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十二月八日,北京。
天氣很冷,雪花紛紛揚揚地飄着,天空一片迷朦,大地像鋪了一層輕柔的絨毯,整個城市在白雪的點綴下猶如天國少女一般華貴而美麗。
北京梅園閣飯店的中型會議廳里,由華潤出版公司、萬寶影視製作公司和鐵鷹集團公司三家聯合主辦的“夏英傑作品研討會”正在象徵性地舉行。所謂“象徵性”,就是說這不是一次純學術性的研討,而是發佈新聞消息所必須的程序,完全是出於製造沸點、擴大宣傳、刺激發行量的商業需要。會議包括三個內容:
一、從思想性和藝術性討論《沉默的人》一書的創作得失,探討在中國體制大轉軌的特殊時期文學創作的新視角、新方法、新觀念。
二、就原作改編成四十集電視連續劇的再創作過程中應注意的問題進行討論。
三、舉行三方合作簽字儀式,明確責、權、利,並發佈消息,將組織最強的演員陣容,部分演職員還將前往布達佩斯、維也納和羅馬進行實地拍攝,投資預算為兩百萬美元。
鐵鷹集團的行為當然要符合鐵鷹集團的規格,更必須符合高天海的規格。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他必須呼風喚雨地搞一場,必須成為企業形象和經濟效益的真正贏家,否則,重金買斷書稿后的沉默必將會引起社會各方面的猜疑。高天海今天沒有參加會議,自從廈門文稿交易之後也再沒有與夏英傑聯繫,他需要保持一種姿態,針對作品,而不針對人。
大音息聲,是高天海的戰略。四兩撥千斤,是宋一坤的構想。這些內幕在場的專家學者不知道,夏英傑更不知道。
夏英傑儀態端莊地坐在責任編輯旁邊,靜靜地聽着與會者們的發言,腦子裏一片空白。她並不想參加這個會議,首先是感覺自己名不符實。她自己就曾經是記者,非常清楚:新聞媒介在往上捧你的時候是從來不給你留梯子的,惟恐棒得不高,惟恐跌得不快,怎麼收場那是你自己的事。另外,當今各種名目的研討會已經開俗了、開濫了,只要有錢,什麼三教九流都能開,而且絕對不愁沒有評論家捧場,因為千篇一律的發言之後必定是千篇一律的吃喝和非常實惠的紀念品。這時候的研討會已經變質了,完全失去了嚴肅性和神聖感。
但是夏英傑身不由己。在商品社會裏,在經濟利益的驅動下,無論作者還是作品,都將成為商家手中的工具。
研討會原定從九點開到十一點。十點多的時候就已經有人開始看錶了,只盼着酒足飯飽之後拿上紀念品早點回家。會議主持見夏英傑一直沉默不語,便站起來說:“據我所知,夏小姐從不接受任何採訪,也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今天借這個機會我們請夏小姐談談她的感想,在座的記者也可以借這個機會提出一些問題,因為今天是專題討論會。”
夏英傑站起來,大大方方地環視了一下在場的三十多個人,誠懇地說:
“在座的大多都是我的前輩,有些則是我的師長,從這一點來說我是沒有發言權的。我認為我得到的東西已經超越了我的價值,這使我感到受寵若驚,我把這些理解為是社會對我的鼓勵和培養。在此,我感謝那些曾經和正在幫助我的所有人們,謝謝你們。這就是今天我要說的。”
這段話符合在場所有人的口味,於是會議廳里響起一陣掌聲。
有位記者問:“你為什麼一直拒絕採訪?”
夏英傑答道:“三年的職業記者工作使我有機會知道什麼是天高地厚,我得自己留好梯子隨時準備走下來,而不是摔下來。”
不少人笑了起來。
又有人問:“為什麼你從不談論自己的作品?這似乎不太符合慣例。”
夏英傑說:“作品發行前,出版公司策劃了大規模的宣傳活動。發行后,各地報刊也發表了不少評論。包括我在作品裏根本沒考慮過的問題別人都替我分析到了,我再說什麼都多餘了。”
一位女士問:“有些評論文章指責你的作品是一部高智商犯罪教科書,你個人怎麼認為?”
夏英傑笑了笑,說:“這個問題剛才在座的各位已經從知識層次和社會深度兩個方面進行了討論,但我個人仍然不敢對這種觀點妄加評論。我只想說一點,如果作品真是一本犯罪教科書,那麼無論新聞出版署還是國家司法機關都不會允許我們擁有這次討論機會。”
研討會在三方代表簽字儀式后的掌聲中,在攝像機的燈光里圓滿結束了。
當眾人向餐廳走去的時候,夏英傑按自己的計劃離開梅園閣飯店。出版公司的一位負責人跟出來,再三挽留她吃飯。
夏英傑只得再一次解釋:“對不起,我確實沒時間了。下午要參加簽名售書,晚上離開北京,走之前我必須去看一位老師,只有現在有點時間。”
負責人問:“那你留個地址,我派車去接你。”
“不必麻煩。”夏英傑說,“我保證下午兩點鐘以前一定趕到書店,誤不了事。”
負責人仍不放心,提醒道:“消息幾天前就發出去了,你可千萬不能出差錯。”
“你放心。”夏英傑又一次保證。
負責人這才放她走了。
夏英傑左手抱着大衣,右手提一隻旅行包,剛一出大門,門童就幫助她進了一輛“奧迪”轎車。夏英傑將王文奇的地址讓司機看了一遍,汽車便駛離飯店。
王文奇的家住在農展館附近一座居民區里,這裏的高樓全是一個模樣,只能根據編號來辨別。司機按地址將夏英傑送到一幢樓前,夏英傑付過車費,從一個單元入口登上三樓。
王文奇一家正在吃午飯,夏英傑將價值三千多元的四盒高級人蔘和兩斤茶葉送給王文奇,以表示對老師的感謝,禮品經過一番推讓之後,王文奇還是愉快地接受了。
夏英傑看着客廳里的一桌家常便飯,笑着說:“王老師,您不介意我和你們一起吃飯吧?”
