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 星期五 陰

5月25日 星期五 陰

香江是一個國際大都會,繁華、混亂,就如同我這兩天在這兒的心情一樣。

要採訪的新聞已經徹底曝光,大街小巷都在議論着關於張柏芝懷孕的種種猜測,而當事人也沒在香江,據說為了躲狗仔,秘密出去旅遊了。為了不至於空手而歸,讓美女同事代我聯繫了很多同行,探出了一部分所謂的內部消息,全都是“據不願透漏姓名的知情人爆料”那種的,並告訴美女同事,不管真假,全寫,娛樂圈就是這樣,娛樂新聞也一樣,哪兒有那麼多真事?要全是真事的話,就不存在炒作了。而且就算得罪了明星,告也不會告到我們報社,我們不是第一家爆料媒體。

新聞工作者手冊上說過:新聞一定要深入調查採訪,一定要以事實為依據,着重強調了新聞的真實情。只不過,這一點,對娛樂新聞來說,基本等於作廢。

挖到一些料,又聯繫了同行朋友,讓他們帶着美女同事一起出去跑。那些同行一聽說有美女,全部都垂涎三尺,滿口答應。於是美女同事在多次撒嬌求情,讓我陪同前去無效后,肩負着重任,單槍匹馬殺入花花香江娛樂圈。

沒那麼多東西可跑,一天半就基本上無事可做了。我特地給了美女同事半天時間去逛街購物,又教了她一些中飽私囊的手段和伎倆,美女同事徹底把我引為知己,奉若神明。

兩天時間,打道回府。美女同事戀戀不捨。我教導她,這種事一定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第一次公費出來一定要速戰速決,回去之後,既搞定了新聞,又這報社節約了經費,必然會討總編歡心,下次肯定還會放心讓你去;反之,有這麼一次機會你就往死里玩往死里耗費時間,回去報銷的時候讓總編肉疼,那下次有機會也沒有你的份了。

美女同事感慨:今日聽君一席話,勝混社會整十年。

其實我是有太多放心不下,兩天時間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和問題,而且之前的那股委屈和憤怒也被這四十八小時的冷靜驗消磨得差不多了,也是該回去收尾的時候了。

這兩天時間,我手機一直沒開。

下午一點多,出了山城機場,我開機。片刻,無數短訊蜂擁而至,短訊提示音響個不停。

肉狗的、老付的、老唐的、小雯的,更多是末末的。手機短訊箱被塞滿,餘下的沒看到,只看到末末的幾條短訊。

寶,你是躲我嗎?你真的去香江了?

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寶,你到底在哪兒?為什麼不開機?給我回話好嗎?

寶,我想和你談談,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寶,你回來后給我打電話吧,我們離婚。

……

長長喘氣,很難受,這心裏啊,又死水微瀾。

我努力,我工作,我善良,我助人,我本想享受生活,沒想到卻是生活享受了我……

小雯的短訊只有一條:寶,聽說你去香江了?回來給我打電話。

沒猶豫,馬上按號撥打。其實我這心裏還是很惦記這一家三口半人的。而且,這兩天,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對小雯,開始有了一種莫名的情緒,在一點點地從心裏感染,甚至感染到潰爛。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淡淡的地聲:“喂。”

“小雯,是我,我回來了。”

“你打電話來幹什麼?!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電話那邊,一聲尖叫。

我被嚇到了。

電話那邊,輕輕咳嗽了一下。瞬間明白,小雯的父母在旁邊。

“小雯,你沒事吧?”我盡量壓低聲音,幾乎是在用出氣聲,以確保自己的話只有小雯能聽見。

小雯在那邊頓了一下,聲音冰冷憤怒:“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你不是人!”

我愣了一下,飛快地在腦子裏分析着,小雯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在這之前我應該是說了一句什麼,應該是——“我們談談吧。”

我沒說話,隱約聽到小雯旁邊有含糊的聲音,好象是雯母,卻聽不清在說什麼。

小雯抽泣了一下:“好吧,賴寶,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們談談,把一切就清楚!”小雯很冷,跟真的似的。

“好吧。”我只能這麼接話。

“下午五點,我們的咖啡館。”冰冰的一句,電話掛斷。

我們的咖啡館,我知道,我和小雯也只去過一家咖啡館。

回了家,空蕩,死寂。

不過,我兩天沒回來,家裏卻是潔凈異常,如我這般懶惰的人,如果沒人催促的話,自己也很少大掃除,但現在家裏幾乎是一塵不染的狀態,比我在家時還乾淨!是誰來打掃過?小雯?末末?還是田螺姑娘?

