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兩人並不時常作案,一年也就二三次,夠花了就住手。要動手就瞄住大錢,比如老闆、港商、廳級幹部,後來也偷處級幹部。因為有一次在一座省城聽人閑聊,說現在全中國最掌實權的就是處級幹部,廳、局級幹部其實只是原則領導,不管那麼細。下頭市、縣到省里辦事,比如上個項目要點指標什麼的,光廳局長點頭沒用,還得去實際負責操作的處長那裏,這層關節打不通,廳長批了也沒用,拖住不辦,讓你干著急。縣處級幹部就更有實權,掌管上百萬人一個縣,一路諸侯,大到干預辦案,小到提拔幹部,想腐敗是很容易的。後來兩人看報紙,專門研究反腐報道,果然發現揪出來不少處級幹部。揪出來的廳局級幹部就很少,科級以下也少。據說是往上難查,往下不夠檔次,處級幹部既夠分量又好查處。王薄王麗就很感慨,說看起來九十年代就該處級幹部倒霉。有回在賓館碰到一個處長,賊溜溜亂瞅女人,王麗就噁心,然後去釣他,果然一釣一個準。睡到半夜,王麗悄悄打開門放王薄進來,王薄把處長拍醒,說處長咱們談談,處長驚得張口結舌。王薄摸摸大鬍子,說你別怕我沒帶刀子,你睡了我女朋友,得賠點錢。王麗把他的保險箱提過來,說你自己打開吧。處長說我這錢是有大用途的,王薄說咱們這事也很重要。處長一臉汗水,抖抖地打開保險箱,有五萬塊,說你們要多少?王薄說要兩萬吧,給你留三萬。兩人就拿兩萬元走了。出了門王麗說你這人沒出息,手太輕。王薄說算了,他也不容易,回去說不定把官撤了。
這兩人做賊並不以斂錢為目的,有了錢就花。有時還寄些錢給希望工程。某省希望工程辦公室收到一萬元捐款,署名“星月”,登報尋找叫“星月”的好心人。他倆看到了大笑,說咱們也成好心人了。兩人最喜歡的事是旅遊,數年內走遍了全國的名山大川。他們是賊,可他們愛山水。
當初王薄就是因為沒錢旅遊才做賊的。旅遊是為了尋找靈感,可是跑了幾年也沒找到,越跑越沒有感覺。王麗就取笑他,說藝術是聖女,你太臟,找不到的。王薄咂咂嘴,不吱聲。
這次他們來大沙漠實在是因為沒什麼地方好去了,沒想到來到大沙漠一待就是幾個月。他們以車站小鎮為基地,不斷往沙漠深處走,有兩次遇上沙暴差點送命,還有幾次碰上狼群差點被狼吃了。王麗嚇壞了,老是鬧着要走。王薄說要走你走,我還要住些日子。王麗只好陪着。王薄被大沙漠震住了,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的。
大沙漠並沒有任何風景,大沙漠裏只有沙丘,光溜溜的沙丘,百里千里都是沙丘。站在大沙丘上極目遠眺,沙丘一個接一個,重重疊疊,無邊無際,在陽光下光波粼粼,一如浩瀚的大海。而在陰霾的天氣里,大漠則霧氣繚繞,隱現的沙丘如幾百里連營,你甚至能聽到隱隱的號角和廝殺,讓人森然驚心。相比之下,他所見到的那些百媚千嬌的山水,就顯得輕浮和機巧了。
王薄在大沙漠裏流連,翻過一座沙丘又一座沙丘,喘吁吁不得要領。他真是弄不明白,這單調得不能再單調的大沙漠何以如此震撼人的心魄?但後來他突然明白了,大沙漠的全部魅力就是固執,固執地構築沙丘,固執地重複自己,無論狂風、沙暴還是歲月,都無法改變它。
回到小鎮休息幾日,兩人誰也沒再提起沙漠。過去每游一處山水,回來總愛戲謔一番,現在沙漠都成了禁忌。王薄變得沉默寡言。幾天後他終於開口,說:“我要回去畫畫了。”王麗幽幽地看着他,很久沒搭話,半夜裏突然說:
“咱們該分手了。”
他們終於決定告別大沙漠。
在車站看到傻根完全是個意外,兩個人全愣住了。
這個從沙漠走出來的傻小子,居然固執地認為世界上沒有賊!就像大沙漠一樣固執。
那一瞬間,王麗突然有點感動。
她扯扯王薄的衣袖小聲說:“這小子……特像我弟弟,傻裏傻氣的。”王麗時常給弟弟寄錢,可弟弟不知她是賊。
王薄轉頭看着她,目光怪怪的,沒吱聲。
上車后,王麗說:“坐哪兒?”
王薄說:“隨你。”
這是一趟慢車,差不多個把小時就停一次,每停一次就上來許多人。座位上早就坐滿,過道上擠了不少人,大包小包竹筐扁擔,橫七豎八。幽暗的燈光下瀰漫著熱烘烘的氣味,不時有人大聲爭吵。一個看上去有點瘸腿的老人在過道上擠來擠去,老是找不到一個可以立足的地方,急得罵罵咧咧。傻根看到了,站起身正要招呼讓座,被身旁的王麗一把拉回座位上,低聲說:“少管閑事!”傻根又乖乖地坐下了。他有些不太明白這女子什麼意思,彷彿他是她的什麼人。但他似乎樂意服從她,就重新坐好,仍是東張西望。這時他看到王麗擠到過道上,靠近那個瘸腿老人說了一句什麼,老人一愣,慌慌地往另一車廂去了。等她回來坐好,傻根本想問她說了什麼,卻憋住了沒問。就有些納悶。
傻根一直處在興奮中,每次停車,他都要打開窗戶往外看,黑黢黢的村莊小鎮越來越多,就有一種重返人間的親切感。小站稀疏昏暗的燈光,舉着菜籃在窗口叫賣的女人,都讓他感到新奇無比。幾年待在大沙漠裏,恍若隔世,他想對每一個人都笑笑,對每一個人說我掙了六萬塊錢,要回家蓋房子娶媳婦啦!傻根的心窩窩裏像注着蜜,想讓所有的人和他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