“哪裏話。”王文奇高興地說,“你放着研討會的宴席不吃,專程到我這兒吃家常便飯,那是我的面子嘛。先吃飯,有話回頭再談。”
夏英傑落落大方地與王文奇一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並無拘束之感。飯後,王文奇的妻子和女兒收拾桌子,端上茶水后就出去了。
王文奇客氣地笑着說:“看稿子的時候,我只知道作者是位女性,卻沒想到這麼年輕,不簡單哪。”
更英傑說:“我今天來一是看望老師,二是希望繼續得到您的指點。您是權威,依您看我現在的狀況正常嗎?”
王文奇心裏一怔,他沒想到夏英傑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因為人在春風得意的時候往往是目空一切的。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你自己感覺呢?很多人寫了一輩子,也沒寫出這麼走紅的場面。”
“我感覺不踏實。”夏英傑不能把宋一坤扯進來,所以只能用另一種方式說,“如果這本書算作成功的話,除了它自身的特點之外,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商業需要的偶然性,有賭的成份和運氣的因素。我想,對現在狀況不能太當真,兩隻腳還得放到地上來。”
王文奇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心想,在這種情況下能保持頭腦清醒,這才是真正的不簡單。既然作者本人對問題有清醒的認識,他也就不必客套了,於是說:“你的作品確實有獨到之處,但它的價值之高,反響之大,也確實有商業作用的因素,你能認識到這一點,這很難得。行家都知道,一個人在藝術功底和心理準備都不充分的情況下,過早出名並個是一件好事,很多極有天賦的人往往曇花一現,無一不是倒在這個誤區里。”
“不過,”王文奇話鋒一轉,接著說,“現在的局面畢竟對你非常有利,這對任何作者來說都具一個難得的機遇。我認為,保持清醒頭腦具體到作品裏,就是保持和強化作品質量,沉下心來爭取在近幾年內推出兩三部有分量的作品,抓住機會形成氣候,爭取一批相對穩定的讀者群。而這個讀者群將是你今後的生存基礎。”
夏英傑說:“我對女性比較了解,對男女平等問題也有一些看法。基於這種考慮,我想寫一部婦女題材的小說,並且做了一些準備。我想請教您,寫這個題材應該側重什麼?應該注意哪些問題?”
王文奇說:“我注意到,你的作品有明確的社會主題和政治傾向。所以,我想知道你對男女平等的基本看法。”
夏英傑說:“我認為抽象討論平等問題則沒有任何實際意義。平等問題首先不能迴避男女的生理特點,其次,不能拋開生產力的發展水平;第三,不同的地區、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宗教,其男女平等的具體內容也各有不同。另外,平等問題有些屬於法律範疇,有些屬於道德範疇,不可同一而論。簡單地說,不承認差異,就不可能擁有真正意義上的平等,絕對平等的直接後果就是摧殘婦女。”
“這個題目說小可小,其實是太大了,而且寫好了很不容易。”王文奇思索了一下,接著說:
“寫這個題材的作品很多,但上品為數很少,不是假大空的形式化,就是流於平庸,局限在無病呻吟的小感覺、小家子氣里,這是應該注意的問題。至於側重什麼,我認為你的作品最大的特點在於故事的大手筆、快節奏和強對抗,在於較高的藝術品位和較強的可讀性,你應該發揚這些優點,形成你的硬派風格,在女作家裏獨樹一幟。”
“能得到您的指教,我太幸運了。”夏英傑說,“我儘力去寫,寫完后還希望您能給看看。”
“沒問題。”王文奇說,“指教談不上,提點參考意見還是可以的。”
夏英傑看了看錶,站起身告辭道,“真對不起,打擾您中午休息了。我兩點鐘要趕到華潤書店,得走了。”
王文奇把夏英傑送出門,臨別時說:“回去以後,代我向宋先生問個好。”
“謝謝。”夏英傑笑着告辭了。
華潤書店是華潤出版公司的下屬單位,位於北京海淀區繁華地段,四位作家同時在此簽名售書的消息幾天前就發佈了,所以這裏聚集了許多購書者,其中多數是年輕讀者。
夏英傑幾乎是正點趕到書店的,但還是略有遲到之嫌,因為簽名售書已經開始了,四位作者各佔一個專櫃。夏英傑是作者中惟一的女性,也是年紀最小的,但生意卻十分紅火。開始時,她與讀者偶爾還有幾句交流,後來就什麼都顧不上了,只有一本接一本地簽,不停地簽,右手由酸到疼,由疼到麻木,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字體了。書店經理卻高興了,滿面笑容地指揮職員搬書,維持店內秩序。
簽名售書活動一直持續到下午六點才結束,夏英傑簽了近兩千本書,營業額兩萬多元。離開書店時天已經黑了,按照出版公司的安排,晚上大家將一起吃晚飯,夏英傑再一次謝絕了負責人的邀請,只讓公司的轎車把她送到預定地點——北京師範大學門口。在她的日程安排里,離京前有一個人是必須要見的,所以她早上就提前電話預約了。她現在離上火車還有四個小時,時間並不富裕。
小雪依然下着,呼嘯的北風將空中的雪花颳得上下翻舞,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生硬地搖晃着,路上車來人往,燈火通明。
夏英傑穿着大衣站在路邊的雪地上,不時地看看手錶。
七點鐘,一輛白色豪華皇冠駛來,在夏英傑身邊停住,從車裏下來一個小夥子上前叫道:
“夏姐!”