轉了一圈,終於有了答案。應該是末末打掃的,因為在客廳的茶几上,一個杯子下壓着一張紙。那是一張《離婚協議書》,下面已經有了末末的簽字。“艾末末”三個字寫得扭曲潦草,彷彿簽這個字的人當時手在不停顫抖。

拿着這張《離婚協議書》,我愣了許久。離婚?說實話,就算放到十天前,這個詞彙對我來說,都是無比無比遙遠和陌生的。必須承認,第一次離婚,我真的沒什麼經驗。真的要離婚嗎?應該是吧,即使我不離,末末也會要求離的,估計她有她的生活,有她的目的和長遠規劃。而我,真的,我不知道能不能容忍和一個完全欺騙我了女孩生活在一起。

下了出租車,站在咖啡館附近猶豫了半天,我應該可以想像雯父雯母看到我之後的臉色和眼神,而且我面臨的必然是一場刻薄尖銳的討伐戰,恐怕今天這一遭,會對我以後造成心理陰影,患上“岳父岳母恐怖症”也說不定。

邁步進入咖啡館,小雯正笑眯眯地坐在不遠處的一張小桌旁,正朝着我揮手,人也站起身走了出來。我警惕地觀察着、猶豫着一步步走過去。看着小雯臉上的笑容,好像……不是鴻門宴。

小雯走到我面前,臉上笑容收斂,目光變得疼惜不已,慢慢伸手,摸着她打過的那半邊臉頰,聲音溫柔憐愛:“寶,你受委屈了。”

一瞬間,所有積蓄的委屈和痛苦決堤而出,眼淚幾乎是噴射出了眼眶,抖着嘴唇,一聲哀號:“我的命好苦啊!”大哭着,一頭扎進小雯懷裏,雙手擂成小拳頭,負氣地一下下捶打着小雯……沒錯,當然是開玩笑的,我沒那麼變態。

被小雯摸着臉,我心潮起伏,臉上卻笑了笑,搖搖頭:“沒事。”

“還疼嗎?”小雯仰頭看着我,用冰冷的手指軌撫着我,眼淚開始一點點涌了出來,浸濕了眼眶。

“你當你們使的都是九天十地菩薩搖頭怕怕霹靂金光雷電掌啊?還疼?“我頭一歪,想躲開小雯的手。說真的,她這麼摸來摸去的,摸得我小心肝撲騰得越來越厲害了。

小雯笑了:“還貧呢!”說著,手放下,自然而然地挽住了我,和我一起走到座位旁,面對面坐好。

“叔叔阿姨怎麼樣?”落座,要一杯咖啡,我馬上問。

小雯很嚴肅地點點頭:“很生氣!”說著,自己笑了出來。

“那……他們怎麼沒來?”我追問着,又不放心地左右看了幾眼。

“沒有,爸爸媽媽說,這事情讓我自己解決,今天和你好好談談,作個了斷。”小雯說著,目光忽然傷感起來。

哦,果然是了斷。

“現在是什麼情況了?”捏着小勺攪着咖啡,我用目光向小雯的肚子示意了一下。

小雯笑笑,伸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爸媽的意思,如果今天和你談得沒結果,就讓我跟他們一起走,我……答應了。”

我感覺自己的心微微顫了一下,臉上卻笑出來:“好事啊!那孩子呢?”

“孩子,呵呵,他們還是認為是你的,但要不要這個孩子,他們讓我自己決定。”小雯說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我也說了,孩子是我的,和任何人無關,我要生下來,爸媽也答應了。”

看看,到底是在國外混生活的人,就是開通!

“不錯不錯!”我笑着拍拍手,“這樣,你的事就算大團圓了!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了,嘿嘿!”

