的痕迹,不甚大,正好是少女平底綉履的形狀。倘若換成花盆底的旗鞋,四四方方的端跟,想找出是哪一位的腳印可就難若登天了。

襲香由一個奴婢攙扶着,略微斂身,下頜輕仰着,端肅地將小腿抬起來,另一個奴婢彎下腰給她脫鞋。就在這個當口,她腳下忽然踉蹌了一下,卻是不小心撞到了身側的秀女身上。

"啊……"襲香歪了一下,險些摔倒,幸好被兩邊的奴婢扶住。可站在她左側的秀女卻沒這麼幸運,冷不防被她這麼一推,整個人都摔了出去。

喵嗚一聲,卻是從那秀女懷裏蹦出一隻半大的花貓,受了驚,夾着尾巴躥出來。在場的女子都被嚇了一跳,慌亂間的幾個錯步,就將地毯上面沾着的幾個腳印給踩亂了——等有奴婢去向武瑛雲稟報,紅毯上的罪證已然不能再分辨。

"娘娘,奴婢不是故意的,請娘娘恕罪!"

武瑛雲睨下目光,臉色變幻莫測地盯着這個面目甚是陌生的秀女,長相算是清秀,但若說有何特別,又看不出哪裏引人難忘,充其量不過是個中上之姿,就是她施詭計讓自己中毒的?

"事到如今,本宮不想跟你多費唇舌,如果你想少受些皮肉之苦,本宮勸你還是從實招來。"一介小小秀女,若背後無人主使,想來是沒那麼大的膽子……武瑛雲雙眸危險地眯起,眼底閃過一絲陰鷙。

被推出來的秀女嚇壞了,眼睛已經哭得紅腫,臉色煞白,跪在地上使勁地磕頭,"娘娘,真的不關奴婢的事。奴婢是因為早上忘了給秀春姑姑餵養貓咪,生怕她會責罵,才會偷偷過去將那貓咪抱過來,誰知道卻一不小心讓它跑了出去。奴婢真不是有心毀掉紅毯上那幾個腳印的!"一套說辭,說得聲淚俱下。

武瑛雲將目光移到封秀春的身上,那始終垂首的女子這才上前。然而未等她回話,另一邊就有個秀女站了出來,"她明明是在撒謊,今天負責餵養貓咪的是奴婢。早在晌午之前,奴婢就餵過了!"

跪在地上的秀女一滯,過了好半天,才驚愕地瞪大眼睛看着一側的襲香,"是你!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她忽然哭喊着撲過去,在眼看就要靠近襲香的時候,卻被身旁的嬤嬤左右牽制住。她還在不甘心地張牙舞爪着,老嬤嬤上去就是兩個耳光,直打得她耳目轟鳴。

襲香則垂着眼睫,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武瑛雲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暗道這個秀女的相貌倒是登得上枱面。

"娘娘……是,是襲香跟奴婢說的,奴婢真的不知道……"被押起來的秀女雙頰腫得老高、嘴角流血,面目都有些走形,嘴裏嘟嘟囔囔說出來的話不甚清楚。

武瑛雲回過目光。這時,襲香端步上前,"回稟雲嬪娘娘,奴婢並不知情。"

那邊,那個秀女仍在聲嘶力竭地哭喊着。

武瑛雲臉上顯出幾分不耐,擺擺手,示意襲香先退下去,"一場戲唱下來,驚動了這麼多人,卻還敢說下毒之人不是你?與其負隅頑抗,不如老老實實地與本宮交代,究竟是誰在背後主使你?"

