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王海二人在海口整整等了一個星期之後,終於得到了宋一坤既明確又沒有具體內容的承諾,滿意而歸。

夏英傑在江薇的陪同下前往廈門參加文稿競價。雖然她對競價結果並不抱希望,但那是宋一坤的指令,她必須完成這個程序。

夏英傑離開海口的第二天,僑居意大利的葉紅軍將應約回國在海口與宋一坤見面。這個時間是預先經過計算的,有意避開夏英傑。在幾天前他們之間的通話里,宋一坤着重強調了這次談話的保密性,他們需要充足的時間和不受干擾的環境。

宋一坤沒有去機場。不是他不想去,是因為他付不起那筆出租車費。常言說“窮家富路”,他把家裏為數不多的那點錢都讓夏英傑帶上了。此時,他只能在家裏等着葉紅軍。

從羅馬啟程途經香港的國際航班準時在海口機場降落,葉紅軍隨着旅客人流走下飛機,他左臂搭着西裝,右手拎着皮箱,步態從容,白凈得略顯清秀的臉上戴着高度數近視眼鏡,有一種儒雅的氣質,緊抿着的嘴角透着一絲精明冷峻的神色。

他是宋一坤能夠稱之為朋友的僅有的兩個人之一,同方子云相比,他與宋一坤除了友情、信任之外,更多了一份默契。

從羅馬到海口往返一次的各種費用將近一萬元人民幣,同時還要耗費幾天的寶貴時間。這些情況宋一坤當然能考慮到。如果僅僅是商議夏英傑的出國事宜,用通信方式也可以解決,沒必要親自面談,更沒必要迴避夏英傑。

葉紅軍意識到:宋一坤將有重大決策出台。

葉紅軍通過海關檢查后出了大廳,隨即叫了一輛出租車。他沒有對談話內容做過多的推測,在他的記憶里,宋一坤的腦袋就像一個謎,常常會浮出來一些別人意想不到的東西,那裏面究竟裝的什麼,誰也不知道。

他得首先解決住處。出租車司機向他推薦了海南假日飯店,那裏三面環山,一面臨海,環境十分優美。辦完住宿手續,他乘電梯到十二樓自己的客房看了一遍,很滿意。他顧不得吃飯便乘出租車去見宋一坤。車子開到目的地停下,葉紅軍告訴司機晚上八點鐘來接他,並記下了出租車公司的聯繫電話。付過車費后他下車了,站在樓前看了一眼單元牌號,然後一直上四樓,摁響門鈴。

開門的是宋一坤,兩人握握手,關上門一起來到客廳。

宋一坤光着膀子,肩上搭着一條濕毛巾,他面色惟淬得近乎蒼白,眼圈是黑的,眼睛裏佈滿了血絲。再看客廳,亂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牆上釘着地圖、規劃圖及其他圖片。桌上。地上到處是表冊和文件、資料。電視機上堆著錄像帶,而錄像機上卻放着煙缸和茶杯,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看得出,宋一坤是勞心過度。

葉紅軍皺着眉頭說:“你是不是不想要命了?這哪像個家,快成作戰指揮部了。”

一個多月里,宋一坤的大腦一直處在超負荷的工作狀態,他必須認真研究每一份資料、每一個數據,他的腦子得不停地轉動。要把那麼散亂、複雜而相互關聯的情況用一條邏輯嚴謹的思路統一起來,讓所有的因素有機地服務於一個主題,無論對誰,那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宋一坤手腳並用,將桌上的資料推到地上,又從地上推到一邊,這才清理出一塊地方請老同學人座。然後,他從冰箱裏取出一聽可口可樂放在桌上,又從錄像機上拿過煙缸和自己的茶杯。

他做這些事情的同時似乎是漫不經心的地問了一句:

“你說,世界的本質是什麼?”

葉紅軍的心猛地一沉,“殘酷”兩個字赫然躍入腦海。他說:“還沒出手就考慮心理平衡問題了,看來不是燒香拜佛的事。”

宋一坤沒有言語。

葉紅軍說:“不過,你這麼遠把我叫來,不會是讓我給你當心理醫生的。你我之間,那些鋪墊的程序就免了吧。”

宋一坤說:“弱肉強食也罷,普渡眾生也罷,關於世界的本質,必然是物竟天擇,適者生存。這個題目太大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是你我這等凡夫俗子可以做的文章。”

葉紅軍說:“我不知道你要幹什麼,如果你底氣不足,我看不如乾脆放棄。”

宋一坤搖搖頭,他站起身走動了幾步,而屋裏根本沒有多餘的空間,他不得不重新坐下。停了一會兒,他說:“阿傑的文稿將以八十萬元賣出,但這不足以構築她的事業體系。所以,文稿竟價的成功只是一個序曲,真正的帷幕還沒有拉開。就我們而言,我們都是往四十歲里去的人了。正是干點事情的時候,不能總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在時間上打消耗戰。這幾年,我們從知識到實踐都有了一些積累,目前的條件和機會也比較適合。我想,搞一個上點規模的動作,一次把根基打牢。”

“在你的計劃里我是什麼角色?”

“這個問題應該留到最後再回答。”宋一坤說,“我考慮了很久,但找不出比你更合適的人選,沒有你,這個計劃不可能實現。你得幫我。”

“如果我能選擇,也許我就不來了。”葉紅軍說的是心裏話,他無法拒絕宋一坤。

“那麼,我們可以進入正題了。”宋一坤站起來開始收拾屋裏的資料,說,“今天你先了解情況,主要是子云搞的那個項目和王海搞的合資企業,你要了解這兩個項目的每一個細節。明天我們討論整體方案,一天的時間夠用了。”

葉紅軍也幫着整理,資料很快分成兩類放到桌上。他看着宋一坤佈滿血絲的眼睛說:

“資料我自己看,這樣印象深一些。你抓緊時間睡一會兒,晚上我們出去吃飯。”

“那好,我就不打擾你了。”宋一坤說著就往卧室里走。

“稍等一下。”葉紅軍叫住他,說,“你我也算半個秀才,有個問題我感興趣。你對阿傑的文稿能以八十萬元成交那麼有把握,我想知道,什麼書這麼值錢?”

宋一坤反問:“還記得高天海這個人嗎?我讓你在奧地利調查他的情婦周麗。”

這一提醒,葉紅軍頓然領悟了。

宋一坤說:“當時我也只是推測,如果沒有你的幫助,我拿不到有力的論據。”

“那算什麼幫忙?”葉紅軍說,“周麗的財產狀況都是明擺着的,只要想知道,是個人都能知道。那件事關鍵是意識、嗅覺,是能否從散亂無關的現象里理出值得懷疑的線索。”

“這件事放了幾年,總算派上用場了。再過幾年時過境遷,也許就沒價值了。”宋一坤自嘲地笑笑。接著說,“如果當時不講紳士之風的話,直接敲他一下,從裝修工程上得到的效益會更好一些。”

“你現在就不是敲詐了?”葉紅軍問。

“敲詐?”宋一坤搖搖頭,說,“我還沒墮落到去干那種勾當,我只是想給他一個機會,希望鐵鷹集團能對文學藝術給予一點關注。”

“如果他拒絕呢?”

“那麼阿傑的書稿就會賺更多的錢。”宋一坤說,“阿傑的小說大綱是我幫着制定的,那裏面有經過技術處理的真東西,如果讓新聞界和偵查機關一起來炒這本書,僅新聞效應也不止八十萬。況且,北京的權威人士對書稿的藝術價值作過明確的肯定。”

葉紅軍點點頭,感嘆道:“確實是一個充滿藝術的構思。不過就這件事而言,你不該告訴我。”

“但是我特別想告訴你,即使你今天不問,我以後也會告訴你。”宋一坤說完便轉身進了卧室,他太需要休息了,恨不能一頭倒在床上進人夢鄉。但有一種意識牽動着他,驅使他又回到客廳門口,用一種自我嘲諷的口吻說:“我的藝術作品總是不能拿出來被人欣賞,我的劇院裏難得有人具備觀眾資格。你既然來了,當然不能放過你。”

葉紅軍低頭看資料,什麼也沒說。但他知道,宋一坤這種人最大的痛苦在於:他的情緒不能宣洩,他的內心世界不能交流。

宋一坤醒來時已是翌日清晨了,一縷陽光從窗帘的縫隙映進房間,這一覺他睡了十幾個小時,大腦又恢復了原有的狀態:嚴謹、冷靜、清晰。

床頭柜上壓着一張字條,是昨晚葉紅軍留下的。宋一坤先把窗帘拉開,這才拿起字條,上面寫着:

原打算一起吃晚飯,但我看你更需要睡眠,沒忍心叫醒你。

資料還有一些沒看完,我帶到旅館去看了。明天早上我來接你一起吃飯。

宋一坤隨即將字條拿到衛生間燒掉了,他不想因為一個小疏忽而讓夏英傑察覺到他們在策劃着什麼。她知道葉紅軍要來,以為是專程來商議讓她出國的事,卻不知道他來的具體時間,更不知道他此行的真正背景。

洗漱完之後,宋一坤開始擬定談話提要。他力圖用最簡單。

最直接方式讓葉紅軍了解他的計劃。他們之間已經達成了原則上的一致,那麼今天就可以討論和決定整個計劃了。這將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它將改變與之有關的許多人的命運,包括那些因此而成為犧牲品的陌生人們。

半小時后提要寫好了。用了四張稿紙,但字數並不多。主要以數字形式表示。他把幾張紙裝進褲子後邊的口袋,趁葉紅軍還沒來的這段時間收拾房間,拖地板。

宋一坤對這個計劃的局部殘酷性有所認識,但他有兩個理由可以起到平衡心理的作用,一是生存的自然法則;二是蓋棺而論的善惡比重。偉人的功過尚有三七開、四六開之說,我一介草民,一生豈能沒有一兩次過失?

這種平衡心理的方法無異於掩耳盜鈴,或許連他自己都欺騙不了。但他還是要堅持下去,在他心裏,沒有什麼能比夏英傑更重要了,他不能辜負她的感情,他必須肩負起做男人的責任,他希望她能有大出息、大作為。而啟動這條船,僅僅靠意識形態的東西是遠遠不夠的。

宋一坤拖完地,身上出了不少汗,這時門鈴響了,不用問,是葉紅軍來了。

進門后,葉紅軍先把看過的資料還給宋一坤這才笑着說:

“一大早就光着膀子幹活兒,看來你精神不錯。好久沒在一起吃飯了,今天奢侈一下怎麼樣?”