小雯也笑了一下,笑得很難看。抬頭看着我,目光中包含歉意和疼惜:“寶,對不起,本來是準備我自毀形象的,沒想到現在把你弄的……“

“沒事。”我擺手,“我習慣了。”

“真的真的,寶!我對不起你,我真的一點兒不想讓我爸媽對你是這個印象,還讓你受委屈,還讓你挨打……”小雯探着身子,激動地說著,越說聲音越小。

“好了好了!”我急忙緩解壓抑的氣氛,“不管怎麼說,現在和預想的差不多,解決得也很不錯。你爸媽怎麼看我無所謂,估計這輩子也沒機會見面了。”

這算個笑話,但說出來,怎麼就那麼感傷呢?

兩個人,開始沉默起來。我點了一支煙,小雯小口地喝着咖啡。

許久,小雯忽然抬頭,眯眼笑着,問:“寶,那天晚上那個女孩,就是末末是嗎?”

我點頭。

“真漂亮。”小雯也點頭。

又是沉默。

許久,這次我先開口:“哎,小雯,你那天晚上哭得那麼傷心,怎麼……”

小雯打斷我,努力地一笑:“我裝的啊,不然爸媽怎麼會信?”說著,扭了頭,我聽到她長出氣,調整呼吸,再次抬頭,直視我的眼睛,“寶,但那天晚上,末末是真的。”

“什麼真的?”我一愣。

“憤怒啊,傷心啊,還有看我的時候那個仇恨的眼神啊。”小雯歪頭笑着,眼睛斜看着上方,像是在回想,“真的,寶,末末是真的吃醋,真的恨我,都是女人,我看得出來。”

“她有病。”我一撇嘴。

“才不是!寶,她也愛你,如果一個女孩不是真的愛你,她不會為你傷心的。她可能因為你生氣,哭一下用來發泄,但絕對不會傷心,末末是真的傷心。”

小雯不停地說,好像要強迫我相信什麼。我只是笑,我可以相信小雯說的話,但那有什麼用?

“那天晚上,她誤會我了吧?”小雯關切地探着身子,伸出手在我眼前晃着,吸引我的注意力,“我問你呢,你跟她解釋了嗎?”

我點頭:“解釋了,她不信,呵呵。”

“換我我也不信。”小雯低頭自言自語,想了一下,忽然睜大眼,“寶,你能不能給末末打個電話,讓我見她一面,我當面和她解釋。”

“啊?現在?”我一愣,旋即搖頭,“改天吧,現在沒心情。”

“不能改天!”小雯聲音忽然平靜下來,“我沒時間了。”

“為什麼?”我有不詳的預感。

小雯苦笑了一下:“今天我出來和你談,談得沒好結果的話,我回去,明天就坐飛機走了。跟爸媽一起走。”

我呆住了。走?哦,走,挺好,這不是我們想要的結果嗎?這個事實我早有心理準備了,但是我這心裏,怎麼就這麼難受呢?

緩過神來,搖搖頭:“算了算了,小雯,你不知道我和末末是怎麼回事,你根本不用跟她解釋什麼的,沒必要。”

小雯伸出手,扣在我搭着桌面的手背上:“寶,我明天就要走了,要是不和末末解釋,我心裏會不舒服,我一輩子都不會心安的,求求你了!”

我猶豫。

“寶,我不管你和末末以後會怎麼樣,但我不能帶着這麼多的愧疚離開啊,我已經覺得很對不起你了!求你求你!”小雯微微皺眉,哀求着,眼眶又有些濕潤。

找找嘆氣,搖頭,我看了一眼她,慢慢伸手拿出手機。

末末接到我電話幾乎是驚喜的叫喊,我卻沒什麼情緒配合她,淡淡地告訴她出來一下,有事,然後說了地址。末末語氣瞬間低沉,好像明白我要她出來談什麼擬的,哀傷地說她知道了,馬上到。

約莫關小時,咖啡館門口有響動,我扭頭,看到末末走了過來,張望着,正好與我的目光對視上,瞬間,目光移動,她看到了小雯,馬上呆愣在原地。我沖她招了招了手,她咬着嘴唇,遲疑地走了過來。

小雯笑着站起身,跟末末打招呼:“你好。”

末末猶豫着點頭,看我,小雯伸手示意我身邊的位置:“靖坐。”

末末看了我一眼,我明白小雯的意思,無奈向裏面挪了一個座位。末末這才坐到我身邊。

“我叫朱小雯,直截了當吧,今天找你來就是為了解釋一下那天晚上在賴寶家的事情。”小雯幾乎是毫無保留,從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到自己肚子裏的孩子,再到她和我們幾個在酒吧的偶遇、交往,直到求我幫忙應付父母,一直講到那天晚上。