"娘娘,不是奴婢啊,娘娘明察……"凄厲哭喊,聒噪如蟬鳴。

武瑛雲皺着眉,徹底失去了耐心,朝着身後的嬤嬤一擺手,讓人將那秀女帶下去。此時的天氣已有幾分涼爽,武瑛雲帶着杏黃色絲網手操,堪堪將遍佈紅斑的肌膚遮住,卻仍是捂出了些潮汗。自己好好的一雙手變成了這樣,涉事的人都別想跑。那張臉尚算清秀,只是不知道若是長滿紅瘡會是什麼樣……

蓮心和玉漱最後跟着回到咸福宮裏,那下毒的真兇似乎已經捉拿住了,然而武瑛雲卻如何都不覺得解氣。她明知道事情並非那麼簡單,李代桃僵,只是隔靴搔癢而已,然而想要抓出幕後之人,又談何容易?她這樣在鍾粹宮裏大肆搜查一番,一則是敲山震虎,一則也是為泄心頭之恨。

坐在錦緞軟褥的炕床上,武瑛雲端着一杯茶盞,慢條斯理地撇沫,等碗裏的香茗都涼了,也沒抿一口。

蓮心和玉漱跪在地上,一直跪了半個時辰,膝蓋麻木,就像是有無數的螞蟻在抓咬一樣,又酸又癢的感覺。

又過了片刻,頭頂才響起一個不咸不淡的嗓音,"你們先起來。"

蓮心和玉漱相互扶着起身,玉漱雙腿打戰,一個趔趄險些又跪到地上,蓮心扶了她一把,兩人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武瑛雲端着眸色,盯着她們兩人看了半晌,卻是想不出究竟是將她們逐出宮門好,還是貶謫進辛者庫做一陣子苦力好,最後還是將這選擇的權利給了她們倆。

玉漱聞言,卻是驚愕地瞪大眼睛,"娘娘,您不是已經查出那下毒之人了么?更何況,奴婢等並不知情啊……"

武瑛雲對搭着雙手,將雙肘擱在玉石手搭上,眉目悠然,"本宮能給你們選擇的機會,已是最大的恩典,否則換了其他后妃,你們早已跟那秀女一樣的下場。"

就算那毒不是她們下的又如何?獻上來的蔻丹是她們親手制的,並且親自送到她面前,出了事,她們兩個人當然脫不掉干係。

"因為你們的不夠仔細、缺乏提防之心,才使得本宮雙手染毒。既是害了本宮,同時也是害了你們自己。這對你們來說是一個足以致命的教訓,對本宮而言又何嘗不是……"武瑛雲說完,目光從她們兩人的臉上掠過去——跪在地上的少女,一個滿臉震驚,一個則是淡然沉靜,武瑛雲不由多看了後者兩眼。

雙手生出紅斑,痛楚難耐便是不說,就連敬事房都將她的牌子暫時擱置——侍寢與否,她倒是並不在意,原本乾清宮那邊每月能進御一個后妃已是難得;她更在意的卻是名聲,剛剛堆積起來的聲望,頃刻就被這樣一樁小事推倒,真是丟臉得很。

武瑛雲咬牙切齒地想着,就在這時,其中一個跪在地上的少女忽然朝着她叩拜,然後靜聲道:"雲嬪娘娘恩典,奴婢等願意進辛者庫。"

武瑛雲覷着眼,須臾,臉上露出一抹笑容,"那麼好,本宮便罰你們去辛者庫,做苦工兩個月。你們兩個都是待選的秀女,閱看會在三個月內全部結束。兩個月之後,如果你們能從辛者庫走出來,本宮或許還能給你們個機會,帶你們進入後宮躋身成為妃嬪中的一員。但倘若你們不能在辛者庫挺過來,那麼即便你們能夠通過閱看,也很難長久地在宮中立足。"

武瑛雲說完,用一種過來人的目光望着她們。玉漱還想爭辯,卻被蓮心一把拉着,再一次朝武瑛雲叩首謝恩,然後相攜着退下去了。那鍾粹宮的屋苑裏,還有很多東西等着她們去收拾,而後就要搬去辛者庫了。

(2)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后,鍾粹宮裏折損了一個、責罰了兩個,才趨於平靜。這三個人都是下五旗的女子,身份不算高,因此並未引起什麼波瀾,倒是勤太妃過問了此事,見沒惹出什麼大亂子,也算作罷。隔日,玉漱和蓮心就雙雙去辛者庫了。