來人正是馬志國。
再看那輛車,除了換上了北京的牌子之外,一切都沒變,讓人看着那樣眼熟。
小馬穿着皮茄克、牛仔褲,好像又長高了點,還是那副樸實的樣子。夏英傑看着他笑道:
“開車來的,這麼氣派。”
“鄧總批准的。”小馬接過夏英傑手中的旅行包,打開車門讓她坐到前面,“快上車,裏面暖和。”
車裏開着暖風,的確比外面舒適多了,但是夏英傑坐進去還是感覺不自在。自從上個月鄧文英往海口匯出了十五萬元借款之後,這輛車就名正言順地成為鄧文英的個人財產了。
“去哪兒?”小馬問。
“那要看你想吃點什麼了。”
“吃什麼都行嗎?”小馬想了想說,“還是吃烤鴨。”
二十分鐘后,小馬將車停在離烤鴨店不遠的停車場裏,兩個人步行向店裏走去。夏英傑注意到,小馬手裏還提了一個黑皮包。
烤鴨店裏幾乎每張桌子都坐滿了客人。服務員將他們兩人安排在花池旁邊的一張小桌子坐下,不多時,一套京城名吃便擺上了桌面。
小馬吃得津津有味,在夏英傑面前一點也不拘束。夏英傑等他吃了一會兒,這才說:
“小馬,這次我來北京開會,一坤讓我借這個機會和你當面談談,了解一下你的生活。現在海口那邊開始出現轉機了,想知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小馬對這個問題顯然有所考慮,說:“我在時裝隊呆了一段,後來又開車了。這一年我對北京有些適應了,還交了個女朋友。總的說我還是聽大哥的安排,既然你們徵求我的意見,我想,如果條件允許,我希望能留在北京。”
“你指什麼條件呢?”夏英傑問。
“我是這麼想的,”小馬說,“鄧總待我好和大哥待我好不是一回事,真正管我的是大哥。東方人時裝公司是鄧總跟別人合股搞的,將來怎麼樣很難說。我的女朋友是獨生女,人家要招上門女婿。萬一我在公司不能幹了,我和女朋友打算開一個小餐館如果大哥能幫我一下,我留在北京就有可能。現在我們正在攢錢,她父母也答應給一點。”
夏英傑說:“一坤會尊重你的意見,也希望你能穩定下來你什麼時候用錢?用多少?早點給一坤打招呼,讓他有個準備總之,你有困難隨時就提出來,不要問在心裏。”
小馬說:“我現在都挺好的,也不想給大哥添麻煩,我是怕萬一遇上邁不過去的坎。有夏姐這句話我心裏就有底了。”
夏英傑問:“你為什麼離開時裝隊了?”
“自尊心受不了。”小馬說,“一個男人油頭粉面地站在台上,和女人一樣扭腰調屁股,簡直像個男妓。我當司機憑力氣吃飯,站在人堆兒里總是條漢子。”
“是工作就總得有人去幹嘛。”夏英傑不禁失笑,又問,“今天怎麼不把女朋友帶來?”
“她還不夠級別。”小馬得意洋洋地說,“夏姐現在是什麼人?能隨便就見嗎?我故意留一手,給她製造點神秘感,讓她感覺我比她高一個檔次,這樣才保險。那天她買了一本書,我一下子就從照片上認出了你。我故意不在乎地說,那是我姐寫的。開始她不信,後來你猜怎麼樣?把她給震了。”
小馬說著,從黑皮包里拿出四本《沉默的人》放在桌上,接著說:
“這些書有她一本,還有三本是她女朋友的,你給簽上字,我露臉了,她也有面子了,我得證明給她看,要不然我成什麼人了?沒準兒她會跟我吹了。”
“有那麼嚴重嗎?”
“當然有。”小馬說,“我大哥是了不起的人,我夏姐是名人,那能一樣嗎?”