末末聽着,表情越來越驚訝,而在小雯凌晨到某些情節時,末末的表情也隨之傷感,到最後,目光已經有了些許同情,雖然還隱約質疑着。毫無疑問,小雯講述的,和我那天晚上對末末解釋的,如出一轍。

“末末,你不要再懷疑了。”小雯把一切講完,向前微微探着身子,“今天把你找來,有些冒昧,但我明天就要出國,可能不會回來了,我怕我沒機會和你解釋。末末,賴寶是個好人,我相信你們會幸福的,我祝福你們。”

末末一愣,猛抬頭,直直看着小雯,然後慢慢轉頭,哀怨地看了我一眼。

“小雯,那天……我們……”末末抱歉地看着小雯,不敢與她對視。

小雯笑着搖頭:“末末,我有話直說。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你,但之前賴寶和我提過你好多次,說起你們的初戀,還有你們的協議婚姻。”

“好多次?”我跟小雯急了。

“協議婚姻也說了?”末末扭頭跟我急了,“你這都跟小雯說了,那你和小雯的事情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我撇嘴看末末:“女人和女人不一樣,我跟小雯說,她能明白,我先跟你說,你不一定怎麼鬧吧!”

末末瞪眼:“你!我是那種人嗎?”

小雯在對面忙擺雙手:“好了好了,你們倆別吵了,聽我說完。末末,你那天的一切表現讓我明白,你愛賴寶,對嗎?別否認,我們都是女人,我看得出來。”

末末本來要說什麼,被小雯這知一說,張張嘴,沒出聲,低頭。

小雯開始攻擊我:“賴寶,你記得我跟你說過嗎?婚姻這種事,對女人意味着太多了,哪怕是有什麼目的的協議結婚,女人也會找自己最信任的、最可以託付的人。如果末末不愛你、不相信你,她也不會真的和你登記結婚,所謂的什麼結婚協議,你也知道,哪怕上鬧上法庭,也不見得能成為可以採納的證據,不是嗎?”

……我不說話,愛咋咋地吧。

“末末,寶真的是個好人,很善良,真的是那種同一屋檐下也不會對你不軌的人。這樣的男人,現在很少了。”小雯繼續說,語氣平緩,循循善誘。末末的目光盯在地上,慢慢點頭,若有所思。

“我很幸福能認識賴寶這樣的朋友,所以我也希望他幸福。”小雯輕輕笑着。

末末皺着眉頭,咬了咬嘴唇,看着小雯的眼睛:“小雯,我都明白了。我想謝謝你今天能……但是,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所以我不敢答應你什麼。”

小雯雙手握着末末的手:“說真的,如果不是寶愛着你,像他這樣的男人,我都想帶走的。”

……

“我有東西要給你。”笑着,小雯從包里翻出一個黑色的絨布小盒子,“末末,這是我給你的禮物,也算是祝福。”

說著話,小雯打開盒子,輕輕放在了末末面前。末末看着,我也探頭看去,是一條鏈墜,黑繩,本銀色羽毛。

末末直直看着,若有所思,忽然猛一下扭頭看向我,速度之快,把我嚇得一哆嗦。

“他這……”末末指着我的脖子。

小雯笑着點頭:“是,寶的也是我做的,都是祝福,傳說鳳凰涅磐之前,鳳尾上掉落三根靈羽,誰得到他們,就能實現三個原望。”

小雯說著話,居然站起身,拿起三根羽毛的鏈墜,繞到末末身後,輕柔地給她戴上。末末一愣,低頭看着已經墜在胸前的那三根羽毛,伸手撫摸着。

一邊戴上,小雯一邊說:“不過,因為是我做的,所以你們倆的鏈墜,我有權先許願,佔用你們一人一個,第一個願望就是希望你們幸福;第二個,就是希望你們倆能夠永遠在一起。剩下的,你們自己把握吧。”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怎麼覺得小雯的眼睛裏有那麼一丁點不易察覺的感傷?