對她們來說,原本是好事一樁,辛苦半月、操持半月,精心調配出的上等香品,想不到竟會演變到如今地步,不由都覺得口苦難言。玉漱更是剛從北五所出來沒多久,如今又要謫罪進辛者庫——歷來八旗犯罪之人才去的地方,更是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她們被領着走到那處宮闈最偏僻、最荒涼的地方,連片的四合院,構建得極為簡陋,處處天井、處處瀰漫著發霉的味道。她們拿着包袱,尚未有人來給安排住所,管事宮女就吩咐她們過去幫着幹活。在這裏掌事的女官名喚盼春,據說也曾在主殿伺候過的,如今淪落在這個地方主事,對被發配來手底下做活的女子極盡刻薄之能事。

蓮心和玉漱剛來,她就將她們帶到西苑這邊。此刻,辛者庫里的部分宮女們正圍坐在石凳上,石桌上擺着雪白的紙片,宮女們在上面噴洒香水,然後再拿到炭火旁邊熨干,最後疊放得整整齊齊放在一邊。

蓮心和玉漱瞧見她們熟練的手法,不禁有些驚奇。盼春瞥見她們一臉大驚小怪的樣子,哂笑着道:"倒是應該好好看看,以後這些活計都是你們的了。從現在起,你們就好好跟着她們一起學一起做。"

蓮心和玉漱雙雙斂身稱"是"。

等盼春一步三搖地走開,玉漱撿起其中一張白紙,拿在眼前晃了晃,不由問道:"這些紙又噴香水又是熨的,到底是派什麼用的呀?"

其中一個宮女看了她一眼,笑着搖頭道:"連這你都不知道?這些當然是皇上和主子們的手紙了。"

玉漱駭了一跳,下意識地扔開,那雪白的紙張就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其中一個正在噴洒香水的宮女見狀急忙撿起來,而後又狠狠瞪了她一眼,"這些紙都是內務府的銀子,數量都是既定的,等噴洒好了還得數出來。知不知道缺一張,會罰我們重新噴洒多少?不會做,就別在這兒礙事!走開、走開!"

玉漱臉上掛不住,就想上前跟她理論,蓮心拉着她,輕輕搖了搖頭,"幾位姐姐,我們兩個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還請你們不吝賜教,我們定會盡心做事。"

那宮女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跟旁邊的人交換了個眼色,拿起其中一張,意味不明地笑道:"要教可以啊,但你可是要看好了!就像我這樣,先把水含在嘴裏,然後均勻地噴出去,再然後……"宮女嘴裏含着一口水,舉着白紙卻是猛地轉頭,朝着蓮心和玉漱兩個人噴了出去。水花四濺,悉數都噴在了兩人的臉上。

玉漱抹了把臉,衝上前怒道:"你幹什麼?"

"哎呀呀,不好意思,是我不小心。來,讓我給你們擦擦。"那宮女說完,拿起手上的白紙就往玉漱的臉上擦,剛被烤乾的紙很硬,那宮女的下手極狠,玉漱來不及閃躲,白紙蹭在麵皮上,乾裂的觸感即刻將白皙的肌膚劃出一道道紅痕。

"啊,好痛——你住手!"

玉漱胡亂地揮手,一把推開身前的宮女,臉上火辣辣地疼。剛想發作,就見那宮女拿着手裏已經揉得破爛的白紙,道:"糟了遭了,這可是御用的紙。盼春姑姑說了,倘若是糟蹋一張就要罰做一萬張,看來今天的活得你們倆幹了。姐妹們,我們走。"她說完,將手裏的東西一甩,大搖大擺地往外走。其他人見狀,都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跟着走了出去。

"喂,你們別走啊,你們回來!"玉漱忍着疼,氣得在後面直跺腳。眼看着她們走得一個不剩,目光落到石桌上擺得高高的一摞子白紙上,那麼多,光靠她們兩個人怎麼做得完?玉漱咬着唇,不由紅了眼眶,"這些人怎麼這樣呢?我們又沒得罪她們……"