宋一坤說:“我正饑寒交迫,很需要你的援助。”

宋一坤穿上那件“哈姆雷特”長袖衫,帶上門鑰匙,與葉紅軍一起下樓去,出租車就在下面等着。

因為有司機在場,一路上兩個人話不多,只是閑談幾句不着邊際的話題。到了飯店,兩人直接上二樓餐廳,這裏是高消費的場所,吃早茶的人不少。

宋一坤沒有聽從服務小姐的引導,自己選了一張靠窗的檯子坐下,這裏噪音低便於談話,抽煙時也便於排放煙霧。他隨意要了一些茶點,邊吃飯邊與葉紅軍交談。

葉紅軍說:“資料我都仔細看過了。坦率地講,我看不出兩個項目之間有什麼聯繫,也看不出有令人振奮的大思路。子云的項目確實有開發潛力,但需要很長的周期和很高的投入。但是我了解你,你不善於打持久戰,你習慣於出奇制勝,所以按部就班地搞企業,決不是你叫我來的目的。”

宋一坤正嚼着一隻水晶蝦餃,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葉紅軍接著說:“至於江州的合資項目,我認為那是一個陷阱。皮革廠如果沒有合資的假象掩蓋着,也許已經宣佈倒閉了。只有王海這類角色會做這樣的發財夢,他們已經賠定了。沒有哪個外商會被他們騙着往井裏跳,他們自己不被騙已經是萬幸了。”

宋一坤看着他,沉默不語。他想:也許我真的不簡單,但越是不簡單的人越容易承受負疚。在求生的世界裏,很少有幾件事情沒有負效應的一面。也許,這種負效應的陰影會折磨我一生。

葉紅軍見他一直不說話,便問:“如果把你的計劃比作一個戰役,那麼你告訴我,這個戰役要持續多久?要達到什麼目標?”

“半年,最多八個月。”宋一坤十分肯定地說,“根據理論上最保守的估算,要達到的目標不應該少於一千四百六十萬人民幣。”

“一千四百六十萬?”

葉紅軍不由自主地脫口重複了一遍。儘管他有心裏準備,但這個數字還是讓他為之一驚,他清楚這不是戲言,宋一坤從來都是講一句算一句。他看未一坤心裏暗想:這簡直就像一個神話。

如果有人知道他口袋裏的銅板還不夠一頓像樣的飯錢,一定會認為這是個瘋子。但是他沒有瘋,他既然講出來了,就一定包含着某種必然性。

宋一坤將“提要”取出來,選出一張遞給葉紅軍,上面寫着——

皮革廠4O%的股份含量(240O萬):

A土地:52畝X30萬/畝=1560萬

B機器:500萬(折舊后的價值)

C建築:300萬(折舊后的價值)

D其他:40萬(主要為車輛、辦公用具)

轉賣后的盈虧情況:

A土地52畝X60萬/畝一3120萬盈156O萬

B機器處理給鄉鎮企業300萬虧200萬

C建築全部炸掉推平虧300萬

D其他4O萬

盈虧相抵后凈利1060萬

葉紅軍反覆地看,靜靜地想,沉默了很久之後他抬起頭,不可思議地哺南道:“你是說,吃掉皮革廠。因為它是潛在黃金地段,將來會發揮黃金效應?”

皮革廠位於城東路中段,臨街長度達兩百米,距市中心不足三公里,是通往機場的必經之路,北鄰人民公園,東鄰太陽河,往南五公里就是正在建設中的新客站。新客站的建築規模據說僅次於北京和上海客運站,號稱全國第三。兩年後新客站一旦投人運營,城東路將是連接新客站與市中心的重要通道,必將隨之發生變化。根據這個地區的實際情況,在這裏無論建造一座星級酒店還是建造大型商場,都會很有前途。這條路目前表面平靜,一是缺乏投資,缺乏龍頭項目;二是有待於新客站竣工后的影響;三是皮革廠的污染問題使人們對這一地段形成的觀念定式。從長遠看,這個地段的潛在價值不可估量。

宋一坤說:“這種反常現象是由政治體制和經濟體制兩方面原因造成的,是歷史給我們的機會。”

葉紅軍思索着說:“從眼下的情況看,江州方面尚無此敏感,但時間拖久了肯定會對我們不利。”

“還有時間,”宋一坤說,“即使他們開始意識到了,也很難解開這道題。信息不暢是一方面,最重要的還是資金問題。皮革廠靠主管部門輸血和變賣機器過日子,他們的思路被迫局限在如何挽救這個廠,如何解決三百多職工的吃飯問題,是求生存階段。王海和孫剛的假合資從某種程度上加劇了皮革廠處境的惡化。”

葉紅軍把“提要”還給宋一坤,問道:“資金從哪來?得手後轉賣給誰?還有,能不能賣到你設想的那個地價?”

“資金問題是實質,回頭再談。”宋一坤說,“關於地價,如果按生產用地當然是高了。但是如果按住宅小區、酒店。商廈用地,這個地價不是高,而是保守了。我敢斷言,不出三年那個地段得漲到一百萬。一旦把廠區與建築炸平,那就寸土寸金了。這不符合形式邏輯,但符合辯證邏輯。如果不出意外,等事情發展到一目了然的程度,會有投資商登門的,即便投資住宅,他們也能獲取巨大利潤。”

“但這並不排除短時間內不能轉手的可能性。”葉紅軍仍關心這個問題。

“完全可能。”宋一坤說,“所以,如果假設這是一個戰役,那麼周立光以及他的公司就是總預備隊,非到最後關頭才可動用。”

葉紅軍對周立光有所耳聞,說:“周立光的公司是集體企業,而且是股份制,不但受縣政府有關部門監督,還受到其它股東的制約。我不是否定他在公司的影響和作用,但他畢竟不能一手遮天。”

“這些我考慮過。”宋一坤說,“讓周立光介人,必須首先具備以下四個條件。一、規範的商業行為;二、最小的投資風險;三、相當可觀的利潤;四、三個月到半年的籌資時間。有了這四個先決條件做基礎,那麼感情因素和報恩心理就會在他身上起決定性作用。”

“看來你真是深思熟慮了。”葉紅軍說,“吃掉皮革廠的股份至少需要兩千四百萬,這對我們是天文數字。我估計王海和孫剛連一半也拿不出來,你我就更別提了。我猜想,也許你想來一次買空賣空?”

“不行,風險太大。”宋一坤否定了這種可能性,解釋道,“買空賣空極有可能被投資商過河拆橋,因為你必須讓他認識到價值所在,而我們又沒有控制權。同時,萬一哪柱香燒不到,指控你個商業欺詐也未嘗不可。所以,所有權必須拿到手,必須能控制局面。”

說到這裏,宋一坤適時地又取出一張紙遞給葉紅軍,上面寫着——

資金來源:

宋一坤:13O0萬(地產抵押貸款1200萬)

葉紅軍:450萬(400萬為獨立項目利潤)

王海:45O萬(其是一百萬不在賬面顯示)

孫剛:45O萬(其中一百萬不在賬面顯示)

合計:2650萬

葉紅軍想了一會兒,說:“五十萬,抽筋扒骨我可能湊得齊。那四百萬我不明白。”

“這四百萬是整個計劃的關鍵,也正是我讓你來的目的。”宋一坤說,“地產抵押貸款的先決條件是必須銀行付足皮革廠資產總價的50%,九百萬是王海和孫剛所能做到的極限。在這種情況下,天平是否向成功的一面傾斜就完全取決於這四百萬的砝碼。從這個意義上說,你的責任至關重要。”

葉紅軍明白了,這就是方子云的那個項目與江州合資項目之間的關係,兩個戰場和一個預備隊構成了這個完整的戰役。宋一坤讓他回國的目的,就是讓他負責開發方子云的項目,並且必須在半年內拿到四百萬利潤,然後納人投資總額支持江州的項目。

“憑那個項目半年內拿到四百萬?我看不大可能。”葉紅軍疑惑地說,“你不是讓我去負責一個小作坊吧?半年,我甚至還不能完成資金投入,而產出、銷售、利潤回報則需要更長的周期。”

宋一坤平靜地說了一句:“破壞性開採。”

“怎麼運作?原理是什麼?”葉紅軍問。

“這個問題就不能在這裏談了。”宋一坤說,“先吃飯吧,我是真餓了。”

“那麼,呆會兒到我房間裏談。你那裏沒人做飯,還是在這裏吃比較方便。”葉紅軍說著,示意兩人吃飽之後一同到十二樓葉紅軍的客房。房間剛被服務生打掃過,整潔一新。葉紅軍泡上茶,兩個人在客廳面對面坐下,繼續他們的談話。

宋一坤說:“所謂‘破壞性開採’,說白了就是商業欺詐。所以,這動作必須是獨立的,沒有副作用擴散的和沒有偵查線索的。方案已經考慮好了,包括每一步操作細節。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由誰出面執行這個方案。我們都不夠條件,而夠條件的人只有你葉紅軍有能力找到,你在海外交際廣、熟人多、信息靈。讓你來,就是這個目的。由你決定執行人。”

於是,又一張紙遞到葉紅軍手裏——

執行人必須具備下列要求:

一、中國人,會講普通話。

二、外國籍,有兩國以上的護照。

三、可靠,具備獨當一面的能力。

四、相貌沒有顯著特徵。

五、能在國內黑市購買偽造的身份證件。

六、文化素質不必太高,從而感情相對遲鈍。

這顯然是為反偵查而特別設定的。葉紅軍立刻明白了其中的用意:無論商業欺詐的內容是什麼,它的全部罪責和全部線索將集中在執行人一個人身上。執行人以國內居民的身份出現,把警方的偵查範圍限定在國內,而執行人實際是外籍華人,遠在海外。兩國以上的護照又使執行人很容易證明自己在案發期間根本沒離開過所在國。如此一來,這場商業欺詐便成了一起無頭案,無從偵破。

葉紅軍考慮了一會兒,說:“只要給我一點時間,這樣的人可以找到。”

“那麼,現在明確一下執行人的任務。”宋一坤調整了一下坐姿,使身體盡量放鬆,說:

“我們可以利用的情況有三點。第一,產品生產過程中磨光工序產生的高分貝噪音;第二,普通原料與合成原料之間的成本差價;第三,邊遠地區農民希望致富的迫切心理。”

“選擇生產場地很講究。”宋一坤繼續說,“我的意見,最好租下一座辦公樓,離居民區越近越好,而且要氣派,要有搞企業的樣子。當噪音把居民折磨得無法忍受時,新聞媒體就會出面曝光,尤其是電視台。這個聲勢鬧得越大越好。我方也應該配合調查,主動接受處罰,並大肆宣揚。接着,我方要在衛星電視上大做廣告,尋求半成品磨光工序合作夥伴,讓所有的人都相信我們是為了分解噪音,加工合同全部經過公證。而我們就在這個環節上做文章。”

“我明白了。”葉紅軍說,“用物價部門核准的合成原材料成本價作為依據,向每個加工戶收取成本保證金,而加工戶拿到的卻是普通原料的半成品。也就是說,加工戶永遠拿不到本金和加工費,我們的人將隨着這筆巨資一起消失。”