夏英傑笑了,取出鋼筆,一邊往書上簽字一邊說:“什麼時候打算結婚了,早點告訴你大哥,我們都來北京,得當個大事給你操辦。”
小馬更高興了。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夏英傑自作主張,改變了去玉南油田探望父母的原定計劃,帶着宋一坤交給她的兩千美元從北京直抵山東,她要去大山深處探望宋一坤的姐姐。這決不是她突發奇想,而是去北京開會之前就已經打定主意了。
她知道,自己出國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當鄧文英如期歸還了十五萬元借款之後,一百二十萬元的人民幣被兌換成美元匯往羅馬,這比原定數目要多。葉紅軍派專人來海口取走兩本護照帶進意大利,無論通過什麼手段和什麼代價,拿到入境簽證都只是個時間問題了。
出於大局和長遠的考慮,宋一坤把能夠匯出的資金盡數匯出了,只在國內留了五萬元現金,扣除他的一萬元生活基金和她的出國路費,可供機動支配的錢非常有限,在這種情況下宋一坤拿出兩千美元讓她探家,她是不會坦然接受的,宋一坤只有姐姐一個親人,而且兩年多沒給家裏寫信了。她覺得,出國之前去山東看望宋姐比回玉南油田更有必要,也更有意義。
夏英傑下了火車換乘長途汽車,六個小時後來到一座縣城,這時天已經快黑了。縣城不大,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條主要街道,幾乎看不到像樣的建築,所有的店鋪都小而破舊,人們的衣着介於土洋之間,似乎普遍缺少某種精神。這裏到處可以感到鄉村氣息,到處可以感到貧困、落後,往往汽車一過,馬路上揚起的塵土便使人什麼也看不到了。
走出破舊不堪的汽車站,早有幾輛人力車迎上來搶生意。夏英傑需要嚮導,便坐上其中的一輛車,一名壯漢拉着她朝指定地點奔去。
在縣中學附近的一座普通民宅前,夏英傑被告知這就是她要找的地方。她付過車費,站在原地將房子打量了一會兒,上前敲門。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拉開門問:“你找誰?”
“請問,這是宋寶英老師的家嗎?”更英傑客氣地問。天氣太冷了,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宋寶英就是宋一坤的姐姐。
男人上下打量着這位衣着不俗的女人,答道:“她不在家。你是誰?”
“我叫夏英傑,是宋一坤的未婚妻。”
男人的眼睛立刻警覺起來,他停了片刻,話中有話地問道:
“一坤還沒結婚嗎?”
“結過,又離了。”夏英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離婚證書遞給男人。
“哦,是這樣。”男人看過證書之後放鬆了,自言自語地說,“我記得他妻子叫鄧文英嘛,就是沒見過,怎麼會又冒出來一個呢。”
夏英傑又累又餓,凍得嘴唇都紫了,說:“我能進屋再談嗎?”
男人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快請進。剛才我是被你搞糊塗了。”
這是一座磚瓦結構的老式平房,有三間屋子,廚房是門口搭的一個簡易棚。房子裏幾乎看不見一件像樣的傢俱,全是十幾年前的款式。屋裏生着火爐,一進門便聞見一股煤煙味。整個房子因長年失修顯得過於破舊了,卻仍不乏濃厚的文化氣息,書籍、報刊和教材隨處可見。
夏英傑從牆上的結婚照片可以看出,眼前這個人便是姐夫了。坐在飯桌旁端着碗的那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用問就知道是外甥女。小姑娘眉清目秀,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着客人。
姐夫對小姑娘說:“小芳,這是你舅媽,快去打盆熱水讓你舅媽擦把臉。”
小芳站起來禮貌地叫了一聲“舅媽”,就轉身出去打熱水了。
姐夫接過夏英傑的大衣和皮包,搬來一把椅子讓她坐下。
夏英傑將手放在熱水裏泡了一會兒,又洗了臉,身上覺得曖和了許多。她見小芳要收拾飯桌,說:“別收哇,一起吃嘛。”
姐夫說:“哪能讓你吃這個呢?呆會兒我去街上買幾個菜去,給你蒸米飯吃。”
“我吃這個就很好。”夏英傑說著便坐到飯桌旁,伸手拿起一個饃咬了一口。桌上擺着一盤炒青菜和一小碟鹹菜,碗裏是小米稀飯。
姐夫是中學教師,不擅應酬,嘴裏只不停地說:“這怎麼行呢?這怎麼行呢?”
夏英傑的隨和大方緩解了大家的陌生感,姐夫問:
“你是從上海來的吧?一坤怎麼沒一起來呢?”