蓮心嘆了口氣,拿出巾絹輕輕擦了擦她的眼睛,玉漱的眼角處被白紙劃出了兩道血痕,剛碰到巾絹,就疼得她齜牙咧嘴。蓮心溫言道:"這裏是辛者庫,歷屆戴罪之身所待的地方。我們是下五旗的秀女,而她們卻是下五旗的包衣奴婢,原本就存着幾分抵觸和敵意,往後我們在這裏怕是要舉步維艱,你……可能撐得下去?"蓮心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錯了,並沒問玉漱的意思,就替她擅自做主。或許被逐出宮闈是一個相對較好的選擇,起碼不會平白受氣、吃苦,更不用去面臨將來莫測的命運、渺茫的前路。

"說的什麼傻話?這次的事說不定就是我連累了你呢……"玉漱抽抽鼻子,硬是擠出一個笑臉,"反正我是不會出宮的,北五所那個鬼地方我都撐過來了,這區區的辛者庫又算得了什麼?不記得了么,我們曾經約定好,要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跟前。你有你要等的人,我也有我要完成的心愿啊。為了阿瑪,這點苦又算得了什麼?"

蓮心眸間透出一絲暖意,輕然頷首。

涼風順着兩道夾苑吹過來,將雪白的紙張吹得嘩嘩作響,那銅爐里的炭火正旺,灰燼飛落,宛若一隻只黑蝶翩躚而舞。

兩個少女雙雙落座,學着剛才看過的手藝,拿起其中一張開始在上面噴洒香水。小院兒里很靜,只剩下風聲和花葉飄蕩的簌簌聲。天邊的夕陽已然西墜,溫暖的橘色光暈投射在地面上,將兩人的影子拖拽得老長。

玉漱捧着白紙,迷離着眼睛,就這樣輕哼起歌來,"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

四周靜謐悠然,蓮心彎起眼角,輕啟檀唇,不由接了下去,"君善撫琴我善舞,曲終人離心若堵……"

蘇培盛此刻正領着小太監從苑外走過,像這種地方,堂堂一個殿前領侍自然不會常來,然而此時卻是來探看一個昔日帶過他的老太監。經過朱紅宮牆,裏面傳出來的一道清韻嗓音,不由得讓他頓住了腳步。

駐足的一瞬間,身邊的小太監已經招來了管事盼春。蘇培盛臉上沒什麼表情,用目光示意過去,"她們是新來的?"

盼春點頭哈腰地道:"沒錯,是剛剛從鍾粹宮那邊送過來的。聽那邊的奴婢說,是本屆待選的秀女,因為得罪了雲嬪娘娘,罰到奴婢這裏做兩個月的苦力。"

蘇培盛的視線從苑中兩個少女的臉上掃過來又掃過去,認出其中一個正是當初托自己排名序的秀女,卻可惜終究沒能登上去。而後他的視線又落到另一個秀女的身上,這一看,卻再也移不開目光,不禁咂着嘴道:"倒是人間絕色,只是可惜了……"

"就是,奴婢也知道閱看不會持續很久了,她們這一罰就是兩個月,想來就算雲嬪娘娘消了氣,也沒有任何前途可言了。更何況進了辛者庫,能不能出去都是兩說了。"

盼春說罷,從懷裏掏出一包銀子塞給蘇培盛身邊的小太監。這位內務府大總管平素沒別的嗜好,貪財倒是眾所周知的,雁過拔毛不過如是。盼春懂得規矩,自然不敢有絲毫怠慢。

蘇培盛斜着眼睛看了看她,似笑非笑地道:"盼春姑姑倒是很通透,那咱家便多說兩句了。咱家看那兩個丫頭不像是薄命的相,你倒要好生照看着了,說不定哪天就能成為你的登天梯呢!"

盼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卻是一陣將信將疑。

蘇培盛不再耽擱,撣撣袍袖折身離開,盼春笑吟吟地在後面斂身,"奴婢恭送蘇公公!"