末末一直在低頭,輕輕摸着胸口的三根羽毛,滴答,一顆眼淚滴落,濕了手背。

“好了小雯,說說你吧?”我受不了這場面,開始轉移話題,“你這一走,估計再見面就遙遙無期了,在國外要好好照顧自己。”

小雯點頭,眼圈一紅,馬上一扭頭,憋住了眼淚。

我身邊,末末緩緩抬起眼睛,望着小雯,眼淚刷刷流着,聲音顫抖:“小雯,謝謝。”

小雯笑:“我是在報恩啊。寶幫了我那麼大的忙。”說著一指末末,“你也是啊,你不是一樣要報恩?”

末末呆了一下,眼淚流得更急了,抖着嘴唇,不知道所措地搖頭,目光遊離:“可是我……可是我……”

說著,末末突然站起了身,拎着自己的手袋,捂着嘴,轉身飛快地跑出了咖啡館。

一直坐到外面的天色漸黑,我和小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更多時間是沉默,我已經喝到了第五杯咖啡,但倆人仍舊這麼坐着,好像誰也不願意站起身,誰也不願意說先走。

終於,還是小雯先站起了身,可愛地扭了一下腰,沖我擠眼睛:“寶,就這樣吧,我們的談話結束了,你是個騙子,是個禽獸!我明天跟爸媽走。”

我笑了,點點頭:“小雯,不管你爸媽多恨我,幫我帶到一句話——祝他們身體健康。”

“你沒機會翻身了。”小雯還笑着、逗着,好像在掩飾什麼。

結了帳,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咖啡館。在咖啡館門口,相視微笑,擁抱,說了很多互相祝福的話,看着小雯上了出租車,也看着小雯在上車之後對我用力地擺手,笑得十分甜美、可愛。

直到那輛出租車消失不見,我才轉身,抬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家。車子開到濱江路,我讓司機停車,距離家不算遠了,我想在江邊走走。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不因碌碌無為而羞愧,在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這樣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奉獻給了為婦女謀幸福的事業!我現在就是這樣的人嗎?走到江邊,我忽然感到有一種不舍,好像我此時此刻才意識到,小雯明天要走了,這一走估計一輩子都見不到了。我知道,我和她互相有些感覺,但卻沒有任何可能性,小雯之所以壓抑自己,是因為她肚子裏懷着另一個男人的孩子,而那個男人,很明顯地是她愛情的全部。

但就剛剛,在咖啡館,就是我和小雯最後一次見面了嗎?毫無徵兆的,身體不經大腦,我拿出手機按了號碼。

只響一聲,小雯就接聽了。

“還沒到?”我問。

“嗯,還在車上。”小雯的聲音有些軟,鼻音很重。

我心裏一緊:“小雯,你……哭了?”

小雯緊抽了兩下鼻子:“哪有,就是有點兒感冒。”

明顯的謊言,剛剛在咖啡館,說了那麼多話,一點兒沒有聽出她感冒來。那她,真的哭了?因為傷離別,離別就在眼前?

“小雯,你明天……幾點的飛機,提前告訴我一聲。好嗎?”我輕聲問着,無法阻止自己的想法。

那邊沉默,沉默了許久,小雯輕輕地嗯了一聲。但是這一聲,嗯得太輕了,輕到我掛了電話之後,我甚至有些恍惚,不知道小雯是不是真的跟我嗯過。

走回家,一路上好像想了很多事情,也好像什麼都沒想。

出了電梯,心不在焉地一邊拿鑰匙一邊走向家門口,忽然身子一顫,嚇得頭皮都麻了一下,手一軟,鑰匙掉在地上。

我家門口坐着一個人,披頭散髮,看不清臉。

“誰?”我試探着問。

一抬頭,竟然是末末。

我脊椎都氣歪了:“你幹什麼呢?”

“等你。”末末坐在地上,蜷着雙腿,抱着膝蓋。

“你不是有鑰匙嗎?怎麼不進去啊?”

末末慢慢站起身,雙手揉着腿,表情齜牙咧嘴地痛苦,卻還在跟我釋放着悲切的眼神:“以前我可以,但我現在不知道還能不能進你家。”

我心裏冒火:靠,跟我裝可憐!