夏英傑說:“一坤離開上海一年多了,我們一直住在海口,我是趁着到北京開會的機會來的,一坤不知道。這次可能得罪他了,他兩年多沒給家裏寫信,是想干成點事業對家裏有個交待。”
姐夫點點頭,然後又說,“你先住下,你姐不在家,家裏也太亂,呆會兒我和小芳送你去縣委招待所,那裏條件說不上高級,但是乾淨,也有暖氣。明天我去山裏把你姐接回來,你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天,和你姐說說話兒。”
“不用麻煩。”夏英傑說,“我這次來,就是想專門去山裏看看大姐,看看山裏的學校和大姐的工作。”
“那可不行。”姐夫忙說,“縣裏的汽車只通到山下,上山到學校還有二十多里的山路呢。”
“我一定得去,只要有嚮導就行。”夏英傑說,“大姐能走,我年輕身體好更能走,還能看看山裏的風景。”
“這樣的話,”姐夫放下碗筷沉吟了一下,說,“我有個遠房親戚是跑運輸的,開一輛農用三輪車,人也可靠,可以讓他跑一趟,既能當嚮導還能保證你的安全,你也能節省點體力。只是山路不好走,一般沒人願意去,收費要高一些,來回八十多里路,得一百元吧。另外,車上顛得很。”
“行,就這麼定了。”夏英傑說。
“要去就早點走。”姐夫說:“我今天晚上聯繫好,明早六點你們就動身,天黑前趕回來。”
夏英傑從身上取出兩千美元放在飯桌上說:“我這次來什麼都沒帶,這兩千美元你們收下,可以到縣人民銀行兌換成人民幣,貼補一下生活。一坤說大姐把家裏的積蓄全都用在辦學上了,這錢最好先別告訴她,給孩子添幾件衣服,置點傢俱,總之一定要用在家裏。”
兩千美元等於一萬六千多元人民幣,姐夫算得出這筆賬,他說什麼也不肯收。
“別爭了。”夏英傑說,“一坤的心思我知道,他一直惦記着這個家,他考慮的是長遠問題,所以這點錢我都拿不出手,只能表示一點我個人的心情。”
姐夫無奈,只好說:“那就先放這兒吧,怎麼處理以後由你大姐決定,我可以把你的意思轉告她。”
夏英傑問:“姐夫,當初大姐辭了工作用家裏的錢去山裏辦學,又不能照顧家,周圍的人都怎麼看待這件事?你自己抱什麼態度?”
“現在的人都抓錢,閑話總是難免的。”姐夫平靜地說,“我個人倒沒什麼,自己本身就是教師。我了解寶英的身世,很少有人像她那樣對山裏的孩子渴望上學體會得那樣深刻。”
夏英傑又問:“如果當時一坤沒往家裏寄那筆錢,大姐還會離開縣城嗎?”
“我想不會了,至少她沒這個能力。”
夏英傑點點頭,說:“我想,這正是一坤保持沉默的原因,他考慮最多的還是大姐,是這個家。他說過,大姐的事情不是幾萬元錢就可以解決的,這裏指的可能更多的是大姐和姐夫的晚年生活。”
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聊,飯後,更英傑喝了一會兒茶水,便由姐夫和小芳陪着去縣委招待所登記住宿。
夏英傑在這個縣城最高規格的旅館度過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果然有一輛農用機動三輪車停在招待所門口的路邊,姐夫和司機在樓下等候,司機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樸實壯漢。夏英傑穿着大衣坐進車裏,姐夫又遞給她一頂大棉帽子,然後三輪車拉着她便向山裡進發了。
車箱是露天的,呼嘯而來的寒風鑽透棉衣凍得人無處躲藏。
從縣城到山下的路比較平坦,上山後便全不一樣了,車箱像一個大簸箕,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劇烈地顛簸,直顛得夏英傑東倒西歪,下跌上跳,五臟六腑都在翻騰,那滋味真讓人一輩了都忘不掉。而更可怕的是山路的險峻,往往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山谷,既有大山壓頂之驚,又有一落千丈之險,時時讓人冒冷汗。
這種時刻,多美的山色也無心暇顧了。
二十多里的山路走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到達了目的地——馬坊村。這就是宋一坤出生的地方,也是宋寶英創辦小學的地方。
夏英傑不由自主地對這個地方產生了一種親近感。
馬坊村坐落在一面較為平坦的山坡上,四周又被群山峻岭圍繞,村裡分散地居住着一百多戶人家,農家宅院屋頂多是茅草,土牆下面露着石基。農田的分佈十分散亂,形狀各異。這裏沒有電燈電線,使聽慣了機械噪音的城裏人會感到一種質樸的寧靜。
走近小學校,漸漸可以聽到孩子們的讀書聲了。學校建在村頭,五排石瓦房被四面土牆圍起,校門是木製的,門旁掛着一塊木板,上寫“馬坊村小學”。
這麼小的學校,這麼簡陋的設施,生活在都市裏的人們是無法想像的。夏英傑一踏上校園的土地就感到了一種沉重的震撼,一股敬意油然升直。儘管這些建築似乎不足以用“建築”一詞來形容,但它出自一個普通女性的肩頭,出現在這個貧窮到被人遺忘的山村裡,它所包含的愛心、勇氣和犧牲精神可想而知。從這個意義上說,即使用“偉大”一詞也決不過分。
夏英傑根據牌子所示走進校長辦公室,確切地說只是單人宿舍多了一張辦公桌。屋裏沒有人,只有桌上的教材、課本和角落裏的一些簡單生活用品。她從辦公室走到一間課堂,用眼神招呼一位正在給學生上課的年輕女教師。
女教師出來問:“你找誰?”