等蘇培盛前腳剛走,盼春後腳就跨進了院門。來到玉漱和蓮心身前,雖然還帶着初時的不屑和鄙夷,眉梢眼角卻染上了淡淡笑意,"那些賤婢可真是有夠刻薄的,好歹你們也是待選秀女,竟敢將所有事都推到你們身上。行了,你們先去休息吧,這裏我自會安排別人。"盼春說罷,就吩咐身後的奴婢去將那些宮女捉回來。

玉漱和蓮心對視一眼,對她忽然改變的態度都甚是驚詫,然而這樣的命令無疑省去了太多麻煩,兩個人都如蒙大赦。謝過之後,拿着包袱去東苑的屋苑安頓下來。

徐佳·襲香沿着朱紅的宮牆慢慢走着,身邊沒跟着任何伺候的奴婢。按照規矩,宮內不能單人獨行,一定要兩個人並排而走。至於後宮妃嬪,出行要講排場,更不曾有獨自行走的情況發生。她一路走一路輕步輕腳的,生怕驚動了旁人,更怕碰見什麼熟悉的面孔。

等拐過一個彎,北五所成片的敞殿出現在眼前。裏面負責看守的嬤嬤都識得她,也不多言,收了銀子,即刻讓開了路。

能來這裏探望的人不多,負責看管的都是一些清貧的老奴婢,能得一份收買是一份,誰也不會多嘴一句,而自斷了財路,否則,往後誰還敢來這裏呢?見不得人的貓膩,恰好就是斂財之門。

襲香輕車熟路地來到最裏面的一間屋子,推開門,一股潮氣撲鼻而來,她依然嫌惡地蹙了蹙眉。

李傾婉拄着胳膊半坐在炕桌前,面前擺着一盤棋,黑子先行,卻被白子領先一籌。她端着下頜,正細細琢磨着,連襲香跨進門檻都沒察覺到。

屋裏面的佈置已經煥然一新,雖然比不得景仁宮寢殿裏的奢華和綺麗,但比起剛進來時,卻不知道舒適多少,窗幔和床簾都是新換的,被褥也墊厚了幾層,玻璃罩窗被擦得很乾凈,桌案上的粗瓷茶具也很乾凈,香茗悠悠,聞着那味道倒是不賴的新茶。

"此時此刻,表姐還有心情在這裏下棋,可當真是悠閑得很啊!"襲香輕咳了一嗓子,將帶來的食盒放下。

"此時此刻,正是下棋的好時候,不是么?"李傾婉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手中白子落下,啪的一聲,整盤棋瞬間就活了起來。

"表姐這麼悠閑,卻不可憐我這個表妹,為了表姐的事情在外面費盡了周章!"說起來,這裏的東西,全部都是自己花銀子買通了管事嬤嬤換掉的。姨父在家中雖聽說了事端,卻並未出手搭救,倒是她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表妹,事事親力親為。

"有所圖,就要有所付出,我可沒求着你啊!"

襲香的臉色一滯,訕訕地笑道:"是、是、是,我的好表姐,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的。"

李傾婉半挑起唇角,將手裏的黑子丟進棋盒裏,抬眸看她,"瞧你這個表情,交代你的事情看來是都辦成了?"

襲香點點頭,臉上透出幾分得意之色,"我按照表姐說的,都一一辦妥了。表姐當真是神機妙算,那個蓮心果真領着雲嬪來鍾粹宮搜查了。當時若不是早有準備,真要將自己搭進去。"

李傾婉一笑,"那丫頭很聰明,心性又極佳,能想到方法為自己脫罪是必然的。只不過單靠一己之力又涉世未深,不太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襲香聞言,冷哼了一聲,"依我看來,也不過如此,否則怎麼還會將自己弄到辛者庫去?當初她曾串通婉嬪來害你,僅是罰進辛者庫,覺得都便宜她了。倒是表姐,怎麼反倒是幫着敵人說話?"