“是這樣。”宋一坤說,“我計劃至少推出一百萬隻半成品,每份合同的起訂數至少要一萬隻,至少要收回來六百萬元。”

“這就是說,撥給執行人的運作費是兩百萬元。”

“我計算過了,完全夠用。”宋一坤說,“在廣告宣傳上要捨得花錢,在樹立企業形象和可信度上要捨得花錢,辦公設備要高檔化,要把每一件道具用活。”

“子云怎麼辦?他必須得在前台表演,離開他就沒戲了,他不可能像我們一樣坐在幕後。”葉紅軍問。

“這是我考慮最多的一個問題。”宋一坤十分有把握地說,“他不必知道內幕,他的角色受害者之一,他只完成規定動作就行了。我對子云的安全負全部責任,我親自和他談,你放心。”

“有你負責,我當然放心。”葉紅軍拿起一支煙慢慢地點燃,沉思着說:“六百萬,足以激怒警方了,他們不會放過任何一點線索,他們必須得對近百個受害者有個交代。如果我們的計劃稍有不周,那是要掉腦袋的。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要為警方的思路設定死胡同,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方子云固然會受到審查,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宋一坤。稍有頭腦的人都不難發現,在那些散亂無章的現象里,你是惟一能把各處力量凝聚在一起的核心人物。”

於是,宋一坤針對安全問題向葉紅軍介紹了自己的一些想法——

一、宋一坤以給夏英傑收集創作素材為名居住江州,廣泛與報社的舊友接觸,造成一種事實。而真正目的在於,密切關注王海等人的動態,了解計劃是否正常運作。

二、葉紅軍不得離開羅馬,以自己認為合適的方式與執行人聯絡。六百萬元到手之後,負責保管這筆資金,在保密的同時還必須保證隨時可以投入使用。

三、方子云拿到專利和最高權威機構的產品認證之後,應馬上在衛星電視經濟信息節目裏發佈消息,尋求投資商合作。在搡作技術示範之後,應離開廠區,專門負責廣告宣傳和推銷、訂貨,以電話和厂部聯繫,一切按厂部指令辦,一次也不許回到廠區,一舉一動都要說得明白。

四、項目實施地點要遠離江州,跨省、跨地區,即使它的餘震也不能波及江州。

五、執行人的早期證件準備要過細,工作當中不得留下清晰的照片和可查的指紋。不要去做具體的工作,要公開從社會上招聘一批素質較高的職員,對方子云的工作安排要做到公開、公正、有據可查。

六、兩百萬元的投資款由王海、孫剛分擔,因為不能在賬面上顯示,所以要通過特別渠道籌款,要特彆強調保密性,避免警方從資金的變動上判斷情況,要考慮到國際刑警協作破案的可能性。

七、對於周立光,在時機尚未成熟時,不向他透露任何消息,也不作任何暗示,避免警方從他的動態判斷可能發生的事情。

八、王海、孫剛、方子云、周立光的工作由宋一坤佈置,執行人的工作白葉紅軍佈置。葉紅軍在整個計劃沒有完成之前,不與方子云有任何接觸。

葉紅軍認真聽着,不漏掉每一個字。之後,他默不作聲地思考、分析,然後說:“我只對其中的一條有不同意見,就是你講的第一條。你在江州太冒險了。你是總指揮,所有危險因素都應該在接近你之前被分解掉。這麼大的注碼,這麼大的動作,沒有你就全完了。只有保證你的安全,才能保證所有人的安全。再說,這個計劃中的大部分人員只聽你一個人的,別人誰也調動不了。”

“你有什麼建議?”

“不是建議,而是必須。”葉紅軍說,“我認為,關於王海在江州的工作你完全可以不去管他,現在不是王海急於買,而是皮革廠方面急於賣,主動權在王海手裏。子云那方面,有我策劃你就可以完全放心了。而你,要麼繼續留在海南,要麼到其他邊遠地區,你可以讀書做學問,也可以是文化考察。”

宋一坤笑了,說:“這話只能明白人才講得出來。而我,也得見好就收,順竿兒下去。”

“那麼,決定了。”葉紅軍這才放心。

至此,宋一坤的戰略意圖全部被葉紅軍領會了。他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樣鬆了一口氣,從沙發上站起來,取出最後一張紙交給葉紅軍,自己點上一支煙,一邊抽一邊散步,活動一下因坐久了而僵硬疲憊的身體。

利潤分配預算草案——

執行人:50萬。

方子云:50萬,並無償佔有專利所有權和獨立開發權。

王海:150萬。

孫剛:150萬。

葉紅軍、宋一坤:共同分配一千零六十萬。

註:實際收入將高於估算利潤,故而江州各種運作費和利息不作扣除。

宋一坤的用心一目了然,他是讓葉紅軍根據自己的作用和貢獻為自己申報酬金。這樣做是最明智的方式,他既為保守的報價留出較大的修正餘地,又有接受過分報價的心理準備。同時也說明,他相信葉紅軍。

“我自信有足夠的自知之明。同時我敢斷言,你的分配方案超出了名單上每一個人的最高期望值。像你宋一坤這樣心大志大的人畢竟屈指可數。”葉紅軍沒有報出具體數目,卻表明了自己態度。

“我需要的是數字,不是態度。”宋一坤提醒道。

葉紅軍在腦子裏再三權衡之後,猶豫地說:“如果我要一百五十萬,你不會認為我貪婪吧?”

“三百萬,定了。”宋一坤將自己心裏的那個既定的數目報出來,並解釋道:“你的作用遠遠超於王海,在這個問題上沒有半點感情因素,完全是按勞取酬。三百萬,我認為是最公道的。”

“三百萬,三百萬?”葉紅軍喃喃地感慨道,“老實說,我做夢也沒想過一下子會有那麼多的錢。”

“結束了,這些問題不談了。”宋一坤把四張紙收到一起,拿到衛生間燒掉,回到客廳問:

“這次回來你準備待多久?”

葉紅軍說:“根據現在的情況,我應該明天就回北京,先看看父母,然後為子云的項目出去考察一下,我打算把地點放在四川一帶。確定地點后我馬上回羅馬,爭取在較短的時間內確定執行人,同時派人在江州設辦事處。”

“我看你還是晚幾天再離開海口,等阿傑回來你們見一面。”宋一坤說,“我早就有打算把阿傑送到你那裏深造,只是條件一直不成熟。”

“這事沒問題。”葉紅軍輕鬆地說。

宋一坤說:“資金問題,我到上海向趙洪借一些,除了留足子云的經費之外,爭取給你匯過去一百萬,你再抽筋扒骨湊五十萬,給她租套住房,註冊一家公司。什麼形式的居留你看着辦。”

葉紅軍說:“其實,我剛才也想提這個建議。夏英傑這個時候在你身邊,很可能會招來大麻煩。既然你考慮到了,我也就放心了。”

夏英傑出國的事是宋一坤最後一個議題,現在也談完了。他看看錶,離中午用餐還有一段時間,竟有一種失落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沒有人能比葉紅軍更了解宋一坤了。他站起來笑着說:“我給你找個項目打發時間,你現在做嚮導,帶我出去領略一下海口的風光。”

“這主意不錯。”宋一坤說,“不過我可做不了嚮導,我對海口的了解不會比你這個初來乍到的人知道得更多。”

“這話我信。”葉紅軍笑道。

兩個人離開房間,準備叫一輛車漫無目的地轉一轉。進了電梯之後,葉紅軍冷不丁地問:

“你認為,騙局之後於雲的專利產品還能開發嗎?”

這句話立場完全是站在方子云一邊而言的,似乎在暗示宋一坤給方子云出的是一張空頭支票。宋一坤理解葉紅軍的關注,回答道:

“壞事揚千里,專利產品鬧點事端同樣是一種廣告作用。詩人缺乏商業頭腦,上當受騙也符合情理。子云作為受害者之一,並不影響他的專利所有權,更不影響將來的開發生產。相反,是知名度提高了。如果我的判斷不錯,一定會有很多投資商主動找上門來。”

電梯到了一樓,兩人出來后穿過大廳往門外走,葉紅軍又問;“為什麼要求執行人的文化素質不必太高,從而感情相對遲鈍?”

“還記得你昨天提的那個問題嗎?”宋一坤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反問的方式說:“你問你的角色是什麼?”

“你說這個問題留到最後回答。”

“現在這兩個問題我一併回答你。”宋一坤說,“對受害者而言,後果是殘酷的,如果是你我去操作,誰能保證中途不會動搖?你的角色不在決策者之列,你只是迫於友情的壓力而被動地執行命令。”

即便是在策劃犯罪,宋一坤也能使朋友感受到一種人格的力量。葉紅軍情不自禁地站住了,看着宋一坤,輕輕地說了一句肺腑之言:“謝謝!”

鷺江賓館坐落在廈門中山路上,夏英傑和江薇住在這裏,而文稿競價活動在文化宮展廳里舉行,乘車約有十分鐘的路程。

離開海口時,宋一坤曾再三囑咐她住宿條件要安全、舒適,並給她準備了足夠的旅費。但是夏英傑決定住賓館則完全是出於對江薇的考慮。如果是她一個人,她不會選擇這種高消費。

文稿竟價已經進行兩天了。傍晚,她和江薇乘出租車回到賓館。

夏英傑對八十萬元的標價產生不了期望值,所以精神上也沒有太重的負擔。既然必須得來,她就把這次參與當做一次學習的機會。她關注最多的是別人的作品,特別留心觀察別人的長處。

組委會對這次活動做了充分的準備工作,看稿。洽淡、交易一併進行。來自全國各地參加競價的文學作品近百部,有小說、詩歌、散文、劇本、傳記等種類,大部分作者都親自來了。求購一方人員成份較複雜,有知名企業的經理、廠長,有財大氣粗的私營業主,有出版界、影視界的人士,也有個體書商。交易的方式多樣化,作者可以委託組委會代理,也可以親自參與,買賣雙方可以討價還價,買方之間也可以競價獲取。

競價作品大多都是名家之作,只有少數作品出自無名之筆。

每部作品的展位上備有醒目的作品內容和作者的資歷介紹,標價各有不同,有的以整部書稿論價,最高的標價竟達一百二十萬元,有的以字論價,每字最高索價一百元。而大多數作品的標價似乎更現實一些,都在三十萬元至二十萬元範圍之內。

兩天裏,先後有七個人過目了夏英傑的作品,對作品的主題、構思、文筆都有較高的評價,但對她的年齡。資歷、名氣深有顧慮,其中有三人報價八萬元,終因與標價相差太遠而難以成交。她從對方的眼睛裏看到的是同一種語言:狂妄。

她是不敢以“大家”自居的,而八十萬元的標價又無可爭辯地把她推進“大家”的行列,這使她感到窘迫與難堪,在很多作者都堅守在自己作品旁邊的時候,她總是有意識地與自己的作品展位保持一段距離,彷彿那八十萬元不是一個標價,更是一個具有諷刺意義的神話。

幸虧有江薇陪着她,否則她真會感到孤單。但是她也注意到,江薇不像以前那樣健談了。

回到豪華、舒適的客房,江薇脫掉鞋無精打采地倒在床上,優雅地環境並沒有減輕她一天的疲勞,反而加重了精神負擔。她對正在衛生間用涼毛巾擦臉的夏英傑說:“阿傑,明天一早把房間退了吧,換個合適的地方住,咱們都不是千金小姐,沒必要擺這個譜兒。這裏太貴了,又不是公款消費,住着讓人揪心。如果這樣住到竟價活動閉幕,我非弄成精神分裂症不可。”

根據組委會規定,竟價活動時間為一周。

夏英傑從衛生間走出來,說:“你請了一個多星期的假,那就不是損失了?過意不去的應該是我。”

“沒必要,真沒必要。”江薇說。

“這事不討論了。”夏英傑走到窗前,望着下面繁華的中山路,若有所思地說: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次是一坤判斷失誤了。也許這次就不該來廈門,也許稿子昨天就該以八萬元成交。八萬,扣除旅差費、參展費、交易管理費和個人所得稅,那還不如在海口成交。”

“那你昨天為什麼不決斷?”