“我找宋寶英。”
“她正在上課。”女教師說,“請你在校長室等一會兒。”
跟在夏英傑身旁的司機見狀便說,他去村裏的親戚家串門,順便看看能不能找點順路的生意,並約定下午五點來學校接她。
校長室里沒有任何取暖設施,給人最大的感受是一個“冷”字。夏英傑不可理解,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教學。即使是鐵人又能堅持多久呢?中國解放幾十年了,何以還存在這種現象呢?
九點鐘,校園內響起了一陣金屬敲擊的聲音,下課了。學生們一窩蜂地從幾個教室湧出來,在校園裏玩耍,大約有六七十人。孩子們天真歡快的笑聲給寂靜的大山注人了活力。
一位年近四十的婦女拿着教材走來,她面容端莊,目光慈祥,臉上的輪廓依稀可以看出宋一坤的影子,清瘦的身材穿着厚厚的棉衣顯得不太合體,齊耳的短髮里過早地出現了幾縷銀絲。這就是校長宋寶英,讓人看上一眼就感到文雅和親切。
“你找我?”宋寶英問。
“我是一坤的未婚妻。”夏英傑自我介紹,又得如此這般地解釋了一番。
“是這樣。”宋寶英明白了,她將夏英傑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心疼地說:
“從海南繞到這兒,這冰天雪地的,真難為你了。走,我帶你去伙房暖暖身子。”
伙房緊挨着教師宿舍,有十幾平方米,靠牆壘着一個大爐灶,上有一口大鐵鍋,燒的是乾柴,旁邊有兩口大水缸,有幾袋糧食,宋寶英點燃爐灶,往鍋里倒進水。
“用這種方式取暖嗎?”夏英傑問。
“讓你取暖是捎帶的。”宋寶英說,“天太冷,給孩子們燒點兒開水喝,不然孩子受不住。”
夏英傑聽着心裏堵得慌,說:“希望工程搞了幾年了,這裏沒有得到捐助嗎?”
宋寶英淡然一笑,說:“看來你缺乏這方面的常識。咱們國家有兩億文盲,全世界每四個文盲中就有一個是中國人,近十年來我國平均每年有一百萬兒童因貧困而失學,希望工程最多能使四十萬兒童重新上學,對整個教育貧困地區只是杯水車薪。拿我們縣來說,全縣13%的學生沒能讀完小學,18.7%的適齡兒童沒有入學,縣、鄉、鎮所在地情況相對好一些,具體到邊遠村落,情況就十分嚴重了。”
這時,校園內再次響起了金屬敲擊聲,上課了,夏英傑說:
“大姐,你去上課吧,我來燒水。”
“這節沒我的課。”宋寶英說。
夏英傑幫着燒火,身上也暖和了,她問:“學校的經費怎麼來?教師是哪裏的?”
宋寶英說:“經費嘛,鄉里出一點,村裡拿一點,少數男生家裏交一點。你可能沒注意,這裏絕大多數都是女生,是免費入學的,不然家裏不讓上學。農村觀念陳舊,女童不受重視,可人們不知道,將來她們是要為人之母的。耽誤一個男生只誤他一個,而耽誤一個女生就要影響一代人。這裏只有四個教師,都是志願來的,他們每月工資還不到一百元,沒點獻身精神是堅持不下去的。”
夏英傑說:“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怎麼也不會把這裏和一坤聯繫起來,距離太大了。”
“你覺得不可思議?”宋寶英笑了笑說,“比起我和一坤上學時,這裏條件好多了。那時我家就住在村裡,這裏根本沒有學校,我們每天早晨五點多就得離開家門,步行十多里山路去學校,上小學的幾年從沒吃過一頓中午飯。即便如此,我們還算是幸運的。”
“大姐,”夏英傑問,“你這樣做有沒有考慮過晚年怎麼過?我指身體和經濟狀況。”
宋寶英笑了,說:“如果考慮到那些,誰還敢到山裏來呢?我父親就是為了讓我們上學而累死的,人嘛,怎麼活都是一輩子。這裏的孩子沒有知識就走不出大山,走不出大山就沒有希望。我想,總得有人去累死。”
這話講得那樣平淡,那樣隨意,就像城裏人的禮貌用語一樣簡單,而對另一個世界的人來說,卻有着催人淚下的衝擊力。現在到處都在講“婦女權益”,到處都宣傳“婦女為自己活着”,那麼宋寶英這樣的女人又該為誰活着呢?
夏英傑的眼睛潮濕了,她真想流淚卻抑制住了,她覺得在下一部描寫女性平等權益的小說里有些問題還需要深思,至少她感到“婦女為自己活着”這句口號開始出毛病了。
夏英傑只有在這種時刻才真正理解了宋一坤,他之所以不往家裏寄錢,是因為有多少錢也不會改變姐姐的個人生活,他是要保證姐姐的晚年生活不能成為未知數。一個宋一坤救不了整個窮山村,卻救得了一個姐姐。
畢竟,他們姐弟之間是兩種不同性格的人。弟弟有獅子般的冷靜和膽識,有那種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男性風格,而姐姐則更趨於樸實和善良,其中也不乏職業品格和故土意識。
夏英傑說:“大姐,聽說父親就埋在附近的山裏,我想去看看,給老人添把土。”
“怎麼好讓你去呢?不必了。”
“這麼說,大姐是不認我這個媳婦了?”
