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這時王麗好像受不住車廂里渾濁的氣味,熏得想嘔吐,猛起身撲向窗口,半個身子壓在傻根身上。傻根立刻感到她軟乎乎的身子,窘得手足無措。可是王麗突然尖叫一聲:“哎喲!”又反彈回來,原來是對面的瘦子站起伸懶腰踩了她的腳。王麗氣惱地瞪他一眼:“幹什麼你!”瘦子陰陰地往下瞅瞅,慢吞吞說:“對不起,一不當心。”王薄沖王麗擠擠眼,嗬嗬笑起來。王麗生氣地說:“你還笑!”
王薄覺得有趣極了。先前王麗制止傻子讓座,並把那個瘸腿老人趕走,是王麗看出瘸子是個扒手。他罵罵咧咧是裝樣子的。這種小伎倆騙得了傻根,卻騙不了王麗。王麗把他趕走,是不想讓他在這個車廂里作案,準確地說是不想讓傻根發現真有賊,她寧願讓那個傻小子相信天下無賊。他知道王麗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傻,她被傻小子一句話感動了,於是要充當保護神的角色。可是這可能嗎?王麗被瘦子踩了一腳,又是瘦子疑心王麗要下手,也是從中作梗的意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因此王薄笑起來。
其實王薄早已看出這個刀疤臉是個角色,只是一時還不能確定是什麼角色,小偷還是劫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的注意力同樣在傻小子的帆布包上,他不會允許任何人碰它。王薄在心裏說,你也別碰,大家都別碰。
他決定成全王麗。
這是一個美麗的夢。
夜已經深了。車廂里人大都沉沉睡去,連過道上站着的人也在打盹。不時有人撞在別人身上,鄰近被撞醒的人一下醒過來,轉頭看看,又繼續打盹。大家都顯得格外寬容。也有幾個人沒睡,仍在注視着傻根這邊。他們是些悠閑的旅人,有足夠的耐心等待什麼事情發生。
王麗已經睡著了,頭靠在傻根寬厚的肩膀上,像一隻溫順的貓。傻根先前還試圖挪開一點,可是挪一點,王麗的腦袋就跟一點。後來就幾乎側卧在傻根身上。傻根靠窗,已經挪不動了,就沖王薄看,小心翼翼地說:“要不咱倆換換?”其實傻根感覺挺好,肩上搭個年輕女子是個福氣,可他又怕人家不樂意。王薄很寬容地笑笑,說:“不用,讓她睡吧。”口氣就像是賞賜。傻根就有些受寵若驚,重新坐穩了,用肩膀和半個身子托住王麗,動也不敢動,惟恐弄醒了她。他不能辜負了人家的信任。如此堅持了個把小時,傻根很累了,也開始發困,就漸漸打起盹來,和王麗耳鬢廝磨,睡得又香又甜。
王薄沒敢睡。
王薄不睡是因為身旁的刀疤臉沒睡。
王薄試圖和他聊聊,就問:“先生到哪去?”
“前頭。”刀疤臉愛理不理的樣子,繼續抽他的煙,地板上已扔了一片煙頭。這傢伙顯得百無聊賴,不時翻看那本有半裸女人的雜誌,光線不太好,看不清字,就只看封面和插圖。一時又丟下,繼續抽煙。刀疤臉精神好得很。王薄相信他在等待時機。他在心裏想,你不會有機會的。他決心和他較較勁兒。儘管他覺得這事有點荒唐。荒唐就荒唐吧,人生在世,大約總會做點荒唐事的。
此後的三天三夜,車上人上上下下,最早一塊上車的人大部分都下車走了,惟獨傻根和他周圍的幾個人沒誰下車。他們誰也不知道對方要去哪裏,就這麼死死隨着。
王薄和王麗早已達成默契,兩人輪流睡覺,不管傻根臨時下車買東西還是上廁所。總有一人跟在後頭。傻根已在他們嚴密監控之下。一次傻根下車買吃的,一群人圍住一個食品車,傻根掏出錢買燒雞,不知道一隻手伸進他的帆布包。王麗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擠出人群正在要離開,王麗高跟鞋一歪栽在那人身上,轉眼間又從他褲袋裏把錢掏了出來。傻根買燒雞出來,王麗迎上去說看你把衣領都擠開了,不冷嗎?就上去為他扣衣領整衣裳拉正了帆布包偷偷把錢塞了進去。傻根站得像根冰棍心裏卻熱乎乎的眼淚幾乎流出來,自從離開老家的村子,已經幾年沒有女人為他這樣拉拉拽拽整衣裳了,就熱熱地叫了一聲:“姐,你真好!”王麗說:“快上車吧,車要開了。”傻根在前頭往車上跑,王麗的眼睛濕潤了。這一聲“姐”叫得她心裏熱熱的血往上涌。
在這三天三夜裏,刀疤臉一直有些漫不經心。還時常抽空打個盹,他不可能老是不睡覺。但只要傻根一動地方,他就會立刻醒來。他並沒有急急忙忙跟着傻根,可是傻根下車買東西上廁所,卻一直都在他的視野里。剛才在車下發生的一切,傻根渾然不覺,刀疤臉卻從窗口都看到了。可他依然不露聲色,掏出一支煙又抽起來。
這天傍晚,車到北京站。
傻根要轉車到鄭州,王麗熱情地幫他買票。傻根和他們已經很熟了。傻根說姐太麻煩你了,王麗說你別亂跑就站在這裏別動,對王薄說你看好他我去買票,就急匆匆去了。北京火車站很熱鬧,傻根的眼睛有些不夠用,東看看西看看,有人聚堆說話,他也湊上去聽聽;看人扛個牌子接站,就上去摸摸牌子。王薄將他扯回來,說你別亂跑過會跑丟了!傻根就笑笑站住了仍是東張西望。王薄一邊看住傻根,一邊也在東張西望。看了幾圈,沒發現那個刀疤臉瘦子,心裏便有些得意,估計這傢伙看看無法下手,只好走了。王薄和王麗說好在北京下車的,他要去中國美術館看看畫展,幾年離開畫界,他想知道畫界有什麼變化。現在刀疤臉走了,就沒人知道傻根身上帶有錢,讓他一人回去也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