“為錢和一坤鬧矛盾?不值。”夏英傑說,“從維護感情的角度講,損失一些錢我認為有必要,否則我就沒有發言權。這次回去要給一坤擺事實。講道理,糾正他的左傾機會主義路線。”

江薇仰面朝天躺着,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地感嘆道:

“人哪,真是不一樣!”

“什麼意思?”夏英傑轉過身問道,因為江薇語氣里的那種失落與無奈使她感到詫異。

“我真是傻。”江薇像自我檢討一樣說,“過去我嘴上雖然謙虛,可心裏一直把自己當成才女,當成弄潮兒,還以為自己真是什麼人物呢。是你讓我長了見識,讓我變得聰明一點了。”

“無稽之談。”夏英傑隨口說道。在她心目中,江薇的確是才女,的確是敢鬧敢幹的弄潮兒。

“你不在我的位置,當然不能體會我的感受。”江薇腦海里浮現出夏英傑剛到海口時的情景,雖然過去快一年了,可仍像昨天發生的一樣清晰。她說:“記得你剛來海口時,落魄、凄涼,身上還帶着傷,真是一副逃難的樣子。這還不到一年情況就變了,我是眼看着你走到今天的。我最深的感觸是,你們活得看似平淡、其實一招一式都有章法,不像我沒頭蒼蠅似地瞎撞。你活的有價值,是大空間,我活的是以虛榮為動力的瀟洒,說白了就是傻乎乎的少女情懷。而我們早就該超越那種層次了。”

“我可沒你說的那麼複雜。”夏英傑坦白地說,“其實,來海南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應該幹什麼,爬格子完全是迫於一坤的壓力。”

“我可不認為你真有那麼簡單。”江薇淡淡一笑,說,“我佩服你,是因為你真正理解人才的意義,而大多數人只是掛在嘴上說說而已。以你的學歷、職業和家庭背景,你為得到人才居然把腦筋算計到監獄裏,這本身就是過人之舉,況且你不惜拿命作賭注讓他就範,讓他一貧如洗。你既得到了他的頭腦、膽識和責任心,又樹立了自己的人格形象,有幾個女人能有你這樣的心機呢?而這筆用手摸不着的財富才是真正的財富。”

夏英傑既不能否認,也不能完全同意江薇的看法,她無話可說,因為總有些屬於個人性格的東西很難表達清楚。經過一段患難的日子之後,她對宋一坤感情上的需要已經完全覆蓋了當初選擇時那些理智的成份。她沒必要表白,拍了一下江薇說:“起來,逛街去,以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來廈門,不能錯過機會。再說也該吃晚飯了。”

中山路吸引人的地方不僅僅是由於它的繁華;而是由於它的三個顯著特點。首先,它是全國惟一直通大海的商業街;其次,街面兩側三米寬沿街而下的騎樓獨一無二;再者,是它的西洋建築風格和全國少有的大理石貼面、不鏽鋼裝飾、不鏽鋼護欄。特別是到了晚上,滿街燈火,景觀獨特,在騎樓街里逛商店就更感到新鮮。

“好吧。”一說去逛街,江薇也來了精神。

兩人正準備出門時門鈴響了。江薇開門,見來者是一位女子。

“請問,夏小姐在嗎?”女子問。

“在。”夏英傑應聲出來,覺得這女子似曾在哪裏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便問:“你是誰?”

“我們在湛江見過面,是我接待的你。”女子笑着說,“我們在文稿展廳里也見過,只是你沒注意。”

夏英傑想起來了,這位小姐是萬路達文化公司的職員。也難怪,這麼一個全國性的文稿競價活動,蘇衛國怎麼會袖手旁觀呢?她問:“蘇經理來了么?”

“下午剛到。”女子說,“總經理讓我來請兩位吃頓便飯,請不要推辭。說明一下,我是從組委會那裏了解到你們住處的,請不要介意。”

“蘇經理在哪裏?”

“就住這兒,一樓。”

夏英傑看了江薇一眼,意思是只能取消逛街了,然後對那女子說:

“再讓蘇經理請客恐怕不合適。你轉告他,如果想在一起聊聊,必須我做東。現在我們去餐廳,十五分鐘后如果你們不來,我就理解為你們不肯賞光了,我們還逛街去。”

“好吧。”女子即刻去通報了。

江薇見她走遠了,這才問:“怎麼,真要請客?”

“上次白吃了一回,這次有機會補上,扯平了。”夏英傑說,“咱們在請客吃飯問題上應該特別注意,避免和另一類女人混淆了。”

江薇能理解。時下,以性別優越感而隨便接受男人請客的女人的確大有人在。

夏英傑鎖上門,兩人下樓去餐廳。

由於不知道對方要來幾位,她們便選了一張較大的圓桌坐下。

十幾分鐘后蘇衛國來了,跟在他身邊的還是那位文質彬彬的男秘書。

“剛才那位小姐呢?”夏英傑問。

“回家了。”蘇衛國說,“派她來廈門,就是為了讓她順便回老家看看。”

只有四個人,桌子太大了,他們換了一張小一點的方桌坐下。蘇衛國接受了客人的角色,拿起菜譜點菜,然後笑着說。

“我這是頭一次被女士宴請。夏小姐為人處事總是與眾不同。有個性。”

誰都聽得出來,蘇衛國話中有話。更英傑井不介意,這次回請完全是出於禮節。

酒水菜肴很快上齊了,夏英傑請客人進餐,話卻講得很少。

為了不冷場,江薇找個話題問:“蘇經理是專業書商,對這種全國性的文稿競價,你怎麼會遲到了?”

蘇衛國說:“根據我的經驗,頭兩天是觀望階段,不會有實質性進展。再說,我們已經提前派人來了,並且發現了三部比較適合我們的書稿,大概得十幾萬元。雖然我剛到,但我了解的情況不會比你們少,包括有人試圖用八萬元買夏小姐的書稿。”

“你還有機會看我的笑話。”夏英傑提示道。

這句話說中了見面的主題。

蘇衛國既不承認,也不否認。海口那次書稿交易的失敗確實使他失了面子,他原本是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提出六萬元的報價的,他斷定對方會大喜過望,卻沒想到結局是那樣尷尬。當他知道夏英傑的書稿竟標價八十萬元的時候,他冷笑了一聲。在他看來,以一個無名女子的處女作,這個標價太天真、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立刻萌生了宴請夏英傑的念頭,他要當面祝她成功,再看她以後怎麼收場。沒想到夏英傑自己講出來了,反而讓他不知道說什麼為好。

蘇衛國不好意思地笑笑,說:“現在看來,六萬元確實價錢低了些,但八十萬元的標價我認為有些離譜。能不能告訴我,你標價的根據是什麼?”

夏英傑謹慎地說:“書稿曾專門送北京請權威人士鑒定,專家肯定了稿子的價值,並提出修改意見,我也按照意見修改了,這就是根據。當然,八十萬隻是一個期望值,可能是窮則思變的一種過分表現。不過,被人笑話一次至少能長點自知之明。”

“你忽視了名牌效應。”蘇衛國說,“你的作品確實有獨到之處,我也很欣賞,但你畢竟沒有名氣。如果你的作品署上著名作家的名字,那就另當別論了。”

夏英傑說:“我已經肯定這次要出醜了,如果你想看笑話,那我告訴你,你現在就可以看了,不需要等到競價結束。”

蘇衛國不明白了,問:“那你來廈門幹什麼?”

“不知道。”夏英傑答道,“有些事說不清楚,不同的人處在不同的層次,不同的角度,價值觀當然也會不同。問題是哪一種價值觀更接近實際。”

這些話是指宋一坤而言的,蘇衛國自然聽不明白,感到有些玄妙。既然對方已經承認自己出醜了,他反倒對看笑話失去了興趣,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氣。想了想,他說:“夏小姐既然這麼實在,那我也說句實在話。文稿競價結束后如果稿子沒有賣掉,我們仍然可以合作。當然,得在我們能接受的價格基礎上。”

江薇在一旁聽着,此時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這麼說,以前蘇經理講的都不是實在話了?”

“口誤,口誤。”蘇衛國急忙更正。

文稿競價進入了第三天。

從這天起交易氣氛開始活躍起來,容納了幾百人的大廳里雖然並沒有人高聲說話,而交易各方的談話仍使大廳回蕩着一種沉悶的噪音。

不斷有文稿成交的消息傳來。一部遺作自傳體小說以二十萬元被一位個體企業主買走,一部名人回憶錄被一家集團公司以一百萬元收購;一部電影劇本經過幾家電影公司的竟價之後,最終以一百二十萬元物歸得主。

成交的作品無一不是名家之作,夏英傑在這裏充分認識了“名牌”的價值。她不敢妄加評論別人的作品,只是儘可能地去了解他人之作的長處和不足,與自己的作品做比較,對自己的作品有更客觀的認識,而這種學習的態度使她一身輕鬆,幾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在各路好漢雲集的大廳里,蘇衛國顯然屬於普通書商那一類,這類人更注重實際,不想出風頭,也不想冒風險,他們的目光一般都停留在年輕作者和幾萬元標價的書稿上。

江薇一直坐在桌子旁守着書稿,與其說是忠於職守,倒不如說她在想心事。近一個時期以來,她心裏總是不能踏實,回憶過去、分析現在、推測未來。一個懸在她腦海的問題一直困擾着她,她不斷地問自己:高等學府的學歷究竟應該是自己成就事業的知識基礎,還是僅僅做為餬口謀職的工具?夏英傑的發展潛移默化地影響着她,她越來越不甘心了。

正在江薇漫無邊際地想心事時,一位西裝挺括的中年人走到展位前站下,他先看了書稿內容介紹,然後在江薇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搬過書稿開始閱讀。他身旁有兩個青年,一直默不作聲地站在他身後。

這種場面時有發生,大多都是看一會兒之後對標價提出異議,最後又走開。所以,這個人並沒有引起江薇的注意。

中年人看了一會兒,對江薇說:“小姐,我可以把稿子帶走看嗎?這裏有些噪雜,影響精力集中。下午四點鐘以前我一定把稿子送還,並且做出答覆。”

江薇說:“這要經過作者本人同意。”

“你不是作者?”