“哪能呢?”宋寶英想了想,說,“既然你願意,中午放學后我帶你去,就算你替一坤盡點孝心吧,一坤已經幾年沒回家了。”
夏英傑立刻更正:“我不代表他,一坤欠的孝心應該由他自己來還,我代表我自己。我想,只是了解父親生平的人,誰都會敬重老人的骨氣。”
“骨氣”兩個字竟有這般力量,說得宋寶英百感交集,頭一低,默默淌下兩行淚。她馬上擦掉了,掛着淚痕對夏英傑笑笑,問:“一坤兩年多沒寫信,是不是出事了?”
“沒有。”夏英傑撒了一個謊。
“真沒有?”
“真的沒有。”夏英傑把謊言又重複了一次,並且解釋道,“一坤要面子,想干成點事情再向家裏彙報。”
“沒事就好。”宋寶英這才放心。她很明智,一句不問弟弟離婚的事,怕引出不愉快的話題。
就在學生們即將下課的時候,水燒開了,像經過計算的一樣,下了課的孩子們蜂湧而至,習慣性地拿着各種杯子前來打開水。宋寶英熟練地給每一隻杯子倒上水,嘴裏不住地叮囑:“小心,別燙着。”
這場面對孩子們已經習以為常了,卻讓夏英傑非常感動,在她看來,宋寶英這時候更像一位母親,而不是校長。
十分鐘后,教室又開始上課了。離放學時間還有兩節課,約一個半小時,夏英傑決定利用這段時間四處走走,看看村莊,看看大山的自然風貌。
這裏是山的世界,山外有山,山上有山,遠山連綿不斷,如長龍起舞,如海濤奔騰,千姿百態,氣勢非凡。寒風吹過山谷,吹過嚴冬乾枯的樹枝,發出一種特別的聲音,使人聯想起超乎自然之外的神秘力量,冷峻而幽深。
這裏的山也稱之為“泰山”,卻完全不同於旅遊聖地的那部分,距離旅遊區的風水和福份似有萬里之遙。但是這裏的確比旅遊區更具大自然的風韻,如果不是在這裏生活的話,如果僅僅是觀賞的話,這裏更迷人。
夏英傑站在山頂,站在這塊貧窮的土地上,感慨萬分。
青春、健康、美貌。
愛情、事業、榮譽。
一個女人夢想擁有的東西她全都擁有了,而且超出了她的期望值,就像一個只想掏出幾粒金子的人卻掘出了一座金礦,她應該是最幸福的女人了。當然,她確實是幸福的,但這幸福里總讓人感覺少了什麼東西。是什麼呢?
安全感?
安全感?
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一切都在隱約的感覺之間,在朦朧之間,因為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反差太大了。在她最初的追求里,無論愛人、家庭、事業,那都是普通層次的概念,與普通女子的願望沒有區別,而現在,她完全進人了一個與眾不同的領地,轉速之快讓她不知所措,她想穩一穩,靜下來思考一下,卻被一種力量推着,拉着,身不由己地勇往直前。
如果說她缺乏安全感的話,那麼這種安全感太微妙、太複雜了,不是語言可以表達的,也不是普通女子所尋求的那種標準,它有更高的層次、更深的涵義,它已經超越了一個人對生存需要的本能。
她看着大山心想,假如宋一坤是眼前的一幅畫,那麼她寧可守在大山,做一輩子清貧的收藏家。
一架沉重的機器開始轉動了,從維也納到羅馬,從江州到玉南,縱橫交錯的每一個齒輪都在同一根神經的支配下做着不同形式的運動,而操縱這架龐大機器的人卻像紅塵隱士一樣,端坐於素有天涯海角之稱的孤島上,專心致志地做起關於婦女平等權益的學問來。
調動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集中攻擊於某一個點位,不打無準備之仗,盡量避免短兵相接,這是宋一坤的一貫戰略。他希望他的文化學問能夠平靜地做下去,那就意味着機器運轉正常。
此時,他走出書房站在敞開的窗前,不知是在思考問題還是嚴冬季節里這個地區獨有的春色,這裏看不到冰天雪地,到處是鮮花綠葉。
忽然,一輛駛來的出租車引起了他的極大關注,因為從車裏下來的不是別人,而是按計劃時間還不該回來的夏英傑。他腦子裏立刻閃出一個問題:是不是因出國一事她與家裏發生衝突了?
夏英傑看見了他,仰着臉笑着朝他招招手,提着行李迫不及待地往樓上走。
“不像是出事的表情。”宋一坤想。
夏英傑進門後放下大衣和皮包,不由分說便將宋一坤親呢和“蹂躪”了一番。宋一坤問:
“十天的假期,怎麼五天就回來了?不是讓你在家裏多住幾天的嗎?”
夏英傑笑着說:“給你槁個突然襲擊,看你有沒有金屋藏嬌,瞧,你緊張了吧?這讓我怎麼放心呢?”