李傾婉不咸不淡地看着面前的少女,"這便是你欠缺的地方。要欣賞你的對手,取其所長補己之短,才能更進一步。不過才短短几日,不得不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她說罷,端起茶盞抿了一口。

可惜那個蓮心最初是跟武瑛雲站在一起的,否則若收歸己用,倒不失為一個可造之材。比起眼前這個莽撞又自以為是的表妹,真是好太多了。

"自從表姐跟我說,在宮裏要夾起尾巴做人,我可是一直都很收斂。"襲香不知道她的心思,獻寶似的道。說完,捏着裙裾,有些赧然地又道,"我為表姐做了這麼多,不知道……什麼時候表姐才肯教我接近皇上的方法啊?"

李傾婉捏着茶盞的手一頓,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我的表妹,才做了這麼點兒小事,就想讓表姐我掏出家底兒了?"

"可表姐已經被打入冷宮,能不能出去還……"襲香急急地脫口而出,話到嘴邊才反應過來,趕緊將後半句咽了回去。

李傾婉卻絲毫不以為意,臉上笑意更濃,"打入冷宮又如何?別的人我不敢說,如果是我,就一定會走出這裏。"

她一直有個最大的籌碼——本朝,愛新覺羅家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的一個公主,是她的女兒。族裏一直有母憑子貴的傳統,就憑這一點,皇上也好,太妃娘娘也好,都不會當真關押她一輩子,畢竟生身之母沒有人能夠代替。

襲香不懂她從哪兒來的自信,又不好發作,只得暗自吞下不甘和慍怒,咬唇道:"那……接下來我該怎麼做?"

李傾婉望着窗外那棵已經有敗相的槐樹,目光淡淡,"你現在能做也是務必要做的,就是當好你的秀女。因為只有通過閱看,才能真正進到內宮裏來,我也才能真正幫到你。"

因為盼春將活計又推給其他宮女的事,蓮心和玉漱徹底成了辛者庫里被擠對的對象。未至晚膳,飯堂里的米飯就都被吃光了,只剩下一星半點的菜湯,還都是別人吃剩下的,盤子裏除了沙子就是泥。蓮心拿着飯勺,對着空空如也的木桶,怎麼都盛不滿一碗飯,不由苦笑着搖頭。玉漱則是賭氣地扔掉碗,坐在長板凳上用筷子戳着盤子裏的殘羹剩菜出氣。

"看來今晚要餓肚子了。"蓮心將瓷碗放到水缸里舀了些水出來,就着月光一看,就知道不能再喝了。倒不是因為這水有什麼味道,而是上面飄着一層葷腥。

"簡直是欺人太甚,我找她們去!"玉漱忍不住了,啪的一聲將筷子摔在桌案上,起身就往屋苑裏走。此時此刻,宮女們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見她們兩個人走進來,又閃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躺在通鋪上一動不動。

玉漱左看右看,怎麼也沒瞧見一處空置的地方,不由怒道:"喂,床鋪都讓你們佔了,我們兩個睡哪兒啊?"

"辛者庫可不是鍾粹宮,高床軟枕、錦衣玉食,你們自己不會看么?這麼寬敞的地兒,哪有位置就睡哪兒唄。還來問我們!"一個宮女說罷,其他人紛紛捂唇看熱鬧似的笑。

"我們的包袱呢?"蓮心掃視了一圈,發現剛才放在屋裏的東西都不見了。

玉漱聽到她的話,才想起來缺了什麼,環顧四周,猛然在西窗下面的一塊小空地上發現了她們的包袱,包袱上面還赫然印着鞋印子,明顯是被踩過了。而那僅有的能夠屈居的小空地旁邊的牆角還破了個窟窿,兩人不由都愣住了。

"這地方破了,萬一下起雨來,怎麼睡人啊?"

這時,其中一個宮女翻了個身,涼涼地接住了玉漱的話,"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地方就那麼一處,你愛睡不睡。"

"就是,你們不是把姑姑伺候得很好嗎?要不去她那兒蹭地兒住?"

玉漱死死攥着衣角,心裏的怒火噌噌往上躥。然而事到如今,她也認清了現狀,初來乍到,一定是要被欺負的。於是她邁着大步走過去,氣哼哼地往地上一坐,"反正今晚上沒下雨,就不信這破地方待不了人。本姑娘還就睡這兒了!"