“不是,”江薇看了看他。客氣地說,“帶走去看我想是可以的,我擔心會浪費你的時間。第一,作者現在還沒有名氣,而對於那些只重名氣不重作品的買主來說,八十萬是個讓人生畏的標價。第二,對你來說,你已經不可能只付標價就把稿子買走,因為有人已經出到這個價了。”

江薇這樣說多半是出於不願和對方磨時間,同時也出於維護面子的考慮。

“那書稿為什麼還擺在這兒?”客人問。

“為了競價。”江薇隨口說。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中年人沉默了一會兒,平靜地對江薇說:“小姐,麻煩你把作者請來,我和她談談。”

江薇心裏一顫,似乎感覺到了點什麼。她想抬起頭仔細打量對方,又怕這個動作會被對方看出破綻,便仍然保持客氣而又漫不經意的神態站起身說:“好吧,請你稍等。”

此時,夏英傑正夾在一群書商當中,聽他們用商家的角度評論一部作品,判斷出版后盈虧的因素。這類信息對於作者無疑是十分重要的。這時江薇走過來,把夏英傑拉到一邊小聲說:“阿傑,有位客人要見你,他想把稿子拿走去看,下午四點鐘以前送來。”

因為夏英傑沒有改變標價的權力,所以對作品成交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便說:“不用浪費時間,你替我把他打發走。”

“我告訴他稿子已經有人出八十萬買下了,可他還是堅持要見作者。”

“有這種事?”夏英傑感到意外。但這畢竟是一次機會,應該試一試。

穿過人群,來到自己的展位,夏英傑見三個男人正在桌子旁站着。江薇向中年人介紹道:“先生,這就是作者夏英傑。”

中年人遞過一張名片,上面印着:上海鐵鷹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高天海夏英傑對鐵鷹集團是有印象的,這不僅僅是因為每天都能從電視裏看到該公司的廣告,而是因為每次聽到“鐵鷹”兩個字就使人聯想到納粹德國的鐵十字徽標。沒想到,這家公司的董事長此刻就站在她眼前。

高天海說:“我住在附近的飯店,下午四點以前一定能把稿子送還,我可以把身份證押在這裏,如果你對我的身份有懷疑的話。坦率地說,我對這部作品很感興趣,尤其是作品的主題、題材和獨特的表現形式。”

“高先生能不能講具體一點?”

高天海說:“我只是粗略翻了一下,談不出具體的看法。總的感覺是大氣、理性,有新面孔,而且快節奏。我個人認為,當今這個時代的文化藝術總是擺脫不了小感覺,過於瑣碎和通俗,缺少一種豪邁,缺少一種有別於政治需要的英雄主義。而你的作品,恰恰在這一點上有所突破,至少從簡介里看是這樣。所以,我認為有必要認真讀一下,以明確作品的價值。鐵鷹集團既然要對文化藝術表示關注,就得突出鐵鷹集團的獨特眼力和層次。如果別人比較注重作者名氣的話,我們則更注重通過文化活動的介人來體現鐵鷹集團的特殊形象和創新意識。”

夏英傑覺得對方講得有條有理,便說:“我相信你的誠意,你可以把稿子拿走了。”

站在高天海身後的兩位青年馬上走過來將稿子裝進一隻黑皮包里。高天海告辭的時候提醒夏英傑道:

“夏小姐,我希望能在下午四點我送還稿子時見到那位出價八十萬元的客人,盡量節省時間。”

“沒問題。”江薇及時插了一句。

夏英傑望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問江薇:“你怎麼看這件事?”

“說不準。也許你真的低估了自己?”江薇似答非答地說,“不過我總覺得,坤哥堅持這樣做至少有他的道理,只是我們還看不透。”

“還是不要抱希望。”夏英傑搖搖頭,自言自語勸慰自己,而後又對江薇說,“不過有一件事弄巧成拙了,如果找不到一個冒充的買主,我可怎麼下台呢?”

“還用找嗎?”江薇說、“請蘇經理客串一下就行了,又不讓他真買。”

過於熱望要更加失望,夏英傑懂這個道理。然而,無論她怎麼告誡自己,她的潛意識裏還是期望發生奇迹,而且她隱隱感覺到,奇迹很可能真的會發生。

高天海的確住在附近的一家飯店。回到客房,他把兩個下屬支開了。自己關在卧室里有選擇地將書稿看了一遍,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憑心而論,這部書稿確實有它獨到的藝術魅力,不失為上乘之作,與作品簡介完全符合,並沒有誇大之處。關於真實內容與藝術虛構方面,書中處理得合情合理,既找不出陰謀的痕迹,又隨處可以引經據典。他完全相信了宋一坤的話:這本書三炒兩炒,就是一團泥巴也會炒成黃金。而藝術與新聞的雙重效應,決不會在八十萬之下。

高天海暗自佩服對手的頭腦,才學和膽識,尤其佩服他的原則性。這樣一部充滿藝術魁力和血腥氣味的作品,作者本人竟對其中潛伏的殺機全然不知,這足以說明策劃者對作者的身心健康愛護到何程度。

“真是一個幸運的女人。”他在心裏這樣感嘆。

下午四點,以夏英傑、蘇衛國、高天海為代表的三方人員準時在文稿展廳里見面了。彼此做過介紹之後,他們在桌子旁邊站着進行文稿交易,這對高天海或許是決無僅有的一次談判形式。

蘇衛國雖是客串買家,卻也假戲真做,他是顯得很有自知之明,首先說道:“高先生,您是大企業的董事長,我只是一個普通書商,我們不是一個級別的競爭對手。八十萬元是我能勉強接受的最高極限,這本身已經冒了很大風險了,和您相比,我充其量算個擺地攤的,如果您看中了這部作品,我是絕對沒有能力競爭的。”

高天海心想,既然有了這個機會,何不順水推舟,向宋一坤賣個人情呢?宋一坤是明白人,自然會理解我的用心,大家都拿出點君子風度,即使不成朋友,也求個長久安寧。於是說:

“我加五萬,另外負責支付作者的個人所得稅和主辦單位的管理費。”

如此一來,書稿的實際身價就立刻變成一百多萬了,在場的人聽得真真切切,誰都能算得出來。而對夏英傑來說,原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在這一瞬間裏實實在在地發生了,以至於她來不及感覺這種巨大的喜悅,而只有緊張。

事態發展到這種地步出乎蘇衛國的意料,也使他陷入了尷尬的境地。但他是玩不起這種大遊戲的,也不敢拖延時間,生怕節外生枝。他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

“那麼,我只能放棄了。”

高天海對夏英傑說:“夏小姐,因為工作關係我不能在廈門久留,所以不能繼續參與競價。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希望今天就能簽約。”

此時,夏英傑的腦子幾乎是一片空白,她機械地回答:“我同意。”

他們按規定程序來到組委會交易辦理處,與主辦單位代表和公證機關代表一起履行法律手續。合同書和公證書都是事先印製好的,有統一的格式,只須在規定的空白處填寫具體內容即可。

根據合同規定,夏英傑所得八十五萬稿酬將自簽約后四天內匯至海口。鐵鷹集團公司當即付清了個人所得稅、中介管理費和公證費。

公章和簽字將一件似乎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無可更改的法定事實,而完成這一切僅僅用了二十分鐘,就是這樣簡單。

當他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幾位記者和一些圍觀的人擁了上來。高天海從容地微笑着,在攝像機鏡頭前談鐵鷹集團的社會形象和社會責任,談個人對作品的理解。夏英傑則想方設法從人群中擺脫出來,她不喜歡出風頭,也缺乏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是執著的記者根本不打算放過她。無奈,她誠懇地對記者們說:“說心裏話,誰不想出風頭露臉呢?但是我希望能給自己多留一點餘地,以我的年齡和資歷還遠遠不夠談體會、談看法的資格,應該夾着尾巴做人。當然,我希望將來能夠具備這種資格,我會努力去做的。”

夏英傑實實在在的一番話,贏得了眾人的讚許,因為這個時代的人們已經習慣了唱一首歌成名,演一部戲成星的浮誇作風,夏英傑的態度對那些素質低下的明星們無形中也是一種諷刺。尤其是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這種謙虛的品質就更加難能可貴。

蘇衛國上前與夏英傑握手表示祝賀,那雙曾經是居高臨下的眼睛裏此時除了尷尬還是尷尬,沒人需要他出來收拾“殘局”了,他只能以老朋友的口吻說:“看來今晚你又得破費了,這麼大的成功,不請客我們可不答應。”

夏英傑客氣地說:“多謝蘇經理捧場,今天晚上我在賓館餐廳恭候您。”

江薇一直伴在夏英傑身邊,她很少說話,沉默之中也自有一番心緒。她意識到:今天將是一個特別需要記住的日子,她身邊的這位女人已經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女友了,而是一顆正在升起的新星,升得越高,她們之間的距離就會越大,感情中樸素的成份就會越少,用不了多久,千萬個讀者都會知道夏英傑這個名字,夏英傑的作品也會越出越多,名聲大噪。

夏英傑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她禮貌地謝絕記者採訪后,隨即出了展廳,乘出租車返回鷺江賓館。

此時,她的心情十分複雜,有意外的驚喜;有無以明狀的疑惑;有對小家庭未來生活的憧憬,也有失去安全感的隱隱憂慮。

她擔心事業的成功會平衡宋一坤對她所負的責任,使他不自覺地走進漂浮不定的狀態,而不再由她一個人所擁有。她對宋一坤的感情需要高於一切的,如果名利會影響到她的感情世界,那她寧肯放棄名利。

坐在車裏,江薇將文件又重新看了一遍,似乎要再次確認事情的真實性,然後說:

“阿傑,我建議先不要打電話告訴坤哥,等回到海口震他一下,給他一個驚喜。”

夏英傑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江薇也意識到自己說了一句傻話,文稿竟價既然是宋一坤意料之中的事,怎麼會驚喜呢?她輕輕搖搖頭,沉思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

“如果可能,我真想把他的腦袋撬開,看看裏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

夏英傑結束了廈門文稿競價之行,於黃昏時分返回海口。

文稿競價的成功沒有給夏英傑帶來應有的激動和興奮,她只是有分寸地去感受那種驚喜,更多的則是在意識深處為一種朦朧的憂慮去尋找根由。儘管她什麼也沒找到,一切都是人情人理的,可女人的獨特感覺還是不能讓她安靜,廈門所發生的一幕幕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被某種神秘的力量註定了,僅僅是在需要的時候鬼使神差地重現了一次。為什麼會這樣呢?或許是夏英傑過於意外而宋一坤又過於自信,巨大的反差產生了負作用。

她想好了,今晚得和宋一坤認真談一談,她將努力使他們的生活納入她所期望的那種模式。

一上樓梯,她的心便開始跳蕩,離家門越近跳得越厲害,一個星期的分別是那樣漫長,相思的滋味又是那樣難耐。她輕輕摁響門鈴,進門后一鬆手扔掉行李,一句話也沒說,攔腰就把宋一坤抱住,頭偎在他懷裏,久久不肯鬆開,眼眶裏淚盈盈的,正如很多女人一樣,只有抓在手裏的時候,她才相信自己的擁有是真的。

宋一坤被摟得喘不過氣來,笑着說:“小姐,我缺氧,我申請自由。”

夏英傑伏在他肩上輕輕咬了一口,親呢地問:“吃飯了嗎?”