撿起鑰匙開了門,扭頭看着站在門外低頭搓手的末末,我吐字:“進。”

末末無比順從地低頭走了進來,無聲地換鞋,無聲地走向客廳,在沙發旁站着,不坐。

“你裝什麼呢?別跟我弄這小鳥依人的模樣啊。”

末末慢慢坐在沙發上,忽然手向屁股底下一摸,拿出一張紙。

“寶,這個……你看了?”末末小聲問。她手裏拿着的是那張《離婚協議書》。

我點頭。

“那你……”末末試探着看我,低頭,眼睛上翻,繼續楚楚可憐。

我沒說話。

“寶,我們談談吧。”末末聲音恢復正常,不像剛才那樣發嗲。

我點頭。

“寶,我想知道,你愛我嗎?”這話問得很突然,很直接。

我腦袋開始亂起來,起身,走向飯廳,從冰箱裏拿了罐啤酒,仰頭猛灌下去半罐。我怎麼回答?

“寶,告訴我,你愛我嗎?”

我雙手搓滾着啤酒罐,輕輕一嘆氣:“愛過。”

“不,我是問現在!你愛我嗎?”末末幾乎不給我喘息時間,馬上追問。

我不知道怎麼說了,因為我明白,我的答案肯定直接關係到末末接下來要說的一切。

末末看着我,臉色蒼白,沒有眼淚。

“如果我告訴你我愛你,你還會跟我離婚嗎?如果我告訴你這些年我一直在愛着你,忘不了地愛着你,甚至四處打聽你的下落,想要尋找你,你還會跟我離婚嗎?”

我的心顫抖起來。或許小雯說得對,一個女孩不愛你,不信賴你,怎麼可能把婚姻的寶壓在你身上?

我抬眼,看向末末,眼神里有感動。

“你不會的,是嗎?”末末的目光幾乎是哀求,“因為你也愛我,對嗎?”

我和那雙哀怨、期待的眼睛在對視,心理防線也在一點點瓦解。終於,我輕輕點了點頭。

末末飛快地笑了一下,但笑容在臉上轉瞬即逝,卻更深地低下了頭。

“寶,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被人包養過。你還會愛我嗎?”

……剛剛射出一絲陽光的天空,再次烏雲密佈,剎那間電閃雷鳴、地動山搖。

我眼前幾乎黑了一下,本能地認為自己聽錯了!傻愣愣地看着末末,手發軟,啤酒罐歪在一邊,啤酒流出來灑到地板上。我沒察覺,我感覺心裏一下子空了。

末末低着頭,頭髮垂着,遮住她的臉:“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清楚的,在所有人看來,我是被包養過的女孩,這是我一輩子洗不掉的污點。”

我覺眼睛開始酸脹起來,根本無法眨眼,嗓子發乾,有一口氣,始終吸不上來。

“我想,你也不能接受是啊?”末末開始慢慢抬頭,卻不看我,而是把目光盯向手裏的那張紙,“所以我是和你協議結婚的,我曾告訴你,我們會離婚的,因這我有這樣經歷,你不會要我,就算你要我,我也會覺得我配不上你……寶,簽字吧。”

拿着筆,我哆嗦起來。說真的,我好像猜測過這種可能性,但當這個事實真的從末末嘴裏說出來,我還是很難接受。我愛末末嗎?應該是愛,但她……是的,我自私,我無法承受自己愛的女孩被人包養過,這是一種傷,這是一種天大的恥辱!從某種意義上說,末末現在是我的合法妻子,但我能接受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嗎?我能承受有着這樣經歷的女孩和我朝夕相處嗎?我有那麼開通和大度嗎?答案是否定的。我只是一個小男人而已。

……終於,我慢慢俯下身,把筆伸向那張紙。一筆一畫地,寫下我的名字。在筆落下去的一瞬間,我的眼角餘光瞥到末末的眼淚也隨之落下。簽了字,我再也沒了一絲力氣,筆就這麼甩在茶几上。

末末流着眼淚,也是一樣獃獃的,盯着那張紙,忽然飛快地伸手抹了一下臉,拿過那張紙,一邊疊,一邊站起。

“寶,真的謝謝你!不管怎樣,你幫我的太多了。”

說著話,末末輕輕移着腳步,走到我身邊,俯身輕輕親吻了我的臉頰,然後腳步聲傳向門口,換鞋的瑣碎聲,開門聲,還有一下一下的抽泣,最後是輕輕地關門聲響。

家裏一下變得死寂,整個過程,我一動沒動,像雕像一樣,從大腦,到心臟,再到全身,徹底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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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寶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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