蓮心瞧着她的舉動,心裏微苦,也跟着坐了過去。

兩個人依偎在一起,其他人看也不看她們一眼,蓋上被褥,倒頭就睡。

就在這時,盼春忽然走了進來,瞧見坐在地上的兩人,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瞪了一眼通鋪上裝睡的那些宮女,沒好氣地道:"那麼大的地方,橫躺着作死啊?還不趕緊將位置騰出來。"

宮女們噤若寒蟬地爬起來,再也不敢借故磨蹭。

盼春一直看着她們將地方拾掇好,才將目光投向地上的蓮心,招手道:"你跟我來。"

辛者庫外,那一抹清俊的身影已經等候多時。

盼春帶着蓮心走到兩間毗鄰的小亭處,即刻朝着那人斂身,卻並不敢多說一句,只是用難懂的目光看了蓮心一眼,就告退了。

風吹散了一些潮氣,那股發霉的味道也不再濃重。蓮心早已換上了一件粗布單衣,外面罩着灰色的褂子,此刻連髮髻都沒梳,顯得有幾分狼狽。那日在玄穹寶殿裏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短短半月卻已變成了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情形。蓮心並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裏,不免生出幾分尷尬,攥着裙角低着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片刻后,一抹嘆息聲在頭頂響起,轉瞬,她就被擁進一個溫熱而結實的懷抱。溫熱的呼吸噴洒在發頂,鼻息間到處都充斥着他身上好聞的熏香味道。蓮心怔怔地被他抱着,須臾,感覺他將頭深深埋進自己的頸窩裏,兩片薄唇隔着輕薄的衣料觸碰到肩上的肌膚,驚得她連呼聲都忘了喊出口。

"對不起……"一句極輕極淡的話,在耳畔悶悶地響起。蓮心的臉頰漸漸浮起一層紅暈,聽見他沒頭沒尾地這麼說,卻是不甚明白,未等開口,他就貼在她的耳側,帶來一抹濕熱的氣息,"都是我不好,竟然讓你陷入這麼危險的境地……如果不是我執意讓你進宮,就不會日日想見不得見;如果不是讓你走進這座染缸,你便不會看見那些骯髒、醜惡、狠毒……從你進宮那一日起,我就從未停止過後悔,而現在竟還是讓你受到了傷害。"隨着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那攬在腰身上的手就越加收緊,彷彿要將她嵌進身體裏。

蓮心任由他將自己緊緊鎖在懷中,眼眶卻是紅了。經歷過的那些辛苦和委屈,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一併如潮水般朝着她洶湧而來。如此苦澀,卻帶着一絲絲的甘甜,像是終於找到了決堤的出口,噴薄而出。

明明是她的錯,說好要在閱看中相見,以珍珠為信物,結白首之約,她卻因一步踏錯,走到這步田地。辛者庫兩個月之期,倘若她不能熬下來,倘若屆時已經錯過閱看之期……

"我不會讓你在這兒待很久。"允禮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放鬆了一些摟着她的力道,輕輕讓她依偎在自己懷裏。

"可如果我不能在閱看中脫穎而出呢?"蓮心抬眸,紅着眼睛看他。

待選秀女諸人,無論是品貌技藝還是才學家世,太多都是翹楚。倘若她不能通過閱看,就會像那些篩掉的少女一樣被送出宮外。

允禮在她的額頭印下輕輕的一個吻,清淺瞳心,眼底含着淡淡的溫柔、淡淡的疼惜,像池水中被拂碎的月光,"你是我定下的人,無論身份,無論地位……"

院裏的花樹在風中簌簌抖動,幾片花瓣輕輕飄落在地上。已是芳菲荼蘼之季,花事將盡,比起昨時,晚風似乎也跟着變得更涼了。這一天,院裏的幾處槐花,竟是不知不覺都凋零了。

……

壽康宮裏的熏香還暖着,添香的奴婢拿着小火箸將爐火熄滅,然後將香餅捻碎了撒了進去。

允禮撩開垂花門前的紅呢子軟簾,瞧見那一抹明黃鳳紋的身影,就站在桌案上一盆巨大而綺麗的紅珊瑚盆栽前,他輕步而至,端端請了個安,"額娘金安。"

勤太妃轉過身,一看見身後的人,隨即露出慈和的笑容,"怎有工夫上額娘這兒來,聽說前個兒皇上將國子監的稽查事務交給你了?"