宋一坤說:“肚子早就餓了,知道你要回來,當然得等着吃你做的飯了。”

夏英傑這才放開他,說:“我做飯的時候你不許看電視,跟我一起在廚房獃著,我得看着你。”

她把行李收起,將文稿交易的法律文件交給宋一坤,然後洗洗手去廚房做飯了。宋一坤在電話里已經知道了交易的結果,他把文件仔細看了遍,目光最後落在高天海的簽字上,對於高天海多付的五萬元和其它各種費用,其用心他完全能夠理解。他收起文件,來到廚房倚門框站着,靜靜地看着夏英傑,看着她的美貌,看着她一身的青春氣息,聯想着她的溫柔和剛烈、她的才氣和樸實,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八十五萬元,至少可以讓她過上一種平穩的生活了,她再也不必為兩個人的餬口而焦慮了。

“幹嘛這樣看我?”夏英傑揉着面問。

“你即將是名人了,當然得多看兩眼。”宋一坤笑道。接着又說:“葉紅軍為你出國的事在這裏等幾天了,接到你的電話后,根據你的返回日期他馬上訂了回北京的機票,明天中午離開。你需要當面和他談談,關於辦手續的程序,注意事項,以及你個人的要求、打算。今天晚上你準備一下,明天你只有一個上午的時間。”

夏英傑沒有做聲。

西紅柿湯麵很快就做好了,夏英傑把飯端到客廳,看着宋一坤大口大口地往嘴裏送,心裏暖暖的,眼看着麵條進肚了。宋一坤站起來,摸摸圓圓的肚子,愜意地點上一支煙。

夏英傑收拾桌子,洗過碗筷,見宋一坤正坐在客廳里看電視,便走過去從後面將他的頭攬在懷裏,溫柔地說:“一坤,我想和你談談。”

“我看出來了。”宋一坤用遙控器將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了一些。

夏英傑沉默了片刻,以商量的口吻說:“一坤,咱們結婚吧。”

宋一坤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把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裏,這才說:“為什麼現在?為什麼這種時候?你的路剛剛鋪開,現在是你發展的最佳時機。”

“現在沒什麼能比你對我更重要了。”夏英傑結論性地說。

宋一坤說:“現在並不存在這個問題。”

“存在,而且我感覺到了。”夏英傑語氣十分肯定,分析道“我有兩個擔心。第一,事業太順利了,還不到一年時間,那麼多的錢,那麼高的規格,像神話一樣不正常,不正常得讓人害怕,讓人不敢承受。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我確實感到了恐懼,所以我不想讓你謀略掙錢方面的事,我希望你能搞點學術研究,在文學創作方面指導我,你完全有這種實力。我會守着我們的家,守着你。只要有你,那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我還有一個擔心,就是你的感情純度,責任和道義的成份多,感情的成份少。過去你可能覺得欠我點什麼,但隨着事業的成功,你的負疚心理就會逐漸得到平衡,從而忽視我的存在。也許你現在還感覺不到,但這種意識潛伏在你的心裏,到了一定的時候就會浮現出來。人常說居安思危,有警惕才會有安全,所以我想結婚,我想穩定,我想有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我不奢望有多麼大的事業,也不指望再有廈門那樣的運氣,我只想正常發展。”

“說完了?”宋一坤問。

夏英傑點點頭。

“那就該輪到我說了。”宋一坤讓她在桌子的另一側坐下,以示鄭重。說道:“我有責任讓你正確認識自己,你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你天資聰明,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和系統的專業教育,又有幾年的工作實踐。你青春美貌、堅強樸實,有高貴的氣質和天然的風度,事業上有一個良好的開端,你自身更有深厚的潛力。多少人羨慕你,將來還會崇拜你。在這種背景下,你沒有權力荒廢自己,你不僅僅屬於我,而是首先屬於社會,屬於千萬個讀者,屬於文學事業。從這一點而言,你這種小家子氣很讓我失望。學習、創作、創作、學習,這對你是壓倒一切的重心,一切都必須圍繞着這個重心而展開,只要我們中間還存在着感情關係,這個問題就沒有討論的餘地。至於我的感情純度,那完全取決於你是否需要我。”

這就是說,夏英傑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她眼睛不由自主地潮濕起來,說道:“我需要你。如果沒有你,我不知道自己會成什麼樣子,可能會死。但是,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等你事業根基牢固的時候,如果那時你還能看上我的話。”

夏英傑想了想說:“如果必須出國的話,為什麼我們不能一起走呢?這對你並不困難。”

“但是沒有意義,而且很可能產生負作用。讓你出去,除了開闊眼界,增長知識之外,還有一些其它的考慮,是從長遠着想。”宋一坤對這個問題早有準備,所以十分沉着,接著說:

“首先,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你若站住腳了,我可以體面地過去;你若站不住腳,還可以有台階回來。兩種準備,無論進退都不至於陷入尷尬境地。其次,我不在你身邊會強化葉紅軍的東道主責任感,他必須提供更周到的幫助。再者,你出去是體驗。考察和感受,是純粹的花錢,而我出去則必須有事情做,有項目、有實體、有發展方向。總之,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都只能先出去一個。”

“那你在國內幹什麼?”

“這取決於你下一本書要寫什麼。”宋一坤說,“在玉南和江州情況不十分明朗的這段時間裏,我想還是採取觀望態度,不急於做出決定。我說過,創作是你壓倒一切的重頭戲,尤其是在你可能形成氣候的非常時期。如果你能確定下本書的主題、題材,我在國內可以給你收集資料,幫你從宏觀方面做一些策劃。”

“這個問題我考慮過。”夏英傑說,“我現在的創作衝動特彆強烈,一直想寫一部婦女問題的小說,你能幫我,我當然更有信心了,想在婦女問題上寫出點深度和新東西。”

“這個選題適合你,我贊成。”宋一坤說,“不過,今天主要討論出國的事。我知道你沒有心理準備,你可以談一些最直接的常識問題。”

“以你和葉紅軍的關係,基本生活應該沒問題。我想知道大體需要多少錢?派什麼用場?”

宋一坤解釋道:“趙洪過去向我借過錢,所以我想找他借一些,這樣比較容易。十一月份鄧文英要還十五萬,葉紅軍答應在意大利給你籌集一些。扣除給方子云的追加款和基本生活費,主要是給你註冊公司和租房子,大約一百五十萬元,適當的時候,這筆錢還能以外資的形式啟動方子云的項目。你放心,有你的八十多萬墊底,我們不會陷入無力還債的困境。你只要干好自己的事業,其它的什麼都不用你操心。”

“那你去哪裏?誰來照顧你?”

“我隨便在哪兒租間房子就行,破小子家怎麼都能活,再說時間並不會很長。”

“你身邊沒有人,我怎麼能放心呢?”

這是一語雙關的問題,宋一坤笑着說:“我有足夠的獨立生活經驗,品質嘛也還算端正,絕對能夠保持貞操。”

夏英傑笑了。儘管她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但對談話結果她還是滿意的。通過交談,她的心情開朗了許多,說:“你看電視吧,我得再想想。”

她走進卧室,側身躺在床上休息,幾天的奔波她也確實累了。她腦子裏虛虛實實,總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總有幻覺的感覺,或許是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許是她的思維方式還不能與現實的發展相協調。但出國是真的,是不可改變的,不管她主觀願望如何,她都不得不認真面對這件事。

半小時后,她起身又來到客廳,宋一坤正在看電視,她有些猶豫地問道:

“一坤,我有個想法不知該不該提?”

“提吧。”

夏英傑還是遲疑了片刻,說:“如果不是十分困難的話,能不能把江薇一起帶走?”

宋一坤略想了一下,說:“江薇是你的朋友,你自己看着辦吧,我沒意見。”

夏英傑從他的表情里可以看出,他根本沒把這事當成一個問題,於是進一步說:“這不是兒戲,我們說話是要負責任的。”

宋一坤看着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骨子裏,然後淡淡一笑,說:“羅馬的公司還沒註冊,你就急着給江薇搶位置了,挺夠朋友的嘛。不過,你不該浪費程序,不該誘導着非讓我說出來,你照實說就行了。”

夏英傑被說中心事,有點尷尬,索性大聲說:“我就是這個意思。”

宋一坤說:“你們有什麼想法可以直接和葉紅軍談。不過有一條原則,不許她帶錢,不許她以開採國內的生存基礎為代價,這不是賭博,萬一前景不好得讓她在國內有條退路,否則我們無法交代。”

“你太理解我了。”夏英傑滿意了,興奮地說,“我現在就要和她當面商量這件事。出國畢竟是有誘惑力的,特別是到歐洲,我相信她不會放棄這次機會。”

宋一坤說:“太晚了,又下着雨,明天吧。”

“明天就來不及了。”夏英傑說著就去書房,拿起電話撥了江薇的呼機號碼。

等了幾分鐘,江薇打來了電話,問:“這麼晚了,有事嗎?”

“有重要的事。”夏英傑說,“我需要馬上見到你。”

江薇關切地問:“你和坤哥生氣了?”

“沒有,電話里說不清楚,必須當面談。”

“好吧。”江薇說,“我走不開,讓朋友開車去接你,半小時后你注意樓下的車子。”

半小時后,樓下響起了汽車喇叭聲。

夏英傑拿着包到客廳問宋一坤:“怎麼和葉紅軍聯繫呢?我怎麼稱呼他?”

“叫大哥就行。”宋一坤說,“他住海南假日飯店十二樓,約好了明天上午九點來家裏,吃過午飯後我們送他去機場。”

“九點太晚了,江薇的事得讓他早點知道,讓他思想上有個準備。”夏英傑問:“我們明天上午直接找他行不行?”

“可以,你們正好一起過來。”

外面,小雨浙浙瀝瀝還在下着。

“什麼事這麼急?非得今天晚上談嗎?”