宋一坤無奈地一笑,又問:“那是北京方面的活動不順利?”
“順利,小馬也挺好的。”夏英傑答道,“我根本沒回玉南,我去山東找寶英姐了,還去了馬坊村。”
宋一坤愣住了,也明白了。面對這樣一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他還能說什麼呢?
“你生氣了?”這是夏英傑最擔心的。
“有這個道理嗎?”宋一坤反問,接著說,“過幾天羅馬要來人送護照了,出國前你總得回家看看。”
夏英傑說:“不回去也好,免得人家說我剛出點小名就招搖過市。再說,出國的事還不宜讓家裏知道得太早,萬一情況有變那多失面子。”
宋一坤問:“家裏有事嗎?”
“沒有大變化。”夏英傑說,“小芳上中學了,姐夫還在縣中學教書,就是大姐的工作條件太艱苦。我真不虛此行,開眼界受教育了,感想不少,對寫作也有幫助,回頭我慢慢講給你聽。”
“那個不急。”宋一坤說,“這兒有你的一封信,江薇送來的,在寫字枱上,你先看看。”
“誰來的?”
“我怎麼知道?”宋一坤說,“信是從英國寄來的,大概是你大學的校友吧。”
“沒聽說誰去英國了。”夏英傑自語着走進書房,拿起信封一看,立刻認出了上面的中文字體出自女友林萍的手筆。再看發信地址,確實是英文書寫的英國城市曼徹斯特。她很納悶,用剪刀剪開信封,裏面還有四張照片。信的內容很短——
阿傑,你好。
事情發生了變化,法國沒去成,糊裏糊塗來到了英國,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現在穩定了,我在一家日本人經營的商場裏做售貨員,收入不錯,請不要挂念。
你還干打字嗎?結婚了沒有?海口一別半年多了,十分想念,非常希望知道你的消息,請早點來信,別忘了寄上你的照片,一張也可以,千萬別忘了。
再見
你的朋友林萍
一九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這封信太短了,完全不符合出國女人的習慣心理,更不符合林萍能說愛道的性格。信確實是林萍寫的,卻不難看出刻意斟酌詞句的痕迹。夏英傑心裏升起一股疑團。
照片上的林萍非常美,從髮型到服裝都與過去有所不同,比過去少了一份艷麗和性感,多了一份樸素和端莊。眼神也不像從前那樣傲視一切了,而是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憂傷。四張照片的背景既沒有選擇豪華建築,也沒有選擇繁華鬧市,而是一幢極普通的居民樓。
夏英傑衝著門外說:“一坤,這是林萍的信,你來幫我看看,我感覺有問題。”
宋一坤站在客廳的窗前沒動,說:“你剛進門,先吃飯,我不過問你們女人之間的事。”
夏英傑拿着信進來說:“你講男女平等時一套一套的,可骨子裏的東西藏不住,一不留神尾巴就露出來了。你真該去當政治家,照亮了別人,黑暗了自己。”
宋一坤只好接過信,說:“我是尊重婦女,給你心裏留出一塊自留地,你別歪曲我的意思。”
“咱們家搞人民公社,誰都不能有自留地。”夏英傑笑着說,“我先去洗澡,呆會兒聽你解釋。”
宋一坤說:“你先給江薇打個電話,她說要把你們的人事檔案掛在人才交流中心,你該去了解一下,是不是已經不用上班了。另外,江薇邀請姓蘇的書商來海口商量事情,據說還要去北京與什麼人見面,像是為以後介人文化市場做準備。我看她對你下一本書的創作很關注,這事你應該在她去北京之前談清楚,不能讓她把重心都放在你的作品上,否則你負不起責任,誰敢保證你每寫一本書都是高質量、高效益?”
“行,我和她約個見面時間。”夏英傑說完便去打電話了,然後去廚房開熱水器,準備該換的衣服。
宋一坤仔細看了信,邊信封都看了一遍,按常規推斷,確實有不對頭的地方。
半小時之後,夏英傑從衛生間裏出來了,穿着寬大的浴衣,一邊用於毛巾擦頭髮上的水,她見宋一坤在書房裏用電腦整理創作資料,便上前問:“看出什麼沒有?”
“我對林萍不了解,所以只能談直覺。”宋一坤說著拿起那封信,談了五點看法。
一、信中沒有提及最敏感、最關健的合法居留資格問題,身份不明確,有“黑戶”的嫌疑。
二。林萍根本不懂英語,更不可能在日本經營的商場裏做售貨員,她在撒謊。
三、沒有正面解釋目的地由法國變更英國的原因,沒有正面說明付出了什麼代價。
四、信中沒有留下電話聯絡號碼,回信地址是間接的,由別人轉交。這是有意迴避。
五、照片上沒有林萍的男朋友,信中也沒有提及此人,有可能失去責任關係了。
夏英傑關切地問:“你看,是不是出事了?”
“至少有難言之隱。”
夏英傑說:“既然有回信地址,我可以寫信問一下,她的情況肯定不太好。”
宋一坤說:“如果她想告訴你,她信上會講的。別人不想讓你知道的事,不要硬打聽。”
夏英傑有些茫然,又多了一重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