"什麼都瞞不過額娘的眼睛,皇上對兒臣極為信任。"

勤太妃吩咐奴婢將珊瑚盆栽端下去,而後坐在敞椅上,"就算皇上對你信任,也不能仗着身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見什麼人就見什麼人。事先是不是得想清楚,究竟這人是不是你能見的。"銅爐里噼里啪啦地燃着火炭,四角鎮着的是冰庫里的冰,散發出來的溫潤香息,使得整座宮殿都不至於太燥。勤太妃說罷,端起杯盞吹了一下茶末,頭也不抬地問他,"你去過辛者庫,對么?"

允禮扶着桌案上的一方硯台,"額娘都知道了……"

勤太妃沒想到他回答得這麼乾脆,不禁怒道:"真是越大越不像話,那樣的地方,是你一個堂堂王爺能去的么?你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可額娘既然能知道,就代表這宮裏面沒有不透風的牆。只是為了個女子,額娘看你是昏了頭了!"

允禮低沉着嗓音道:"兒子以為額娘並不反對。"

"額娘是不反對,可事有輕重緩急,你怎麼變得如此拎不清?"

"老師的事,兒臣一直在想辦法從中斡旋。倘若皇上心意已定,就算我娶了嘉嘉,也不代表就一定能挽回老師的命。更何況婚姻之事,並不是用來做交易的。"

允禮想起在天牢中,跟阿靈阿的一番對話。皇上登基之時,恐其落得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名聲,讓朝中老臣對奪嫡一事一律三緘其口。然而老師性情耿直,每每政見不合都會力爭到底。這次因為兩江巡撫貪贓一事,看出皇上有意偏袒,氣急之下拿出當年奪嫡的事情來說,結果惹得龍顏大怒。倘若皇上這次是有意藉此殺雞儆猴,前景則是堪憂。怎麼能是聯姻沖喜,就能解決問題的呢?

勤太妃啪的一聲將茶蓋扣上,生氣地道:"就算不是因為阿靈阿的事,你也不能娶一個毫無身份背景的嫡福晉!"陽光投射進來,勤太妃將手裏的茶杯放下,嘆道,"記得額娘曾經跟你說過,如果你喜歡她,她又真心待你,就不會反對你將她留在身邊,然而卻不是嫡福晉的位置。你要明白,皇家的孩子,有哪個的婚姻是靠自己來做主的?就算是皇上,也不是想娶誰就能娶誰的,這裏頭有着多少利益牽扯、多少權勢捭闔。莫說是一介四品典儀的女兒,就算是封疆大吏的女兒,能不能坐上你果親王府嫡福晉的位置都要掂量掂量,更何況現在還是一個戴罪之身!"

允禮閉上眼睛,"兒臣並不在那個權力核心範圍之內,就算是當年的奪嫡之爭,也有八哥肯為心愛之人拋卻家世、不計地位,不是么……"

"可你難道忘了老八的下場么……"勤太妃看著兒子,輕嘆了口氣,"情深不壽。更何況,如果她果真在意你,又怎麼會輕易置自己於那樣的境地?難道她不知道,一旦將來你要娶她,會遭受多大的流言蜚語……"

"我不在乎。"

"住口!"勤太妃厲聲呵斥,拿出一股不可悖逆的氣勢,"你這就回去給哀家好好想清楚。而且哀家不怕說一句,在這宮裏面只要哀家一句話,那姑娘很可能就見不到明日的太陽。為了她,你也必須去想。倘若你願意娶嘉嘉為嫡福晉,或許哀家會同意你給她留出一個側福晉的位置,否則,她一輩子都是這宮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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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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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春散芳菲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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