夏英傑說:“現在有個去意大利的機會,不知你是否感興趣。一坤的朋友已經在海口等幾天了,明天中午的飛機,在他走之前這件事必須得定下來。”

“你到底要走了。”江薇喃喃自語了一句,隨即沉默下來,她覺得宋一坤從前的那些預言就像昨天剛說過的那樣,讓人記憶猶新,而且今天—一變成了現實。她想了好一陣,才說:“這事對我來說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我的本意當然不願錯過這個難得的機會,但我和你畢竟不同,我得面對許多具體問題,願望和把握機會的能力畢竟是兩碼事。”

夏英傑說,“你有什麼顧慮都說出來。”

“無非就兩個。”江薇說,“一是出國太難了,行情誰都知道,我怕付不起這筆費用。即便付得起,出去以後的一段時間也要花錢,穩定下來總得需要一個過程,這也不是我的經濟能力所能夠承受的。另外,我出去能幹什麼呢?就怕給人涮碗端盤子都找不到地方。”

“扯哪兒去了。”夏英傑說,“出於居留的需要,他們要在羅馬給我註冊一家公司,一百五十萬人民幣。這筆資金短時間內沒有用場,你可以過去把公司利用起來,結合你在國內的一些關係干點事情,決策之前先將方案徵得一坤同意,這樣即便干賠了你也不承擔責任,我相信你能幹出點名堂。至少,你先把位置佔住,將來他們以外資形式開發項目的時候,決策層里必然得有你的一把椅子。”

江薇說,“我知道你為我打算,可這麼大的事,坤哥能同意嗎?”

“他說讓我決定,我看他並沒把這件事看得很嚴重。”夏英傑解釋道,“不過他提了一條原則,你不能帶錢更不可以借錢,不能損害你現有的生存環境,萬一連我都活不下去的話,你必須在國內有退路。”

“那怎麼好意思呢?”江薇盤算了一下說,“如果動員北京的親戚朋友,籌到十萬元是有可能的。其實我一直很苦惱,我知道這樣下去是沒有前途的。說實話我真希望能和你們一起干,就怕你們扔下我一走了之。”

“這麼說你同意了?”

“只要能和你們在一起,我就不怕。”

夏英傑說:“從事你這份職業的,辦護照會不會有麻煩?”

江薇說:“我想不會,我只是個記者。”

“那就決定了。”夏英傑說,“今晚我們商量出一個大致的想法,明天一早去海南假日飯店見葉先生,向他交個底,有問題讓他找一坤討論去。不過,錢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一坤的脾氣我知道。”

江薇問:“出去后你幹什麼呢?”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夏英傑說,“他讓我出去開闊眼界,我看實際工作還是得寫我的書。”

江薇說:“在廈門時我就想,如果我有機會重新選擇的話,我一定會慎重考慮,比如做文化經紀人。至少經紀你夏小姐,我比別人多一層感情籌碼。我只是苦於沒有資金,放着現成的資源不能開發。”

夏英傑說:“我也希望你能在文化市場裏發展,你有專業特長又有經濟頭腦,應該有所作為。”

“英雄所見略同。”江薇很興奮,不自覺地攥了一下拳頭。接着又說:“天這麼晚了,外面又下着雨,我看你就別走了,今晚就去我那裏住,咱們好好商量一下。”

“我本來就沒打算回去。”

“太好了。”江薇激動地說。

雖然多日旅途十分疲勞,兩個人卻毫無倦意,直到天快亮時才睡了一會兒。她們一致認為,應該註冊一家文化公司,建議葉紅軍將公司取名為“歐亞文化中介傳播公司”。她們希望儘可能地降低食宿標準,用省下來的錢解決必要的交通工具問題。對江薇的個人願望來說,最重要的是有明確的方向和具體工作,爭取一部分盈利來補償或回報別人對她的經濟負擔。

早晨七點,鬧鐘把她們叫醒了,她們簡單準備了一下便驅車前往海南假日飯店。

江薇把微型車停好,她們到十二樓查詢,得知葉紅軍正在餐廳吃早茶。在服務員的幫助下,她們在餐桌旁見到了他,自我介紹之後,葉紅軍請她們一起進餐。

葉紅軍對夏英傑並不感到陌生,說:“早就聽說過夏英傑的大名了,你能在那種條件下挖走一坤,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力和膽量,交稿競價的成功更得讓人刮目相看,你真是不得了。”

夏英傑不好意思地說:“那是我運氣好。”

“這麼早找我,有事嗎?約好了上午九點去你家的。”

夏英傑說:“為我的事讓葉大哥等了這麼長時間,真過意不去。現在情況有點變化,我想讓江薇和我一起出去,一坤同意了,我想徵求一下葉大哥的意見。”

葉紅軍笑着問:“你不是假傳聖旨吧?”

“怎麼敢呢?”

“只要一坤同意,我照辦就是了。”葉紅軍說。

夏英傑問:“你好像沒考慮就答應了。”

“你是一坤的夫人,又是子云的同事,我有考慮的餘地嗎?”

吃過早餐,他們來到葉紅軍的客廳,夏英傑和江薇你一言我一語,把她們的想法、期望—一向葉紅軍做了介紹,同時也談了各自的家庭情況以及個人的具體問題,葉紅軍簡要地向她們介紹了羅馬的風土人情和華人的生活情況,談了一些出國手續的一般常識。

夏英傑心情很好,路上對江薇說:“昨晚我做了一個夢,我和一坤結婚了,從登記處出來后你猜怎麼樣?一坤拿着結婚證過人就說:這就是我的賣身契呀。那可憐巴巴的樣子讓我又可氣又好笑。”

江薇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十月初,宋一坤第二次離開海口。

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隨着時間的推移,各方面的情況逐漸向有利的一面發生變化。如果說上次離開海口是標誌冬眠期結束的話,那麼這一次則標誌着從困境到發展的重要轉折。他此行的正當理由是:給方子云追加經費,向上海的趙洪籌藉資金。然而,他更重要的使命卻還在於:分別向方子云和王海佈置工作,啟動計劃運轉。

動身之前,他對有關事項做了充分的電話聯繫和文字準備。

到達江州機場后,與專程從玉南趕來的方子云見面,隨即乘出租車前往長途汽車站,他們幾乎是在重複上一次的見面程序。

方子云拿出專利證書和最高權威機構的鑒定證明交給宋一坤,並且附帶了一句:“辦完了這些,資金缺口就更大了。”

宋一坤對方子云的工作完全放心,所以只是象徵性地看看資料,而腦子裏卻一直想着夏英傑。

夏英傑對文稿竟價帶來的經濟和知名度的巨大收穫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激動,而是出人意料地冷靜,似乎在懷疑和審視着什麼。這些現象引起了宋一坤的高度警覺,他並不排除夏英傑心理素質穩定的一面,但更多的可能性還在於:她感到不大對頭了。

這就要求宋一坤的行為更加謹慎,他害怕夏英傑那雙純凈而又疑惑的眼睛,面對這雙眼睛他總有一種做賊的感覺,渾身不自在。看來,送她出國是完全必要的,應該讓她離開這個圈子越遠越好。

“效率還可以吧?”方子云的問話打斷了宋一坤的沉思。

“可以。”宋一坤將文件還給方子云,取出一張紙遞過去,“這個你先看一遍,有問題待會兒再談。”

紙上寫着十個重要事項——

一、你我之間是借錢與被借錢的關係,我們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九二年十一月在玉南油田,我借給你十萬元現金。第二次是九三年十月在江州,這次付給你五萬元現金。我們之間沒有借據,沒有利息和償還時間的規定。我沒有接到或看過你的任何研究資料,對你的研究內容既不了解,也不感興趣。這個口徑必須統一,這一條性命攸關。

二、這次有意讓你的經費欠缺一些,你應立刻變賣你的兩件貴重物品,一是專業攝影照像機及配套高級鏡頭,二是彩色電視機,務必給人造成一種破釜沉舟、志在必得的印象。

三、將你的小口徑步槍找可靠的地方收藏起來,不要放在家裏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四、解散科研組之前,要生產出一千公斤金屬合成原料備用。解散科研組之後,應馬上選擇一家衛星電視台發佈信息,尋求投資商合作。

五、投資商出現后,你應該真誠合作,服從控股方的領導和決策。你將負責廣告宣傳和在大城市商場建立經銷點的工作,你在外圍,不要過問基地的事。

六、你的行為準則是:合情、合理、合法。從今天起,你的任何活動都必須能夠說得清楚,無論從時間、地點、人證、物證等各方面都不得留下模糊不清的空白,都必須是真實的、坦然的。

七、下個階段可能更加影響你的本職工作,對此你應考慮一些措施,盡量保住工作,對於以後發生的事。情你不必推測,順其自然。

八、你的報酬是五十萬元人民幣,並無償擁有專利所有權和獨立開發權。

丸、不要將那台音響也賣了,那是朋友送的,有紀念意義。

但是留下這台音響可能會引起疑問,這個細節你要考慮進去。如果將來涉及到這個問題,你可解釋為你並沒有接受饋贈,等有機會還是要物歸原主的。

十、以上內容你要牢牢記在腦子裏,打上烙印。

“我記下了。”方子云反覆看了幾遍之後確信自己記牢了,這才將紙還給宋一坤。

出租車在長途汽車站停下來。

下車后,他們在候車人群中的一塊空地站下,宋一坤將身上其中一個提包交給方子云,囑咐道:

“這裏是五萬元,路上當心點。”

“知道。”方子云將文件包也裝進提包中,臉上的表情很嚴肅,問道:“能不能告訴我,以後要發生什麼事?”

宋一坤說:“我只想強調,你必須忘掉你交給我資料的那次見面,你必須拿出證據證明那個時間你在玉南。”

“你放心。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別問了,”宋一坤說,“我對你沒別的要求,你只要做好一個守法公民就行了,知道得太多不一定都是好事。”

“我是擔心你玩丟了腦袋。”

“也許,但肯定對你沒影響,這個問題不要談了。”

方子云不便繼續追問,停了一會兒,他換了一個話題說:

“夏英傑現在做什麼?報紙登了她的消息以後,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

宋一坤說:“她狀態不錯,打算再寫一本書。”

方子云感嘆道:“我寫了那麼多年的詩,到頭來得自己拿錢出書,夏英傑只寫了一本書就掙了八十多萬,而且一出場就光芒四射,你禾一坤的腦袋真成一塊油田了。依我之見,等過了這段時間以後咱們應該聚到一起,搞一個專業的文化公司,有你坐陣,沒準兒咱們能幹出一番有影響的事業。”

宋一坤笑笑,說:“你在詩歌界有一定知名度,阿傑如今也小有名氣,再加上葉紅軍的哲學頭腦和商業經驗,你們應該有所作為。我嘛,非但沒有雄心大志,坐大牢的污點倒是有一個,所以什麼都不想了。”

閑聊了一會,一輛開往玉南的中巴要發車了,宋一坤目送方子云上車,觀察有沒有可疑的人尾隨,待車開動了他才轉身離去,叫了一輛出租車去東郊的“海秀大酒店”。

因為江州到上海的列車是晚上發車,所以王海提前在酒店訂了一套客房供宋一坤休息。宋一坤曾在電話里再三強調不許他去機場迎接,此刻他只能在酒店大廳的出口處等候。宋一坤剛下車就被他看見了,急忙熱情地迎上去,問:

“怎麼晚到了這麼久?”

“出租車先送一位客人去長途車站,結果在車站為了點小事爭吵起來,我等不及了,就換了一輛車。”

王海說:“走一趟車收兩份錢,不吵架才怪呢。”

客房訂在七樓,進房間后王海馬上沏茶,接着將一張開往上海的軟卧車票放在茶几上,然後在宋一坤的對面坐下,笑着說:

“坤哥,不少報紙都登了夏小姐的消息,成名人了。”

“不談這些,談正經事。”宋一坤端起茶水呷了一口,平靜地問,“你在這裏和我見面。真的沒人知道嗎?”

“絕對沒人知道。”王海保證,然後說,“如果以後萬一有人知道我在這裏訂過房間,我就說是和女人約會。”

宋一坤停了一會兒,說:“你和孫剛是一條船上的人,各自的情況也大同小異。以你為例,如果半年內四百萬元的短期運作,你認為盈利多少錢比較合適?”

“這很難說,因為我現在每天都在賠錢。”王海想了片刻答道,“以半年的利息為參考,凈利潤四十萬我現在就很滿意,人與人的能力畢竟不一樣。”

“如果給你一百五十萬呢?”

王海不且信地搖搖頭道:“那是不可能的。”

“別說不可能,就是沒把握我也不會來這裏。”宋一坤的語氣既沉穩又肯定,接著說,“如果你和孫剛有興趣,每人各拿出四百五十萬。現在沒有時間讓你們考慮,因為時機不等人,但如果你們有顧慮可以放棄。”

“我們等的就是這一天,還考慮什麼。”王海說,“不過,每人拿出四百五十萬,我看有些吃力。”

“我不管你們吃不吃力。”宋一坤不容置疑地說,“從今天算起,給你們四十天的時間秘密籌集兩百萬元放在國內一個保險的地方,不許放銀行。以你和孫剛的家庭關係我相信你們不難辦到,這筆錢既不能留下調查線索,更不能在賬面上顯示,它有特殊用途。另外你們在四個月內籌集七百萬元,放在維也納備用。關於兩百萬元的風險,我能給你們的保證就是一張我個人的借據,如果你們相信我還得起兩百萬的話,或者說我這條命還值兩百萬的話。”

王海說:“但是我們幹什麼呢?”

“找借口,挑毛病,以一種公眾能接受的理由提出買下合資項目中皮革廠的全部股份,就是說由原來的合資變為獨資。”

王海的頭轟地一下子脹大了,血往上沖,說:“獨資?買下那個爛攤子?中方巴不得呢!中方兩千多萬元的股份,項目總投資六千萬元,那簡直是開玩笑。”

宋一坤非常平靜地說:“那些不是你們應該操心的問題,你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王海愣了半天,自語道:“這下子玩兒大了。”

“是賭命。”宋一坤冷冰冰地說,“如果輸了,我輸掉的是腦袋,而你個人只是輸掉了一百萬元人民幣。如果玩不起就乾脆別往枱面上湊,把位置讓給別人。”

“我不是那個意思。”王海急忙辯解,又問,“這麼大的規模,是不是成功以後連本帶利給我六百萬就一次性打發了?將來的事業就沒我什麼事了?”

“那要看你們自己的興趣了,不過,我可不敢保證每半年都給你們每人一百五十萬。”

“那當然。”王海笑了,說,“獨資肯定沒問題,正對他們的心思,但是有一個難題不好辦,就是廠里的職工怎麼安置?國內這個問題最敏感。”

“我們也需要熟練工人,但只能挑身體、文化、品質都比較好的一部分年輕人,三十五歲以下的,這是個界限,我估計可能有六十個人人選。其他工人的安置問題雙方共同負擔,我們最多可以拿出兩百萬的安置費,這個尺度由你們掌握,我相信你不會拿着自己的錢隨便往外扔。”

“達成協議的時間有沒有規定?”

“控制在九四年三月,不能早,也不能太晚,否則資金就達不到有效利用。”

“你來江州親自指揮嗎?”

“不。”宋一坤說:“我告訴你,並通過你轉告孫剛,要牢牢記住,我和你們之間沒有任何商務關係,沒有任何資金關係,更不知道你們在江州的合資內幕,也從來沒有在江州見過面。你們去過海口,那純粹是禮節性的走訪,沒有任何商務背景。如果你們不想讓我死的話,就記牢這些。”

“為什麼要這樣呢?”這次王海真的有些緊張了。

“這是一個戰役,不是擺地攤。”宋一坤說,“一個戰役的勝利取決於所有環節的諧調一致,取決於百分之百的正確。而失敗,只需要百分之一的錯誤就夠了。我們需要大筆資金,離不開銀行和企業,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只能智取,不能過早地暴露戰略意圖。這些你不懂,如果你懂得這些也就不會是今天這種局面了。”

王海點點頭似乎懂了,其實越來越糊塗,心中仍有疑惑,又問:“我們的戰略意圖是什麼?”

“你的戰略意圖就是以儘可能小的代價實現獨資,建立一個現代化的皮革廠。”宋一坤特彆強調了一下“你”字,他臉上顯出不愉快的神色,接著說道:“你問得太多了,你掩飾不住滿腦子的猜疑和緊張,這使我想起孔子的一句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憑心說,我並不認為我們是同一級別的選手,但我們是朋友。如果我向同一級別的人擔保,我只需要用人格就夠了,而向你擔保,我就必須得拿出腦袋來,而且還嫌不夠。這就是我感到吃力的地方,也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侮辱。”

“你誤會了,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王海尷尬之中不得不再一次辯解,然後表態道,“我不問了,還像在上海那樣,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

宋一坤沒有過多地計較,繼續佈置工作:“獨資談判中會遇到很多麻煩,所以有些工作項目要超前,主要是留用的六十多人,務必由我們出資組織他們學習,學習質量管理和皮革生產的專業知識,提高生產人員的素質管理和皮革生產的專業知識,提高生產人員的素質,為不久以後的投產做準備,否則到時就來不及了。你的意圖有兩個,一是表明誠意和決心,二是造成部分既定事實,讓這支生產主力軍和廠方對立起來,一旦談判失敗,這些人是不會答應的,是要造反的,會變成廠方的負擔,廠方很難面對這個問題。這叫借力打力,這個錢省不得。我們暫定這些人的基本工資標準為四百元,那麼培訓期間可以發給50%的工資,既緩解了廠方的困難,又爭取了這支隊伍。”

這回王海確實是懂了,不住地點頭讚賞:“太妙了。”

宋一坤問:“你們現在有幾部手機?”

“兩部。我一部,辦公室主任一部。”

“送給廠長一部。”宋一坤命令式地說,“一定要送,聯絡感情在其次,重要的是隨時通報情況。”

“沒問題,我一定照辦。”王海答道,隨後又顯出很為難的樣子,說,“坤哥,有個問題我還是得問,以後我們之間怎麼聯繫呢?我總得彙報情況。”

宋一坤說:“不必聯繫,也不必彙報,明確大方向放手於去,必要的時候我會出面。你要儘快見到孫剛,統一思想,統一口徑,統一工作方向。”

“是。”王海不由自主地講了一句軍人用語。

佈置完工作后,王海為了不打擾宋一坤休息便主動告辭了。

宋一坤到衛生間將那張讓方子云看過的信紙燒掉了,又回到客廳的沙發上喝茶,腦子裏仍然擺脫不掉夏英傑。

縱觀長遠,現在只有一個環節可能出問題了,那就是夏英傑,假設有人向她調查情況,她必須證明兩個原則性的問題,一是宋一坤與方子云的科研開發活動沒有關係,二是宋一坤與王海、孫剛沒有商業背景下的關係,更沒有收到過任何與商務有關的資料。這是一個真正的難題,也是一個危險的隱患,但宋一坤是永遠不會就這個問題向夏英傑張嘴的,這不僅僅是沒有勇氣,而是他不能容忍給夏英傑的靈魂站上污點和灰塵。在他的危險與夏英傑的正直之間,他寧可選擇危險,儘管這種危險是致命的。

晚上,宋一坤獨自一人離開酒店,在車站附近的夜市上吃了點東西后,便悄然登上了直達上海的特快列車,於次日下午到達終點站。

趙洪和司機準時在車站迎候,接到宋一坤后隨即乘坐那輛紅色桑塔納前往國際旅行社民航訂票處,趙洪按電話要求提前一星期訂下今晚飛往海口的機票,現在宋一坤憑身份證取票。

分別近一年了,趙洪問長問短十分熱情,宋一坤還是那副永遠不變的淡淡的表情。

取過機票,他們來到梅克林酒家辦公室,宋一坤看到的是裝飾精美的牆壁,高級大紅地毯和豪華氣派的辦公設備,這種規格似乎與酒家的經營規模不太相襯,給人以刻意擺譜兒的虛榮感,卻也足以說明,趙洪再也不是看人眼色的秘書了,而是老闆。

沒等茶水端上,趙洪先把三十萬元的活期存單和打印好的三聯借據放到宋一坤面前,說:

“按坤哥的要求全都準備好了,二十萬,期限一年,利息20%,坤哥只要簽個字就行了,我馬上派人辦理匯款。晚飯我安排了,吃過飯我送你去機場。”

“你這麼給面子,多謝了。”宋一坤說。

“我能有今天,還不是靠坤哥幫忙嘛。”趙洪有些得意地說,“我現在正朝百萬靠近,號稱百萬,今後有什麼難處只管找我,我不是那種忘思負義的人。”

“好嘛。”宋一坤笑笑,拿起借據認真看了一遍,與電話約定的完全一致,便在上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趙洪和在場的一位見證人也分別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每人一份,趙洪隨即指派一名親信去銀行辦理匯款手續,收款人是夏英傑。

宋一坤斷定:這次上海之行,以後必然會成為警方調查的重要線索,這也正是他所期望的。

他很想借這次機會去看看劉金龍,看他是不是還在街頭擺攤,看他生活得怎麼樣,再給他留一些錢。宋一坤也很想見一下高天海,人家幫了你的忙,於情於理至少也得當面有個表示。但所有這些近在眼前的事他卻不能做,他是專程來借錢的,從深層意義上說是專門做給別人看的,是針對將來可能出現的危機提前為警方設置推理根據的。所以,他必須避免節外生枝,避免給別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煩,儘可能使上海之行簡單明了。

“剩下的就是天意了。”宋一坤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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